抗日救亡与民族团结
——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述论
2020-03-23王淳凯
王淳凯
(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华民族抗日战争,是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以国共合作为基础,各民族、各阶层人民万众一心,在近代历史上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反侵略战争。国难当头之际,广大少数民族同胞基于爱国热忱,以各种形式投身于救亡运动。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对抗战时期中国各民族的爱国言行进行了较为充分的研究,其中也有部分论著对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有所涉及,但多数是以局部史料对其进行简要的介绍,以此论证近代国族建构或单一民族抗战贡献为研究主旨(1)关于学界目前涉及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局部内容的探讨,参见喜饶尼玛:《论战时藏传佛教界僧人的抗日活动》,载《抗日战争研究》2003年第2期;郑大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与中华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载《民族研究》2013年第3期;朱映占:《抗战时期西南边疆的国族建构研究》,载《思想战线》2014年第6期;陈金龙:《康区藏族同胞在抗战中的贡献》,载《中国民族报》2016年3月14日第008版;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而关于此代表团具体活动与其民族团结特征的系统性探究,却缺少专文进行探讨。有鉴于此,本文拟以详实的文献资料,对这一少数民族救亡团体进行全面的考察,客观评价其不容忽视的历史贡献,对于推进抗日战争史的全方位、多视角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时代背景
自古以来,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是由汉族与各少数民族同胞共同组成的。但在晚清、民国时期,由于帝国主义的渗透与干涉、国内局势的动荡,部分边疆民族地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离心趋向,分裂与反分裂的斗争从未停止。在这些破坏近代中国统一、民族团结的诸多隐患中,尤以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侵略最为严重。“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军国主义悍然发动了对我国的入侵,我国大片国土相继沦陷。对此,除少数卖国贼外,全国人民不分民族、阶层,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团结抗战的决心。在东北抗日联军、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等爱国武装的壮举中,少数民族同胞参与反侵略斗争的事迹随处可见。“七七事变”爆发后,中国共产党向全国人民呼吁:“在民族生存危急万状的现在,只有我们民族内部的团结,才能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1]。国共两党为共御外侮,实现了第二次合作,全民族抗战的局面由此形成。
日本侵略者在发动军事进攻的同时,“总是设法在我各民族间挑拨离间,希望我民族间感情日趋恶化,彼可实施其阴险毒辣手段”,不断利用族群、宗教问题煽动少数民族同胞脱离中国中央政府。早在局部抗战时期,日本就曾通过扶植清废帝溥仪,建立伪满洲国,妄图获得广大满族同胞的支持,却仅有少量满清遗老最终选择了附逆。“所谓的‘满洲国’虽然成立了,但我满族的同胞,不断组织义勇军,不断予日本以严重的打击”[2]。与此同时,“倭寇又派出大量浪人潜入西北进行特务工作,有愚弄回民反抗政府成立‘回教国’之阴谋;对于内蒙,也是用同样手段去利诱与我政府脱离关系,曾在伪满召集蒙古王公会议,企图内蒙‘归化’,并阴谋蒙民组织独立国”[3]。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武装震慑与政治招降,少数民族败类,如德王、李守信等与侵略者相互勾结,他们假借“自治建国”的虚伪借口,组成傀儡政权,甘愿成为日军的侵略工具,但大多数中国各族人民团结一致,为救亡图存,以各种方式抗击日本侵略者。
