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悖反与自我救赎:路遥关于1970、80年代农村青年出路问题的文学呈现
2020-03-20程明社
程明社
摘要:1970、80年代之交的改革开放初期,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国家前途、民族命运、个人未来都在摸索当中。路遥的作品向我们呈现了这一时期农村青年面对新旧世界交替时的心灵撞击:读书给了许多人希望,但很难实质上改变他们的命运;劳动可以在农村获得群体认同,却对城市世界无效;出走的过程即是梦想,难以再去奢望结果的甜美;美好的爱情是最好的心灵慰藉,可依然要回到现实当中。路遥作品对农村青年在一系列价值悖反的选择中自我救赎问题的文学呈现,是作者对时代问题以及未来几十年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文学思考。
关键词:自我救赎;出路;路遥小说;农村青年
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前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路线和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接受农村的再改造及上山下乡运动,部分弥合了农村和城市的二元价值鸿沟,那么1980年代初期的知识分子大规模回流以及招工招干等政策,则是对城乡二元差异化社会结构的一次重新强化。青年群体作为农村最骚动不安的阶层,在社会发展的话语转型中各自努力着,寻求着自我救赎之路,有的找到了救赎的路径,有的人迷失了自我,有的人只是走着。
一 读书的悖论:在自我撕裂中寻求突破
“知识和自由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人们为了自由追求知识,有了知识更向往自由。知识拥有的程度和自由实现的程度并不像现代人通常认为的那样具有简明的正比例关系。”①在路遥的小说中,农村青年在寻求自我救赎道路上是走得最远,特别是农村的知识分子。他们酷爱读书,渴望用读书来改变命运,因为除了读书,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能摆脱苦难生存处境的办法并不多。在知青的眼里,农村往往是暗无天日的,但是在农村人看来,知青的生活却是值得羡慕的,他们敲锣打鼓地来,干着轻松的工作,吃着中等以上的口粮,常常可以从城里带回来一些新奇的东西。他们对农村青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恢复高考、改革开放等政策的实施,让人们看到知识改变命运不再是一个神话。因此,在路遥的作品里,主人公往往对读书有着一种近乎绝决的坚持,在《在困难的日子里》,“我(马建强)”带着乡亲们送来的极少的从救命粮食里匀出来的各色杂粮,吃着父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高粱坚持上学,在几乎断粮的时候,只要没倒下去,就在拼命地坚持学习,“我想,如果我能坚持上学,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工程师或者文学家。这样我就会改变我的传统的贫困家境;同时也会实现我想为祖国做出不平凡贡献的理想。”②同样,《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都是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坚持上学的,即使孫少平的妹妹兰香,也读到了大学毕业。在路遥的笔下,很少有因贫困而辍学的,相反,读书正是摆脱贫困的最大希望。“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③
然而,读书并没有帮助马建强、高加林、孙少平等人摆脱贫困。马建强仅仅是执拗地坚持自己的学业,高加林中学毕业又回到了土地,孙少平走得很远,但依然在靠打工谋生。他们似乎不屑于阅读关于劳动和生产技能方面的书籍,他们心中都装着整个世界。高加林趁着去城里卖馍馍的机会到县文化馆读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他可以和黄亚萍自由谈论波兰“团结工会”、霍梅尼、巴尼萨德尔、美国机场工人罢工等国际问题。孙少平喜欢读《红岩》《热爱生命》《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创业史》《各国概况》《马丁·伊登》《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白船》《简爱》以及《参考消息》等。他们阅读这些书籍最重要的收获有两点,一是让自己有了其他农村人难以企及的开阔视野和远大理想,二是为自己寻找到了精神的榜样和支撑。
