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与阳明学的分派①
2020-03-16汪学群
汪学群
(1.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2.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2)
作为阳明学的创立者,王阳明思想本身十分复杂,加上在不同阶段或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或不同场合,其论学的针对性不同,以及立论的角度差异,造成诸弟子门人对其思想理解的不同。在他生前诸弟子的思想就已经出现了分歧,其身后这种分歧进一步扩大,遂演成不同的学风乃至于门派。正是基于这一点,黄宗羲才在撰修《明儒学案》一书时对阳明学进行分梳,这种划分以地域为主、思想为辅,由此形成所谓的诸王门学案。黄氏此书的划分虽然有某种局限性,但为我们了解明代的阳明学发展与演变提供了不可替代的蓝本。近代以来的阳明学分派诸说无一不受此书的影响,或者说或多或少都能找到它的影子。今人对阳明学的分梳应该超过他,但绝不能绕过他,因此必须从此书谈起。
一、阳明学的地域分派
黄宗羲对阳明学的划分主要是依据地域。《明儒学案》共六十二卷,涉及阳明学的除了卷十专论王阳明的《姚江学案》一卷外,从卷十一至卷三十列六大王门学案,依次是《浙中王门学案》五卷、江右《王门学案》九卷、《南中王门学案》三卷,以及楚中、北方、粤闽王门学案各一卷。另外,因李材学于邹守益,卷三十一为《止修学案》,王艮学于王阳明,又立《泰州学案》五卷。后两个学案虽然没有“王门”的字样,但从传承上说也应包括在明代的阳明学范围之内。
在每个学案之前,黄宗羲都有对该学案的总体论述,以此分别对不同地域的阳明学略作概括。
浙中,“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1]220。并列有同门诸弟子,主要有徐爱、钱德洪(余姚人)、蔡宗衮、朱节、王畿、张元冲、张元忭(山阴人)、季本(会稽人)、黄绾(黄岩人)、董沄(海盐人)、陆澄(归安人)、顾应祥(长兴人)、黄宗明(鄞县人)、程文德(婺之永康人)、徐用检(金华人)、万表(宁波人)和王宗沐(台之临海人)等,草创之功不可没。其中的代表人物为钱德洪、王畿、季本、黄绾、董沄。
江右,“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1]333。包括邹守益、刘文敏、刘邦采、刘阳、刘晓、王时愧、刘元卿、罗大纮(安福人)、欧阳德、刘魁、胡直(泰和人)、聂豹、宋仪望(永丰人)、罗洪先(吉水人)、黄弘纲、何廷仁(雩都人)、陈九川(临川人)、魏良弼、魏良政、魏良器、邓以赞(南昌新建人)、陈嘉谟(庐陵人)、万廷言(南昌东溪人)、邹元标(豫之吉水人)、邓元锡(江西南城人)、章潢(南昌人)和冯应京(盱眙人)等,代表人物邹守益、欧阳德、聂豹、罗洪先。主要功绩在于矫挽浙中所出现的阳明学之流弊,体现王阳明的真精神,为其正宗。
南中,“南中之学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和冯南江,其著也。阳明殁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樵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而又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1]579。这一门主要受王艮、钱德洪、王畿、邹守益和欧阳德等人的影响,主要人物有黄省曾(苏州人)、周冲(常之宜兴人)、朱得之(南直隶靖江人)、周怡(宜州太平人)、薛应旂、唐顺之(武进人)、唐鹤征(荆川人)、徐阶(松江华亭人)和杨豫孙(华亭人),等。
楚中,“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暗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派,恶可较哉!”[1]627代表人物有蒋信(楚之常德人)和冀元亨(楚之武陵人)等,也受以泰州学派为特色的耿定向影响,但已非阳明学正统。
