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境中前行:左联的筹建与组织运作
2020-03-23张广海
张广海
浙江大学中文系
“左联”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筹建的首个无产阶级文学社团,1930年3月成立于上海,至1936年年初停止活动,为中国无产阶级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其筹建匪易,发展更难。在六年时间里,左联一直身处严酷的政治环境之中,屡遭当局摧残压迫,内部也有不少矛盾撕扯,然而其社团意识始终未曾泯灭,而且外界压迫越大,内部往往越团结,生命力越顽强。在无产阶级的文化解放这一原则问题上,左联始终秉持高度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以统一的姿态捍卫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学,激励了大批青年投身于革命事业,也为后来延安文学、新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集结沪上:左联筹建的组织准备
提起左联筹建,不能不追溯到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也称“大革命”,由国共两党于1924年联合发起。为实现革命目标,孙中山制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推动国共两党联合,借助共产党的新鲜血液改造国民党,革命面貌为之一新。大革命在思想和精神层面给予知识阶层以巨大影响。与此前的革命不同的是,这场革命由“主义”主导,格外重视政治宣传,系统地引入了集体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精神元素。国共两党在组织形态和精神气质上,都受到列宁主义政党的深刻影响。“五四”以来,经过群众运动的不断洗礼,知识阶层对个人主义本已逐渐失去信心,再经大革命历练,更是快速转移到对集体主义和工农大众的信仰上来。
大革命以其鲜明的精神特质和摧枯拉朽的军事行动,让国民看到了再造新中国的希望,吸引了大批知识青年投身其中,其中最显著的例子是创造社成员。创造社本来是一个推崇天才、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的社团,由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留日学生于1921年创建,迅速以大胆酣畅、情感恣肆的书写在文坛闻名。虽然反对文学研究会的启蒙主义文学观,但当大革命发生之后,创造社成员也受到极大感召,其骨干大都奔赴广州,投身于革命事业。有些后来还跟随部队北伐,从事革命宣传工作。大革命吸纳了大量对中国前途抱持热忱期待的知识青年,他们接受了工农解放的理念,然而随着革命的推进,各方的分歧也迅速暴露,革命决策因此反复多变,官僚主义和政治投机等现象也屡见不鲜。不少参与者感到无所适从,心生动摇乃至幻灭,逐渐从革命阵营中主动脱离。更多青年则因为国共分裂而被迫离开革命阵营,甚至惨遭屠杀。
1926年春,创造社同仁摄于广州。左起:王独清、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
当大量知识青年被抛出革命洪流之外,他们只能纷纷从广州、武汉等地潜回相对安全的地区,另谋生路。哪里安全,且有足够的生存机会呢?租界遍布、媒介发达的大都市上海无疑是最佳选择。1927年9月,创造社的潘汉年便以一篇《我再回上海》宣告复归文字批判活动。创造社其他成员,如郑伯奇、王独清、成仿吾、郭沫若,也陆续回到上海,重新酝酿社团活动。还有两位党员革命家阳翰笙和李一氓,刚和郭沫若一起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也潜至上海。两人都非文学家,但一时没有栖身之所,周恩来便指示郭沫若介绍他们加入了创造社,从此开始一生的文学生涯。创造社元老成仿吾更是专程跑到日本,为社团发展招募人才。他很快从日本引进了5位新成员:朱镜我、冯乃超、李初梨、彭康和李铁声。新成员在日本受到了福本主义等左翼思想影响,回国后即号召在文坛开展全面批判,以淘汰旧思想,推行马克思主义。他们格外看重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重要性,大力提倡唯物史观以及辩证法,批判大革命时期面目暧昧的革命文学,提倡真正的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他们以尖锐的批判和新鲜的理论,在文坛刮起旋风,不仅批判了非共产主义阵营文人,还批判了党员文学社团太阳社,批判了社内元老郭沫若。