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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提升·辩证综合·自由艺术

2020-03-20朱立元

当代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辩证思维黑格尔体系

摘要:本文在本人上一篇关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从黑格尔整个哲学、美学体系出发,理解黑格尔关于绝对精神自我认识的三种基本方式——艺术、宗教、哲学——的划分及其逻辑关系,并批判“艺术死亡”说;按照黑格尔辩证思维的逻辑,对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过渡关系,作“扬弃”、辩证综合的阐释,驳斥“艺术被替换”说;对艺术的三种历史类型——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个环节的转化关系,也作辩证综合的理解,认为浪漫型艺术的“终结”不等于整个艺术的终结,并指出浪漫型艺术之后,会出现另一种新的当代艺术形态——自由艺术。

关键词:黑格尔;“艺术终结”论;体系;辩证思维;自由艺术

关于黑格尔美学“艺术终结”论的问题,本人已经发表了一篇长文①,提出应该区分《美学》一书中对“终结”(Ende)与“解体”(Aufl?sung)二词的不同使用,以获得黑格尔使用“终结”一词的真意;应该区分逻辑的与历史的所谓艺术“终结”或“解体”,着重从黑格尔哲学、美學逻辑构架角度解读其关于艺术“终结”或“解体”的内在逻辑含义;进而揭示了黑格尔对艺术美本质的规定是其艺术“解体”“终结”论背后的逻辑根据。最近,在阅读了国内外的许多相关研究论著之后,觉得有几篇文章②对黑格尔“艺术终结”论提出了很多重要的新观点,对研究的深入有所推进,非常富有启发性。当然,它们仍然也留下了若干值得我们继续深思的问题。于是,我回过头来重新研读黑格尔的有关原著和国内外长期以来的许多重要研究成果,发现学界事实上在一系列问题上还存在不同意见甚至重大分歧,需要我们作进一步的思考和研讨。

本文想提出以下三个问题进行探讨。第一,如果从黑格尔整个哲学、美学体系出发,所谓的“艺术终结”论,究竟是否是黑格尔的本意,究竟应当怎样理解它,归根到底要回到他关于绝对精神自我认识的三种基本方式(形式)——艺术、宗教、哲学——的划分及其逻辑关系的理解上,批判和否定“死亡”说;第二,按照黑格尔辩证思维的逻辑,对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过渡、转化关系,作“扬弃”、辩证综合的阐释,批判和否定“替换”说;第三,同样,对艺术的三种历史类型——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个环节的过渡、转化关系,也作“扬弃”、辩证综合的阐释,一是弄清浪漫型艺术的“终结”不等于整个艺术的终结;二是阐述浪漫型艺术之后,出现、开启了另一种新的当代艺术形态——自由艺术。

在这三个问题的讨论中,我们将尽可能展示黑格尔相关哲学、美学思想的历史生成、发展过程,以透视其基本观点的一贯性;同时,对学界某些有分歧的认识,提出和阐述自己的看法,尽可能使“艺术终结”论问题的讨论深入一步。

一  探讨“艺术终结”论的最根本逻辑依据:如何理解艺术、宗教、哲学的三段式演进?

本人前一篇文章主要从黑格尔哲学、美学逻辑构架角度解读“艺术终结”论的逻辑含义;本文则换一个角度,重点研讨在黑格尔哲学总体的绝对精神阶段,从艺术到宗教再到哲学这三个环节是如何演进、过渡的。我认为,怎样辩证地理解这三个环节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以及它们演进和过渡的性质、方式,应该是准确理解和解释所谓“艺术终结”论的真实含义的最终逻辑依据。

众所周知,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体系是由绝对理念(精神)一系列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运动辩证地发展的。在他看来,绝对理念(精神)作为实体,“在本质上即是主体”③,而“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简单的否定性,惟其如此,它是单一的东西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过程”④,亦即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绝对理念“作为主体,真实的东西仅仅是辩证的运动,亦即这个产生自身的、发展自身的、回到自身的进程”⑤。由此出发,黑格尔将这种贯穿精神全部运动的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概括为一系列“正反合”的三段式。从大的方面看,绝对理念的发展分为逻辑(正)、自然(反)、精神(合)三个阶段,每个大阶段下面,又有多个层次的“正反合”三段式组成;而进入精神阶段,也就是绝对理念,从逻辑阶段走向反面——自然阶段,又否定、超越自然阶段,返回精神自身——进入人类社会这个更高的阶段,达到逻辑与自然的具体统一,它包含着前面两个阶段的全部丰富性。而在精神(人类社会)阶段,绝对理念又经历了主观精神(个人意识)、客观精神(社会意识和制度)和绝对精神的“正反合”三个阶段。绝对精神是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个人与社会的辩证统一,是理念发展的最高阶段,至此,它“不仅没有因它的辩证的前进而丧失什么,丢下什么,而且还带着一切收获和自己一起,使自己更丰富、更密实”⑥;“精神在这里是绝对自由的”⑦,绝对自由即精神发展到最高阶段全然地自己决定自己,不再受他物限制,将一切限定与规定囊括在自身之内。

当然,毫无例外,绝对精神(按:朱光潜亦译为“心灵”)阶段本身也分为“正反合”三个小阶段,即艺术、宗教、哲学。它们是实现、回复、认识自己的最后三个环节或领域,黑格尔也称之为“绝对心灵”的三个领域。我认为,所谓“艺术终结”问题,必须在这个“正反合”三段式的辩证发展中,寻找到最根本的逻辑依据,寻找到最符合黑格尔逻辑理路的答案。何以这样说?

