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安的惆怅与土墙

2020-03-20肖建新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人们对西安古城的印象总偏于它的地下,偏于它消失于时间之中的部分,仿佛关中大地的黄土适于掩埋和储存。它的十三个王朝,像十三个色泽幽深、锁头紧闭的忧伤暗盒,依次摆放在它地下暗黄的土台之上,以供那些探询的历史之手翻动。地下的宫殿,楼台,庭院,地下的街市,车马,砖,瓦,木,石刻,俑,陶器,葬品,武器,金属物器,以及尘土之下、墓碑之上的王侯将相们的身体和身份,都那样让人着迷与留驻。每一件,从考古的角度上,都有精准的时间深度,都可以延伸到一个地域的宽度之中,都可以代表一个时期人类文明在某个细小领域里的高度。这些数量之大、让人目痴耳呆的历史物件,总让人们相信,地下的那个世界远比地上的世界博大而精彩。这里面不无对于消失于时间之中的某些历史迹痕的猜测与狂热。其实,仔细想想,也应该如此。十三个朝代可以叠加的地方,岂能是平庸、俗常之地,岂能没有非常的过人之处。

随着国庆节臃肿的潮流,我再次被挤兑到古城。以前多次来这,都是那样的神色匆匆,在火车站、汽车站与目的地之间,像一只奔跑的虫子,不停地探询,辗转,寻找,犹豫,有些时候,还有一些小小的恐惧,生怕被一只爱滋事的大脚踩住。爱滋事者到处有之,这样的事早已是报纸上的旧闻,他们蜷伏在城市的某个偏僻的咽喉处,等待一个个猎物的来临。我曾经的经历证明了我也是其中的猎物之一。火车像一截方向明确而异常拥堵的肠子,反复在蠕动、停滞与鸣笛之间徘徊。每一次从车站出来,都有一种从肠子中拉出的排泄物的感觉。火车站和汽车站是城市匆忙而喧嚣的入口和出口,有双向的叠加功能,不像人,入口和出口的功能是单一的。如果遇到重要的节日,火车站和汽车站则是城市无法掩饰的伤口,人们反复在伤口上踩踏,加重着伤口的化脓面积和病愈时间。对于异乡人,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就是一个不断展开、不断丢失的迷宫,一个人或一群人填入其中,最多不过是它即将消逝的一部分,尤其在古城,就像是消失在溃散之后的唐代或别的朝代中。