北方,“北方之为王氏学者独少,穆玄庵既无问答,而王道字纯甫者,受业阳明之门,阳明言其‘自以为是,无求益之心’,其后趋向果异,不可列之王门。非二孟嗣响,即有贤者,亦不过迹象闻见之学,而自得者鲜矣”[1]636。代表人物有穆孔晖(山东堂邑人)、张后觉、孟秋(山东茌平人)、尤时熙(河南洛阳人)、孟化鲤(河南新安人)、杨东明(河南虞城人)和南大吉(陕之渭南人)等。这一门未能抓住王阳明思想的根本,因此说流于迹象闻见之学。
粤闽王门,“岭、海之士,学于文成者,自方西樵始。及文成开府赣州,从学者甚众。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杨氏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以数十。’乃今之著者,唯薛氏学耳”[1]655。方献夫为这一门的开派宗师,但代表人物是薛侃(广东扬阳人)和周坦(罗浮人)。
止修,“见罗从学于邹守益,固亦王门以下一人也,而到立宗旨,不得不别为一案。今讲止修之学者,兴起未艾,其以救良知之弊,则亦王门之孝子也”[1]777。李材,江西丰城人,学于邹守益,因其思想特殊而另辟一学案,李材对补救王阳明门人解读良知出现的流弊方面起了积极作用。
泰州,“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1]703。这一门计有王艮、王襞、王栋、林春(泰州人)、徐樾(贵溪人)、赵贞吉(蜀之内江人)、罗汝芳(江西南城人)、杨起元(广东归善人)、耿定向、耿定理(楚之黄安人)、焦竑(南京旗手卫人)、潘士藻(徽之婺源人)、方学渐(桐城人)、祝世禄(鄱阳人)、周汝登(嵊县人)、陶望龄、刘塙(会稽人)、以及颜钧(吉安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和管志道(苏之太仓人),等等。黄宗羲把阳明学划归六门,除《泰州学案》以外,其他五门尽管思想上存在差异,但大体符合地域划分标准,当然师承也包括在其中。而《泰州学案》中有许多学者并不是泰州人,黄宗羲为何还把他们列为泰州,这恰恰说明他对阳明学的分派并不以地域为限,而是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师承关系,以及学风及思想特征。如徐樾师从王艮,颜钧师从徐樾,得泰州之传,何心隐师从颜钧,除王艮家学一脉之外,其他人都不是泰州人,但他们之间有这样或那样的承传及学术联系,形成学术谱系,等等。也正是由于这一特色,即地域和师承及思想特色有时不好兼顾,所以增加了分派的难度,也造成这方面的争议。
黄宗羲对阳明学地域划分的同时,也揭示不同地域阳明学的思想特色,体现了地域与思想的结合,或者说以地域套思想,因此说他以地域分派是相对而言的。进一步讲,地域也不完全是一个行政上的概念,而是一个由历史形成的地理和文化上的概念,也就是说地域内部的学者有共同或同系的语言(包括方言)、文化、风俗,彼此之间互为认同,超出行政范围,这应该是黄氏分派的依据。从这个角度说,不能简单地把学者籍贯与其分门别派直接挂钩,甚至等同。
二、阳明学的思想特征
黄宗羲不仅依地域把阳明学分为六门,而且还分别指出不同门派中学者的各自学术取向与思想特征,这为把握他们的思想实质提供了方便。以下根据《明儒学案》提纲絜领,作些勾勒。
浙中阳明学,主要代表人物钱德洪、王畿、季本、黄绾和董沄。黄宗羲从比较出发分析钱德洪与王畿二人的为学,王畿主张“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钱德洪说:“未发竟从何处觅?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二人对师门宗旨理解不同。王畿从见在悟其变动居之体,钱德洪只在事物上实心磨炼,因此,王畿修持不如钱德洪,钱德洪彻悟不如王畿,王畿最终滑入禅学,钱德洪不失儒学矩矱。王畿《天泉证道记》把阳明教法归为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钱德洪以此为定本,不可改动,后人称“四有”。王畿则认为这是权法,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如果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那么意知物都是无善无恶,后人称“四无”。他们求证于老师王阳明,后者平衡所谓的“四有”与“四无”。黄氏认为,王畿之学大体归于“四无”,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无善无恶之意,是先天统后天。