国内外学界中,认为黑格尔确实提出了“艺术终结”论,并持批判、否定态度的主要有“死亡”说和“替代”说。其实,这二者也是密切相关、内在一致的。艺术既然“终结”即“死亡”了,当然必须有“替代”者了,“死亡”是前奏,“替代”是跟进。

先说“死亡”说。“死亡”说认定黑格尔的艺术“终结”(Ende)等同于“死亡”(Death),从而批判黑格尔宣判了艺术的死刑,如意大利表现主义哲学家、美学家克罗齐认为黑格尔“这位德国哲学家也不愿意脱离他的体系的逻辑需要,所以他宣称艺术是要死亡的,甚至宣称艺术已经发生了死亡”⑧,他还进而宣称,“黑格尔美学是艺术死亡的悼词,它考察了艺术相继发生的形式并表明了这些艺术发展阶段的全部完成,它把它们埋葬起来,而哲学为它们写下了碑文”⑨。阿尔森·古留加也从黑格尔关于艺术、宗教、哲学先后递进的逻辑顺序出发,宣称“艺术的世纪已经过去,宗教和哲学的时代已经来临。黑格尔给艺术宣布了死刑,但这个死刑并没有执行”⑩。这里重点考察一下克罗齐的“死亡”说。

克罗齐“死亡”说的批判重点是黑格尔哲学的逻辑错误。这从他把黑格尔与同时代的思想家作比较可以见出,他指出,“如果这种跟宗教和哲学问题相混同的艺术观是黑格尔底时代所共有的,黑格尔底特点便是在这三种形式之间所建立的关系和他所分派给艺术在跟宗教和哲学发生关系时所具有的分明性质”11。这里,他是站在黑格尔体系的高度,从艺术、宗教、哲学三者关系入手的,认为同时代其他人混淆了三者的关系,且抬高了艺术的地位和作用,而黑格尔则作了明确区分,“黑格尔不能像其他的人一般,把审美活动看为哲学活动的一种补充物,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哲学活动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更不能把审美活动看为比之哲学活动更为高级的活动。他底逻辑的预先假定必然使他采取在相异概念里所应用的辩证法习惯上的解决办法”12。黑格尔辩证逻辑的预设是,对于把握“绝对”来说,艺术不完善,宗教次完善,哲学最完善,“艺术活动之所以跟哲学活动有区别,只由于艺术活动之不完善,和艺术活动以感性的和直接的形式来把捉绝对,至于哲学却在思维的纯粹原质中来把捉它。这就是说,在逻辑上,艺术活动跟哲学活动是毫无区别的。就黑格尔看来,在实践上,艺术便成为一种哲学底‘错误,化为一种虚幻的哲学”;所以,“当哲学把自己圆满发展了的时候,艺术因为是多余的,便应该死亡,甚至是寿终正寝的。如果艺术是一种错误,艺术便不是必然的,而且不是永恒的了。处处说明了黑格尔在美学上所犯的错误,比之其它的例证更好地阐明了他底逻辑的预先设定本身的错误。”13由此可见,克罗齐在艺术、宗教、哲学的关系上,重点批判的是黑格尔三段式的逻辑预设的错误,即预设了三者虽然都把握绝对,基础相同,但由于把握方式上,艺术的感性方式是不完善的,宗教较之完善一些,只有哲学的纯粹思维方式才是最完善的,从而随着哲学的“圆满发展”,艺术便失去存在的价值,只能走向死亡。这是从三者认识绝对的方式的功能(从不完善到完善)角度理解和解释黑格尔对三者逻辑关系的论述,推论在逻辑上艺术和宗教必然先后“死亡”,只有哲学保持永生的逻辑存在。

我认为,克罗齐的批判是对黑格尔的严重误读、误解。他所谓黑格尔的逻辑预设,并不是黑格尔本人的观点,而是他所理解的和经他阐释的黑格尔观点,由认识绝对方式的完善与否直接推论出艺术应该、必然死亡的逻辑,是克罗齐强加给黑格尔的。在《哲学全书·精神哲学》部分,黑格尔明确而详细地论述艺术—宗教—哲学三者辩证发展的三段式逻辑演进关系。他指出,哲学是艺术与宗教的统一,哲学克服了艺术在外在的客观性和宗教内在的主观性,由此提升为内在的客观性,哲学并不消解和取缔艺术与宗教,它将艺术和宗教两种形态的合理性提升为自己的环节,从而在更高层面上保留了二者。14这就是黑格尔关于三者逻辑关系的基本理路,其中没有一丝一毫艺术“死亡”的气息。那么,为什么这种三段式预设,就会被克罗齐等人认为黑格尔提出了艺术“终结”乃至“死亡”论呢?因为,从表面上看,黑格尔确实论述了从艺术到宗教、再到哲学,是一个精神(按:朱光潜译为心灵)从有较大局限的感性形式转化为仍有一定局限的表象形式,再转化为无限的自在自为的概念形式的内在提升过程。但实质上,它不包含任何“死亡”、中断、彻底结束的意味,而是体现了典型的黑格尔的辩证思维逻辑,这恰恰是我们理解所谓艺术“终结”论的最根本的逻辑根据。

在《美学》中,黑格尔对于绝对精神(Geist)的三段式区分和联系有更加系统的论述。一方面指出三者的精神基礎是同一的,“艺术是和宗教与哲学属于同一领域的”15,即都属于绝对精神(心灵)的领域,因为“艺术从事于真实的事物,即意识的绝对对象,所以它也属于心灵的绝对领域,因此它在内容上和专门意义的宗教以及和哲学都处在同一基础上”16;另一方面又指出三者有重要区别,艺术与宗教、哲学在认识绝对精神(心灵)时的分工关系是:艺术“这种认识的形式是一种直接的也就是感性的认识,一种对感性客观事物本身的形式和形状的认识,在这种认识里绝对理念成为观照与感觉的对象。第二种形式(按:指宗教)是想象(或表象)的意识,最后第三种形式(按:指哲学)是绝对心灵的自由思考”17。显然,艺术、宗教、哲学这三者既有共同基础,又有认识形式区分的关系及其辩证发展、演进的运动过程,这才是黑格尔的逻辑预设。

首先是艺术。黑格尔指出,“艺术是用感性形象化的方式把真实呈现于意识,而这感性形象化在它的这种显现本身里就有一种较髙深的意义,同时却不是超越这感性体现使概念本身以其普遍性相成为可知觉的”,这里“感性观照的形式是艺术的特征”18。正是通过感性观照的特殊形式,艺术才能担负起认识绝对精神的重大职责,这就是“艺术的真正职责就在于帮助人认识到心灵的最高旨趣”19一语的真谛。但是,绝对精神的本质是绝对真实和真理,只有纯粹理性概念(哲学)才能完全把握它,艺术局限于感性认识形式,还不可能完全把握绝对真实和真理,还需要在把握和认识的形式上有所超越,诚如黑格尔所说,“因为艺术本身还有一种局限,因此要超越这局限而达到更高的认识形式”20。而这种“更高的认识形式”一是宗教,二是哲学。