在城市里行走,惆怅如同不可回避的站牌,随处可生。人有人的惆怅,物有物的惆怅,古城有古城的惆怅,时间有时间的惆怅。只是古城的惆怅是巨大的,像一张年久失修而规模宏大的无形之网。它有一种不断向时间纵深之处缓缓渗入的疲惫。站在唐大明宫空旷的广场上,放眼望去,灰色的调子涂改着难以测量的时空,每一座造型独特的建筑都必须在这个色调下缓慢的呼吸,如同带着面具的人生。周晓枫说,博物馆里的修复技师,常常发现一幅古老画作之下,隐藏着另外一张被颜料覆盖的脸。那么,在这座古老而辉煌的唐代宫殿之下,该是一副怎样的反复被颜料切割而合成的脸?帝王的焦躁与恼怒、亢奋与乐趣之间,决定着一座大型建筑的品性和斑驳的暗影。而一个陌生人,你只能在它的面具下行走或者滞留,思索或者感叹。多年前,我独自一人穿过黑洞洞的火车站地下通道,穿过众多杂乱的地摊,去城北寻找大明宫的所在之地。我已经忘记走了多久,才在大片的荒草、低矮的房舍和蜘蛛网一般的电线光缆之间,找到大明宫的站牌,上面厚厚的灰尘被疏密不一的雨水冲下痕迹,像一张苍老面孔上流下的欲走还留的泪液。人们指着那无边的落寞说,大明宫,就在那。在哪?在暗红的夕阳下。在快要烂掉的史书上。荒野荡荡,高于人迹的草杆中,低矮、破旧的房舍,荒芜的土台,一声破锣般的秦腔,缕缕烟雾,丝丝怅茫。这就是曾经的不可一世的大明宫?那一刻,我仿佛是一个被冰凉冬雨冲呆的兵马俑。时光是多么的残忍,又是多么的直截了当,一座骄傲的建筑就这样倒在了它的刀刃之下。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胸中突然荡起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位伟大而潦倒的诗人,不知他当时站在唐代的哪一个地方,而写出了这样痛彻心肺的巨大惆怅。我无法复述他的惆怅,即使现在有着非常先进的复制技术,有可以穿越时空的电子邮件,但依然无法抵达他所拥有的洞穿千年的惆怅。但我可以想象,在午夜,他反复在宣纸上抄写着这首诗,直到把笔写得分叉,把自己写得疲惫不堪,神情憔悴。国破——国家怎么能破啊,山河却在,只是破碎的国家中,山河又怎能不破碎?城春,城里的春天,指意明确,就像掌笔的指纹一样清晰,草木,深,初看多好啊,草木茂密,可以掩饰诗人的踪迹,再看却泪水涟涟,深深的草木间,往昔的人都去了哪儿?待黎明到来,他含泪把诗封在信笺里,再失意地送往驿站,就像现在我把一封写了多年的信,寂寞地寄往某个可能不再存在的电子邮箱中。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唐代诗人卢照邻走在长安的街巷里,悠闲地看着水牛、白马和香木车子来来往往,是多么诗意和惬意。而我只能在车水马龙和不断的鸣笛之间,穿过一道道深锈色的铁板天桥,与奔忙的人群劈面相遇,躲避彼此的身体碰撞。但结果常常相反,不是我撞在别人的身上,就是被低头看手机入迷的小青年撞个趔趄。撞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城市的力量?我想起了本雅明的《单行道》,“只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才能感觉到拥有的力量。”那么,我究竟拥有了什么样的力量,才可以走在这熙攘的大街上而内心不再惴惴不安?或者是,时代赋予了一条街道这样拥挤的力量?没有答案的时候,其实也是内心的一种虚无的慰藉的力量,抑或是惆怅的另一副面孔?

反复穿行在西安与长安之间,是内心长久不解的疑虑,就像两张不断变换、相互映衬的电影胶片,一张黑白,一张彩色。或者,它们是上下两层的时空抽屉,长安在下,西安在上,只是,我们无法同时拉开它们。现实中,没有人具备时空穿梭的魔法,在拉开一个按钮的同时,也关闭了另一个按钮,就像一会儿乘坐城市大巴在地面上爬行,一会儿又乘坐地铁在地下穿行,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这两种方式。从速度上看,地下的长安显然比地上的西安快多了。这是一种契合:汉唐时代的长安是世界上最强盛、运转速度最快的都市,到了地下,也同样高速运转着,才可以在数个小时之内,完成对十三个王朝交织般的旅行。

那一次去西安南边的少陵原,由于公交车相当拥堵,我在半途就睡着了,还做一个小梦。梦见唐太宗李世民在看到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时,双目放光,脸膛发亮。这个真龙天子使诈得到了《兰亭序》,虽不仗义,却也是智取,没有血淋淋的帝王的威逼与胁迫。意想不到的是,他死的时候,竟然把真迹的《兰亭序》一同带进了坟墓,想让中国第一行书的精气神彻底融化在他腐朽的身躯之中,作为千古唯一的一次重大匹配。中国史上最有名的帝王竟这样霸道地占有了一个朝代的天才之作。更意想不到的是,随着真迹《兰亭序》的入葬,一条复制《兰亭序》的长河却肆意地流动起来,在随后的一千五百多年间,有多少人成为这条大河里动荡沉浮的一分子,多少人因它而成为富豪,又有多少人因它而淪为乞丐?有多少型号不一的印刷机昼夜不停地滚动着王羲之俊逸的笔锋,又有多少轮轴被磨得发烫、无力再转?即使在今天的大数据时代,也无人能统计得清。当我在公交车上醒来的时候,朦胧之间感觉到一个个不同的“之”字在古城的上空飞舞着,肆意挥洒着古代文人的豪情与心气。细想一下,唐太宗之所以非常喜欢《兰亭序》,除了其书法造诣的神妙,也酷爱其卓然不凡的文采,更是契合了他自己的国家理想。“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这不是唐代长安辉煌的景象吗?朝连四野,商贾云集,朋来客到,万象盎意,他拥有的帝国信心空前宏大,只有站在最高的山峰上,才可能俯察众类,看看芸芸众生是如何忙碌地生活着,是如何弓身走在时光的通道上,也才会知道登上山顶的人是多么的才华超群,又是多么的孤独。“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仿佛是对于一个帝王的提醒与告诫,才可以从谏如流,励精图治,才会有高阔、让人怀念的唐朝。