从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的抉择,而心也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这是他论学的宗旨。[1]239季本之学贵主宰而恶自然,提出龙惕说:“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一归自然。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常以此为先哉?”[1]272以龙惕为心学核心。王畿、邹守益对季本这一思想有如下评价,二人都强调自然与警惕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反对龙惕主宰说,王畿更是主张以自然为宗,而季本始终坚持己见,不为所动。黄绾之学以“艮止”为宗旨,称:“见理性天命者皆在于我,无所容其穷尽乐知也,此之谓艮止。”[1]281“艮止”源自《周易》,艮止在我,也即在于主体内心,理性天命为内心所包蕴,求心即可,经黄绾发挥,艮止打上了心学烙印。黄氏讨论董沄思想,以为其说“性无善恶”,而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是言心而非言性。又说:“性之体虚而已,万有出焉,故气质之不美,性实为之。全体皆是性,无性则并无气质矣。”性既然无善无恶,赋于人则有善有恶,那么善恶都无根柢? 或者人生而静以上是一性,静以后又是一性?又说:“复性之功,只要体会其影响俱无之意思而已。”[1]290-291依董氏的说法,则堕于恍惚想象,所谓求见本体之失。显然违背王阳明本意。
江右阳明学的代表人物邹守益、聂豹、欧阳德、罗洪先。黄宗羲揭示邹守益为学主敬,敬即良知的精明而不杂于尘俗。吾性体行于日用伦物之中,不分动静,不舍昼夜,没有停机。流行的合宜处是善,障蔽壅塞处是不善,忘记戒惧则是障蔽壅塞,只有无往非戒惧的流行就是性体的流行。离开戒慎恐惧,无从觅性;离开性,也无从觅日用伦物,所说“道器无二,性在气质”皆是此意。同门聂豹从寂体处用功夫,以感应运用为效验,邹守益认为这是“倚于内,是裂心体为二之也”。季本恶自然而标警惕,邹守益认为这是“滞而不化,非行所无事也”。王阳明之后,“不失其传者,不得不以先生为宗子也”[1]334。对邹守益予以很高的评价。欧阳德所理解的良知,以知是知非的独知为据,其体无时不发,并非未感以前另有未发之时。所谓未发,也即喜怒哀乐之发,而指其有未发者,是已发未发,与费隐微显通为一义。聂豹之学以归寂为特色,与来学立静坐法,使其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心之主宰不可以动静言,而只有静才能保存,继承王阳明在南中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的教法。罗洪先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聂豹以归寂说号召同门,只有罗洪先赞同,发挥周敦颐“无欲故静”宗旨,以为圣学真传。王阳明“致良知”之说发于晚年,其初以静坐澄心教训学者,学者多有喜静恶动之弊,知本流行,因此提掇未免过重。然而说“良知是未发之中”,又说“慎独即是致良知”,也未尝不以收敛为主。邹守益的戒惧,罗洪先的主静,得王阳明的真传。
泰州阳明学主要代表有王艮、罗汝芳、耿定向和周汝登,以及别有一番特色的颜钧、何心隐和邓豁渠等。黄宗羲标出王艮之学以淮南格物为宗旨,他所理解的格物,是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也一物,以格知身为本,而家国天下为末。行有不得都要反求于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因此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于安身,发挥《周易》“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的思想。刘宗周评道:“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1]710-711安身即安其心,非保此形骸之谓。