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联矛盾漩涡中的周扬
2020-03-23吴敏
吴 敏
华南师范大学
1928年从上海大夏大学毕业后,周扬去到日本。那时,左翼文化在日本很盛行,马克思和苏联的书籍在日本翻译得又快又多。周扬在丸善书店和夜市地摊看到和购买了很多左翼英文书籍,全力寻求与日本左翼文化人建立联系,他去左翼理论家藏原惟人任教的速记学校读书,听松本正雄的英文课,是一个热血沸腾、充满激情的左翼青年。
1929年11月,周扬去松本家时被日本便衣警察逮捕,被拘留一个月后,他返回了上海。此后,周扬通过朋友方信认识了赵铭彝,加入摩登社,又随摩登社并入大道剧社,加入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在剧联排演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改编的三幕剧《马特迦》时,周扬扮演只喊了一句口号的红军士兵。方言口音很重的周扬觉得自己不是演戏的材料,还是想写文章。于是,由赵铭彝向夏衍介绍,周扬于1931年年底加入了左联。晚年赵铭彝还记得,周扬那时候被称为“Modern boy”,很开朗,不拘谨;在夏衍的印象里,青年周扬特别讲究,穿西服、上咖啡馆、看电影,很潇洒,很漂亮。
周扬刚到左联时,被派做一些联络访问工作,后来又转为做组织工作。他以翻译谋生,经常购买第三国际革命作家协会的《文学和世界革命》等文学刊物,见到苏联的文化资料和文学作品就翻译,出版了《苏联的音乐》《苏俄文学中的男女》《伟大的恋爱》等译作,销路很好。周扬同时还在《北斗》《现代》《文学月报》等杂志上发表《关于文学大众化》《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自由人文学理论检讨》《文学的真实性》等文章,参与左翼文化界展开的“文艺大众化”问题与“自由人”“第三种人”论争等活动。周扬的翻译追求“信达雅”,精心钻研文字,论文写作和发言讨论洋洋洒洒,在阳翰笙的感觉里几乎有点“语惊四座”。
《文学月报》创刊号
1932年5月,加入左联半年左右的周扬由中共上海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冯雪峰介绍和谈话,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进入左联党团,担任常委,参加文委的工作,与鲁迅、茅盾等相识。这一年的10月,由冯雪峰安排,周扬接替姚蓬子主编左联机关刊物《文学月报》。但是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周扬却因为胡秋原事件与冯雪峰、鲁迅产生了矛盾,这矛盾愈演愈大,最终导致较为强烈的情绪冲突。周扬开始陷入左联的矛盾漩涡。
1931年12月,从日本回来不久的胡秋原创办《文化评论》,连篇累牍地发表《阿狗文艺论》《勿侵略文艺》等文章,以“自由人”自居批评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瞿秋白和冯雪峰等人对其进行了反驳,而苏汶则自称“第三种人”支持胡秋原;接着,施蛰存主编的《现代》连续发表苏汶、瞿秋白、周扬、舒月、鲁迅的文章,将这场论战推向高潮。正是在左翼文坛对战“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背景下,周扬主编的《文学月报》于1932年11月发表了署名“芸生”的《汉奸的供状》,模仿《文学月报》前一期登载的向茹(瞿秋白)翻译苏联诗人别德内依的讽刺诗《没工夫唾骂》,以嘲笑反讽的语调语词,挖苦胡秋原的姓氏、着装、“学者”身份、“汉奸”表现等。作者“芸生”即邱九如,是当时负责共青团工作的一名中共党员。文委书记冯雪峰看到这首诗后,认为这完全违背党的政策,立即去找周扬,要周扬在下一期刊物上公开纠正,但周扬完全不同意,两人争吵起来。冯雪峰跟瞿秋白谈及此事,瞿秋白也认为应该公开纠正。冯雪峰又特别跑去跟鲁迅谈。鲁迅翻看了长诗后认为这是流氓作风,自己先纠正一下为好。冯雪峰请鲁迅出面代表左联说话,鲁迅认为还是用个人名义为好,这就是1932年12月鲁迅在《文学月报》上发表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以给主编周起应(周扬)写信的方式,批评了芸生的讽刺诗。