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永世的,李世民和他苦心经营的唐朝也一样。流淌的时间不会停止其庞大而细小的踪迹。一个夏天的傍晚,我站在灯光瑰丽、水幕飞扬的雁塔广场,在灯光变换的瞬间,有了一个恍惚,不知是站在现代的西安,还是古代的长安?多种组合的灯光,仿佛是漫长历史的记忆提示,它不停地诱导人们进入它编织的虚拟的时光内部。我在抗拒它们的同时,意识却会不自觉地发生了位移。西安,长安,就像是用一只笨拙的手,在棕黄色的水缸里按下两只色泽不一的茄子。

我需要辨认这座古城的属性和品质。

一弯带着大地体温、冒着热气的泉水,让西安东侧五六十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名气大噪。华清宫,过去叫华清池,我曾经七八年前来过。那时,站在池边深棕色的木质走廊上,一眼就可以看见热气腾腾的泉水、池中嶙峋之石和背后紧贴的郦山。一字之差,牛马换衣。池者常,宫者贵,当然随之的一切也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原来的入场简单、直接,没有过多的开场白。而现在不一样。从停车场进入,则有过多、冗长、曲折的过渡。在不同的通道和闲荡人的导引下,前行,折转,回返,反复辨认景点区域言词的真实性与可靠性,关于缆车、解说、景点的描述,不同的人则唇齿不一,有种混乱不堪的嚼舌之疑,仿佛华清宫不止一个,在官方景区之外还有一个私人景区。不知该相信谁的说词。待走到大广场时,才有一种小小的安然。郦山是潮湿的,带着满头的雾气,悬于半空,山脚下棕红色错落的建筑在树木的掩映之中,就像唐诗中一些含蓄、意蕴未尽的背景。开放式的门部,几乎让我找不到它的门在哪。我有一种被刻意置入体内的无序的眩晕。各种形状的巨大花坛,高低相依的灰白色大理石建筑,不像是有主题,却是把主题层层模糊地关联着,有种故作大气、厚重、宏大的嫌疑与不堪。某种程度上说,现在的许多景区从外部的视角上都有一种故弄玄虚的宏大与壮观,缺乏一种踏实的简朴、陈白与匹配之美。换言之,它们在刻意掩饰着某种真相。我是很厌恶这种试图构勒宏大历史气场却陷于空泛、迷茫的场景。它似乎要调动人们的欲望,但不知不觉中又在人们的欲望中泼下了一瓢雾水。

说实在的,大多数人来华清池,不是来看那冒着气泡的温泉,而是来看一个被演义了千年的故事。它的魅力在于,不同时代的人们可以继续演义前人的版本,也可以重新编撰它的套本。唐太宗也绝不会想到,他的曾孙唐玄宗的排场远比他大得多,搞出了一场千古爱情奇观,且被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浓墨重彩地写了出来。《长恨歌》是一块散发着巨大光彩和人间烟火的碑石,在华清池所历经的漫长时光之中犹显成色。现代人是多么的精明,把《长恨歌》悠长的篇章,以隶书的形式刻在精制的银灰色木板条上,有种时间沧桑的质感,凸出的字个个神采,欲飞而落,就像白居易在写作这首诗时昂扬的内心和表情。杨贵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勾世的美,没有见过其面的诗人却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惊人诗句,将她的美写在了唐诗的峰尖上。这是一种迂回而至的美。“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玄宗的惆怅是私人的,半官方的,没有大众参与的煽情,只有在长生殿中,方显悲凉与真实。