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以做长期抗战的准备。这一时期,外交部、财政部、内务部等重要机关,蒋介石、冯玉祥、陈诚、张群等主要军政官员都一度暂留武汉,数十万中国军队集结长江南北两岸,准备在武汉与日本侵略者进行一场新的会战。同时,中共中央长江局与八路军、新四军也在武汉设立办事处,众多进步青年与爱国人士云集于此。此时的武汉,实际上已经成为中国临时的政治、军事中心。在日军相继攻占东部沿海诸省,逐渐逼近武汉,并企图在彻底打通津浦路,连接南北战场的紧要关头,军事形势空前严峻,进一步加强战时中国各阶层、各民族的团结,成为全体中国人民共同追求的目标。
二、第一次代表团的主要爱国活动
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于1938年在武汉首次成立,为了与1941年在重庆再次成立的代表团进行区分,本文沿袭民国边政学者黄奋生在其著作《抗战以来之边疆》中采用“第一次代表团”“第二次代表团”的命名方式,对这两次成立的具有密切传承关系的爱国团体分别予以考察。
(一)第一次代表团的成立
1938年3月,中国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召开,与会代表一致认为:“中国现正从事于四千余年历史上未曾有的民族抗战,此抗战之目的,在于抵御日本帝国主义之侵略,以救国家民族于垂亡”[4],号召全国各族人民自发地团结起来,共赴国难,一致御侮,承诺胜利之后将进一步保障边疆民族地区的合法权益,并在《抗战建国纲领》中,宣布将在近期召开国民参议会。这对于动员广大少数民族同胞参加反侵略斗争起到了激励作用。
1938年4月,中国军队取得台儿庄战役的胜利,这是中华民族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取得的重大胜利,沉重打击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嚣张气焰,极大鼓舞了中国人民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心。前线大捷的消息传至武汉后,社会各界举行了大规模庆祝活动,并迅速掀起了踊跃参与抗日救亡运动的热潮。临时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尚未离汉,以及准备参加首届国民参议会的少数民族代表,也开始自发筹备成立救亡团体。1938年4月3日,蒙古族代表达密琳多尔济、吴云鹏、巴文峻、李永新、何永信,藏族代表贡觉仲尼、罗桑坚赞、格桑泽仁、阿旺坚赞、冯云仙、黄正清、刘家驹,回族、维吾尔族代表尧乐博士、麦斯武德、艾沙共计15人(2)关于第一次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的成员人数,经笔者考证,《大美晚报晨刊》《申报》(香港版)等部分报刊资料误记为16人的原因,在于其将蒙古族代表“达密琳多尔济”混淆为“达密琳”“多尔济”两人,因此第一次代表团的正式成员实由15人组成。此外,另有随团工作人员马赋良、林栋、张舆周3人。,在汉口中山路一江春礼堂召开发布会,宣布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正式成立,并发布了《告全国同胞书》与《敬告全国抗战将士书》,向全国人民介绍了代表团的成立缘由与慰劳计划:
全国同胞公鉴:余等代表蒙古康藏与新疆回族之人民公意,组织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即日出发前线,敬谨慰劳我全体将士之劳苦。去夏以来,日寇大举进攻,残暴凶恶,其所攻占之地,莫不残戮壮丁,淫辱妇女,焚掠财产,破坏文化,盖欲灭亡我国家之独立,摧毁我大中华民族之生存。我蒙藏诸族皆中国国民,与全国同胞责任平等,愿共同担负救国建国之神圣责任……[5]
我前方忠勇的抗战将士们:你们用血肉之躯筑成了坚强的长城,你们的精神是何等伟大!数月以来,虽有少数地方沦陷于敌手,但以我土地之大,人民之众,及历史文化之悠久,终将使敌人的暴力粉碎于我民族复兴之前,在此抗战的过程,我们尤应以我们的共同力量,来消灭敌人所给予我们的共同痛苦……[6]
代表团的正式成立与其相继发布的两封全国通电,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广大少数民族同胞对抗战前线将士的崇高敬意及支持全民族抗战的坚定决心。代表团的成立迅速引发了全国各界爱国人士的密切关注。
(二)慰劳前线抗战将士