这是以格物贯穿《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和平天下,试图把内圣与外王联系起来。罗汝芳之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宗旨,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如此才是正确的。其为学洒落而不逾矩,一扫理学肤浅套括之气。耿定向之学不尚玄远,称:“道之不可与愚夫愚妇知能,不可以对造化,通民物者,不可以为道,故费之即隐也,常之即妙也,粗浅之即精微也。”其说未尝不是,但不见本体,不免打入世情队中。他认为学有三关,心即道、事即心、慎术。慎术以良知现成,无人不具,但用之于此则此,用之于彼则彼,用在欲明明德于天下,不必另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的。良知就是未发之中,有善而无恶。想要明明德于天下而后才称之为良知,其实良知是无待于用的。凡可以用之于彼此,都是情识之知而不可为良,耿氏对良知的认识尚未清楚,也缘于《传习录》记王阳明话语失真,如“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耳”[1]816。周汝登南都讲会发明王畿无善无恶宗旨,许敬庵作《九谛》主张不应以无善无恶为宗,周氏则作《九解》加以反驳:“善且无,恶更从何容?”黄宗羲认为,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原与性无善无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无不善,如何说无善?心以气言,气动有善有不善,而当其藏体于寂之时,独知湛然而已,如何说有善有恶?周氏以性为无善无恶,失阳明之意,沦为释氏所谓空。后来顾宪成、冯从悟都从无善无恶角度排摘王阳明,其实与王阳明无关,而是后学所为。
颜钧得泰州之传,其学主人心妙万物而不测。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着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是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加以修养。凡是先儒见闻、道理格式都足以障道。他曾说:“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余子所言,只从情耳。”何心隐师从颜钧,其为学不堕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理显于事。他说:“孔、孟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逾矩,非寡欲乎?此即释氏所谓妙有乎?”[1]703-707黄氏认为这是一变而为仪、秦之学。邓豁渠自叙为学过程,起先不理解良知之学,后达于良知之学,再后来之学日渐幽玄远。先天后天打并归一,也只得完一个无字而已。
其他阳明学,包括南中、北方、粤闽王门,以及止修学案。他们不属于阳明学主流,仅以黄省曾、蒋信、薛侃和李材为例,略述黄宗羲对他们论学要旨的概括。如黄省曾也论良知,以情识为良知,失阳明之旨。蒋信之学得湛若水为多,理气心性人我贯通无二,其论理气心性独得其要,而论工夫却未得要领。薛侃大体不出阳明学矩矱,服膺良知宗旨,一生重践行。李材初宗致良知之学,后来变为性觉之说,最后归于“止修”,以为“止修者,谓性自人生而静以上,此至善也,发之而为恻隐四端,有善便有不善。知便是流动之物,都向已发边去,以此为致,则日远于人生而静以上之体。摄知归止,止于人生而静以上之体也”[1]668。以为得孔、曾真传,其思想大体不出于此。
依据黄宗羲所论,以上各家虽然同属于阳明学,但也有自己的学术倾向与思想特色,尤其表现为同一地域的学者观点存在差异,而不同地域的学者观点却大体相同,地域与思想出现相互交叉,呈现出复杂性,为近代以来阳明学分派诸说的出现开启了先河。
三、近代以来的阳明学分派诸说
黄宗羲《明儒学案》系统而全面地对阳明学进行分梳,对后来的阳明学研究产生重要影响,近代以来的阳明学分派诸说大都引用黄宗羲《明儒学案》的说法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或者说《明儒学案》为阳明学的分派定下了学术基调。