歌舞剧《长恨歌》,让华清池披上了美仑美奂的外衣,天上人间,似梦如幻,把现代开放的舞台元素用到了极致,可升降、组合的水上舞台,声光电的巧妙运用,迅速变换的场幕,别具一格,彻底突破了以前室内剧场的限制,暗合了《长恨歌》跌岩起伏的情节。它更是渲染出了大众倾情参与的惆怅,让这个古老故事在缺失爱情真谛的现代大放异彩。在十六岁就写出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白居易,即使有了盛唐帝王的爱情赞歌《长恨歌》,也没有赢得如意的生活,因直言上书,被贬江洲。他虽处江湖之远,却也收获了《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如同一句普世的悲凉箴言,成为流传千古的绝唱,也是对《长恨歌》极尽奢侈之美的一种冷却的回应。

乘缆车而上郦山,沿途的树木在斜行速度的衬托下愈加青翠、茂密,仿佛要与山下的浊流世界划清界限。向下,历历在目的城市,车水马龙的长街,除了半包裹了华清池,其余的部分已经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不断有高楼大厦与之衔接。我才理解了市井这个古老的词。为什么是井?因为四面都是可以延伸出去的路或口。它比街有意味,井者打水的地方,更民间、生活化一些,市井之人难免会发生一些龃龉之事,相互挤兑,相互调笑,难怪渐渐就有了贬义,成了粗俗鄙陋无赖者之流的称呼。李白有诗:淮阴市井笑韩信,汉代公卿忌贾生。李白也是带了小偏见的,但这并不妨碍市井们依然浓郁的生活气息。市井之人大多趋利,小商小贩们岂能躲之?郦山上,市井者有之,一个小小的蒸红薯,除了价钱颇贵之外,也要跟你争论几句。一堆人围上来,指着对面的山说,出钱把你拉到那去,那儿绝对是一般人走不到的。我以前去过,知道那些地方很一般,但摆脱纠缠是需要时间的。愈往上,秋意愈重,雾气徘徊,湿黏入肤,稍坐,则寒气贴身。半山腰,有一池,水寒风静,无落叶陪衬,亦无嶙峋之石,与山下冒着热气的温泉截然相反。不知道这座山的内部是具备何等的热度,没有足够的热度怎会有温泉,但它外表上却是冷色的,很少有红色的树叶和事物。别的山,秋天是非常彩色的,枫叶,柿子,银杏叶,它们会给一座山一些亮色。而它,却在浓绿的笼罩中苦度多雨的秋日。多年前还不规正的老君殿,老母殿,一一被装饰,修正,仿佛要把一个高大的东西架在那,让人们去接受。

繼续沿着上山的台阶走,“烽火台”的路标就可以看到。再走五百米,就到了。只是这五百米,是陡斜的向上台阶,每走一步都提着一百多斤重量。当年,周幽王就在此条道上把自己的国家弄丢了,除了烽火台的烽火点燃的那部分,更多的是被他自己的心火点燃的。褒姒,这个生于汉中褒国美貌不笑的女子,让周幽王心神不定,脑筋大伤。可以让一个帝王以江山做为筹码的女子,显然不是一般的角色。为了博取她的一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烽火戏诸侯的方式拉开了亡国的大幕。对于帝王而言,好色并不为过,过的只是对色的处置上,常常过于执着与痴情。与华清宫的杨贵妃相比,褒姒是幸运的,没有被杀头,且留下了“褒姒一笑值千金”的容颜分值。我想起“笑里藏刀”这个成语,它跟褒姒毫无关系,可褒姒的笑里藏着一个国家的生死,比它厉害多了。

与烽火台相邻的,便是陕西天文台的座址了。它与烽火台构成了对应,或者反差。这个构思出人意料,却有点睛的味道。烽火是重大危险到来的信号,是关键时间节点的不充分把握。荒野之处的烽火像一盏巨型的灯,既是对时间的有力提醒,也是对其延续可能性的忽大忽小的求证,因而作为时间节点的烽火是飘忽的,是带问号的,有种一知半解的意味。而从郦山天文台发出的“北京时间”,却为一个国度的时间之标,有着绝对的稳定性,是不容修改的时间版本,它自豪,自信,安定,有序。每次听到高音广播播报北京时间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内心的安然,尤其是在那些旷野小道上,或者是在黑暗来临的那一刻。那是一个国家的信心迈出的细碎的脚步,也是在最细微的层面上的显现、普及与滋润,既可以消弭个体的恐惧和不安,也可以带来国家层面上的大面积的慰藉。某些时候,它有着亲人般的力量。