1938年4月8日,蒙藏回族代表们从武汉乘坐火车出发,正式奔赴战区。“代表团格桑泽仁等十五人至平汉津浦两战区,八日赴郑州、徐州,转台儿庄前线,慰劳我忠勇抗日将士”[7]。在郑州开展活动时,“各团员赴市内,作遭敌机轰炸以来之巡礼”。前往徐州的途中,亲眼目睹了中日空军的一场激烈交锋,“我们唯恐降落的飞机有我们自己的,受救护空军健儿的心理所驱使,就联合了几个团员赶往前去,果有我们的一架(飞机)停降在那里,驾驶员是一位姓曾的。据他说,我们空军轰炸敌人已达任务,返回的途中遇着十数架敌机,被我们击落了七架,其余的向北溃逃,曾君所驾的飞机,因为机件发生故障,因而降落,他带着沉静的笑容,向我们述说,同时很感谢我们的救护之意”[8]。
蒙藏回族代表们抵达徐州后,“由司令部派人,引导到城外参观夺取之战利品与俘虏”。历经日军空袭与台儿庄战火洗礼的徐州,此时已是破败不堪,然而,“台儿庄逃来的难民很多,全是妇孺,但彼等绝无怨言,而每个均表示痛恨敌人之侵我”。对此,代表团成员尧乐博士记载:“我们看见上至平民,下至士兵以及战区民众,无一(不)抖擞精神,发挥我中华民族巨大无比的战斗力量,他们虽然日夜与敌人搏战,但是没有一点倦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红的,都浮着一种朝气,看到这种情形,更增强了我们最后一定会取得胜利的信念”[9]。
与此同时,代表团成员在战区向朱德、冯玉祥、李宗仁等16位中国抗日将领敬献了三色缎制旗,这些抗日将领因为无法亲临现场,由他们派出的代表代领,“并向空军全体将士献旗致敬,由钱主任大均代表接受”。三色缎制旗中的红色象征着蒙古族,黄色象征着藏族,绿色象征着回族与维吾尔族,旗上文字由汉蒙维藏4种文字绣成,“旗广一丈五尺,极为壮览,汉藏蒙回四族之融洽团结,一致对外,表露无遗也”[10],其献旗祝词如下:
蒙藏回族代表团对于全体忠勇将士,深致无限崇敬与感激,代表团此行出发前线,慰劳所得,印象甚佳。查(察)东方各民族素重仁义道德,中国尤为酷爱和平之邦,乃日寇自维新之后,徒凭一时表面之成就忘其根本,一反固有之精神,凌弱暴寡,必欲称霸东方,奴役众族,其大陆政策首先宰割台湾,嗣复侵夺我满蒙,今其铁蹄蹂躏至广大中华领土之内。我全国军民,不辞艰苦,壮烈抗战,使强敌大受打击,代表团深信此一战以后,不仅中国被压迫民族将一致感谢,整个东方皆将得以拯救,兹蒙藏回三族人民谨代表拥护抗战到底之至意……[11]
在前线,蒙藏回族代表们还分别进行了爱国演讲。藏族代表格桑泽仁以流利的汉语慷慨陈词:“今天向将士致敬的代表,是真正代表各民族各阶层的,这里不但有各族王公的代表,而且有民众的代表,敌人用宗教和(退位)皇帝来分裂中华民族,但是我们的团结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打击”“我们还要使边疆三族藉此接洽和联络,共同策划如何把边疆的人力物力贡献给抗战”[12]。
在代表巴文峻的翻译下,吴云鹏用蒙古语满腔热情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自为国家生存而进行全面抗战后,前线将士的英勇和后方民众的努力已说明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蒙旗将士,现在正和国军在前线共同抗敌,但我们还要加紧团结,来打击敌人分化我们的政治进攻”。此外,西藏驻京总代表贡觉仲尼也用藏语阐述了他对于民族团结的见解:“抗战爆发后,有二十余万康藏的喇嘛为抗战祈祷,全康藏像这样的祈祷还是第一次,我们还要把他们组织起来,贡献更大的力量给抗战”,并以两则藏族俗语,将内地与边疆的关系比作永不分离的手足与兄弟。各族代表诚挚的爱国热忱,赢得了与会听众的阵阵掌声。
在慰劳抗战将士的任务圆满完成后,代表团于4月中旬返回武汉。对此,《申报》《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大公报》《益华报》《蒙藏月报》《边声月刊》《回教大众》《战地通讯》《前线日报》《新蜀报》《西京日报》《西北文化日报》《东南日报》《中苏文化杂志》《远东》《大美晚报晨刊》等众多国内外知名报刊,都对代表团亲赴前线的慰劳活动进行了报道:“到场人士有蒙藏回族十五位代表和战区代表刘宜宾、吕述之先生、陈诚总司令代表庄任远先生,八路军代表罗炳辉先生,钱之光等各战区司令代表,及政治部第二厅厅长康泽先生,中宣部代表彭革陈先生,邵力子先生代表徐蔚南先生,周恩来先生代表李克农先生等,这里除各报记者都兴奋列席之外,就连塔斯社记者罗果夫先生也欣然参加,这个会说明抗日民族大团结是中外同庆的”[13]。
(三)向世界各国宣传中国全民族团结抗战
中国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对中国少数民族同胞的诱骗,与纳粹德国通过煽动捷克斯洛伐克境内的少数族裔谋求“完全自主”,从而侵吞苏台德地区时使用的侵略手段如出一辙,“少数民族问题,现竟被德日法西斯作为侵略之借口”。为了进一步获得国外进步力量的同情与支持,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发布了《告全世界各友邦人士书》,向各国进一步揭露日本侵略者煽动中国民族矛盾与企图夺取世界霸权的卑鄙行径:
暴日一贯之国策为“先征服中国,然后征服世界”,今兹之所谓“建立东亚新秩序”等口号,完全为诱惑东方各民族于此美名下沦为其附庸而不自觉,不然彼何不先解放朝鲜,使其独立自由,此居心显在分化各民族供其操纵,同时排除欧美各国在亚洲之权益以遂其独霸之大欲而已……[14]
《告世界各友邦人士书》的发布,获得了不少外国友人,尤其是被侵略国家民众的积极响应。例如,在国民外交协会欢迎蒙藏回族代表从战区返回武汉的招待会上,流亡海外的朝鲜人金奎元,看到中国各民族团结抗战的盛况时,不禁有感而发:“愿唤起全韩同胞,与中华民族作共同的反侵略斗争”[15]。
此外,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还积极参加国内各界爱国人士对世界学联代表团的欢迎活动。以世界学生保障和平自由文化联合会为代表的国外进步力量,长期关注中国的反侵略战争,这是一个由各国学生团体组成的国际组织,总部设于法国。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致函世界学联,希望其能派出人员前往中国,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罪行与中国各民族团结抗战的盛况进行深入考察,向世界各国友人开展宣传,从而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中国的这一合理诉求,获得了世界学联的认可。
1938年5月,克鲁格曼、雅德、博路德、雷克南四名世界学联代表团成员先后抵达武汉,中国军民热烈地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外国友人。6月10日,蒙藏回族代表们在汉口举行了丰富多彩的招待演出,“党政机关及各团体出席者约百余人,会场上布满了用蒙藏回文写出的标语”。在郭沫若致简短开幕词之后,“由蒙古代表达密琳多尔济唱《蒙古壮丁击寇曲》,华北宣传队唱《保卫我们的土地》,妇女战地工作团唱抗敌歌曲,旋由新疆代表尧乐博士致词,艾沙表演新疆歌舞,动作纯为古代舞姿,都令人忆思古代中国之尚武精神,充满无限真诚挚意”。随后,藏族代表冯云仙女士在会上发言,“说明西藏所有之男子与妇女,现在均已认清吾等唯一之仇敌,而准备以最大之牺牲,换取全民族之独立自由”[16],并唱山歌一曲,“勉励所有的人们一致起来,共同击毙日寇这凶狠的猛虎”[16]。河北回族魔术师马守义则表演了三套戏法:第一套变出了一只和平鸽;第二套变日本国徽为一套万国旗,象征着世界人民的团结;第三套变出一面绣着英文的旗帜,英文意为:“爱好和平者联合起来,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斗争”[17]。
在欣赏了独具中国特色的招待演出后,世界学联代表团推举英国人克鲁格曼致词答谢,“对今日大会所得高兴之印象及内心之敬谢,实无可言喻,愿与中国携手共同努力打倒侵略”[18],并介绍了世界学联代表团前来中国的途中,“沿途的回教国家都在托他代表慰问中国,对中国抗战一致表示关切,蒙藏回族代表的这种严正表示,正是给日本‘大回回国’的阴谋作当头一棒”[19]。最后,中外代表以各种语言合唱《救亡进行曲》,并由郭沫若带领全体人员高呼抗日口号,会议至此结束。这既是一场接待外国友人的欢迎会,也是中华民族团结抗战的宣传会,正如世界学联代表团成员雅德女士指出,“日寇常常污蔑中国人民为一盘散沙”[20],但这场洋溢着爱国热忱的各民族招待会,却使外国友人“看到了中国的统一与团结,知道了中国这次的战斗不仅有关中国,更有关全世界,所以全世界的力量也应当团结起来,以统一的行动来援助中国”[21]。
三、第二次代表团的主要爱国活动
1938年10月,中国军队经过4个多月的艰苦战斗,付出了惨重伤亡后,武汉会战失败。但是武汉会战却粉碎了日本侵略者速战速决、尽快结束战争的梦想,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随着战局的进一步变化,中国政府的战略重心转向西南、西北,保障抗战大后方安全成为战时压倒一切的关键性问题。
1940年汪伪傀儡政权正式在南京成立。为了塑造其所谓的“中央政府”在边政领域的“正统”形象,汪伪政权不仅在名义上接收了伪蒙疆联合自治政府控制下的“领土”及各族人民,还相继成立了“国民政府边疆委员会”与“内政部边务局”,妄称“爱护边民,领导边民,向和平运动建国大道上努力,共谋大东亚战争的早日胜利”[22],公开协助日本侵略者诱骗少数民族同胞,妄图扩大日伪在抗战后方的影响力。因此,如何维护边疆民族地区的稳定,进一步激励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对整个国家的存亡至关重要。