其次是宗教。黑格尔认为,“宗教的意识形式是表象(Vorstellung)(按:朱光潜译为观念),因为绝对离开艺术的客体性相而转到主体的内心生活,以主体方式呈现于表象,所以心胸和情绪,即内在的主体性,就成为基本要素了。……如果艺术作品以感性方式使真实,即心灵,成为对象……那么宗教就在这上面加上虔诚态度,即内心生活所特有的对绝对对象的态度。”21黑格尔也在其他不少地方用“表象”来界定宗教22。其实,这二者是一致的,只是表述的重点不同而已,宗教虽然摆脱了感性认识外在的直接性,提升到了内在的主观性,这是表象的优势,但它却还保留着感性的残留,即情绪,再“加上虔诚态度”,就成了“内心生活”的认识方式了。

再次是哲学。黑格尔把哲学看成绝对精神的第三种形式,因为宗教的“情绪与表象的虔诚还不是内心生活的最高形式。我们必须把自由思考看作这种最纯粹的知识形式,……这样,艺术和宗教这两方面就在哲学里统一起来了”23。黑格尔用以界定哲学的是“思考”(denken)这种认识方式,它是对表象和感性认识的综合,既保留了对象的客观形式又将这种客观性转化为了思想本身,由此达到了真理的纯粹形态,也就是“被提高为(erhoben ist)有自我意识的思维”24。以上即是黑格尔关于艺术、宗教、哲学三者的“分别”和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逻辑进程的系统论述。

请注意:黑格尔在论“宗教”时用了“这种从艺术转到宗教的进展”的表述,当然,顺理成章,后面应该是“从宗教转到哲学的进展”。显而易见,这三者的辩证演进,分明是转化和进展,而不是“死亡”或者“替代”。而转化正是前面所说的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进展,后者把前者包含在自身之中,宗教把艺术包含在自身之中,而哲学又把艺术和宗教包含在自身之中,兼有“艺术的客体性相”和“宗教的主体性”,于是,“艺术和宗教这两方面就在哲学里统一起来了”25。我们只有牢牢把握黑格尔从艺术到宗教、再到哲学的辩证思维逻辑,才能准确把握其艺术到宗教的逻辑转化(vertauschen)和内在提升(erheben)的辩证法内涵,而不至于像克罗齐们把这种辩证转化进程看作艺术“死亡”的静态结果。

其实,黑格尔对于艺术、宗教、哲学的三分及三者内在逻辑演进关系的理论思考由来已久,可以说是伴随其整个哲学体系的形成、发展过程。这里做简要的历史的考察,以利于更加精准地理解黑格尔的辩证思维逻辑。

我们知道,黑格尔在早期的《精神现象学》(1805年)中,并没有把艺术单列为与宗教不同的另一种意识形式,只是用了“艺术-宗教”(die Kunst-Religion)和“天启宗教”的表述,“die Kunst-Religion”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艺术”与“宗教”之间的连字号“—”,这意味着在《精神现象学》讨论意识经验的特殊语境之下,“艺术—宗教”既不能完全视为宗教,也不能将之等同于艺术,而是二者之联合,是这种联合所构成的特殊形态。而在黑格尔公开出版的第一版《哲学全书》(海德堡版《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纲要》,1817年)中,他则提出了一种虽不同于现今通行版本的设计,却近似于前述三段式的绝对精神三个阶段:“艺术宗教(die Religion der Kunst)——启示宗教——哲学”26。“艺术宗教”即后来的“艺术”,“启示宗教”即后来的“宗教”。在1817年海德堡《哲学百科全书》之后,黑格尔除了在《宗教哲学讲演录》中提到过作为宗教形态之一“艺术宗教”之外,在其他著作中“艺术宗教”和“启示宗教”的对举再也没有出现。

艺术、宗教、哲学三分法的雏形见于《耶拿体系草稿III》,在《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1805~1806)的结尾处他说:“绝对自由的精神将自己的规定收回自身,它只是创造出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拥有它自己的形态;在这个世界里它的作品在自身中臻于完满,并且达到了对自己的直观。”27艺术是精神直接的表达,但在艺术中,形式与内容是漠不相关的,艺术的基本元素是直观,但直观本身是未经过中介的直接性,这对精神而言是不合适的。这种不合适具体表现为在艺术中精神的特殊性,或说精神的整体性必须表现为特殊的艺术家,他与对美的普遍直观相分离,因此艺术必须以宗教为它的真理28。而在宗教中,精神以自己为对象,成了绝对的共相,是一种返回自身的普遍的认识,然而宗教作为一种被表象出来的精神,精神自身无法将自己的纯粹的意识和自己的现实性汇总到一起,具体表现在它的内容是以一种不是自身的方式表现出来的29。这个三段式思路已经奠定了黑格尔关于三者关系及其辩证演进逻辑构架的全部基础。而在《精神现象学》和海德堡《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之间的《纽伦堡文集》30也提到,“艺术”“宗教”和“思辨哲学”(Wissenschaft)乃是“精神在自身纯粹的顯示”(Geist in seiner reinen Darstellung)31。这一构想无疑又重新回到了《耶拿体系草稿III》的构想——即艺术—宗教—哲学鼎足而三的思路。

此后,黑格尔在1820-1821、1823、1826、1828-1829年先后作了四次美学讲座,基本上维持了艺术、宗教、哲学这种三分法即三段式。国内目前尚无译本,这里引述一些资料作为简介。1820-1821年讲演录导论中论述艺术和宗教、哲学的关系时指出:“但我们不应该就此将美学看作是消遣,在美学中我们必须把艺术看成是在最高的理念之中,把握到它与哲学与宗教的关系。”32其中完全没有涉及当前时代理智化的倾向不适合艺术发展的问题,不存在“终结”论的痕迹。

1823年讲演录有了重要发展,导论中论述艺术与哲学、宗教的关系时不仅重述之前的基本判断,而且着重强调了艺术的感性特征,“艺术的规定一方面与宗教、哲学有着共同之处;但它有着独特的方式,即将更高的以感性方式呈现并更接近感知性的本性”33。但他也强调当前时代,艺术的感性方式已经不再能满足表现绝对的需要,暗示艺术要超越自身向终结、哲学转化,但是,黑格尔并没有谈到艺术(包括浪漫型艺术)的“解体”或者“终结”,虽然,他已经看到、谈到他生活的时代,艺术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艺术因此关联着特定的时期,政府、个人都无法唤起艺术的黄金期”34。