开阔的视野和远大理想使得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再满足于父辈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出走”的欲望一直在他们心中萌动,甚至成为他们奋斗的主要动力。高加林在得知自己民办教师的岗位被人顶替后,心中巨大的痛苦难以言说,“他虽然从来也没鄙视过任何一个农民,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不必隐瞒,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照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④孙少平在临近高中毕业的时候内心也充满了痛苦,“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去劳动。”他甚至宁可了无牵挂、漫无目的地去遥远的地方流浪,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家里人整天为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没有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但是,即使高加林和孙少平百般的不愿意,他们还是不得不回到土地,书籍给他们描绘的想象的世界是那么的美好,现实却是如此的沉重,在想象与现实之间,主人公一次次遭受着心灵的撕裂感,这种撕裂感加重了人物的痛苦,使他们用一种疯狂式的劳动进行自我惩罚,试图使自己忘却那个想象中的世界。然而这种惩罚只会积淀为内心更为强大的冲动,它诱惑着主人公最终摆脱土地,远走他乡。高加林虽然最终又回到了土地,但是高加林不屈的灵魂注定无法在黄土地上长久地安放,他会成为另一个孙少平。
生活中无尽的痛苦往往使一个人失去锐气,然而生活却将孙少平磨砺得棱角分明,支持孙少平的是书中一个个伟大的人物。孙少平在中学最艰难的时候,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⑤在黄原揽工期间,孙少平迷上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等名人传记,他从书中体会到,连伟人一生都充满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煤矿工作期间,孙少平除了坚持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外,重读了《红与黑》,并且在工作的间隙给工友们讲了《红与黑》中的故事。在煤矿工作的一段时间,是孙少平相对比较安逸的时期,他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不需要再为吃饭发愁,由于他有文化、肯吃苦,做了矿区的班长,还有一位令工友十分羡慕的大学生女朋友。但是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孙少平读的书是最少的,而且他在异常艰难的奋斗时期经常阅读的那种顶天立地的自我奋斗的形象没有了,早期阅读之后每每产生的巨大的心灵冲击这时候也再未提及,读书并不完全是一种自觉选择,更多的是一种汲取力量的自适应过程。读书给孙少平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这个空间成为他对抗现实苦难的堡垒,越是苦难,他就越是坚持读书,越是读书,内心也就承受着越来越重的现实与理想巨大反差而产生的痛苦,因此,当处境稍转顺遂的时候,读书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二 劳动的矛盾:自我折磨中的群体认同
齐美尔说,“人们彼此间的一切关系都理所当然地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即他们彼此都知道点什么。”⑥路遥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有着对劳动的痛苦体验和自我折磨式投入的双重经历,在农村和城乡结合地带,劳动往往是人物获得认同、快速进入一个新的生活圈的有效方式。高加林下地劳动时的狠劲儿让庄稼人震惊,“第一天上地畔,他就把上身脱了个精光,也不和其他人说话,没命地挖起了地畔。没一顿饭的功夫,两只手便打满了泡。他也不管这些,仍然拼命地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出了血,把镢头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着。大家纷纷劝他慢一点,或者休息一下再干,他摇摇头,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没命地抢镢头……”⑦孙少平在揽工的时候,干着最重的活,劳动的强度如同使苦役的牛马一般,他背着石头爬坡的时候,意识处于半麻痹的状态,石头几乎要把他压到黄土里去,汗水在他脸上纵横漫流,眼睛被汗水浸得火辣辣地疼,两腿如同筛糠一般颤抖,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但他一直在坚持,脊背被压烂了,起了痂,再烂,再起痂,直到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揽工汉。