甚至他们的“伯乐”成仿吾,也险遭公开批判——批判文字已经写成,但在付梓前被成仿吾看到后亲自剪掉。新成员还反对刚由创造社元老郑伯奇牵头议定的,与同样刚到上海的鲁迅合作的计划,并与鲁迅展开激烈论战。随着郭沫若和成仿吾的出国,创造社元老们逐渐淡出了社团核心,新成员成为主力。他们虽然树敌众多,但是提倡的无产阶级文学、唯物史观、辩证法、意识形态和阶级意识等学说,迅即成为知识界关注的焦点,甚至还“征服”了不少论辩对手。比如鲁迅在1932年,便以诚挚的语气回忆道:“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
大革命后的上海文坛,还有两个重要的革命文学社团:太阳社和我们社。两社成员基本上都是党员,关系也颇为密切。太阳社在1928年1月成立,以蒋光慈、钱杏(阿英)、杨人和孟超四人为主力,其中的潮汕籍成员杜国庠、洪灵菲和戴平万等,于1928年5月另行组建了我们社。和后期创造社的新成员不同,这两个社团的成员大都深度参与了大革命,文学观保留了较多大革命时期革命文学的人道主义和情感主义因素,而对于文学的阶级性问题相对隔阂。正因此,太阳社在1928年初也成为创造社的重要批判对象。蒋光慈为此闹到中宣部,要求中宣部制止创造社的攻击,中宣部未予理会。后来江苏省委觉得两社互击实在不利于团结,才要求他们发宣言停战,并组建了有调节两社矛盾功能的“我们社”。“我们”二字显然透露出呼吁团结的意味,我们社的党组织和出版物,也对二社取兼容的态度。江苏省委在1928年4月的此次行动,可能是党组织首次涉足文学社团的管理工作。
创造社新进成员并非党员,但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还争取到了中宣部秘书郑超麟两周一次、时长两月的当面指导。1928年7月,留守中央的负责人任弼时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对创造社特别批示:“创造社有公开活动的作用,要继续保持联系,以后要在革命文学和理论方面多发挥作用。翻译理论书籍是宣传工作的重要方面,要有计划地做下去,最好用‘创造社’或其他名义出版,在出版发行上给以帮助;其成员将来是要分化的,少数政治上好的可以秘密吸收入党。”当年9月,朱镜我、冯乃超、李初梨、李铁声便一起入了党,彭康则于同年11月入党。
由此可见,大革命失败之后,大量革命文学青年集结于上海,组建文学社团,开展轰轰烈烈的文学活动并取得显著影响,引起了中共中央和江苏省委的关注。这些文学青年,有不少本身就是党员,其中有些接上了组织关系,有些还在到处寻找党组织(如冯雪峰);还有不少正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或新近入了党。于是,对党员文学家的管理便提上了党的工作日程。在此过程中,作出最突出贡献的,是创造社的“小伙计”潘汉年。
潘汉年1926年3月来到创造社的出版部工作。虽然他爱好文学,也发表了一些作品,但在创造社的身份不是文学家,而是职员。职员们自称“小伙计”,受到创造社浓郁文学气氛的熏陶,有不少后来成为知名文学家,如叶灵凤、柯仲平。1926年底,潘汉年入党,旋即奔赴武汉前线,任《革命军日报》总编辑。潘汉年在文学之路上做了不少努力,但和文学创作的才能相比,他的组织、协调和领导的才能更加突出。这一才能正是在筹建左联、领导左翼文艺运动的过程中得到展现。1931年春夏之交,当左翼文艺运动步入正轨后不久,他便被党的高层物色到中央特科担任领导工作,从此开启了另一种更加惊心动魄、波澜起伏的人生。
最初,中共在太阳社和创造社中设置了党小组。太阳社的党员多,有两个党小组,一些非太阳社文人(如夏衍)和失去组织关系的革命家也曾在其中活动。1928年5月,大概在我们社刚筹建完毕之际,中共江苏省委组建了一个文化管理机关:文化工作党团。文化工作党团的活动范围,应该主要在创造社、太阳社和我们社,以及其他一些包含较多文化工作者的组织(如济难会)。党团委员5人,书记即潘汉年,其他委员是潘梓年(潘汉年堂兄,可能代表济难会)、孟超(太阳社)、李一氓(创造社)和万某(具体情况不详)。
前排左起茅盾、夏衍、廖承志;后排左起:潘汉年、汪馥泉、郁风、叶文津、司徒慧敏
“党团”就是今日所说的“党组”,是党在群众团体中设置的机关,负责引导群众团体的发展。文化工作党团的建立,可能是中共第一次尝试有系统性地规划、引导无产阶级文化的发展。7月初,文化工作党团组建了文化工作者支部。支部成员21人,分4 个党小组,设干事3 名,分别是潘汉年(书记)、孟超和李一氓。成员以创造社、太阳社和我们社党员为主。每个小组均在月初召开了第一次小组会议。支部决定,小组和干事会每周开会一次,组长联席会议两周一次。此次规划的力度前所未有,但是,因为党的工作重心仍集中在政治和军事方面,而且也缺少文化工作的管理经验和系统规划,文化工作者支部在一两个月后就解散了。