冯雪峰用“完全违背党的政策”批评周扬并要求他“公开纠正”,那么,当时“党的政策”是什么?作为左联党团成员的周扬为什么会“完全违背”呢?左联不是作家的自由组合,而是有一致的政治观点和行动斗争的团体,其基本定位是完成“文学助进政治运动的任务”,接受中宣部、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的领导,要求与中共中央步调一致。左联前期提出的反对个人主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中间派立场等要求,与当时中国共产党的反“右倾”政策直接相关。作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1930年前后的中国共产党接受共产国际的领导,当时的主要政策是反“右倾”,批评和争取游离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大对立阵营的中间势力,直到1932年4月,主管宣传工作的张闻天起草《红旗周报》社论时还在强调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瞿秋白、冯雪峰、周扬等人原来发表文章批判胡秋原,正是配合“党的政策”,把胡秋原当作“左”的旗帜遮掩下具有“反动性和阴谋性”的代表之一。左翼文坛也正是在与“自由人”“第三种人”的论争中,逐渐明晰自己的文化目标和理论特性。然而半年之后,即1932年10月,党的政策突然转变成反对关门主义,争取中间势力。张闻天在上海中共临时中央局会议上作“目前形势”的报告时也强调说,“左”的问题与过去提法不同,不能像过去一样把“右倾”当作“最大的障碍物”。张闻天的报告以“歌特”的笔名发表在中共中央机关报《斗争》上。他同时还以“歌特”的笔名发表《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说“左”的关门主义首先表现在对“第三种人”和“第三种文学”的排斥。中央局对于延续了几年的“反右倾”政策进行了突然的、逆转性的调整变化。但是,在白色恐怖的环境里,改变了的“党的政策”并没有立刻形成决议下达到包括左联在内的基层党组织,没有为左联成员理解、讨论和消化,众人思想没有统一,而周扬等人在1932年11月15日发表《汉奸的供状》之前没有读到“歌特”的文章,当时的“文总”(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书记阳翰笙、文委成员夏衍也没有看到“歌特”的这两篇文章,“歌特”的真实身份问题后来也被学界多方考究。正是由于秘密工作、沟通不便的环境,才会导致周扬不能理解胡秋原等人从必须批判的“右倾”突然变成了不应该“关门”的对象,也导致了后来首甲等人的文章仍旧把“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扣给鲁迅。
冯雪峰自己对于胡秋原的态度也发生了突变。1932年,冯雪峰以笔名“洛扬”发表的《“阿狗文艺”论者的丑脸谱》和《并非浪费的论争》批评胡秋原有“进攻整个普罗革命文学运动”的阴谋,“观念混乱”“恶意煽动”;大约在年底,冯雪峰接到上海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4人常委之一的张闻天“停止攻击胡秋原”“做胡秋原工作”“反对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的指示。12月,冯雪峰写的《“第三种人”的问题》转了一个大弯,说胡秋原、苏汶等“现在不是我们的敌人”,“可能成为我们的友人,有些甚至可能成为我们的同志”,并去胡秋原那里进行说明。鲁迅听从冯雪峰的建议,代表左联从“公意”写下了《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登载在12月15日出版的《文学月报》的“通信”栏目里,指出《汉奸的供状》里的“恐吓”语词“都是极不对的”,“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论争”,止于嘲笑和热骂,应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周扬在鲁迅的文章后面加“按语”说,这是“尊贵的指示”“应该很深刻地来理解”。