“个体通过实现或维持积极的社会认同来提高自尊,积极的自尊来源于在内群体与相关的外群体的有利比较。”⑧这种自我折磨式的举动使主人公往往获得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悦和满足,这是他们获得一个圈子认同的主要方式,也是确立自己独立人格的重要方式。高加林要用劳动让庄稼人看看,一个庄稼人最重要的品质——吃苦精神,他也具备。他的举动赢得了村支书高明楼的敬畏,认为他是个不一般的角色,村里其他人也对他刮目相看。孙少平揽工的时候要用疯狂的劳动来掩盖自己教书的经历,教书与读书在这里并不值钱,只有扛得起最苦最重的活才能赢得尊重,孙少平这样的表现,赢得了工友的尊重和村支书老婆的赏识,得以被提拔去做一些稍轻松一点的工作。在大牙湾煤矿,孙少平同样用劳动打败了一群来自城里充满优越感的工友,他像一个富翁一样慷慨地答应了工友们因经常误工入不敷出而以低廉的价格出售他们的手表等带有身份标志的贵重物品的请求。在路遥作品所反映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劳动仍然是获得群体认同最重要的方式,除了高加林、孙少平,孙少安也是依靠劳动致富而成为双水村甚至原西县受人尊敬的明星。金富靠偷靠骗发了家,叔叔金俊武却早早与他划清了界限,甚至连常年浪荡走投无路的王满银也不愿意与他为伍。
与作品主人公形成鲜明對照的是次要人物的劳动要平和得多。孙少安6岁开始干农活,13岁辍学帮助父亲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18岁凭借着精明强悍和吃苦精神被推选为生产队长,他常常累得一坐下就睡着了,但是我们看不到那种自我折磨式的劳动。孙少安属于双水村,双水村的人对他有一种天然的认同甚至尊重,他不需要借助另类的疯狂劳动来融入这个集体。高加林则不同,他是读书人,离开自己生活的环境有一段时间了,村里人认为他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在村里有着类似“刷牙”这种异样生活方式的特权,而当他再次回来时,就需要证明自己仍然是话语环境下的一员,证明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他仍然能够像这块土地上的其他人一样吃苦。孙少平读书经历所遗留下的稚气在揽工汉的大军中是个刺眼的存在,他同样需要靠劳动来获得认同。即使是罐子村的王满银,由于半生浪荡,每每回到村里,人们对他充满了不屑,都等着在他身上看笑话。王满银最后选择回家,不再流浪,除了劳动,也再无其他途径回到这个集体了。但王满银不是孙少平,他没有了在田间劳作的吃苦精神,只能给劳动的妻子送点吃的喝的,唱段信天游,偶尔捡点柴禾,这样的行为可以哄得妻子的开心,但是无法获得村里人的认同,只有当他在孙少安的砖窑厨房里帮灶,十分卖力地干活,除了烧火切菜,还学会了蒸馒头的时候,人们才真正相信他从此收心务正了。
但在阳沟村曹支书家里,一切就不同了,孙少平用劳动证明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揽工汉,用读书赢得了一些尊重,他最终打动曹书记一家、落户阳沟村、成为曹书记未来上门女婿的候选人,靠的是自己的真诚厚道的个人品质。曹书记一家照顾他,不让他做最重的活,他就主动帮曹书记家做一些份外的事情:打扫院子、担水、给两个上学的娃娃补课;在曹书记修的窑上窑口石的时候,他主动告诉曹书记,舅舅马栓不小心留在窑口石上不吉利的血迹;修窑结束的时候,他推辞掉曹书记按照每天两元给他的工钱,按照约定的每天一块五拿了自己的工钱。劳动在不同的话语环境下起着不同的作用,在路遥作品着力反映的农村世界,劳动是获得认同和尊重的主要手段;而在城乡结合地带,存在着一大批进城出卖体力的劳动者,除了劳动,还需要更多的优秀品质才能脱颖而出;而到了大城市,几乎就成了顾养民、吴仲平这些生活优越、出身高贵的人的天下了,这也许是孙少平最终拒绝金秀的爱慕、拒绝留在省城而选择回到大牙湾煤矿的重要原因了。
三 出走的冲突:寻梦与回归
“陕北人似乎没有其他地方的人对乡土的那份守持与凝望,‘逃离与‘出走始终是历史上陕北人的人生追求。”⑨路遥的小说中,主人公都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出走的灵魂。出走本身就是一个梦想,主人公往往并不是在最困难的时候选择出走,而是在相对比较安定的时候选择出走,选择去探寻自己未知的人生道路。孙少平从书中了解到双水村外有一个更大的世界等着自己,他不满足于像父亲和哥哥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让他苦恼。然而他并没有选择从中学毕业后就离开双水村,而是先回村教书、劳动了一段时间。这是孙少平承担家庭义务的自然要求,也说明改善生存条件并非他出走的唯一或最重要的原因。