1826年讲演录的导论提到,艺术的“目的如同宗教、哲学的目的一样。”35他还专门列出一节讲艺术与宗教、哲学的关系36,内容与通行的《美学讲演录》第一卷中序论“艺术对宗教与哲学的关系”37相似,此处不赘述,可以看出这方面已经很接近后期的思想了。但是该讲演录没有只言片语涉及艺术向宗教过渡的问题。

1828-1829年的导论坚持了上述的三分法或者三段式,强调关于艺术与宗教在辩证思维中的递进、包容关系,黑格尔说,艺术“直观的一面同样能在宗教中被观察到。宗教也能被思辨地考察,因而和思维着的思维一样。在自身中最纯粹的精神在宗教中。人们在虔诚中进入思维。另一方面它(宗教)在与感觉、通过幻想起到可视化的关系中运用艺术,因此,直观元素得到了运用”38。他也谈及艺术方式的局限性在于未能达到哲学的“精神性”存在的高度,指出,“这种要素的真理(艺术的内容)由神圣自身的内容构成,但还不是真实的精神性之物,也并不是为着思想本身的,艺术是一种独特的方式,在精神中的神应当被思考为精神性之物,是一种超越于内容本身更高的存在。”39黑格尔认为艺术向宗教和哲学的提升是作为内容的精神的内在性和主体性本身的需要,他已经意识到,他身处的时代是一个知性和理智思维盛行的“散文”时代,艺术的感性形式和有限思维的局限性凸现,不再能满足精神的最高需求,因而也“不再是必需品”,不再需要崇拜。但是,他不但没有提出艺术“终结”或者“死亡”,而是相反,明确肯定“艺术将会一直变得更完善,但它无法达到最终的完成”。

以上材料告诉我们,黑格尔关于艺术、宗教、哲学的三分和三段式演进的基本思路,是他自青年时代开始逐步形成、并一以贯之的大哲学体系的逻辑框架,是他整个辩证思维不可分割的重要、乃至核心组成部分。尤其需要强调的是,他提到的三个环节的“进展”(Forschritt)40指的是逻辑意义上的前一个环节的深入和内在提升为后一个环节辩证思维的基本方法41,任何探讨其艺术哲学,特别是探讨其艺术与宗教、哲学的辩证关系(包括探讨其艺术“终结”论)的尝试,都不能离开、也不可能离开这一最根本的逻辑理路和依据(方法),否则,就会陷入理论的迷失和困境。克罗齐们的艺术终结即死亡的观点就是典型的例证。

二  用“扬弃”的辩证综合思维批判所谓艺术“终结”论:对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过渡、转化关系的再阐释

再说“替代”说。“替代”说认定所谓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含义是说,艺术、宗教、哲学三者的关系是,当前一个终结、停止或者死亡时,后一个就接续、替代前一个继续发展,或者概而言之是一种相继替代的关系——宗教替代艺术、哲学替代宗教,哲学是最后、最大的替代者(形态)。比如德国学者布普纳(Rüdiger Bubner)认为,“精神在哲学这种形态里是完全在自身之中的,这也开启了一种体系化处理艺术的可能性,只要精神自身在审美现象(?sthetischen Ph?nomenen)之中就将自己认识为一种直接的显现的方式或者感性外观。”42据此,布普纳进而指出,判定“艺术终结”的大判官乃是哲学,认为“在感性显现中出现的真理会取向艺术中直接呈现,必须正当地通过绝对的中介在思维中被还原。哲学取代(abl?sen)了艺术并且将之作为精神发展史的一个过去阶段”43。这里,他虽然跳过了(或者说没有涉及)宗教阶段,直接将艺术看作是绝对精神发展过程中的“过去阶段”而“终结”,但是明确使用了取代(abl?sen)概念,确认艺术最终被哲学所替代(取代)。这是布普纳对所谓的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替代”说阐释。在中国,“替代”说的最重要代表是朱光潜先生,他在《美学》中译本“译后记”中虽然承认黑格尔“不曾明说艺术终将灭亡,但他对艺术的未来是极其悲观的”,批评他“把艺术导致死胡同里”,并在标题“五”里明确将黑格尔关于“艺术解体”(Aufl?sung)的说法概括为“哲学取代艺术说”44。

“替代”说不同于“死亡”说之处在于,它不是静止地宣称艺术死亡的结果,而是动态地描述艺术的终结意味着将被宗教所取代、而宗教将进而被哲学所取代的过程,这样,艺术、宗教、哲学就成为这整个运动过程中三个相继替代的阶段。的确,在黑格尔那里,这三个阶段,是绝对精神辩证运动、自我展开、自我认识和前后相继的三个环节。但是,这三个阶段、三个环节,既不是互相并列、不分高下的关系,也不是历史时间上前后相续的关系,更不是逻辑上后一个替代前一个的相继替代关系。在我看来,这些理解特别是“替代”说完全不符合黑格尔关于绝对精神否定之否定运动的辩证思维逻辑。

黑格尔关于绝对精神这三个环节的三段式辩证运动有这样一段精辟论述:

“绝对心灵(按:即“精神”)的第三种形式就是哲学”(前两个环节或形式就是艺术和宗教),“我们必须把自由思考看作这种最纯粹的知识形式,哲学用这种自由思考把和宗教同样的内容提供给意识,因而成为一种最富于心灵性的修养,用思考去掌握和理解原来在宗教里只是主体情感和观念(按:亦译“表象”)的內容。这样,艺术和宗教这两方面就在哲学里统一起来了。一方面哲学有艺术的客体性相,固然已经把它的外在的感性因素抛开,但是在抛开之前,它已把这种感性因素转化为最高形式的客观事物,即转化为思想的形式;另一方面哲学有宗教的主体性,不过这种主体性经过净化,变成思考的主体性了。因为思考一方面是最内在最真实的主体性,而另一方面真正的思想,即理念,也是最实在最客体的普遍性,这只有在思考本身以内并且用思考的形式才能掌握住。”45

