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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与中晚明贵州书院精神

2020-03-16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官学心学讲学

刘 媛

(贵阳学院 阳明学与黔学研究院,贵州 贵阳 550005)

正德三年,王阳明被贬至贵州,其在贵州的“龙场悟道”、创办龙冈书院与讲学以及文明书院讲学等一系列活动都为贵州书院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伴随着讲学活动的展开和深入,贵州书院文化中的书院精神也得以深化和发展。

一、思想背景:从理学到心学

永乐十一年(1413年),贵州正式建省,其虽地处西南山区,交通闭塞,文化落后,但基于统治者大一统的需要,大力兴办公学,积极推行儒学教育。自元朝统一全国后,就积极地吸取中原文化,元世祖更是在文教领域提倡尊孔孟、崇儒学,在官学中广泛地推行程朱。

“所谓天地之性即我之性,岂有死而遽亡之理,此说亦未为非……更无人物彼此之间、死生古今之别”[1]1792。朱熹认为,不管是“性”还是“理”,都是以“天地为主”,所以朱熹的天理“首先具有一种‘公共’的面相,并且也必然是从‘公共’的角度而言的”[2]31-39。朱熹反对“若以我为主则只是于自己身上认得一个精神魂魄”[1]1792的个体性,朱熹的“公共天理”带有客观必然性,那不可避免地就带有一定的强制性。“有理走遍天下”,首次提出“理”的并不是朱熹,但他对“理”却进行了一系列系统性的梳理与阐发,所以朱熹的思想被称为“理学”。“他为中国文化注入了理性主义的光辉;朱熹的工作就是在人文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地提升了理性的传统”[3]2-8。由此可见,朱熹的哲学基石是以“天理”为本体的理学观,一切由普遍的、公共的天理出发并统摄。在书院教育方面,朱熹十分强调读书和知识的重要性。他认为人只有在读书学习的过程中,才能够确立、培养自己的理性精神;知行关系应该是“知先行后”,“以次序言,则知先行后;以功夫言,则知轻行重”。由此出发,在功夫方面,他提出了“格物致知”说。朱熹认为天理在外,人应向外用功,时时格物、事事格物,方能豁然贯通,对天理的认识做到了“致知”。但这也让天下人误认为致知只需向外用工夫,故而将读书视为求取功名的敲门砖,借此追名逐利。

阳明的心学与此不同,“当其致良知之学形成后,不仅良知本身就具有强烈的个体性,而且由良知所观照、统摄与支撑的世界也同样是一个个体的世界”[2]31-39。阳明的良知自始至终都与个体生命密切相关,它是人人天然具有且圆满自融的本体,是现实生活中所依据的准则,是个体功夫次第中的指引,且功夫的实践必然要从个体出发,更是“人人皆可成圣”的内在动力。显而易见,阳明的哲学基石是以“良知”为本体的心学观。

王阳明针对理学向外用功、流于形式的弊端,提出以心学为主的“心即理”的本体论和“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功夫论。正德三年春,王阳明被贬入黔,在贵州的龙场经历了一番困顿迷茫后,随即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心学思想。所以在阳明看来,良知、天道皆在内心,不应向外去求。如果知识和天道可以通过理性获得,那便会将人的精神向外引去,从而忽略了人的主体性。王阳明的心学追求的正是在理性基础上确立人的主体性。被贬入黔后,王阳明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创建了龙冈书院,开启了在贵州的讲学之风,并推动了儒学教育向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王阳明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继南宋以来的第二个书院与学术互为表里、一体发展的趋势:新的理论在书院中崛起,新崛起的理论又进一步推动了书院勃兴。王阳明在贵州的办学和讲学活动,不仅为贵州播下了阳明心学的种子,而且推动了明代中期以后贵州书院持续不断的讲学活动”[4]68。王阳明认为求学读书是为了发明自己内心的那一点良知。笔者认为,王阳明将读书求学视为悟道、得道的工具或过程,目的是为了祛除心中蒙蔽,发明良知,确立人的主体性。这就要求,在心学本体论的涵摄下,必须实施“知行合一”的功夫,才能做到祛除蒙蔽,达到“致良知”。从贵州书院的演变过程中能清楚地看到,书院的讲学背景从程朱理学的“理本体”论演化为王阳明的“心本体”论,功夫侧重也从朱熹的“知先行后、格物致知”演变为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