孙少平是选择在农村生活出现转机、家里生活逐步步入正轨的时候离开的。“有人会觉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在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⑩这些问题孙少平自己也没有答案,但他仍然渴望出走,为了到和双水村不一样的世界去看看,出走的过程都是有价值的。“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11
这种闯荡世界的意识并不仅仅是孙少平一个人的选择,金富、王满银也都对出走的人生十分痴迷,哪怕冒着锒铛入狱的风险,哪怕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从深层次来讲,出走不仅是陕北文化的一个主题,也是中国1980年代的时代主题。陕北一方面生存环境恶劣,物质生活匮乏,另一方面,这里又历来是英雄竞逐之地,奔放热烈畅快淋漓是人们内在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追求。陕北民歌中许多关于女子与出走男子的爱情传唱,都是对这种理想与追求的回应。在1980年代初期,百废待兴,改革开放等一系列政策的实施,为青年们人生奋斗提供了广阔的天地,被压抑太久的农村青年,特别是农村知识青年出走的欲望喷薄而出,他们怀着一种只争朝夕的强烈渴望进行一次人生的远行,走出来就是一种胜利,即使将来没能取得什么结果,也可以告慰自己曾经沸腾和激荡的人生了。高加林出走的欲望遇到一点点火星就被点燃,他舍弃了深爱着他的刘巧珍选择了黄亚萍。孙少平则自觉地选择了出走,他像众多进城揽工的人一样带着一些盲目,一些不安,坐在路边等着用工的人把他们带走,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同样很缺钱,但是钱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更远的远方。
成长和生活的环境将孙少平塑造成一个目光远大、成熟稳重、诚实正直的人,他在阳沟村曹书记家干着比别人多、比别人重的活但是坚持按照约定每天比别人少拿五毛钱;他把自己辛苦攒的100元钱给了受包工头胡永洲欺负的小翠让她回家去。这样的优秀品质为他赢得了更多的机会,也使得他比别人走得更远。出走的愿望如此强烈,使得他不放弃任何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坦然地接受了曹书记的好意,利用曹书记职务之便将户口迁到了黄原城郊的农村;为了获得矿工的工作,结束揽工生活,他求田晓霞替他活动,得到了工作的名额;初到矿上为了能顺利通过体检,他造访检验大夫给她送礼。同样,高加林在失去高家村教师的工作时,也首先想到求自己在外做官的叔父帮忙,而且他最后获得的工作也正是间接利用了叔父的关系。为了出走,路遥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竭尽所能的,这一点,他们并没有和同时代的其他青年有太大的区别,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成为中国1980年代农村青年奋斗的一个缩影。
然而,路遥小说中的人物并未走远,他们出走时就对未来的更加广阔的世界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对高加林来说,到县城工作远比去一个遥远的大城市更让他踏实,对孙少平而言,他可以属于原西县、可以属于黄原市,但是他不会属于省城。在路遥的小说里,城乡仍然是两个很难融通的世界,它将一部分人永远地阻隔在了另一边。高加林始终是一个农民,他只能回到土地。孙少平走得更远一点,但仍然止步于大牙湾煤矿。孙少平拒绝侯玉英的表白、拒绝金秀的追求,却和郝红梅曾经有一段心动的经历,虽然他能超越世俗的眼光,选择和田晓霞的爱情,但是最终两个人还是无法在一起。郝红梅和孙少平都来自农村,有着相似的经历和人生境遇,二人更能彼此了解对方的想法和追求;侯玉英因为孙少平救过自己而去追求孙少平,二者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孙少平通过读书,和田晓霞有了心灵的契合,但这更多是一个梦,终究要醒来。孙少平最终选择回到大牙湾煤矿,这不仅是他的选择,也是作者的选择,是时代的选择。路遥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是如此,《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郑小芳,坚决推辞了男朋友为她争取的留在省城的工作,回到了毛乌素沙漠。