作为《文学月报》主编的周扬虽然接受了鲁迅的批评意见,但是,胡秋原由左翼文坛的“敌人”突然变成了“友人”,这是一直在“左倾”思想情绪里“战斗”的周扬所难以理解的,更何况因为周立波的事情,他对胡秋原还有感情上的私怨。1932年2月,在上海神州国光社担任校对的周立波因为鼓动工人罢工、在马路上张贴传单而被捕。周立波随周扬到上海,同吃同住,一起加入剧联、左联,共同做翻译工作;虽然在辈分上是叔侄关系,但两人年龄相近,情投意合,亲如兄弟。周立波被捕后,周扬非常焦急,跑去找周立波任职的神州国光社的总编辑胡秋原疏通关系。那天已是晚上九点,胡秋原和杨人高兴地谈风月谈日本,对心急如焚的周扬不搭不理,使得周扬气愤填膺。他在《文学月报》上发表嘲讽胡秋原的《汉奸的供状》,就与这种愤怒的情绪有关。由于党的政策突变和痛恨胡秋原的个人“私情”,周扬很难接受冯雪峰的批评,但他最终还是在《文学月报》上公开表示了对鲁迅意见的遵从。
周扬
事情本来在这里可以画一个句号了,但1933年2月,由首甲、方萌、郭冰若、丘东平4人署名又发表了《对鲁迅先生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有言》,完全否定鲁迅的观点,还说“鲁迅先生为要纠正‘切西瓜’之类的‘恐吓’时,却带上了极浓厚的右倾机会主义的色彩”,有着“戴手套革命论”的错误。鲁迅对于“同道人”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实在感到意外和心痛。直到1935年4月28日,鲁迅给萧军写信说及已经断刊近两年半的《文学月报》,愤怒和悲凉仍然溢于言表,说“我的心至今还没有热”。这种悲凉的情感直接影响着鲁迅对周扬和后期左联的态度。“首甲”是左联中原太阳社的祝秀侠;“方萌”有人说是太阳社的阿英,但阿英自己完全否定。首甲等的文章可以视为左联内部延续了革命文学时期相当强烈的与鲁迅对立的思想情绪。虽然成立了左联,虽然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大旗下结成了同盟,但思想上的隔膜、情感上的对立情形,并没有完全消除;而左联地下工作的秘密性质和紧张环境,也使得左联与鲁迅的思想隔阂难于从容地、细致地、条理化地沟通化解,因而,用当时的政治化思想来指责鲁迅是“落伍者”、用政党式的行动要求来批评鲁迅的“自由主义”,这样的风气一直存在。创造社的彭康、冯乃超、朱镜我等人后来才开始尊重鲁迅,但太阳社的蒋光慈一直对鲁迅不以为然,阿英不承认攻击鲁迅有错误;左联成立当天鲁迅所讲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左联领导人和会员大多不能领会他的思想,会后就有几个人说“鲁迅说的还是这些话”“老生常谈”。在左联小组会上,有人说鲁迅等人太特殊化,脱离群众,不参加小组会,也不参加游行示威等政治活动,不能算革命的文艺战士。茅盾回忆说:“鲁迅是‘左联’的主帅,……但他毕竟不是党员,是‘统战对象’,所以‘左联’盟员中的党员同志多数对他是尊敬有余,服从则不足。”周扬决定在《文学月报》上全文发表鲁迅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时,左联内部就有不同意见。
周扬自己曾说,他不知道祝秀侠等联名写信给鲁迅,但是这篇《对于鲁迅先生〈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有言》很容易被直接理解成是周扬在暗中作梗、背地里煽阴风。周扬对鲁迅《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公开的“按语”是“尊贵的指示”,但首甲等人的文章却指责鲁迅的文章全盘有错,这样,周扬在鲁迅眼里就很容易变成一个阳奉阴违、笑里藏刀、“喜弄权术、心术不正,气量又狭窄得很象白衣秀士王伦式的人”。鲁迅与周扬之间的矛盾不仅没有破解,隔阂反而更深了。
1933年上半年,周扬担任左联组织部部长。5月丁玲被捕后,周扬继任左联党团书记,成为左联工作的主要负责人。周扬主持工作的左联,通常也被视为后期左联。按照钱杏的理解,左联党团书记的主要任务是联系文委与左联常委,起个桥梁作用。左联领导散居各处,党内同志的住处相互保密,需要有专职的人来联系。也就是说,左联党团书记并没有什么谋取私利的“实权”。在徐懋庸的理解里,那时候的左翼青年有的是理想主义的革命激情,对于“当官不当官”并不在意,所谓的“部长”“书记”除了满足青年时代的荣誉感以外,不过有坐牢杀头的危险而已。担任左联党团书记的周扬继续译介俄苏文艺作家作品,在《文学》发表了《十五年来的苏联文学》,编辑出版了《高尔基创作四十年纪念论文集》,在《现代》杂志发表《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之否定》,介绍莫斯科全苏联作家同盟组织委员会第一次大会清算“拉普”的功绩和错误、批判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提出用新口号“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情形。周扬虽是职业革命家,但在上海的生活完全得靠稿费。