这段论述告诉我们,第一,三个环节中,艺术是以客体性的感性形式呈现的;宗教是以主体性的情感和表象形式呈现的;哲学则是以主客体统一的思考(思维)形式呈现的。第二,三个环节的精神性(心灵性)是渐次提升的,艺术的感性形式精神性相对弱,宗教的情感和表象精神性强于艺术而弱于哲学,哲学“最富于心灵性”(精神性)。第三,三个环节的发展是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宗教的主体性是对艺术单纯的客体性的否定(第一个否定),哲学则进一步否定了宗教的单纯主体性(第二个否定),并对艺术的客体性和宗教的主体性进行了辩证的综合,“艺术和宗教这两方面就在哲学里统一起来了”,达到了主体性与客体性在哲学思维层面的更高的统一。这种辩证统一正是三个环节精神性渐次提升的内在原因。第四,这三个环节之间是什么关系呢?黑格尔分别用了“转化”(vertauschen)和“净化”(gereinigt ist)两个词,讲艺术(感性形式)演进到哲学(思维形式)时,他说,哲学“已把这种感性因素转化为最高形式的客观事物,即转化为思想的形式”,而绝不是布普纳所说的什么“替代”或者“取代”;而宗教演进到哲学,黑格尔讲宗教“这种主体性经过净化,变成思考的主体性了”,用的是“净化”,同样不存在“替代”或者“取代”。虽然黑格尔这里跳过了对艺术向宗教演进的叙述,从上一节引用的黑格尔关于宗教的论述,艺术向宗教提升的核心就是从客体性相转移到主体的内心生活,因而感性认识内在化为了表象和情感成了宗教的基本要素。“从艺术转到宗教的进展”即“转化”,实质上是宗教主体性对艺术客体性的否定和综合、提升。显而易见,艺术到宗教的转化、提升,同样是辩证的否定和综合的过程,而不是“替代”或者“取代”。第五,总的来看,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过渡、转化,是黑格尔绝对精神三段式辩证演进、综合提升,成为自由、无限的“全体”的过程。这充分体现出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所遵循的辩证思维的普遍规则。

关于这三个环节辩证运动过程,让我们再看一下黑格尔的另一段经典性论述:“这门科学(按:指哲学)是艺术和宗教的统一,因为艺术的按形式而言的外在的直观方式,即艺术的主观的创造和把实体的内容碎裂为许多独立形象的活动,在宗教的总体性里、即其在表象中自我展开着的分离活动和对展开了的东西的调解活动里,不仅被束在一起成为一个全体,而且也被统一到单纯的、精神的直观里,从而被提高为有自我意识的思维。这种知因而即是艺术和宗教的思维着地认识了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内容上有差异的东西被认识到是必然的,而这必然的东西被认识到是自由的。”46

这段话具体论述了艺术和宗教如何通过三段式辩证运动在哲学中达到统一的。首先,是精神自我表现的过程经历了由个别的独立形象到概念全体的过程。艺术“把实体的内容碎裂为许多独立形象的活动”是其感性直观形式否定自身,树立对立面即走向“宗教的总体性”的活动,这是第一个否定;接着,宗教在其表象中“自我展开”“分离活动”,再否定自身,这是第二个否定,这个否定同时又是对艺术和宗教两个展开的对立面进行“调解”即辩证综合的过程;通过否定之否定,达到二者在哲学概念思维中的辩证统一。这里要注意三点:一是这三个环节的辩证统一和转化演进运动,同时也是绝对精神自我认识的过程;二是这种自我认识是由艺术直观→宗教表象→哲学概念的逐步深化和提升(提高,erhoben ist)的过程,即提升为将艺术和宗教包含在自身内的“思维着地认识了的概念”——哲学;三是这个三段式的“调解”即辩证综合活动的目的是,在哲学概念中成为“全体”,“全体”在自身内包含着差异和矛盾(对立面),但是经过辩证综合而获得自由。

黑格尔上面这段话之所以有经典性,不仅在于它比较系统地揭示和阐述了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内在联系和辩证转化的规律,而且深刻地体现出其辩证思维所遵循的一般原则,其中,“扬弃”和“全体”在我看来最为重要。本文将结合所谓艺术“终结”论问题,对“扬弃”和“全体”两个概念进行重点阐述。

先说“扬弃”(Aufheben)。扬弃是黑格尔辩证思维、辩证法原则的核心内涵和概念。它包含了否定(一分为二)、否定之否定(否定片面、有限的东西),进行“调解”综合,被否定的有限东西又被保存下来,达到统一或思辨(将两个对立环节包含在自身之内)即精神性提升为“全体”,等等意义,可见,在某种意义上,“扬弃”体现了辩证法、辩证思维的核心意蕴。

关于“扬弃”,黑格尔有一系列论述,他指出,“但事实上,片面的东西并不是固定的、独立自存的东西,而是作为被扬弃了的东西包含在全体内。”47又说,“在辩证的阶段,这些有限的规定扬弃它们自身,并且过渡(?bergehen)到它们的反面。”48黑格尔还把以“扬弃”为核心的辩证法上升到哲学发展的灵魂的高度,指出:“辩证法却是一种内在的超越(immanente Hinausgehen),由于这种内在的超越过程,知性概念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本来面目,即知性概念的自身否定性就表述出来了。凡有限之物莫不扬弃其自身。因此,辩证法构成科学进展的推动的灵魂。”49

如果将黑格尔关于“扬弃”的上述论述用在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内在联系和辩证转化上,我们可以说,这三者“扬弃”自身有三层含义:(1)艺术和宗教都有片面性、有限性,不是固定不变、独立自存的,它们扬弃自身的有限规定,“过渡到它们的反面”,即否定自身走向反面,艺术走向反面——宗教,宗教又走向反面——哲学,这个否定之否定过程就是扬弃活动;(2)艺术和宗教各自(认识方式和表现方式)的有限性、片面性并没有被彻底抛弃,而是“作为被扬弃了的东西包含在全体内”,即被保存下来,包含、统一在哲学中,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艺术的单纯客体性与宗教的单纯主体性作为有限规定都被扬弃,而被保存在哲学中,达到二者的辩证统一。(3)扬弃也是精神提高(erhoben ist)的过程和内在的超越(immanente Hinausgehen)过程,即艺术和宗教否定、克服各自知性思维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而提升、超越到哲学的辩证—思辨思维的高度。

下面,我们来看看黑格尔自己是如何解释“扬弃”(“Aufheben”)概念的含义的,他说:“扬弃在语言中,有双重意义,它既意味着保存、保持(erhalten),又意味着停止、终结(ein Ende machen)。保存自身已包括否定,因为要保持某物,就须去掉它的直接性,从而须去除掉它的可以受外来影响的实有。——所以,被扬弃的东西同时即是被保存的东西,只是失去了直接性而已,但它并不因此而化为无。——扬弃的上述两种规定也可以引用为字典中的这个词的两种意义。”50