郝红梅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和顾养民在一起,田润叶嫁给了李向前但是二人并不幸福。1980年代的城乡差异,像一道鸿沟,阻止了农村青年流动的足迹,也限制了他们追求和想象的空间,路遥笔下的主要人物有着相似的命运,他们奋斗,最后却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原点并不意味着一种重复、一种宿命、一种悲剧。郑小芳大学毕业回到毛乌素沙漠,用自己的知识和热情为沙漠带来一片生机;高加林回到高家村,更加体会到了刘巧珍的美好;孙少平回到了大牙湾煤矿,他在这里即将拥有更壮丽的事业和更温暖的感情。这些人物爱过、恨过、奋斗过,他们的青春梦想燃烧过,这对他们来说是最珍贵的人生追求,就如同路遥在生命结束前努力完成自己的创作梦想,这是个伟大的追求和最大的人生慰藉。如果说路遥小说中的人物回到原点是个悲剧,那并非返回本身的悲剧,而是人物在出走的过程中抛却人性最可贵的东西的悲剧,如同高加林。
四 爱情虚与实:对情感救赎的渴望
生活中物质匮乏往往会激发人的想象力,最直接和浅层次的是对食物的幻想,如孙少平、马建强都曾产生过这种幻想,但是更深层次的是对人生处境逆转的幻想,幻想有朝一日否极泰来,以前所受种种苦难都成云烟,从此爱情事业一路畅达。中国古代以说唱为主要传播途径的才子佳人题材在民间有广泛基础,是对所有落难的知识分子极大的心理安慰,也给他们的内心留下了一片继续幻想的空间和精神栖息之地。“如果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那么一代有一代之‘才子、‘佳人,当下亦有,只不过‘才子、‘佳人随时代审美的变化而变化”。12高加林和孙少平的爱情可以说是关于1980年代青年的才子佳人的叙事。
高加林高中毕业回到高家村做了三年民办教师,职位突然被别人顶替了,这时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他既不能像马栓那样成为一个务弄庄稼的好手,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拿着生活物资去集市上换点油盐钱,在短时间里爆发出来的田间劳动的狠劲,最终会被岁月湮没。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圣母一般的刘巧珍,刘巧珍生得像花儿一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顆金子一般的心,她不仅不嫌弃高加林,而且认为只有高加林落难了,她才配得上他。她爱高加林爱得热烈,愿意自己下地劳动养着高加林,她爱得不顾一切,任凭父亲的责骂和村人的嘲弄。高加林是高家村落难的才子,刘巧珍是这块土地上的佳人,可以想象得到,如果高加林娶了刘巧珍,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幸福!与传统才子佳人模式不同的是,高加林没有中举,而是变了心。如果说二人相遇是作者给包括自己在内的农村知识分子的编织的梦的话,那么高加林变心出走再失败回来则是作者对现实处境难以改变的直面回应。
孙少平在中学读书时,是学校最穷的两个学生之一,但是原西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的女儿田晓霞却喜欢上了他。孙少平毕业后做了揽工汉、煤矿工人,田晓霞考上了大学,田福军也官至陕西省委副书记,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不仅没有中断,反而一直向前发展。孙少平和高加林一样,虽然贫穷,却有着较好的相貌和出众的学识,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传统才子佳人故事中每个才子拥有的好运气,他们都能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遇到一位美丽贤惠、家境优越、不顾世俗、倾心相爱的佳人。田晓霞对孙少平爱得不离不弃,鼓励孙少平一直往前走,但是就在他们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田晓霞却死在了采访抗灾的途中。一个美丽的梦就此戛然而止。这种结果也许和路遥自己的爱情经历有关,作为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农村穷小子,路遥和北京知青林红的爱情无疾而终,后来和同样是北京知青的妻子林达的爱情也算不上美满。人在极端匮乏的时候需要精神的救赎,才子佳人的故事成为高加林和孙少平最好的心灵抚慰,但是梦终归是梦,现实还是要面对。在《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高加林和孙少平的梦醒都有些仓促和巧合的成分,高加林梦碎源于一封举报信,孙少平梦碎源于一场水灾。这不仅有着传统才子佳人题材靠巧合来结撰故事的痕迹,也透漏出理想和现实的对抗与难以弥合。