左联完全处在秘密的地下状态,盟员被国民党视同共产党一样,四处侦捕,抓到后坐牢杀头。1934年,周扬的译作被列入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秘密出版的《文艺宣传会议录》,受到禁止。周扬负责的左联被监控,报纸上也刊登了《周起应之行踪》追踪周扬的活动地点。周扬出去不敢久坐,谈完工作赶快就走,白天不敢出来,怕被人认出;有时叫关露替他去联系徐懋庸或者送文件;到公开场合常常是周扬夫人苏灵扬的任务,她经常到上海的德国书店、内山书店、生活书店等帮助周扬购书买资料;他们经常搬家,每搬一次周扬就换个名字,一会儿“周志扬”,一会儿“周子扬”,反正不用真名“周起应”。有一次,周扬、苏灵扬陪同学去看轰动沪滨的美国影片,看的是晚场,电影放映后才入场,结束放映前就退场,周扬的帽子遮住半个脸。上海的白色恐怖严重,周扬湖南口音重,语言不通,对上海的马路不熟悉,不敢问路,一开口就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沙汀、艾芜等人一般不要他出门。他们常常担心周扬为了借一元二元钱出门,丢了性命。平时的生活也很困难,在苏灵扬的记忆里,“几乎天天为生活作难”。有时买菜的钱没有了,周扬就去找沙汀等人要点钱。周扬与沙汀等人的友情也越来越深厚。
1934 到1935年,国民党对中共上海中央局进行了三次大破坏,特别是1935年2月19日农历元宵节后第二天的大逮捕,中央局机关三十余人被捕,文委五个人中有阳翰笙、田汉、杜国庠三人被捕,幸免于难的只剩下周扬和夏衍。文总和左联一度与上级党委失去了联系。5月左右,周扬通过董之学(董维键)与中央接上了关系,后来董之学也被捕了。周扬说:“这是我入党后所受的第一次大刺激。为友情,为工作,我伤心地哭了。但我的工作情绪和积极性,这时却更加提高了,我感到了自己的责任。”大约在10月,周扬和社联(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接上了关系,召集各联负责人开会研究工作,大家推举周扬担任新的文委书记。周扬说:“我做负责人是在党遭到破坏以后,没有人,我才来做头。我的缺点很多,但是有一个优点,就是相当积极,肯干。”周扬与钱亦石、曹亮组成文委领导班子重建文委,找到章汉夫、邓洁、吴敏(杨放之)、钱俊瑞、艾思奇等人,组成文委开展工作,后来夏衍从日本回来,也参加了文委领导工作。新文委的工作思路顺应抗日救亡的大形势,在文学、音乐、电影、戏剧、社会科学等多个领域开展具体活动。由于环境恶劣,周扬不得不隐蔽起来,此后约有一年的时间与中央失去联系。
1935年10月 和11月,失 掉 了 中央联系的周扬从英文版的《国际通讯》上看到共产国际领导人季米特洛夫关于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报告。终于有了党组织的消息,终于有了新的工作方向,周扬高兴得跳了起来。同时,周扬还看到了以中国苏维埃政府和中国共产党中央的名义在巴黎《救国报》发表的停止内战、抗日救国的“八一宣言”;不久,左联又收到了中国左联驻“国际革命作家”远东部代表萧三“取消左联”“发起组织一个广大文学团体”内容的信。萧三的信由史沫特莱带给鲁迅,又通过茅盾转给了周扬和左联。周扬知道苏联早已在1932年就解散了“拉普”,他完全同意萧三的意见。1935年12月,周扬主持文委召开会议讨论解散左联、另行组织文艺团体的问题。会后,由徐懋庸转告鲁迅。鲁迅赞成组织统一战线团体,但认为左联不宜解散,因为无产阶级左翼作家与资产阶级作家去讲统一战线,弄得不好,会被他们“统”过去,很危险;如果左联解散了,没有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组织,就更危险;不如左联还是秘密存在。左联常委会又开会进行讨论,文总的胡乔木作了长篇发言,说统一战线团体是群众团体,左联也是群众团体,在一个群众团体里面秘密存在另一个群众团体,会造成宗派主义,会使左联具有第二党的性质。讨论的结果,大家还是同意解散左联。徐懋庸又向鲁迅进行了汇报。