黑格尔对“扬弃”双重含义——保存与终结——的这一分析,十分辩证、精辟和深刻,它使得“扬弃”成为黑格尔辩证—思辨方法关键的运作机制。在知性思维里有限物与无限物是处在对立之中的,从而使得有限物本身的规定成为固定不变、长存不灭的。而所谓辩证的方法就是揭示出有限之物本身的有限性,因为有限物本身按照其规定就是有限的,有限又意味着有限物会自我否定、自我终结,这就达到了扬弃的第一层含义,有限物走向了自己的终点。但另一方面有限物停止了自身存在又意味着它同时停止了自己的有限性,终结自己的有限性便是克服了有限物的直接性,它的有限性被超越了,而它也被保存起来,这种保存的意思是在有限物作为全体的一个环节克服了它的直接存在,被提升为观念性的存在,成为了可能性的现实性,成了简单的思想规定。所以,“它并不因此而化为无”,即并不在通常意义上真正地终止、结束、甚至死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扬弃是思辨—辩证方法的灵魂。

我们用“扬弃”的辩证思维方法对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演进、转化所作的三点分析,充分体现出 “扬弃”的双重含义,既“终结”又“保存”。由于所谓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与“扬弃”中的“终结”含义,用的是同一个词(Ende),所以这里还需要做一简要的补充说明。在“扬弃”中,“终结”与“保存”双重含义不能分割,必须联系、结合在一起才能得到全面、准确的理解。这三个环节“扬弃”中的“终结”,“并不因此而化為无”,并不等于承认艺术、宗教的彻底结束、消失乃至死亡,而是揭示出艺术、宗教作为有限之物本身的有限性,而走向自我否定、自我终结;但是它们只是终结、停止、超越了自己的有限性,从而也在更高的哲学思维中被统一和“保存”起来。终结不是静态的结束,不是“化为无”,而是被动态地扬弃即以更高的形态保存下来了。此外,在前面一段引文中,黑格尔在“扬弃”的三段式演进关系上使用了“过渡”(?bergehen)一词,值得我们重点关注,我认为,这个“过渡”,正是“扬弃”之“终结”和“保存”双重含义的辩证统一。这显然与“替代”说、“死亡”说和诸如此类割裂、切断三环节辩证转化关系的观点划清了界限。

黑格尔《美学》中有一段直接使用了“扬弃”概念的论述,可以作为佐证。他在论及浪漫型艺术发展到“终点”时说:“因此浪漫型艺术就到了它的发展的终点(Endpunkt),外在方面和内在方面一般都变成偶然的,而这两面又是彼此割裂的。由于这种情况,艺术就扬弃了它自己(Kunst selbst sich aufhebt),就显示出意识有必要找比艺术更高的形式去掌握真实”51。

众所周知,黑格尔在艺术史研究上提出了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这三种历史类型的三段式演进脉络,而浪漫型艺术,在黑格尔那里,由于内在(主体)与外在(客体)的偶然性均处于分裂状态而走向自我扬弃,这种扬弃,不仅仅是浪漫型艺术的扬弃自身,而且是浪漫型艺术在完成了三种历史类型的辩证演进的同时,也完成了三段式综合的全部艺术的演进,也就是整个艺术扬弃自身,寻找认识、掌握绝对精神的真实、真理的更高形式——宗教、哲学。这个扬弃,并没有“终结”艺术,而是寻求向认识绝对精神的更高形式——宗教、哲学的转化、过渡。

这里还插一下西方某些美学家对这段话中“扬弃”概念的误译、误读,直接导致对“终结”的“死亡”说解释。1920年奥斯梅森翻译的《美的艺术哲学》是黑格尔美学讲演录最早的英文译本。该英文译本对上面这一段德文的翻译是:

We find as the termination of romantic art, the contingency of the exterior condition and internal life, and a falling asunder of two aspects, by reason of which art commits an act of suicide.52

中译文是:

“我们发现……作为浪漫型艺术的终结,外在条件与内心生活的偶然性,以及两方面的分裂,因此艺术就发生了自杀的行为。”

不难发现,这里黑格尔的德文原文sich aufhebt即扬弃了自身,竟然被奥斯梅森翻译成act of suicide(自杀的行为)。这种极为荒谬的错译,不仅反映出译者对黑格尔扬弃概念一无所知,而且直接推导出黑格尔的“终结”论等于“死亡”、甚至等于“自杀”的结论。这是何等的荒唐和可怕!当然,这种错译在1975年的Knox译本中有所改进,但它把Kunst selbst sich aufhebt(艺术扬弃了自身)译成art annuls itself(艺术就取消了自己)53,仍然与扬弃的原意相距很远,而且与“死亡”说比较接近。这个例子从反面证明,唯有按照辩证思维的“扬弃”说,才能全面、准确地理解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而不至于被“死亡”“自杀”“替代”以及诸如此类的阐释所迷惑或者扰乱。

再说“全体”(Ganze)。前面我们已经引用了黑格尔有关哲学将艺术与宗教结合为“全体”的说法54,怎么理解“全体”?黑格尔提出“真的东西是全体”这一极为重要的命题,并作了如下阐述:“真的东西是全体。但全体只是通过自身发展而达于完满的那种本质。关于绝对,我们可以说,它本质上是个结果,它只有到终点才真正成为它之所以为它;而它的本性恰恰就在这里,因为按照它的本性,它是现实、主体、或自我形成。……开端、原则或绝对,最初直接说出来时只是个共相。……上帝、绝对、永恒等字也并不说出其中所含的东西,事实上这样的字只是把直观当作直接性的东西表述出来。比这样的字更多些的东西,即使仅只变为一句话,其中也包含着一个向他物的转化(这个转化而成的他物还必须重新被吸收回来),或一个中介。”55这段话的意思是,首先,全体的本质是真——真实真理,但是,真不是一个现成的实体存在,而是一个过程,是全体通过自身诸环节的发展而达到完满的那种本质,所以,只有达到全体,才真正达到真实、真理。其次,全体并非诸环节的机械叠加或外在的拼凑,全体乃是诸环节之内在关系,因而环节只有在全体中才有其位置,才能得到其规定;环节无法脱离全体,每一个环节都在整体中有着自己的位置,所以全体势必是一个形成关系的过程,全体既是结果又是自我发展的过程。再次,这个自我发展过程就是后一环节对前一环节的扬弃,在开端,全体尚不是全体,而只是一个目标(目的),而环节则是全体自我发展某一阶段全部的自我规定,因而环节既是全体,又只是全体的一个规定性,环节本身必须被扬弃,扬弃的过程就是开端逐渐丰富起来,从抽象到现实,后面一个环节是前面一个环节的真实和真理,因而完成了的环节就成为真正的全体、到达结果的全体,也因而才是完满的真实、真理。又次,诸环节不断扬弃自身最终成为真正的全体,这个不断扬弃的过程意味着只有一个全体、全体是一,因为全体无所不包,没有任何一个环节能脱离全体而孤立存在,之前的环节包含在之后的环节之内。真(真实、真理)的东西与全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只有全体才是真的东西,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全体。因此,黑格尔在推演精神辩证运动的各个层次的三段式时,常常讲后一环节是前一环节的真实、真理,最后一个环节达到“全体”——包含前两个环节在内的完满的真实、真理。