没了爱情,人也就没了想象。在陕北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出走是一种希望,同时出走也有着更多的艰险,文学作品中那一个个痴情的女子望穿秋水地等待着自己出走的哥哥来娶自己的画面,有多少是出走的哥哥们自己给自己画下的大大的饼,出走的沿途,更多留下的是一段段寂寞的风流往事。出走的哥哥们没有几个人能成功地回来接走深爱着自己的妹妹,于是哥哥们也多了一段理想与现实反差带来的感伤动人的爱情传唱。从理想到现实,只有一个很小的距离,一封意外举报信可以,一场意外的水灾可以,甚至一次稍稍的犹豫也可以。和孙少平相比,除了照样贫穷,孙少安也没文化,只有着比其他农民更强烈的责任感和事业心,以及顽强、坚毅、勤劳等优秀品质,同样惹得在城里教书、村支书田福堂的漂亮女儿田润叶对他爱得一塌糊涂,甚至在孙少安和田润叶各自都已经成家之后,田润叶由于保留着对孙少安的感情不愿意和丈夫一起生活。但是孙少安却不敢走进这场爱情的梦里,他希望田润叶有一个更好的归宿,他很清醒也很现实地活着,却在事业成功的时候失去了妻子贺秀莲,这也许是作者给我们提供的另一种关于人生、关于爱情的思考吧。
在师傅王生才去世后,孙少平在照顾惠英嫂的时候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了另外一种感觉,“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周而复始……”13春节孙少平家喝醉了,在惠英嫂床上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十分酣畅,十分舒服,十分温暖,温暖得他想哭,他觉得在那一刹那间,自己“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精神与心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转折点”14。孙少平在田晓霞身上有着关于爱情最浪漫的想象,但是当他走进师傅的小院的时候,现实中家的温暖融化了他,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情感深处的另一种救赎,这种救赎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也是在这里,他的身体和心灵实现了统一,这是煤矿工人的工作和生活应有的样子,所以,孙少平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从省城归来。路遥的小说用才子佳人的框架,装入了新时代的内容:人物不仅仅追求爱情,更多的是对爱情、人生、社会的思考;作品突破了大团圆式的结局,多了一份开放式的的选择;人物更贴近生活,更富于生活气息。也正因为如此,路遥的小说在反映中国1980年代前后农村青年出路问题的小说中具有了十分重要的意义。
以读书获得广阔的视野和精神的力量却摆脱不了饥饿的状态,用劳动获得群体认同但却无法融入更大的世界,出走却最终选择归来,渴望在虚幻的爱情世界里获得救赎但不得不面对现实世界,路遥的小说给我们提供了1980年代农村青年们进行自我救赎的艰难选择,这些一个个看似悖反的选择,是一个时代的难题,也许正因为如此,它值得我们一直思考和关注下去。
注释:
①黄芳、杨秀平:《试论知识与自由的悖论》,《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0期。
②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载路遥《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页。
③⑤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页,第12页。
④⑦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第45页。
⑥倪伟:《平凡的超越:路遥与80年代文化症候》,《文艺争鸣》2019第3期。
⑧李灿:《认同理论研究多学科流变》,《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⑨惠雁冰:《无力的出走:历史上陕北民歌的精神主题》,《广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⑩11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00页,第100页。
12张羽:《才子佳人小说在当代的追寻》,《理论界》2011年第5期。
1314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66页,第433页。
(作者单位:榆林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