鲁迅认为,假如左联要解散,一定得发一个宣言,说明左联成员仍将为原来的目的而奋斗,左联解散是在新的形势下组织抗日统一战线文艺团体而使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文艺运动更扩大更深入;如果无声无息地解散,会让社会上认为左联禁不起国民党的压迫,自行溃散了。徐懋庸又把这意见带回给周扬。周扬起初说鲁迅的意见很好。但过几天文总讨论时,大家认为文总所属的左翼文化组织很多,都要解散,如果左联解散要发宣言,那么剧联、美联、社联乃至文总解散也都要发宣言;几个团体同时发宣言解散,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因此决定左联和其他各“联”都不单独发表宣言,只由文总发表一个总的宣言。于是,徐懋庸第三次为此事去见鲁迅,鲁迅简单地回答说:“那也好。”然而,又过了几天,周扬说,文总也不发表宣言了,因为当时正在筹备组织文化界救国会,如果文总发表宣言解散而救国会成立,就会被国民党把救国会看作文总的替身,这对救国会不利。1936年2月28日,徐懋庸第四次去见鲁迅。鲁迅听了,脸色一沉,一言不发。徐懋庸觉得很窘,告辞而回。夏衍后来反思说,解散左联所造成的纠纷除了急于求成、粗心大意之外,最主要的思想原因是对于共产国际的迷信,把共产国际的七次代表大会、季米特洛夫的讲话和萧三来信作为“必须贯彻的方针”。
左联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解散,是鲁迅很难接受的结果。鲁迅1932—1933年因为《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已经跟周扬和左翼青年发生过矛盾,鲁迅对这些“左得可爱”的青年人,尽管愿意联合,但对他们的做法、作风、文风有不少意见。1933年年底和1934年1月,与鲁迅有着师生情谊的冯雪峰离开上海,鲁迅认为“斯世当可同怀视之”的瞿秋白也去了苏区,左联与鲁迅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了。鲁迅加入左联、对左联的看法及其与左联的活动尽管较为复杂,但他对左联作为一个目标明确的同人团体所寄予的希望和所给予的支持,却始终不渝,因而,他对“同道人”的“骂”、“战友”的“呵呵大笑”、“口是心非”的“战友”、“同一营垒”中人的“一刀”、“背后”打来的“鞭子”、“友军”的“暗箭”、“自己营垒”的“蛀虫”等,特别敏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并激起愤怒复仇的情绪。在周扬主持工作的左联,鲁迅总觉得“缚了一条绳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地做,也是打”。他劝萧军暂时不要加入左联。他对周扬颇为不满,说“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不过,鲁迅还曾戏称成仿吾像“元帅”,用“工头的鞭子”“奴隶总管”“文坛皇帝”等比喻言说徐懋庸、周立波、叶紫、张露薇等人。1935年,鲁迅给胡风、萧军和萧红、曹靖华等人的信中,多次直言对周扬等人的不满。到1935年左右,周扬所主持的左联常委会已经没有一个可以同鲁迅谈得拢。现在左联解散的事情又这样不了了之,鲁迅对领导人之一的周扬已无言以对,他拒绝加入左联解散后的新组织文艺家协会。尤其是鲁迅认为左联内部刊物《文学生活》对他“保密”、“两个口号”的论争、关于统一战线的流言蜚语、“病”对于晚年鲁迅情绪的影响等一连串事情,鲁迅与后期左联的感情已经冰冷。1936年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的发表,标志了鲁迅与周扬一方人员的公开决裂。
周扬与鲁迅、冯雪峰的矛盾没有解决,与胡风的矛盾又加剧了;周扬与胡风的矛盾再一次激化了与鲁迅的矛盾。1933年7月,周扬受冯雪峰之托,代表左联与刚从日本回国的胡风联系,又陪鲁迅与胡风见面。8月,周扬通知胡风做左联宣传部部长。周扬经常出席各小组会议,对胡风所在的小组感到头痛,他觉得胡风只佩服鲁迅一个人,听不进别人的话,他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跟胡风沟通,两人实在不怎么投缘。1934年下半年,周扬与胡风在理论方面的矛盾和左联小组会上的冲突越来越明显。胡风为了“找个吃饭的职业”,在孙科创办于南京的中山文化教育馆担任日文翻译,鲁迅得知后表示支持,生存在任何时候总是一切事情的前提。