由上文可知,从明初到明中晚时期,学术思想的发展呈现出从朱熹的天理—知先行后—格物致知到王阳明的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思想脉络,尤其是阳明入黔后,在贵州兴办书院并讲授心学,新的思想的诞生与发展为书院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和基础,也是儒学在贵州新的一支思想脉络的延续,为儒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二、书院形式:从官学到私学

“当一种本来是作为士绅阶层以文化权力对抗政治权力,以超越思想抵抗世俗取向的,富于创造性和革命性的思想学说,当它进入官方的意识形态,又成为士人考试的内容后,它将被后来充满了各种世俗欲念的读书人复制,这时,它的本质也在被逐渐扭曲”[5]252。明朝的程朱理学就像葛兆光先生所言,本质被扭曲,求学、科考皆与权力直接挂钩。朱子学在追逐政治功利的氛围下,不断被世俗化与制度化。当然,这不是朱子学理论本身的问题,而是其在社会运用方面出现的弊端。“贵州元代儒学教育以公学为主,标志性事件为顺元路儒学和文明书院的设立,在内容上则以居于官学地位、被定为科举取士标准的程朱理学为主”[6]56。由此可见,在元代以前,贵州的教育制度由私学走向了官学。明初时分,在统治者的政策支持下,公学和书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发展,“贵州建有府、州、县、卫、司学约60所”[7],“而明初的书院则有5所”[4]68,分别为:魁山书院、中峰书院、草庭书院、铜江书院和文明书院。但介于明初统治者“重官学、轻书院”的统治政策,书院的发展还是处于一种后进状态。且兴办公学的目的是为了通过科举考试给统治者培养和选拔人才,最终是为统治者的统治服务的。重视文教事业的发展,只是为了满足政治需要,文人墨客求学读书也只是为了求取功名,最终导致“人心不治,政治中衰”。

王阳明深刻认识到了上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在龙场悟道后,便积极投身教育事业,在贵州建立起自己的第一所私立书院——龙冈书院,试图通过创办书院、讲授心学,以求纠其时弊、觉民行道。阳明之所以办私人书院讲学,认为觉民可以行道,其内在根源与“愚夫愚妇与圣人同”“良知皆圆满自融”息息相关。被贬后,阳明在龙冈书院的讲学和文明书院的讲学因为受教对象的不同,讲学内容也会有不同的侧重。有学者指出,龙冈书院的讲学因受教对象多为当地百姓,故以教化为主,忽视了心学义理的学术讨论。但笔者认为,教化百姓与传播王学是分不开的,就像道德教育与学术研究是分不开的一样,应是同时进行的。“愚夫愚妇与圣人同”,所以,在教化百姓的过程中,阳明也是以良知为自己的理论基础,在教化百姓的同时传播王学,在道德教育的同时阐发义理。龙冈讲学中既有教化又有心学的传授,讲授的内容与文明书院有部分的一致性,但取得的效果却因受教者的能力不同而稍有差异。当然,文明书院的讲学更加学术化,因其受教对象多为席书在各州、县选拔出来的生员,所以文明书院的讲学不但促使了阳明心学的传播和发展,更加速了其学派的构建。“正是在阳明的影响下,贵州不仅出现了大规模的书院讲学活动,开辟了一种新的精神发展方向,使心学思想得以迅速传播,而且通过讲学活动也涵化培养了一批地方心学人才,扩大了儒家学者话语言说空间,形成了全国较早的地域性心学派别——黔中王学”[8]。明代贵州大部分的书院都分布在少数民族地区,面向百姓教学,弥补了官学教育的不足。

阳明以“良知”为其教学前提和基础,又以“发明良知”为教学内容,在贵州创办书院并讲学,为书院教育注入了平民化的书院精神。这种精神在“重官学、轻书院”的统治政策下是难能可贵的。王阳明这位中原大儒的到来不但开启了贵州的教育新风,其“心外无理、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学术思想和“人人皆可成圣”中对人的主体性的确立更是感召各界学子前来拜学的重要原因。阳明先生敢于纠弊官学的志气和期望引领时代先进思想的意愿更是贵州书院得以发展的精神动力。