回过头来,我们就可以明白,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三段式辩证演进,也就是通过“扬弃”作为第一环节的艺术和作为第二环节的宗教而达到作为结果的绝对即“全体”——哲学——的过程。就是说,艺术虽然是理念(真实、真理)的感性显现,但是,毕竟“用感性形式来表现真理,还不是真正適合心灵(按:即绝对、真实、真理)的表现方式”56;宗教在表现真理、真实方面有了提升,它将感性形式包含的外在的直接性引入了内心世界,将外在性提高为内在性无疑更贴近了真理和理念所要求的内在的精神性。当然,最真实的、最适合真理表现的乃是哲学思考,因为哲学思考以思想为对象,实现了内在性和普遍性的同一,从而实现了真理的目标,内在最真实的主体性和最实在最客体的普遍性。所以,在三环节中,宗教比艺术更真实,哲学比艺术、宗教更真实,哲学才是最终的全体,才是完全真实、真理的东西,如果说宗教环节把艺术环节包含在自身之内,那么,哲学“全体”则把艺术和宗教两个环节都包含在自身之内。

由此可见,黑格尔的辩证思维的核心是扬弃,扬弃活动的结果是全体。艺术、宗教、哲学三个环节的三段式演进,正是通过扬弃而达到全体的辩证思维的过程。这里,艺术扬弃自身转化、过渡到宗教,进而转化、过渡到哲学,中间不存在任何断裂、任何事实上的终止、结束,包括死亡和替代。

这里附带还要谈一下,艺术、宗教、哲学三者有没有高低之分?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黑格尔对这三个环节不分高下,等量齐观。笔者不同意这个看法。如前所说,在黑格尔那里,艺术作为绝对精神直接的知(直观),其内容就相应地表现为绝对精神的直接存在的客观性;而宗教作为绝对精神的表象,其内容就被投射为绝对精神主观的内在性;而哲学作为绝对精神对自身自由的思维,其内容就是精神最本真的形态——思想。在这个意义上就不能否定艺术、宗教、哲学三者之间有高下之分了,尽管这种区分确实不是知性意义上的高低,但是,哲学对艺术和宗教的扬弃既是一种对其合理性因素的保存,同时又是对其局限性的超越和提升,也即提高。从黑格尔自己体系发展的内部线索来看,哲学也确实达到了绝对精神运动最本真的一环,这种对自身自由的思维才使得在哲学这种形式中绝对精神达到了最纯粹、也就是最高的形态。谓予不信,请看下面黑格尔自己的说法:

首先是艺术,黑格尔说,“因为艺术本身还有一种局限,因此要超越这局限而达到更高(h?her)的认识形式。”57这就是说,在三环节中,艺术相对是最低的。黑格尔在论及浪漫型艺术发展到终点时同样说,艺术 “就显示出意识有必要找比艺术更高的形式(h?her)去掌握真实”。58艺术要超越自身转化为更高的认识形式,这就是宗教,因为“最接近艺术而比艺术高一级(überragen)的领域就是宗教”59。 就是说,宗教在表现和认识绝对精神方面高于艺术。但是,在黑格尔看来,与哲学相比,宗教的“情绪与观念的虔诚还不是内心生活的最高形式(die h?chste Form)”,必须把哲学的“自由思考看作这种最纯粹的知识形式”,哲学一方面把艺术的“感性因素转化为最高形式的客观事物,即转化为思想的形式”;另一方面使“宗教的主体性”“经过净化,变成思考的主体性了”,从而使“艺术和宗教这两方面就”统一在这种最高形式的哲学中。60这些引文充分证明,在黑格尔本人对这三者在表现绝对时精神性由低到高的排序中,艺术最低→宗教较高→哲学最高,这是毋庸置疑,也无法否定的。在其他地方,还可以举一个旁证,他说:“我们的时代、宗教和理性的教养都超越了艺术这一阶段,以一种最高的(die h?chste)方式,表达绝对。因此艺术作品并不能满足我们最后对绝对的需求,我们也不再崇拜艺术作品,我们与艺术作品的方式是一种更为审慎的关系。”61这里虽然只点出艺术属于较低的方式,肯定宗教和哲学(理性)都是“最高形式”,而没有区分宗教和哲学哪个更高,但是承认它们之间有高低之分是没有疑问的。这也许与黑格尔这段话出自其较早(1823年)的美学讲演有关。

德国学者杰施克(Walter Jaeschke)也明确肯定在黑格尔那里,三者在精神结构方面处于由低到高的序列,他说:“直观、表象和思维的主观精神结构一方面决定了艺术、宗教、哲学三个领域的自治性,另一方面也赋予了对应的较高领域对较低领域的干涉权,从而宗教能支配艺术,并进而影响其自治权。”62其实,他尚未说完的话是,就精神领域而言,宗教高于艺术,因而能支配艺术;哲学又高于宗教,因而能支配宗教和艺术。

(未完待续)

注释:

①朱立元:《对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再思考》,《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徐贤樑博士在本文写作过程中协助笔者收集、整理了大量第一手外文资料,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②如杜书瀛《“艺术的终结”:从黑格尔到丹托——尝试某些“批判性”解读》,《艺术百家》2016年第5期; 张汝伦:《现代性问题域中的艺术哲学——对黑格尔<美学>的若干思考》,《清华西方哲学研究》2016年第2期;[美]柯蒂斯·卡特著,杨彬彬译:《黑格尔和丹托论艺术的终结》,《文学评论》2008年第5期等。

③④55[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5页,第11页;第12页,译文有改动,原文见Hegel, 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Werke in zwanzig B?nden. TWA, Bd. 3, S.24, Frankfurt a.M.:Suhrkamp Verlag, 1986.