嵇文甫认为,阳明学各家主张并非地域所限。如王畿和钱德洪同属浙中,但观点对立,聂豹和罗洪先同属江右,在未发已发问题上既与浙中不同,也有别于邹守益、欧阳德、黄弘纲和陈九川等江右同门。他把阳明学分为左右二派,如写道:“大体说来,东廓绪山诸子,谨守师门矩矱,‘无大得亦无大失’;龙溪心斋使王学向左发展,一直流而为狂禅派(颜山农、何心隐等),双江念庵使王学向右发展,事实上成为后来各种王学修正派的前驱。王学的发展过程,同时也就是它向左右两方面分化的过程。左派诸子固然是‘时时越过师说’,右派诸子也实在是自成一套。他们使王学发展了,同时却也使王学变质而崩解了。王学由他们而更和新时代接近了。”相对而言,左派愈来愈激进,右派则趋于保守。他还把左右二派的划分,与作为地域的浙中和江右挂钩,说:“大概浙中之学近左方,江右之学近右方。”又引黄宗羲对江右的评论:“姚江之学,唯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以此证明他在一定程度上认同黄宗羲的说法。
嵇氏尤其重视左派,认为从王畿和王艮开始就不时越过师说,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形成王学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处传播阳明学的教义,热情鼓舞,四方风动。不管后来学者对于他们怎么排诋,也不能抹杀他们在阳明学中的极高地位。左派最后发展为狂禅派,指的是万历以后有一种似儒非儒似禅非禅的“狂禅”运动风靡一时。这派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颜钧、何心隐一脉,以李卓吾为中心,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们的特色是狂,旁人骂他们狂,而他们也自诩狂。本来王阳明就有狂的特质,王畿有狂者作风,至于王艮,王阳明觉得他“意气太高,行事太奇”而加以裁抑,大体还是名教中人。颜、何一派就不同了,他们成为狂禅,成为李贽的先驱,左派发展到极端就成了狂禅派。[2]这与黄宗羲“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而颜、何“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一段评语唱为同调之鸣。后来日本学者岛田虔次等也多使用左派、右派来区划阳明学,并认为晚明思想界存在着一股“思想解放”或“思想启蒙”的思潮。[3]这类划分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
容肇祖《明代思想史》分两章讨论阳明学,分别是第五章、第七章。第五章“王门的派分”,列举了王畿、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王艮和黄绾六人,虽然没有为他们具体确立派系,但指出各自的为学特色。如王畿推崇良知见成,邹守益则为正统说,聂豹反现成良知而主归寂,罗洪先的思想是王阳明与陈献章两家综合,发挥无欲主静说,王艮称良知是自然天则,不用人力安排,重学重实行,黄绾早年服膺王阳明,晚年攻击其不遗余力。第七章“王门的再传及其流派”,列举胡直、何心隐、李贽和焦竑四人。作为钱德洪的弟子胡直在心性问题上发挥王阳明心学思想,何心隐作为王艮一脉后学,是极端平民化和极端的实践派,李贽是王学极端,把王学推向自由与解放。焦竑由王艮一脉重实用到博学。[4]容氏的观点淡化阳明学的地域性,突出他们之间的思想差异。另外,这两章由“派分”到“再传及其流派”似乎意识到阳明学有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
钱穆关于阳明学的讨论见《阳明学述要》,此书列“王学的流传”一目,主要依据黄宗羲《明儒学案》把阳明学分为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闽粤、泰州各派,再传后又有止修、东林蕺山。围绕着王畿、王艮、罗洪先三人,集中讨论浙中、泰州、江右三派之学。[5]后来他在《略论王学流变》一文中以王阳明所提出“良知”宗旨,说:“即在及门弟子中,已多出入异同,而末更甚。举其著者,有浙中、泰州、江右三派”[6]。强调在诸王门中,浙中、泰州、江右为主干。因为浙中为王阳明乡里,承风最先。主要弟子有钱德洪、王畿二人,四方来学由二人梳通其大旨,一时称“教授师”。二人主持江、浙、宣、歙、楚、闽各地讲会,历数十年,阳明学得以弘扬二人功劳最大。泰州则自王艮始,其子王襞把其父“自我心乐说”与王畿的“现前良知论”汇合,泰州学派由此狂澜,经徐樾、赵贞吉、颜钧、罗汝芳、何心隐、李贽等打通儒释,掀翻天下。江右以邹守益、罗洪先、刘文敏、聂豹为主,聂豹、罗洪先专拈归寂主静,与浙中树异。钱氏的分梳不出黄宗羲的框架。