此后,闸北区委以我们社出版机关为依托建立了晓山书店支分部(或党小组),太阳社和我们社党员在其中活动,同时建立了创造社支分部(或党小组),它们一起组成闸北区第四知识分子支部。约在1929年初,在中央巡视员李维汉的建议下,晓山书店和创造社各自独立建立了支部,这自然显示出党中央对文学家的重视。到了1929年4月左右,为配合中央组织政策变化,知识分子支部开始向街道支部转变,于是闸北区委将以上三个社团文学家的主体编为第三街道支部。第三街道成立后,文学家支部的组织形态才较长时间地稳定了下来。左联最初的成员,约半数来自第三街道支部。至此,筹建左联的基本力量集结完毕。
革命激进潮流中的“联合战线”
1928年年底,中共曾试图创建过一个类似左联的组织,即中国著作者协会。和左联一样,它也是一个“合法”的群众组织,谋求公开活动,党团于其中隐匿,所以必然也具有“联合战线”的性质,会吸收“灰色”人士参加。从名称和宣言都可看出,这是一个没有阶级革命色彩的团体,宣称的目标只是争取著作者的合法权益。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下,这样的团体对于贯彻推行党的文艺政策,自然有其必要。协会由42人发起,囊括众多出版界知名人士,本来极有发展潜力,但却没有后续活动就无疾而终了。其原因是许多党员在成立大会上发表了激进言说,让党外人士心生疑虑,怕卷入纠纷中去。而且领导层的非党员比例较低,有些为协会大力奔走的人士也没能入选,让党外人士感到灰心。可见,此次联合战线决策启动仓促,缺乏规划,无论是党组织、还是党员,都尚未做好思想和心理准备。左联的创立便特别吸取了中国著作者协会失败的教训。
1929年后,中央开始日渐重视文化宣传工作。6月召开的六届二中全会通过《宣传工作决议案》,决议建立直属于中宣部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文委),统筹领导全国文化工作。文委于10月正式建立,潘汉年担任书记,由中宣部的吴黎平具体领导。当时的中宣部部长是李立三,同时他也是党的实际负责人。文委建立后,无产阶级文化活动才开始有了“顶层设计”,才有了迈上新的高度的可能。可以说,没有文委,就不可能有左联。文委成立后,即下设了“文学小组”,由冯乃超负责,潘汉年、冯雪峰、夏衍、钱杏、李初梨、孟超和洪灵菲等党员文学家参加。他们不久便成为了筹建左联的核心成员。
但是他们大都是尚不足三十岁的文学青年(文委书记潘汉年才23岁),虽然精力充沛,热心钻研和传播马克思主义,有一定创作或批评的成绩,但声望毕竟不足。倘若创建一个有全国性影响力的文学组织,必须得有一个能扛大旗的领袖,他们显然都还不够资格。那么,合适的领袖哪里去找呢?郭沫若也许最适合。但此时,他正在日本,而且被政府通缉,无法在国内公开活动。茅盾呢?已经脱党的他,和这些文学青年刚刚爆发了激烈论战,而且也正流亡日本。倾向左翼的文坛大家还有鲁迅,但他与党员文学家发生的论战,要比茅盾和他们的论战火药味浓得多。双方用语都尖酸刻薄,党员文学家们尤甚。比如冯乃超将鲁迅形容为一名“醉眼陶然”的“老生”;郭沫若化名杜荃,攻击鲁迅不过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一个“二重性的反革命人物”“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蒂)”。
在1929年11月之前,绝大多数党员文学家都不可能想到,党所筹划的文学“联合战线”,最后选定的领袖会是鲁迅。当然,严格来说,鲁迅也不能说是左联的领袖,说是旗手更合适。左联虽然想给鲁迅最高领导的职位(比如主席、委员长之类),但鲁迅不愿接受,左联也就没有设置最高领导。不过左联却有意识地给鲁迅以领袖的待遇,重要事项都向他请示汇报。只不过鲁迅很少主动过问左联的事务,有些盟员在心里也并不将他看作领导——论争留下的芥蒂、思想观念的分歧并没有那么容易消弭。但在对外宣传上,盟员几乎都默认鲁迅是社团领袖。毕竟,鲁迅作为旗手,对于左联的发展,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推动作用。
那么,左联何以会选择鲁迅呢?夏衍在1980年撰写回忆录时曾如此追问:
既然当时在上海的党中央是李立三同志的“左”倾路线占统治地位,为什么反而会提出反对关门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提出党的文艺工作者与鲁迅以及其他非党文艺工作者联合呢?