三、讲学形式:从体制内生员讲学到体制外平民化讲学

明代贵州地处偏僻,物资匮乏且夷多汉少,为了统治的需要,明统治者设置土司职衔,加强了儒学教化的步伐,让土司的子弟入学国子监,实施“革心”政策,所以才会有“未经儒学教化者不准承袭土司”之规定。截止洪武年间,贵州境内创办的多个儒学校,也主要是以土司土官子弟为生徒。“毛科在贵州省城中择忠烈桥西胡指挥废宅及四旁民居,建立文明书院……选聪俊幼生及各儒学生员之有志者二百余人,择《五经》教读,分斋教诲”[9]。由此可见,在官学中,受教者是有一定阶级局限性的,不是土司土官的子弟,就是选拔而来的生员。且明朝的科举制度出现了新的发展倾向,即选“庶吉士”(点翰林),“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己群目为储相,通(统)计明一带宰辅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九”。可想而知,当时的翰林院是明朝统治者培养人才的一个“宝库”,点翰林的科举取士制度和生员子弟的学子来源,进一步降低了平民受教育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明代的贵州,大部分的平民是没有资格接受教育的。

王阳明对此不以为然,龙场悟道中悟出的“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就隐含着他对受教对象不应该有所限制的主张,所以在龙场时,他在阳明小洞天中对苗彝弟子传授儒家文化,“士类感慕者云集听讲,居民环聚而观如堵焉”[10]。所以,阳明的学子是不受地域、学派和文化层次限制的人。在这里,王阳明与孔子对“因材施教”的阐释也有所不同:“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由此可见,孔子认为人的材是不可变的,上智下愚是不可移的,他认为受教育的对象应该是有所限制的,即受教育对象应该有所选择:“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人之所由分也。” 而王阳明认为上智下愚是可以移的,“人人皆可成圣”,不是可不可以成圣的问题,而是想不想成圣的问题,所以他认为受教育的对象应该是无选择的或者无阶级的,应该是普遍的。正因为基于此观点,阳明积极地发展学校教育,希望通过“此心既是善,此心此理人人皆有”来“导化”贵州的少数民族群众,解放他们的思想,发扬其主体精神。

从学子的来源上,王阳明加深了书院教育中平民化的书院精神。从平民化的受教对象中,我们能窥见阳明“以教弘道”和“觉民行道”的希冀。笔者认为,阳明不但有此希冀,且知行合一地践行了这个希冀。“阳明‘致良知’之教和他所构想的‘觉民行道’是绝对分不开的;这是他在绝望于‘得君行道’之后所杀出来的一条血路”[11]。在龙冈书院教学时,阳明作了《教条示龙场众生》,明确点出“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事,皆是为了化民,化民就是为了行道,且化民就是在行道。阳明以“致良知”学说来教化百姓,使百姓明确自身的主体精神,在追求良知的实践过程中,确立了自己在“觉民行道”过程中的主体价值意识。“在阳明这里,君是主体,不是对象。扩而言之,君、士、民都有相同的心体(道),因此也都是主体。行道只需正心而已”[6]88。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阳明积极地推行体制外的平民化讲学,在良知学的思想下知行合一地践行了觉民行道的下行路线,只是为了“行道”,而非为了“侍君”。

四、讲学内容:从理学教化到心学启迪

“正德三年之前,贵州儒学教育机构以官办为主,且主要集中在明初,教学内容以儒家道德礼仪为主,注重教化功能……这些官学是贵州儒学教育的基础和主体,它们的首要职能是儒学教化……‘大一统’的价值诉求是教育的核心理念”[6]62。由此可见,在阳明入黔之前,贵州的官学教育皆以朱熹的理学教化为主,明初的统治者使儒学教化更向基层普及,采用司学、卫学、府州县学等形式,使儒学教化的覆盖面更广。明统治者“采取种种措施,在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地大力传播儒家文化,加强对边疆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的控制”,只是为了满足统治的需要。虽然这种教化理念对贵州的儒学启蒙、知识教育、人才培养等方面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但朱熹“天理的公共性”思想内核在各个方面、各种程度上都抑制了人对自我的主体性认识。笔者认为,以日趋僵化的理学为讲学内容,片面强调天理的普遍性,在以科举为目的的教学环境中,讲学内容也只会成为一种机械的模板,失去其灵魂。