但是,在左联的思路里,在国共尖锐对立的矛盾阶段,在共产党一次又一次被国民党强力围剿的时期,在“叛徒”“告密”非常微妙的风口,胡风去国民党的文化机构任职,无论其具体情形怎样,都很容易成为“与反动派别有关系的嫌疑者”。再加上穆木天、韩侍桁难明真相的讲述,胡风一时很难为自己辨明皂白。郑振铎、陈望道从南京政府做官的邵力子那里也得知了胡风的事并告诉茅盾,茅盾向鲁迅谈及此事,鲁迅“脸马上沉下来”。向来政治警惕性很高的鲁迅的这一态度,令茅盾“大惑不解”。1932年3月9日左联秘书处扩大会议通过的《关于新盟友加入的补充决议》曾有这样两条具体规定:“欲加入左联而曾蒙有和反动派别有关系的嫌疑者,必须用他真名在公开刊物上发表反对那反动派别的文字,才能正式加入。”“曾属于反动派别,现在转变欲加入左联者,他必须把那反动派别的组织内幕和活动情形完全告诉左联,一面用他真名在公开刊物上发表反对那反动派别的文字,才能正式加入。”如果胡风被视为“与反动派别有关系的嫌疑者”,那么,按照左联的组织规定,就必须与他分手。周扬断绝了与胡风的往来。胡风明智地选择了从中山文化教育馆离职,也辞去了左联的工作,成为一名专业作家。鲁迅对胡风此事的前前后后都有所了解,他不同意周扬等人的做法。1935年,当周扬、夏衍、阳翰笙、田汉“四条汉子”前来讲述“胡风是汉奸”时,鲁迅内抑的不满情绪被激发出来,对胡风的理解、维护与对周扬等人的愤怒、痛恨溢于言表。他的长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公开发表在影响颇大的上海《作家》杂志上,指名道姓地“怀疑以至憎恶”“周起应之类”“轻易辱人”“发昏”“说谎”“左得可爱”。这是鲁迅公开批评周扬最严厉的一次。有一天,鲁迅写了一封信给胡风,许广平说,周起应和胡风不对,是他们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关?鲁迅跳起来说:“你知道什么,他们是对我!”鲁迅与周扬等的矛盾不仅公开化了,而且显然难以调和。不过,按照胡风的理解,鲁迅谈起周扬时,“在用语上,他的意见和态度口气,从未超过战友间的不协调或矛盾这个界限”。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会址
1936年4月25日,冯雪峰作为中共中央特派代表从陕北秘密到了上海。冯雪峰在鲁迅家里听胡风谈了左联解散和“国防文学”口号等文艺界的情况。在准备解散左联的同时,周扬、周立波和后期左联提出了“国防文学”的口号。早在1934年10月,周扬以“企”的笔名发表过《国防文学》,介绍苏联的国防文学作品,在战争危机、民族危机的时刻提倡中国的“国防文学”。鲁迅、冯雪峰、胡风认为“国防文学”的口号没有显示无产阶级文学的核心原则和战斗立场,三人商议再提一个“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6月1日,胡风发表《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批评“国防文学”;6月5日,周扬在新创刊的《文学界》发表《关于国防文学》,批评反对“国防文学”的观点;自此,“两个口号”发生激烈论争。周扬的《与茅盾先生论国防文学的口号》几乎否定了茅盾关于两个口号文章的所有观点,令茅盾十分恼火,认为党的文委领导人竟然听不进一点不同的意见。在作“两个口号”的选择时,徐懋庸觉得,路线政策问题总是共产党比较明白,鲁迅不是党员,而周扬是,他要跟党走,就得基本上信任周扬,所以在当时的争论中决定站在周扬方面。
长时间与中央失去联系的周扬听说苏区派人来接洽,非常兴奋和激动。他裁了一张小纸条,用极小的字写上“亲爱的同志”,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请王学文传信,期盼与党组织派来的人见面。但冯雪峰并不信任周扬,隔了许久,才请王学文带了一个纸条约周扬见面,上面写有“周起应六成英语,小资产阶级情绪”的字句。周扬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当即拒绝,拂袖而走。冯雪峰以鲁迅署名、O.V.笔录的方式写下了《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表明鲁迅对于抗日统一战线的态度,但周扬、夏衍领导的《光明》拒绝刊登,周扬主持的《文学界》只登了《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还用了一千字左右的“编者附记”攻击鲁迅,冯雪峰深深地感到了周扬一派人与鲁迅之间的情绪对立。周扬、夏衍认为,作为党中央代表的冯雪峰来上海,没有了解真实情况,没有体会白色恐怖下左联工作的意义,没有站在更高层次上解决上海文艺界的矛盾,偏信一面,反而还引发了“两个口号”的论争;而冯雪峰则从鲁迅那里听到的是“周扬等人只是空谈,唱高调,发命令,不对敌人认真作战”“是革命营垒里的蛀虫”“自命‘指导家’”“长于‘内战’”等。周扬觉得自己由冯雪峰所受的“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生从来未有的”,夏衍觉得“我们这些人的凄苦和愤懑,实在是难以言喻”。