其实这里有两个问题:一、在立三路线主导的时期,为何会建立左联?二、左联为何选择了鲁迅?这两个问题都十分关键。左联固然是一个革命色彩浓烈的组织,但需要注意的是,它是一个在白色恐怖环境诞生的群众组织,这注定了它最初不能过于直白和公开地提倡阶级斗争,不可能和立三主义同调。再则,左联名称中的“左翼”二字在当时的语境中其实也有些暧昧,因为大量团体都标榜“左翼”,而真正与党的路线相匹配的名词是“无产阶级”。至于左联为何选择鲁迅,如果我们忽略了鲁迅与党员文学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也难以获得真正理解。
对于这两个问题,夏衍自己的解释是,即便在立三路线时期,党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团结鲁迅、筹建左联的决策,应该来自党内其他更有眼光和包容性的领导。因而他认同楚图南的回忆,即停止批判鲁迅的决定是由周恩来做出的。
不过依照楚图南的回忆,如果周恩来曾要求停止批判鲁迅,应该是在1928年10至11月间,但在此后对鲁迅的批评并未完全停歇,而且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周恩来或其他党内高层领导曾过问左联筹建。其实团结鲁迅、筹建左联的决策,最有力的推动者,无疑只可能是李立三。这从目前可确证的最高指示来自中宣部文委,而李立三正是中宣部部长即可明了。与此前的高层领导不同,李立三对文学活动非常关注。比如对创造社,他曾连续派出得力干将潘东周和吴黎平进行指导;对于鲁迅,他尤有兴趣。据李立三秘书蓝漪回忆,李立三曾向其表示,特别喜欢《二心集》,其中《关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等篇,从前都能背得出来。至于在立三路线时期,为何会成立“联合战线”,如果细察历史脉络,也不难探知,在1929年下半年,党中央对“合法主义”活动的包容性有极大的增强。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和左联等组织,其实都诞生于此一背景之下。
冯雪峰和柔石是党与鲁迅进行沟通的主要媒介。冯雪峰在“革命文学”论争中曾写过一篇《革命与智识阶级》,批评了创造社和太阳社,并认为鲁迅是革命“同路人”。鲁迅最初并不喜欢这篇文章,但在和冯雪峰接触后,逐渐对他产生好感。柔石当时还不是党员,但与党组织走得很近,也深得鲁迅信任。1929年12月,潘汉年派冯雪峰去与鲁迅沟通筹建左联一事。据冯雪峰说,他要传达的正是李立三的意见,“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名称也是李立三所拟,要请鲁迅看看是否合适,尤其是“左翼”二字要不要用,均以鲁迅的意见为准。鲁迅同意加入左联,对名称也表示认同。
据李立三回忆,在左联成立前夕,他还亲自会见了鲁迅,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讲话的大意便是二人商谈过的。左联成立后不久的5月7日,李立三再度约见了鲁迅。李立三由潘汉年陪同,鲁迅则由冯雪峰陪同。据冯雪峰说,会谈持续了四五十分钟,李立三想让鲁迅发宣言拥护他的政治主张,被鲁迅婉拒。
自1929年11月下旬开始,党内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建左联。先是李立三在中央层面制定决策,通知中宣部及文委执行,吴黎平和潘汉年代表文委开始负责实施,并将通知下达江苏省委宣传部。接着由省委宣传部部长李富春通知阳翰笙,要求团结鲁迅,停止对他的批评(目前各种材料普遍将此过程提前一二个月,其实只要调查清楚李富春11月底才出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就可看出其中的问题)。再接着,潘汉年和阳翰笙召集第三街道支部主要成员开会,传达上级指示,给成员们做思想工作。然后冯雪峰等人与鲁迅展开直接沟通。1930年2月13日,鲁迅参加了中共筹建的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成立大会,列名发起人第二位(第一为郁达夫)。