1941年1月28日,在第一次代表团原有成员的基础上,“蒙回藏各地官民及留居内地之人士,为联合组织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业已成立筹备处,积极推进各项筹备工作”[23],推举迪鲁瓦、白云梯、麦斯武德、尧乐博士、喜饶嘉措、圣露、丁杰七人为首席代表。代表团即将再次召集成立的消息经全国各大报刊发布后,迅速获得了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的积极响应。“除留在四川的三族同仁外,又有远从边疆各地赶来的,并且多是在边疆政教等方面德高望重、或在中央任职、或是青年有为之士,尤以我们的领团代表章嘉活佛,从成都赶到重庆共同筹备,还有圣露活佛,以82岁的高龄,从云南到此,都是难能可贵的”“此种包罗蒙藏回政教领袖名流之一大组织,其阵容较历次代表团尤为充实健强”[24]95,人数也由第一次代表团的15人增至78人(见表1)。
表1:第二次代表团成员名单
蒙藏回族代表们再次召集成立后,原本准备遵照第一次代表团的惯例,前往此时中国军队正在奋战的豫南前线开展慰劳活动。然而“中央当局因为战区交通困难,劝我们不要到前方去,由军委会代为办理,因此我们才打消分组出发慰劳的计划”[25]23,改为在战时首都重庆向中国抗日将领献呈锦旗,并通电全国,发表了慷慨激昂的《前方将士慰劳信》与《告前方将士书》:
英勇无比的前方将士们,你们四年以来,艰苦战斗,壮烈牺牲,使中国由危转安,因祸得福,今年是迎接胜利之年,抗战有必胜之把握,建国有必成之信心。诸位将士功高日月,千秋万世,永垂不朽,我蒙回藏族边疆民众,亦莫不一致感佩,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再接再厉,我边疆同胞,愿一致为诸将士之后盾,谨祝诸将士愉快健康,胜利凯旋……[26]
亲爱的抗战将士们:神圣的抗战发动后,到现在已过了三年有半的光阴了,我们是愈战愈强,打得侵略者深陷泥潭,不能振拔,看他们侵华五年,将所有的力量都使尽,却没有方法结束战事。抗战进行到这光景,我们首先得向各战区忠勇将士致以最高敬礼,要是没有诸位的艰苦斗争,壮烈牺牲,那我们在三个月内就真的要被灭亡了,哪里还有大家喘息的余地呢。我们同是中国国民,虽隔天涯,其实近若比邻,你们的影子,无时不在我们的心中浮起,而历久愈明,此在我们之间,还能说有些微的距离吗?将士们,我们的艰苦抗战使命,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就是差最后数步了,望快快缩短这途程,以取得战果吧,早一天打倒敌人,耻辱便早一天湔雪,鸭绿在望,山河重光,就在你们的铁臂一挥了……[24]99
1941年2月2日,代表团全体成员前往位于重庆下关的中央训练团礼堂,参加向中国抗日将领的献旗典礼,在场观礼的中国军民多达千人。“该团男女代表徐步入场,各衣本族服装,颜色鲜明,引起全场注目”。典礼开始后,“蒙回藏慰劳代表向……行三鞠躬礼,礼毕,该团总代表章嘉呼图克图暨云南西北部喇嘛寺代表,先后呈献锦旗两面,各盟旗代表九人分别呈献哈达……亲自一一接受,旋由章嘉诵颂辞序,白云梯、麦斯武德、喜饶嘉措、格桑泽仁相继用蒙、回、藏、汉四种语言朗读颂辞全文”[27],并向白崇禧、何应钦等抗日将领献旗。在接受各族爱国人士的致敬与献礼后,蒋介石代表全体抗战将士在会上致词:
今日蒙回藏各地慰劳抗战将士的代表到陪都来献旗,这件事在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上是一件很大的事,本人感到非常的欣慰和快乐。我们要求的中华民族平等,就要不论男女老少,也不分东南西北,都应该担负起抗战的责任,就非加强我们的精诚团结不可,所以看到蒙回藏各地的同胞到这里来,尤其是在战时到这里来,便有无限的感想。这个道理,全国的同胞都很明白,所以抗战三年有半,我们仍然能精诚团结,一天一天走上胜利的大道。反观我们的敌人,军事外交都一天天趋于失败之途,这完全是我们全国同胞团结的力量,尤其是我们在蒙回藏各地的同胞不忘祖国,一致努力抗战工作,有比别人千百倍大的力量。因此我们现在全中华民族的同胞,就一定要发挥我们的民族精神,坚强地团结起来,发挥我们民族无限的潜势力,争取我们全民族的自由平等。这是我们抗战的根本目的,希望大家一致努力,来共同完成抗战建国的伟大使命……[28]
献旗典礼结束后,代表团在重庆举行座谈会,招待来访的各界爱国人士。首先由慰劳团领团代表章嘉致词,其谓“敝团在渝期间诸承各界招待,隆情殊为感铭,蒙藏回族同胞深信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愿共努力争取”。格桑泽仁针对国家治理边疆民族地区的政策得失,也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可行性建议:“经济上,边疆一切土地与资源之主权应该属于国家,但我们要求国家在边地开发资源建设经济时,必先要顾及边疆人民的福利,要增进我们的生活”,并指出以上措施的实行,将进一步激励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积极支援抗战。对此,与会人员予以了高度肯定,“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冯委员玉祥、张委员继相继致词,对蒙藏回族拥护中央,协力抗战,极表慰勉”[29]。