僵化的理学教化在阳明入黔后发生了转变,转变的最重要的基础就是阳明悟出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心学思想。阳明与朱熹最大的不同就是朱熹认为“天理”外在于人,必“格物致知”才能学之;而阳明则将“天理”内化于人心,认为不应向外用功,只需向内“明觉其心之良知”即可,所以在这里,阳明将朱熹的“理本体”转为“心本体”,确立了人的主体性。阳明的“心”不但具有本体地位,而且可以“明觉”,可以“知是非”,且具有普遍意义。在龙冈书院中,阳明讲授良知之学,在文明书院,阳明首讲“知行合一”,无不是以其心学思想启迪贵州的夷民学子,希望唤醒他们的主体意识。“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12]52。心之发动与个体的“意”紧密相关,心不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心中的良知必须要落实到实践中去,所以心之发动就是借个体的“意”与外界事物相联系。在良知落实到实践中时,我们不得不提出良知中的先验道德律。阳明认为良知“知是知非”,这便赋予了良知不但是先天的道德律,而且是主体道德实践的指向标。阳明在龙冈书院讲良知,树立“立志、勤学、改过、责善”的教规,无不是希望学子们将先天的道德律内化于主体意识中,在道德实践中做到自律。从“人人皆可成圣”“觉民行道”中可以看出,阳明认为个体中可以体现普遍性。他以良知心学为讲学内容,以启迪为讲学方法,以期达到普遍之天理与个体意志相融合。

五、讲学性质:从规范性讲学到自由化讲学

在阳明入黔前,贵州的教育机构多为官方办学,在讲学形式上,官方皆在固定的场所讲学,书院的选址也多为经济发达地区,且官方书院的授课老师多为官方指定;在受教对象上,官学的学子多为选拔而来的生员或子弟,普通百姓难以受学;在讲学内容上,官学皆以官方要求的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讲学内容,多教授科举技巧;在师生关系上,官方片面地强化了“尊师重道”的必要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僵化、死板,使学子难以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从讲学形式、受教对象、讲学内容、师生关系等方面都能看出,阳明入黔前,官学的讲学更侧重规范性。

阳明入黔后,创办的龙冈书院与官学在讲学形式、受教对象、讲学内容、师生关系等方面皆有所不同,阳明更加偏重于自由化讲学。在讲学形式和受教对象上,阳明并不拘泥于在书院中教学,有时在山间休憩时讲学,有时在同行过程中讲学,甚至在外出作战时也会随处讲学。这种灵活的讲学方式深受学子欢迎,所以才会有“先生与群弟子日讲良知之旨,听者勃勃感触”与“人人闻风慕道,欲问业龙场者,络绎不绝”等规模宏大的场景出现。“书院与官学在师生问题上最大的不同是书院可以择师选生。一些著名学者,或自己设帐授徒,或由敬仰者拥立精舍”[4]80。阳明在龙冈书院讲学时,就有很多名人志士追随阳明而来,因其学术成就和声望感召了大部分学子。在阳明的学生中,不但有儒生,还有山民和童子等,所以阳明的讲学形式和学子来源更加偏重自由化;在讲学内容上,阳明也不讲当时人们热衷追求的科举考试技巧,而主要讲授以心学为基础的经世致用的良知学;在师生关系上阳明也有其独到之处。他认为学生可以向老师提出不同的见解,甚至和老师辩难,他提倡“教学相长”的教学形式。这种自由探讨和师友讲学的方式,在贵州书院教学中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阳明在贵州讲学时,贵州书院的教学方式出现了新的变化,“歌诗”成为一种新的教学内容,“坐起咏歌皆实学,毫厘须遣任教真”这种寓教于乐的教学形式打破了官学教育的刻板沉闷,调动了学生的积极性,“门生颇群集,樽斝亦时展。讲习性所乐,记问复怀面见……岂必鹿门栖,自得乃高践”[13]736与“分席夜堂坐,绛蜡清樽浮……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13]737-738皆记述了当时灵活自由的教学场景。这种大胆创新的教学形式和颇具独立思考、个性解放的讲学特色,为书院精神的发展注入了自由的活力。

六、讲学目的:从学以成吏到学以成人

中国古代书院的精神是什么?日本学者冈田武彦是这样理解的:“一言以蔽之,就在于理想人格的教育。学而成圣,这是宋明理学家的普遍看法,而书院教学的目的就在于此。圣贤与愚不肖虽说在气质秉赋上有所不同,但都具备同样的道德本性,只不过由于明察完备与否而产生了差别。所以人们在知识方面尽管有生知和困勉之别,但都可能成为圣人。因此学问并不是满足人们功利欲望的手段,而是必须以彻头彻尾的道德上的理想人格的形成为目的,这才是他们思考的方法。”[14]