1930年2月16日,鲁迅第一次参加了左联筹备会议。地点在公啡咖啡馆,参会者还有郑伯奇、冯乃超、朱镜我、阳翰笙、钱杏、蒋光慈、戴平万、洪灵菲、柔石、冯雪峰、夏衍11人(此名单尚难精确考订,可能与实际略有出入)。会议确定上述12人为左联筹备委员会委员。12人中,创造社4人,太阳社2人,我们社2人,鲁迅方3人(鲁迅、冯雪峰、柔石),无社团1人(夏衍)。代表比例的平衡可见筹办者的用心。会议还决定由冯乃超起草左联“理论纲领”草案。同月24日,冯乃超持纲领草案征求鲁迅意见,鲁迅虽然不太喜欢其中一些高调的措辞,但并没有多说,表示了同意,并推荐郁达夫和韩侍桁列名发起人。郁、韩二人,都曾站在鲁迅一方,与党员文学家们发生过激烈论争。至此,左联已经呼之欲出。
3月1日,为保万无一失,潘汉年带着夏衍和戴平万提前到窦乐安路233号(今多伦路201弄2号)的中华艺术大学察看会场。次日下午二时,成立大会在该校一间一楼的教室举行。教室不大,有四五十个座位,接近坐满,还有一些人站着。总计到会约五六十人,其中盟员约三十余人,其余则为其他社团代表,旁听的大学生,以及纠察队员等。左联发起人大约有三四十位,其中一些并没有来参加大会,比如蒋光慈、郁达夫和韩侍桁。
在潘汉年的安排下,大会安保工作布置得十分周密。会场内安排了四名孔武有力的工人纠察队员,以防止敌人破坏。鲁迅尤其被重点保护,冯雪峰和柔石被安排陪侍其左右,一旦有特殊情况,将在纠察队员保卫下,贴身护送率先从后门撤退。会场选在一楼,也是为了方便退出。会场外到各个路口,也安排了20多名身强力壮的青年纠察队员守卫。
左联成立大会会场复原照
左联盟员王一榴绘制的左联成立大会漫画
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的讲话《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
左联的组织架构和职权变迁
左联的组织架构,包含两个基本部分。一是行政系统,一是党团系统。按照设计,前者负责左联的管理运行,后者则从方针政策的层面引导左联发展。前者对外公开;后者隐蔽于社团内部,对一般盟员也是不公开的。
先看左联的行政系统。左联在行政方面的最高权力组织无疑是全体大会,在理想状态下,重要事项均应经过全体大会表决。左联初期也开了几次全体大会,但随着白色恐怖加重,盟员增多,开全体大会日渐困难,用这种形式行使权力就变得非常少见了。只能更多依靠代表机构。左联的最高代表机构是执行委员会(执委会)。左联第一届执委应该是在成立大会上选举出来的,可惜文献失载,据冯雪峰回忆,大约有13至15人。执委会在全体大会授权下行使权力。但执委人数也很多,日常行使权力并不方便,所以又从中选举出常务委员(常委),组成常务委员会(常委会),以便进行日常决策和管理。左联成立大会选出了7名常委,依得票多少分别是:夏衍、冯乃超、钱杏、鲁迅、田汉、郑伯奇、洪灵菲;以及两名候补常委:周全平、蒋光慈。不难看出,即便高层领导已经多次做了工作,鲁迅得票数仍然排在3名青年之后,有些盟员对于他的加入还是持保留意见的。
常委会是一个什么机构呢?在很多政党体制中,常委会都是最高权力机关,但左联的常委会并非如此。钱杏也曾?说过:“执委会是左联行政上的最高领导机关。”只不过,因为常委会更经常行使权力,其角色显然比执委会重要,常委的权力也明显大于执委。当时左联的三个研究会、三个行政部门也直接附属常委会之下。三个行政部门,分别为组织部、宣传部和编辑部。
不过到了1933年至1934年间,常委会也逐渐隐匿化了,以至于胡风在左联任职的时候,竟以为已经没有常委会了。这一方面是因为白色恐怖使得常委开会也更加困难,另一方面也由于左联安排的常委具有很强的象征性,容易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失去实际功能。比如首任常委中的田汉、郑伯奇、鲁迅,其实都并不能够把足够的精力放到左联的管理上来,但他们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田汉是刚争取到的戏剧界代表;郑伯奇既是戏剧界代表,又是创造社元老;鲁迅的象征意义更不必说。
不论是执委会,还是常委会,都并不负责日常办公和具体执行。日常做事的部门,最初是常委会下设的组织、宣传和编辑三部,以及常委会下设的秘书处。当常委会行使权力的职能日渐弱化之后,秘书处的职权便越来越大。在左联初期,秘书处的权力很小,主要负责日常行政工作,也没有下设其他机构。第一任秘书处的秘书长是周全平,是左联候补常委。不久后周全平被借调到互济会,是谁接替的他还不清楚。但可确定的是,秘书处的权力日渐变大。大概在1931年年初,左联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行政改组。秘书处不再设置秘书长,而仿效党支部的形式,分设书记、组织和宣传三个职位,由三人担任。秘书处改组的同时,常委会下属的组织、宣传和编辑三个部,应该同时取消了。常委会下设的三个研究会,应该也划归到了秘书处。