⑤转引自《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210页。

⑥[德]黑格尔:《逻辑学》(下),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49页。

⑦[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8页。

⑧⑨111213[意]贝尼季托·克罗齐:《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的历史》,王天清译,袁华清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3页,第144页,第73页,第73页,第73-74页。

⑩[俄]阿尔森·古留加《黑格尔传》,刘半九、伯幼等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40页。

14244654参见[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頁,第383页,第383页,第383页。

1516171819202123253740455657585960[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1页,第129页,第129页,第129-130页,第17页,第131页;第132页,这里改动了朱光潜先生的翻译,因为直观、表象和思维与《精神哲学》主观精神部分理论精神的认识能力相对应,更加准确;第132—133页,第133页,第129—133页,第132页,第132—133页,第133页,第131页,第288页,第132页,第132-133页。

22如[德]黑格爾:《精神哲学》,杨祖陶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页;[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129页。

26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Gesammelte Werke. Bd.13. Enzyklop?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m Grundrisse (1817), Hrsg von Wolfgang Bonsiepen und Klaus Grotsch, Hamburg: Felix Meiner, 2000. S. 241.

272829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Gesammelte Werke. Bd.8. Jenaer Systementwürfe III, Hrsg von Rolf-Peter Horstmann, 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 1976, S.277, S.278~280, S.280~282.

30Nürnberger Schriften(1808-1817)收集了黑格尔在纽伦堡高级中学担任校长期间的所有文稿,包括了课程Kurse和讲话Reden),其中黑格尔在《高级班哲学全书:特殊科学体系(1810/1811)》(属于课程)(Oberklasse Philosophische Enzyklop?die:System der besondern Wissenschaften Diktat 1810/11)重点讨论了绝对精神的三个环节。

31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Gesammelte Werke. Bd.10.1 Nürnberger Gymnasialkurse und Gymnasialreden (1808~1816), Hrsg von Klaus Grotsch, 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 2006, S.362.

32G. W. F. Hegel, Vorlesung über ?sthetik, Berlin 1820/21. Eine Nachschrift. I.Textband, Hrsg von Helmut Schneider. Frankfurt:Peter Lang, 1995, S.21. 原文为:wir mü?en aber de?halb die Aesthetik nicht als Zeitvertreib betrachten, sondern in ihr mü?en wir die Kunst in der h?chsten Idee, selbst in Verbindung mit Philosophie und Religion betrachten.

333461G. W. F. Hegel, Vorlesung über ?sthetik, Berlin 1823.Nachgeschrieben von Heinrich Gustav Hotho, Hrsg von Annemarie Gethmann-Siefert, Hamburg:Felix Meiner Verlag, 1998, S.5. 原文:Diese Bestimmung also hat die Kunst einerseits mit der Religion und Philosophie gemein; [sie] hat aber die eigentümliche Weise, da? sie das H?here selbst auf sinnliche Weise darstellt und der empfindenden Natur so n?herbringt ; S.204.原文:Die Kunst ist somit an bestimmte Zeiten gebunden; eine Regierung, ein Individuum kann eine goldene Periode der Kunst nicht erwecken; S.6.原文:Unsere Welt, Religion und Vemunftbildung ist über die Kunst als die h?chste Stufe, das Absolute auszudrücken, um eine Stufe hinaus. Das Kunstwerk kann also unser letztes absolutes Bedürfnis nicht ausfüllen, wir beten kein Kunstwerk mehr an, und unser Verh?ltnis zum Kunstwerk ist besonnenerer Art.

3536G. W. F. Hegel, Philosophie der Kunst oder ?sthetik :nach Hegel, im Sommer 1826, Hrsg von Gethmann-Siefert Annemarie, München:Fink, 2004, S.24, S.33-34.

3839G. W. F. Hegel, Vorlesungen zur A?sthetik:Vorlesungsmitschrift Adolf Heimann (1828/1829), Hrsg von Gethmann-Siefert Annemarie, Paderborn:Wilhelm Fink, 2017, S.23.原文:Ebenso soll in der Religion diese Seite der Anschauung betrachtet werden. Die Religion kann auch spekulativ betrachtet werden, so wie also das denkende Denken. Geist am reinsten bei sich ist in Religion. In der Andacht kommt man zum Denken. Andererseits bedient sie sich auch der Kunst in Beziehung auf Empfindung, Verbildlichung für Phantasie, so da? die Elemente als Anschauung genommen sind; S.25.原文:Die Wahrheit dieses Elementes macht einen Inhalt des G?ttlichen selbst aus, aber noch nicht des wahrhaft Geistigen, und nicht für den Gedanken als solchen ist die Kunst eine eigentümliche Weise, über der noch ein H?heres steht, da? Gott im Geist als Geistiges gedacht werden soll.

41474849参见[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74-176页,第101页,第176页,第176页。

4243Rüdiger Bubner. ?sthetische Erfahrung,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1989, S.17, S.18.

44[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 第353页。

50[德]黑格尔:《逻辑学》(上),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8页。

51[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88页,原文为:Dadurch erhalten wir als Endpunkt des Romantischen überhaupt die Zuf?lligkeit des ?u?eren wie des Inneren und ein Auseinanderfallen dieser Seiten, durch welches die Kunst selbst sich aufhebt und die Notwendigkeit für das Bewu?tsein zeigt, sich h?here Formen, als die Kunst sie zu bieten imstande ist, für das Erfassen des Wahren zu erwerben. 见G.W.F.Hegel. Vorlesungenüber die ?sthetik II, Werke in zwanzig B?nden, TWA Bd. 14, S.142, Frankfurt a.M.:Suhrkamp Verlag,1986. 朱先生将“Kunst selbst sich aufhebt”翻译成了“艺术就自己否定了自己”,对扬弃的理解同样不够准确。

52G.W.F. Hegel. The Philosophy of Fine Art, vol.2, translated. with notes by F. P. B. Osmaston, London:G. Bell and Sons, LTD, 1920, p.296.

53G.W.F. Hegel, Lectures on fine art, vol.1, translated by T.M. Knox,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75, p.529.

62Walter Jaeschke, Kunst und Religion, in Die geschichtliche Bedeutung der Kunst und die Bestimmung der Künste, München:Wilhelm Fink, 2005, S.102-103.

(作者單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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