从去烽火台的台阶分岔而下,不远便是“兵谏亭”了。在这个唐玄宗、周幽王都非常惆怅的地方,蔣介石或许也做了一个帝王之梦。不知他的梦里,华清池的温泉是热气腾腾,还是冰凉森骨?烽火台的篝火是冒着青烟,还是烟灰死灭?然而“西安事变”这个专有名词,却要将他的失意与惆怅永载史册了。

从山上下来,又到了华清池。这时我才意识到它真正是一个惆怅之池。杨贵妃,这个让世人反复追问的唐代美女,应该是它惆怅之中的惆怅。欧阳修在《浪淘沙·五岭麦秋残》中写道,“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且不管欧阳修怎么想,她用凝脂般的容颜为唐代及其后来的朝代留下了女性身体的美学标准。这个标准与米洛斯的维纳斯何等相似,她们出浴时的身体几乎是一致的,只是一个从海水中出来,一个从温泉中出来。从海水出来的维纳斯自然大方,有着海的韵味;从温泉中出来的杨贵妃羞花闭月,有着荔子的暗香。从这个角度上说,杨贵妃的美为古老的东方世界立下了一尊让人崇拜的女性偶像,而维纳斯则成为西方人信仰的女神。

池中纯白的杨贵妃雕像,在多日的秋雨中已有水垢。她的形体高度模仿了维纳斯雕塑,但依然能看出她的身体是唐朝的,半裸着,丰腴过度,凝脂多了,便有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累赘。多人与之合照,反复从不同的角度,彰显着她充满丰富想象的乳房。唐朝是高阔的,诗意的,开元盛世最美的乳房岂能漏下。维纳斯是断臂,这个是不能模仿的,也不能断个腿,中国传统的审美不会支持那样的造型。

回到门口处,天色已暗。要是没有门口两侧长长的土墙,那整个旅程的惆怅将是无法减轻的。两段土墙,都有百米之长,高约二米,宽四五米,置放于华清池广场的前部,没有任何的装饰之草、花、树,有的只是土墙自己长出的零星小草,时间遗漏的一些小瓦片,偶尔会有鸟迹,和一两棵尺高的小植物。我反复在土墙前凝视,想找出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它保持了关中大地最本真的土色,这和那些埋于地下的士俑的色系是一致的,和这片大地上最底层的民众的肤色是一致的,与那些几千年前的小口尖底瓶的颜色是一致的,却与华清池、与这座城市的大理石砌砖、不锈钢栏杆及明亮的玻璃相左。它在与历史、大地沟通的同时,却以最笨拙的方式,拒绝了一个城市高度运行的时速。细想以下,真是契合了一个成语:大智若愚,它则更深一步,大智若土了。把华清池及杨贵妃这个中国美女之标,置放于两面巨大土墙的背景之中,其实是寓有深意的,世间万物皆生于土,又归于土,如周幽王、唐玄宗、杨玉环、蒋介石,这些曾经名赫一时的人,也是如此,谁也无法从尘土中逃脱。这些立着的土墙上已长出了淡淡的绿苔。也许再过几年,当绿苔完全覆盖了整个土墙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大气和天然的气象。这些巨型的绿色的土墙,上面草色茵茵,歇着无数的鸟儿,它们唱着婉转的曲子。那时,它不是土,而绝对是一道无以伦比的景观。

土墙是华清池真正的出彩之处,它把一个巨大的思考留给我们,世界原本是什么样的,不管繁华如何,不管败落如何,有土的地方,生命就会长久,时间才不会中止。它在这个惆怅集结的地方,多少留下了一点慰藉。

责任编辑:张天煜

肖建新,陕西洋县人。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出版散文集《从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月光照亮的回家路》,获首届西部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