唐君毅从本体与工夫角度把阳明学分为两派。第一派,“由工夫以悟本体”之良知学,浙中钱绪山的知善恶、无动于动,季本的警惕,江右邹守益的戒惧,聂豹、罗洪先的归寂主静属于这派。第二派,“悟本体即是工夫”之良知学,浙中王畿“无善无恶心之体”向“悟本体即工夫”的方向发展,罗汝芳以悟性为工夫属于此派。[7]这里同样使用浙中、江右等地域用语。
牟宗三认为,当时王学遍天下,然而重要者不过三支:浙中派、泰州派和江右派,“此所谓分派不是以义理系统有何不同而分,乃是以地区而分,每一地区有许多人,各人所得,畸轻畸重,亦不一致。然皆是本于阳明而发挥”。浙中派以钱德洪和王畿为主,德洪平实,引起争论的是王畿。泰州派始于王艮,流传甚久,人物多驳杂,也多倜傥不羁,三传到罗汝芳为精纯,以罗汝芳为主。江右派人物尤多,邹守益、聂豹、罗洪先为主。邹守益顺适,持异者为聂豹与罗洪先。牟氏自谓:“重义理之疏导,非历史考索之工作,故删繁从简。而评判此四人孰得孰失,孰精熟于王学,孰不精熟于王学,孰相应于王学,孰不应于王学,必以阳明本人之义理为根据,否则难得当也。”[8]此四人指王畿、罗汝芳、聂豹、罗洪先,对他们的评判以最能体现王阳明的思想为标准。牟氏的分梳虽然以思想为主,但仍留有地域的烙印。
冈田武彦根据王畿一段话把阳明学分为三大派。王畿写道:“主在同门得于见闻之所及者,虽良知宗说不敢有违,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纷成异见。(一)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二)有谓良知无见成,由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三)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发无知之本旨。(四)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五)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六)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差若毫厘,而其缪乃至千里,不容以不辨也。”[9]从良知角度评论阳明学的不同。具体而言,把第一、二、四三种说法分别归为归寂说、修证说和现成说。现成说主要有王畿、王艮,也称为左派;归寂说主要有聂豹、罗洪先,也称为右派;修证说主要有邹守益、欧阳德和钱德洪,也称为正统派。[10]一些学者认为,一、二明确使用归寂和修证,四不见“现成”,以为“似指王心斋”,六种说法不包括王畿,不赞同冈田视为现成,是因为王斋的现成与王畿的见在不同。又“本来无欲,直心以动”反映现成派的主要思想特征。①(1)①参见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吴震《阳明后学研究》,上海出版社2003年版,相关论述。具体问题很复杂,又出现分歧,不能作为分派的依据。
以上分派诸说大体不出地域和思想框架之内,不过是有所侧重,或以地域为主、思想为辅,在地域范围内讨论思想,或以思想为主、地域为辅,以思想为轴心展开论述,但也不能完全离开地域。诸说都有自己的依据、视角,可以并存,体现阳明学分梳的多样性。
这里仅以黄宗羲分派为基础,兼顾前人的成果,把阳明学看成一个历史过程。简而言之,以历史过程来处理阳明学的分派及演变。这种历史过程说体现了地域与思想结合,既考虑到地域特色,也注意到思想特征,同时兼顾师承与学风,从动态角度来理解阳明学,或者说把阳明学分派纳入历史轨迹,确定阳明学的发展与演变有一个历史与逻辑的演进过程,这一过程主要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以浙中为中心。浙中是王阳明故里,他早年成学及晚年传播良知心学都在这里进行,可以说它是阳明学的开派或原创之地,阳明学后来的演化都可以从这里找到线索。代表人物有钱德洪、王畿、季本、黄绾、董沄。