在“两个口号”论争中,冯雪峰特别感到棘手的是周扬等人不肯改变对鲁迅的态度,受他们影响的人很多,在当时上海文艺界占了优势。冯雪峰很想改组或撤销原来的文委,停止周扬对文艺界的领导工作,因为新的领导机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负责人而没有实行。1936年8月鲁迅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发表后,周扬的威信大为降低,原来的文委等于自动停止。由于鲁迅指名道姓的公开批评,周扬也觉得工作难以为继。
周扬、夏衍等人觉得徐懋庸给他们惹了大祸,与左联常委几个人一起开会批评徐懋庸“个人行动”“无组织无纪律”“破坏了同鲁迅的团结”。徐懋庸很不服气,认为周扬们毫无检讨,信里的基本内容,都是他们平时常常所说的观点。徐懋庸觉得自己虽然有错误,但又觉得很委屈,写下了《还答鲁迅先生》,要求在《光明》上发表,周扬、沙汀坚决反对,怕惹出更大的乱子。徐懋庸的文章后来发表在《今代文艺》上。该期杂志用醒目的标题登出郭沫若的《戏论鲁迅茅盾联》:“鲁迅将徐懋庸格杀勿论,弄得怨声载道;茅盾向周起应请求自由,未免呼吁失门。”
《文学界》第一卷第二号
经过冯雪峰的批评,胡风不再写“两个口号”方面的文章,茅盾1936年8月23日发表《再说几句——关于目前文学运动的两个问题》后,周扬没有再写文章回答,托朋友私下对茅盾作解释。9月15日,冯雪峰发表《对于文学运动几个问题的意见》,批评周扬的关门主义和态度作风。10月1日,《文学》刊登《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辱与言论自由宣言》,有21人签名,包括了“两个口号”论争的双方作家,还有礼拜六派的作家。这是茅盾、冯雪峰有意组织的行动,得到鲁迅支持,与夏衍、周扬商议过,这就给过热的、彼此受伤的争论起到了很好的降温、安抚作用,盟员们大大地松了口气。10月15日,莫文华(刘少奇)发表《我观这次文艺论战的意义》,认为这次论战的最大意义“是在克服宗派主义或关门主义”。晚年周扬说,自己和冯雪峰当时都年少气盛,冯雪峰有浙东人的倔脾气,自己有湖南人的犟脾气,这对上海左翼文艺界的团结、对处理“两个口号”的争论非常不利。周扬还多次反省自己跟鲁迅关系,检讨自己在思想上没有尊重鲁迅,没有认识鲁迅的伟大,多次说左翼文化运动当时处于幼年时期,总结其得失是他经常谈起的一个心愿。
文委工作自动停止后,周扬有些苦恼消沉,身体也不大好,双脚有些浮肿,原来整天在外奔波,现在在家的时间突然多了,开始翻译《安娜·卡列尼娜》。这本名著列入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第6 册,于1937年3月出版。周扬同时着手译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作《艺术与现实的美学关系》。生活比较安定,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愉快。8月,潘汉年代表党组织与周扬谈话,决定派他去延安。西安事变后,原本由冯雪峰决定周扬去日本,组织上供给经费,但由于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留日的许多中共党员回国,郭沫若也回来了,周扬放弃了去日本。这一年的5月,在延安,中国文艺协会采纳中央局宣传部长吴黎平的建议,就上海文坛的“两个口号”问题举行了两次座谈会,肯定了“国防文学”口号在战争时期的意义,这对随后到延安的周扬、周立波、徐懋庸等“国防文学”的主张者,从理论上和感情上,铺平了道路。
1937年10月到延安后的周扬很快摆脱了上海后期的阴郁心理,走上了自己新的人生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