明初统治者兴办官学,将科举作为培养和选拔人才的主要方式,目的只是为统治者培养需要的人才。把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和标准答案,以程朱理学的教化来达到维护“皇权”的目的,将程朱理学意志化、制度化、世俗化,致使一批学者读书求学以成吏为目的,完全违背了“求古圣贤之心以蓄其德”的要求。在笔者看来,阳明认为在这样世俗功利的教育环境下,学子还未做到修身,便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内圣还未达到,便想在外王层面大显身手。所以,学以成吏其实是对天理的悬置。朱熹讲“天理”,但若对“天理”的追求与功利目的挂钩后,“天理”难免被工具化,被利用。所以才会出现阳明所说的,学子皆口头上孝贤,却不见实际行动。在阳明看来,这是将“天理”流于表面,没有将其内化于心中,更无法谈及外化于行,所以功利目的下的“天理”,非“真知”。

“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12]75其中的“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就说明:道德理性不仅要和个体意志相结合,而且必须落实到道德实践中,因为只有在道德实践中,道德理性才能达到与个体意志的完美融合,且能够落实到主体的日用伦常中。阳明主张事上磨炼,在龙冈教学时,阳明便提到“薄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12]104。所以“为学”不仅仅是侃侃而谈,更重要的是在事事物物上致良知,是将其落实到实处。阳明在讲学内容上采用的是觉民行道的下行路线,但在讲学目的方面,其心学的“天理内化”“道德自律”和“实学精神”又彰显着阳明将“上行”路线(天理内化)与“下行”路线(实学)统一起来的思维路向。

王阳明11岁在京师读书时,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11岁的王阳明却认为“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少年时期的阳明便认识到,读书不为科举中榜,应以学成君子、学成圣人为目的。在龙冈书院讲学中,王阳明明确点出的“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条教规就体现出王阳明强调道德修养的重要性。龙冈书院受教对象多为夷民百姓,而非有儒文化基础的生员,所以阳明教学的目的是为了在贵州进行文化普及、提升百姓的学识和德行,而不是为了获取功名。阳明认为,教育是为了“去其蒙蔽,致其良知”,所以教育必须以德育为首,“学校之中,惟以成德成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精其能于学校之中”[12]87。书院教育的根基就是先秦的经典文本和诸子学,先秦百家的思想者对这些经典文本进行创造、研读和思考,将其核心精神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借助书院这样的教育载体,将经典文本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核心精神发扬光大。阳明认为书院教育的目的就是教人成为人,继而成为“君子”,最终“成圣”,即有着高尚品质、理想人格的人。所以笔者认为,书院作为教育者传道、授业、解惑的载体,其注重德育的精神与教育者的教育精神“合二为一”,二者有相同的内涵和目的。或者说,注重德育的书院精神是教育者以书院为媒介呈现教育精神的显性因素。阳明的到来,将贵州学以成吏的讲学目的转变为学以成人的讲学目的。他创办书院并收徒讲学就是要借明人伦而成圣人,书院存在的意义就是将讲学从科举的附庸下解救出来,回归教书育人、德育为主的本源。但他并不反对科举制度,“讲明心性之道义于举业之内,视科举为弘道之载体,客观上收到讲明心学与科举一举两得之效”[6]141-142。就是说,他将科举视为弘道的工具,目的是为了弘扬其心学思想,而传播心学思想的目的也是使人人致良知,进而成君子、成圣人。当然,德育精神是儒学思想的基石,但阳明在德育的基础上还阐发出“实学精神”,“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就是说,我们将良知内化于心,就必然会外化于行,在知行合一的过程中做到真知真行,必然可以做到致良知,也将达到“学以成人”的目的。

七、结语

阳明先生及其后学在贵州兴办书院、注重教育等一系列举动,促进了贵州的经济、文化发展,尤其是其心学思想的体悟和传授,更是使落后荒凉的龙场变成“教条徐颁,文化大启,自毋敛以来未之有也”的场所。在书院讲学时,阳明一改当时官方讲学的种种限制,形成了平民化的、以培养人的主体性为目标的、注重自由与实践的书院精神。龙冈书院不仅仅是一所书院,更标志着少数民族地区百姓对知识的向往和追求,所以才有“龙场王夫子遗化也。且谓夫子教化深入人心,今虽往矣,岁时思慕,有亲到龙场奉祀者,有遥拜而祀者”[10]的说法。由此可见,阳明及其后学创办书院和形成的书院精神对贵州地区百姓的影响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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