四、历史意义
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的两次组建及其开展的救亡活动,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正如时人所评价的:“此次蒙藏回族代表团,深悉与全国同胞责任平等,此种团结救国之神圣决心,不独可以巩固统一抗敌阵线,激励前线士气,且可以粉碎敌人分化我国家民族之毒计,一扫其挑拨离间之种种阴谋”[30]。
(一)增强了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的团结意识和对国家的认同
中国近现代史,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国惨遭侵略的苦难史。列强为了掠取利益,不断挑唆民族关系,使民族问题始终与近代中国统一紧密联系在一起。尤其在抗战时期,日本侵略者不断拉拢少数民族人士,妄图借此各个击破,最终灭亡全中国。尽管抗日救亡已成为全体中国人民的首要任务,但正如格桑泽仁指出的:“自抗战以来,前方无数的将士壮烈牺牲,战区许多同胞遭遇惨痛,海外华侨同胞踊跃输援,后方各省同胞担负重大,比较之下,惟有我蒙藏回族等边疆地方,因交通不便,人口稀少,加之一般人民智识落后,尚未全体动员”[25]20。
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传统,使中华民族形成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和具有强大向心力的中央政府。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中国各民族形成朴素的爱国观与和平观,“边疆同胞所望者,乃安居乐业,并非分离独立”[31]。在国家危亡之时,各族人民正是基于这种朴素的爱国热忱,同仇敌忾,团结抗日。
需要指出的是,早在第一次代表团正式成立之前,各少数民族同胞已先后组建了康藏旅京同乡抗日救国会、绥远反帝大同盟、北平回民抗敌守土后援会等众多爱国团体。这些爱国团体的建立对于动员各族群众支援抗日是极为有利的,但这些爱国团体在成员构成上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地域单一、民族单一的特征,而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族抗战,不仅需要单一民族的团结,更需要各民族,尤其是各少数民族之间的团结。“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在今天抗战的伟大责任,我们蒙回藏各地的同胞也要跟全国其他各地的同胞一样,把这个伟大的责任切实肩负起来”[28]。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的成立,正是对这一情况的重要回应。代表团成员尽管分属蒙古族、藏族、回族、维吾尔族等不同民族,但他们在这一时期向公众发表的主要政治观点,都与加强民族团结有关,并在实际参与的救亡运动中进一步体现和巩固了民族团结。
从两次代表团的成员构成来看,“(第一次代表团)虽只有十五人,而他们所代表的,包括着王公、军政当局、僧侣、民众,换言之,是整个民族的代表”[32],其多数成员“曾在蒙古、西藏公私机关与团体服务,著有信望或熟谙该地方政治、社会情形”[33],并以本民族的政教上层人士为主。例如格桑泽仁作为近代康藏社会精英的代表人物,曾与代表团成员李永新、巴文峻、何兆麟等人同在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担任重要职务,而章嘉、喜饶嘉措、圣露都是具有崇高宗教地位的藏传佛教活佛,沙克都尔扎布、康济敏、达理札雅、塔旺扎布为世袭的蒙古盟旗王公,席振铎、苏鲁岱、阿萨寿、卜文林系国民参议员,尧乐博士、刘曼卿、乐景涛、纪松龄则身兼军职。这些少数民族人士长期参与政府边疆治理事务,具有不容忽视的政治号召力,特别是在抗战时期积极开展救亡运动,为团结广大少数民族人民共同抗日做出了表率,也是对日本侵略者妄图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有力回击。“我们知道,近年来日寇惯用欺骗、蛊惑、收买、挑拨、离间等无耻手段,唆使蒙回同胞实行实际等于傀儡的‘独立’或‘自治’,现在蒙回藏诸族领袖,都声明拥护抗战到底,这无疑给了日寇一个当头棒喝”[34]。这一饱含爱国情怀的宣誓,不仅表明了少数民族政教领袖反对分裂、抗战到底的坚定决心,也有助于凭借其声望,迅速获得普通边疆民众对抗日救亡的广泛响应,增强其团结意识与国家认同,从而起到稳定边疆局势,维护祖国统一的积极作用。