1932年3月9日,左联又进行了一次改组。值得注意的是,这次改组的决议便是由秘书处的扩大会议通过的,而不是由执委会或者常委会通过。改组决议特别明确了秘书处的构成和职责:
左联秘书处仍由书记、组织、宣传三人组成。它在文总和左联执委会的领导之下,经常执行左联执委会领导左联的任务。各小组经常直接受秘书处领导。加强动员小组履行一般斗争的工作,以及左联内部的教育和训练。
需要注意的是,秘书处的书记是行政书记,左联同时还有一名党团书记,这两个书记不能混淆。行政书记不必是党员,党团书记则一定是党员。做过左联行政书记的,先后有茅盾、丁玲、周扬、胡风、任白戈、徐懋庸等。其中茅盾、胡风和徐懋庸,在任时都不是党员。秘书处的机构和职权都比初建时增大了不少。常委会虽仍存在,但基本上停止了日常活动,只在重要场合出现。比如1935年左联发布的新纲领草案,便由常委会决议通过。1935年底,左联甚至连常委会也无法组建了(执委会更可想象)。据当时左联秘书处宣传部长林淡秋说:“常委会成员应由执行委员会选举产生,但因为当时没有执委会,不得不由上级指派。”于是,他和秘书处组织部长何家槐、书记徐懋庸,便直接由上级指派组成了只有三人的常委会。常委会便只能由秘书处来代行职能了。
左联还下设了若干研究会,最初有三个,由常委会直辖,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国际文化研究会和文艺大众化研究会。1931年左联改组后,这三个研究会移交秘书处管理。大概在1932年改组时,这三个研究会被取消,改为在秘书处之下设立三个委员会:创作批评委员会、大众文艺委员会和国际联络委员会。细察其中的变化可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不再单独设会,国际文化研究被明确为更具体的国际联络,文艺大众化研究也被具体的大众文艺取代,并且新设立了一个专门负责创作批评的委员会。左联的工作重心有了较大调整,前期无疑更加重视理论研究,1932年之后明显侧重于具体创作。这和左联面临的压力息息相关。作为文学社团,若要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最重要的还是要拿出有分量的作品,否则将不断被对手嘲讽诟病,讥为政治宣传、“左而不作”。可以说,直到1933年1月,茅盾的《子夜》出版,左联才长舒了一口气。鲁迅虽然对《子夜》的评价有所保留,但在次月写给曹靖华的信中颇为自豪地说:“国内文坛除我们仍受压迫及反对者趁势活动外,亦无甚新局。但我们这面,亦颇有新作家出现;茅盾作一小说曰《子夜》(此书将来当寄上),计三十余万字,是他们所不能及的。”
到了左联中后期,因为盟员数量增多,且居住地分散,左联又在不同地段设置了三个区委:沪东区委(也常被称作沪东北区委)、沪西区委和法南区委。区委又下辖若干小组,盟员均被编入小组,在小组中活动。区委设书记一名,各区均建立文艺大众化工作委员会。可见当左联组织下潜到基层后,对文艺大众化工作更加重视。左联盟员大量参与工人夜校和读书会,发掘工人作家,组织工人的文艺活动,大都发生于此一时期的基层组织中。文艺大众化工作很难留下可传世的作品,也很难有力还击“左而不作”的质疑,但它却实在是“左”而且“作”的。1935年加入左联的陈荒煤曾回忆说:
我在一个女工夜校里教书排戏,也尽量去了解她们的思想情感。当我写的独幕剧《黎明》在夜校演出,我看到女工们满脸泪痕甚至失声哭泣起来时,我感到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当两块床单做成的幕布拉拢后,我去扶着女主角莲香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这个香烟厂的女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脸色苍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还不断流出大颗的泪珠来,颤抖着身子,我也不禁觉得热泪盈眶了。
还有什么文学活动能比它更有意义呢?