浙中阳明学虽然都尊师说,但各有不同,如对于良知而言,钱德洪后天诚意之学,主后天意念上为善去恶,重在事物上实心磨炼,复归先天之性。王畿先天正心之学,则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的本体,以良知为先天本有,保任良知本体则离不开后天功夫。黄绾以艮止标明思想宗旨,发挥《大学》之道在于止于至善、止而后有定的思想。季本轻自然而重主宰,这个主宰就是龙惕之说。黄绾标出艮止,季本提出龙惕,他们的思想有相似之处,不过季本以警惕替代自然的观点,遭到同门的批评。董沄讲良知与致知体现了知行合一。这一阶段尤其是王畿与钱德洪在善与恶等问题上的分歧,不仅引发浙中阳明学的争议,而且也使包括江右阳明学在内的一些学者加入进来,为日后阳明学朝不同方向发展开启先河。
第二个阶段以江右为中心。江右是王阳明从贵州流放回来任职之地,他中年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此完善发展自己的学说。代表人物有邹守益、聂豹、欧阳德和罗洪先。邹守益为学主敬,敬就是戒惧,只有敬才能使良知保持精明状态。他把王畿与钱德洪关于“四有”与“四无”的争议归结于本体与工夫之辨,议论持平,反对同为江右的季本警惕之说,也批评聂豹离感求寂之说。欧阳德与罗洪先在知觉与良知的关系上有分歧,欧阳德主张良知包蕴知觉并高于后者,罗洪先不赞同,强调知觉与良知的区别。聂豹以归寂为宗旨,试图弥合良知天然具足与致良知之功只在后天为善去恶上发用之间的差异,却遭到浙中、江右等同门的批评,而罗洪先以主静为宗,却是他的知音。
第三个阶段以泰州为中心,代表人物有王艮、罗汝芳、耿定向、周汝登,以及颜钧、何心隐、李贽,这里既有泰州籍人物,也包括受泰州学风影响的非泰州人士。王艮主良知现成,这一点与浙中的王畿相似,明代学者把他们并称为二王,如陶望龄说:“新建之道,传之者为心斋、龙溪,……学者称为二王先生。”(陶望龄《盱江要语序》,见《歇庵集》卷三)刘宗周说:“王门有心斋、龙溪,学皆尊悟,世称二王。”[1]9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之说,使阳明学平民化,又以淮南格物说为学的,其格物把《大学》讲的修齐治平四条目贯通在一起。罗汝芳以赤子良知、不学不虑为宗旨,发挥王畿、王艮的良知现成思想。耿定向以慎术为良知现成,无人不具,在于实用而已。周汝登发明王畿的无善无恶宗旨,也与王畿唱为同调。至于颜钧、何心隐、邓豁渠,以及后来的李贽,则如同黄宗羲所说“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他们的主张挑战传统,已超出礼教范围,走向所谓的狂禅、异端之学。
以浙中、江右、泰州三派而论,总体上说浙中与江右从不同方向发展阳明学,浙中阳明学作为阳明学的发源地,其主体是正统,但存在着一个左的偏向(王畿),江右之学除正统之外存在着一种右的偏向(聂豹和罗洪先),那么泰州之学则大体继承了向左的一面,最后推向极端、演为歧出。具体而言,浙中、江右、泰州之间互有交叉,呈出复杂性。如浙中的王畿、泰州的王艮代表左派或激进,就是所谓的现成派,包括后来的罗汝芳、周汝登,以及耿定向、何心隐、李贽;江右的聂豹、罗洪先代表右派或保守,是所谓的归寂派,包括后来的王时槐等;浙中的钱德洪,同为江右的邹守益、欧阳德则为正统派,或为修证派,包括李材。这三阶段的逻辑是,浙中确立阳明学(正统派),同时也开启了分歧(现成派),江右虽然有所救正(修正派),但分歧依旧,而矫枉过正则发生新的变化(归寂派),到了泰州之学发展了阳明学左的偏向或现成一脉,最终出现所谓的异端(狂禅),也可称之为另类阳明学。如此才有后来东林学者以朱子学的救正,他们倡导朱子学与阳明学的结合,试图挽救阳明学的颓废,以名教来羁络这匹“脱缰的野马”。然而晚明的社会已经溃烂,阳明学也走向衰落,随着明朝的灭亡,阳明学退出思想主流。阳明学产生不同流派既有地域或传统的原因,也与他的创始人王阳明本身思想的复杂性或多维度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不同门派及学者抓住王阳明的某些观点或主张,进一步展开或加以推演,使这些观点或主张被放大、片面化,最终形成分歧。这也是思想发展的一般规律,同时也为后人提供了无限的思考与发挥的空间,其实在客观上有利于阳明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