(二)激励中国军民投身抗日斗争
全面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捐弃前嫌,建立起中国近代历史上涉及群体最为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然而,自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立以来,在日伪的诱降中,在与反动势力的摩擦中,历经诸多考验。如何进一步激励更多民众积极参与其中,始终都是中国各阶层、各民族爱国人士的重要使命。
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代表团的成立,源于台儿庄战役的胜利。“我们自发的精神,热烈的情绪,所表示的有两点意义,一是让世界友人和我们的敌人日本知道边疆各族人民也一致拥护抗战,二是让前方将士知道我们后方的边疆各族,也一致作他们的后盾”[25]23-24。在代表团成立之初,便代表广大少数民族同胞,亲赴战区开展慰劳活动,努力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巩固作出自己的贡献。这一行动得到了徐州会战前线将士的高度肯定,对于激励中国军民的抗日斗志起到了积极作用,“更有使我们最感激的,各地方机关团体送了不少的慰劳品与嘉许的锦旗,尤其像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所送‘民族干城’的锦旗,是值得永远纪念的,就以上对滕县英灵的赞美与哀悼看来,我们要诚恳地奉慰,我们也知英灵们一定欣慰,我们除了继续你们的精神,踏着你们的血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抵抗凶恶的日军,为你们复仇外,我们没有什么可言”[35]。
代表团的爱国活动,不仅受到前线将士与中外正义人士的广泛赞扬,也获得了国共两党的密切关注。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长陈诚主持的战况报告会上,“郭厅长沫若、徐厅长培根,相继对国民参议会使命及蒙藏回各族团结抗敌情况,有详细报告”[36]。在献旗典礼上,八路军代表罗炳辉也对其进行了高度评价,“各民族慰劳大会的意义是非常伟大的,这是抗战以来从来没有的,这是战胜日寇的象征!今天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我们要更加紧团结,而不能自傲,我们要把代表团的盛意带到前线指战员与民众们中去,让他们知道后方的力量是这样雄厚!”[37]。国共两党对代表团的一致态度,表明其爱国活动对于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重要作用和贡献。
此外,蒙藏回族代表们也极为重视在祖国内地与边疆向普通民众宣传支援抗战的重要意义。“自今夏代表团在汉成立,积极联络促进蒙藏回各地方之抗敌后援工作,成效甚大,中外注目”[38]“并将赴前线慰劳时所得各壮士之热烈保卫祖国之精神,以汉蒙藏回四种文字,写成书面报告,籍便印行,分发各该省民众,以资鼓励边区同胞,同仇敌忾”[39]。代表团开展的宣传活动,不断激励着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积极参与救亡运动,正如代表团在《前方将士慰劳信》中指出,“自抗战以来,我蒙古同胞,已组织起数万义勇骑兵,与国军联合在察绥一带,与敌伪作殊死战;我藏族同胞在西陲藏康青等处,除办理一般抗战后援工作外,所有数万寺庙数百万喇嘛僧众常为抗战诵经祈祷,以祝诸将士之胜利;我回族同胞在天山南北中苏国道一带为国家义务搬运军需,以供我前方将士之需要,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再接再厉,我边疆同胞,愿一致为诸将士之后盾”[24]97。
(三)进一步促进中华民族观念深入人心
英国政治理论家迈克尔·弗里登曾指出:“民族主义只有在短暂的时段内,即在民族建构、征服、外部威胁、领土争议、内部受到敌对族群或文化群体的主宰等危机时,才显得极为重要”[40]。抗日战争爆发后,日益严峻的民族危机,使当时中国的主要社会矛盾,从国家内部逐渐转移至日本军国主义与整个中华民族之间这一不可调和的外部矛盾,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思想浪潮也由此迅速达到顶峰。抗战时期为数众多的少数民族救亡团体,即是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相继成立的,其爱国言行,既是对侵略者妄图割裂中华民族的坚定反击,也是广大少数民族同胞开始自发参与国族建构这一历史进程的积极探索。