再来看左联的党团系统。左联是党负责组建的团体,其中当然要有机构来贯彻党的意志,这个机构便是左联党团。左联党团直接对文委负责,设书记一名,成员一般不超过五六人。党团书记和成员都是左联盟员,而非空降,不少人也在行政系统中任职,这样可以有利于党团与行政之间的协作。
用今天的眼光看,难免以为党团的权力一定大于行政,其实在左联初期并非如此。左联首先是一个群众组织,限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为了保证可持续发展,党团在其中并不追求公开活动,日常事务均应由行政系统操办,这是其一;其二,即便左联处在中共可以公开活动的解放区,中央文件也反复强调,党团绝不能包办群众团体的行政工作。这是因为党务和行政事务各有自己的逻辑,一旦混淆容易两败俱伤。党团在群众团体中所应该做的,是政策、路线和发展方向的引导,是建立群众团体和党组织之间的有机联系,而不是包办群众团体、以党代政。左联党团在最初确实很好地履行了其应有的职能。钱杏曾说道:“左联党团书记的主要任务是联系文委与左联常委,起个桥梁作用,不像现在某机关党委书记权力大,左联的大事都得经过左联常委会(或常委会中的党员),再到文委。”可能也正因此,左联第一任党团书记冯乃超,晚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自己曾担任过这一职务了。
但是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左联成立后,活动日趋激进化,出版物上如此,行动上亦然。比如要求盟员必须参加飞行集会等直接抗争,随时做好流血、坐牢以致牺牲的准备,形同地下党,而不再追求公开活动。不仅立三路线时期如此,1934年加入左联的基层青年齐速也说:“‘左联’只是一个进步作家的联盟,是外围,作家们怎样活动我不清楚,但从基层看,它的活动方式和党、团也一样,街头,暗号,晚上出去写标语、示威等都搞……而且我们自己还说:‘坐牢等于上大学。’”可以说,左联的定位与行动一直存在较大的错位,经常把具体和直接的革命目标当作主要追求。在这一过程中,党团的活动空间被极大释放,权力自然也大大增加。党团逐渐便统摄了行政,成为左联的最高权力机关。对此,许多左联盟员都深有感触。比如茅盾多次感叹:“中国左联自始就有一个毛病,即把左联作为‘政党’似的办。”林焕平也曾说:“‘左联’是在共产党领导之下活动的,因而它有个‘左联’党组,并且以党代政,几乎就是以党组代替了执行委员会。”1934年任左联组织部长的王尧山,也回忆说:“‘左联’的日常工作都由党团成员负责。”这种状况的出现,和恶劣的政治环境有直接关系,不宜苛责,但对左联的发展毕竟产生了不小的损害。比如在左联中后期,严重影响了内部团结的周扬和胡风的矛盾,其实就和党团书记(周扬)和行政书记(胡风)之间的职权划分出了问题有直接关系。倘若党团与行政的关系能够理顺,左联后期的矛盾将能够通过制度路径获得极大缓解,左联便可以把更多精力用在有意义的地方,从而取得更大的成就。这是左联留给我们的历史教训——同时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