中华民族观念被中国各族人民所接受,经历了一个从自在到自觉的渐进过程,在这个历程中,除了梁启超、杨度、顾颉刚、费孝通、吴文藻、芮逸夫等学者的学术论证,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等政治家在国家意识形态领域进行的建构以外,广大少数民族同胞自身的贡献亦不容忽略。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晚清、民国时期,边疆民族地区对于国族观念的整体认知水平,相较于内地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的差距。对此,蒙藏回族代表们在参加战区慰劳活动时也有认识,最早接受中华民族观念的少数民族政教领袖,自发地为这一观念的普及作出贡献,“边疆的一切问题都与整个国族及国防息息相关,我们这些在内地的边疆人,再不竭力呼号,又靠谁人唤起全国的注意呢?”[25]47。
日本军国主义者自确立侵华战略伊始,始终都是将中华民族视为一个整体,其在中国领土上掠夺与屠戮无辜民众时,从未有过汉族、回族、满族、蒙古族的区别对待,少数民族与汉族都同样深受其害。这使广大少数民族同胞对日本军国主义标榜“自治建国”,却企图离间中国各民族关系的侵略本质,早已有了深刻的认识,正如代表团在《前方将士慰劳信》中所指出的,“自日寇蛮横无理侵略我国领土,残暴地轰炸人民,惨无人道的奸淫掠杀,更增加了我民族抗敌情绪,坚定地认清了唯有从抗战中,求得我民族解放的道路”[41]。值得注意的是,1941年再次召集成立的第二次代表团,其成员在历经前一时期抗日救亡运动的洗礼后,人数较1938年成立的第一次代表团明显增多,这无疑标志着中华民族团结抗日这一理念,已经逐渐被更多的少数民族人士所接受。“在对敌壮烈抗战,与日本帝国主义者积极企图分化中国各民族时候,蒙藏回族代表这个举动,无疑地是中华国族的一个太大的喜讯,它会敲起敌人的迷梦的丧钟,汉回蒙藏今日已有着精诚团结的形势了,继着这种形势,我们翘盼出现的便是不朦胧的事实”[42]。
因此,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日将士代表团的成立,是广大少数民族同胞在抗战时期基于对中华民族观念的新认识,积极投身于救亡运动的重要表现。代表团通过亲赴战区慰劳前线将士,并凭借自己的现场演讲与众多中外报刊对其爱国活动的公开报道,潜移默化地向普通民众进行宣传,进一步推动了中华民族观念在边疆民族地区的传播,从而使国族认同从部分少数民族政教领袖的接受,逐渐演变成为各民族普通民众广泛接受的盛况。这一历史进程对于中华民族观念传播的影响,无疑是深远持久的,“我蒙藏回族代表团,于此炮火连天之中,不辞劳苦,亲赴前线献旗劳军,衷诚表示感谢将士之热忱,并愿永远后援,保卫国土,尤足显示中华国族之坚固,以建设现代化之新国家也”[30]。
五、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座谈会上指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是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的伟大胜利。面对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全体中华儿女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奏响了气吞山河的爱国主义壮歌”[43]。在民族危亡之际,以蒙藏回族联合慰劳抗战将士代表团为典范的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积极投身全民族抗战的伟大事业,勇敢肩负起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与全国人民万众一心,共御外侮。这个自发组成、以民族团结为特征的少数民族团体,其爱国活动获得了中国各党派、各阶层与国际友人的高度评价,并深刻地表明在近代历史上广大少数民族同胞的国家、国族认同不断增强,已能够在开展抗日救亡运动的具体过程中有效地组织起来,与其它爱国力量切实合作。这使日本侵略者妄图分化少数民族同胞的卑劣行径遭到了坚决的反击,对于鼓舞抗日军民的士气,激励与号召广大少数民族同胞支援抗战发挥了积极作用,有力地巩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实现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作出了不容忽视的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