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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克思“消灭劳动”的内涵

2020-03-16徐艳如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阶级感性异化

徐艳如

(上海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0)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认为:“迄今为止的一切革命始终没有触及活动的性质,始终不过是按另外的方式分配这种活动,不过是在另一些中间重新分配劳动,而共产主义革命则针对活动迄今具有的性质,消灭劳动。”[1]170也就是说,马克思将对资本以及与资本相同构的诸种活动方式的批判归结为这样一个要求,即“消灭劳动”。那么在人之为人无法放弃“劳动”这一必然的生存方式的前提下,现实的个人如何可能消灭劳动?

一、异化劳动——自发分工与阶级关系的形成

马克思曾将资本确认为积累起来的死劳动,确认为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的异化,“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1]51。也就是说,在现实的个人的生产过程中,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从人的感性存在中分离出去,相互集聚和凝结,成为一种固定的、僵死的社会力量,从而与人的感性存在相互分离、彼此对抗。这种僵死的社会力量就是资本。资本作为人的感性活动的产物,必然是以一定的方式凝聚起来的。“分工发展的不同阶段,同时是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1]148。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凝聚方式就是“自发分工”,它在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中形成了一种异己的、在人之外的强制力量,从而造成对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的褫夺。

国民经济学也谈分工,在他们那里,真正的分工意味着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天赋资质和才能,都能从事自己最满意、最拿手的工作,因此每个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必要样样精通,什么都会,只要通过交换就可以满足自身全方面的需求。例如:现代工业的发展大大促进了手的解放,其结果必然是脑的不断发展与进化。在此前提下,善于体力劳动的人则进行体力劳动,而善于脑力劳动的人则进行脑力劳动。在这个分工的时代,思维本身可以成为一种特殊的职业。马克思固然也认可分工所带来的巨大进步,“分工不仅使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这种情况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1]162-163。然而,在这样一种看似公平合理的社会架构中,马克思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的本质力量的分裂和异化,“因为分工和交换是人的活动的本质力量——作为类的活动和本质力量的明显外化的表现”[2]101。

自发分工使凝聚起来的社会力量同人的感性存在本身相脱离、相异化。一方面,人的生产过程被机械地分割为许多部分,变成人的持续的和难以克服的日常现实;另一方面,人只能在这样的活动中作为旁观者,无所作为地看着自己的现实存在被分割、被支配。这一点,卢卡奇描述得十分形象:“这种分工破坏了任何一个有机统一的劳动过程和生活过程,把它分解为它的各种组成部分,以便让精神和肉体上特别适合于这些组成部分的专家,以最合理的方式来完成这些合理的和人为分离开的局部职能。”[3]1自发分工作为人的活动的主要形式,虽然形成了极大的感性力量,但却以各种各样的理性原则完成着对人的支配,乃至于人的理性仿佛成为了一种脱离于人的存在本身的纯粹意识。“从这时候,意识才能现实地想象:它是和现存实践的意识不同的某种东西;它不用想象某种现实的东西就能现实地想象某种东西”[1]162。从这时候起,人才是作为主体而存在的,但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却与人本身相脱离,甚至反过来褫夺人本身;而思维却总是以抽象的普遍性为根据,想象着自己的能动的自由,因此人的思维活动和人的现实活动不再统一,乃至发生了对立和分离。在这种情况下,超越现实的个人之上的形而上学的努力就是必需的了。正如马克思所说:“这些力量本来是由人们的相互作用所产生的,但是对他们说来却一直是一种异己的、统治着他们的力量。这种观点仍然可以被思辨地、唯心地、即幻想地解释为‘类的自我产生’。”[1]169这种观念中的神圣力量即纯粹意识,它固然能够超越现实的个人而实现某种普遍性,但这不过是思辨的、唯心的,是一种想象中的自由。

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与人相对立意味着人的社会关系对人来说必然变为某种独立的、偶然的东西,“正是由于在分工范围内社会关系的必然独立化,在每一个人的个人生活同他的屈从于某一劳动部门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条件的生活之间出现了差别”[1]199。这就是说,人的社会性与人相脱离,人成为了抽象个体。正因为如此,现实的个人才有可能作为人彼此发生联系,因而抽象本身于人而言也变为了手段。由于自发分工造成的社会关系对于人的独立化(就人人互为手段而言),人自身的发展过程就表现为不依赖于人的社会性本质的独立的历史发展过程。在这样的历史过程中,现实的个人与其社会性的关系必然呈现为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关系。就是说,每个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私人利益是与公共利益有冲突的,但又必须与公共利益发生一定的关系,才能获取自己的私人利益。“正因为每个人所追求的仅仅是自己的特殊的、对他们来说是同他们的共同利益不相符合的利益,所以他们认为,这种共同利益是异己的和不依赖于他们的”[1]164。如此,人的社会性质就只有在这种利益交换中才表现出来,仿佛是作为经济运动中的一个器官,一种功能而存在。这种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矛盾,必然同时是私人利益本身的分裂与对立,因为每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私人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的共同利益。在这种分化中,一部分人会形成共同的利益联系,另一部分人则会形成另一种利益联系。可以说,正是由于分工才使人们之间有了一种必然的联合。不同的利益联系确定了个人在社会生产结构中的不同地位,因而都代表了整个社会经济体系中的不同的功能。个人利益转变为共同利益而获得独立存在,这就是阶级的客观形成。阶级是人的共同的利益联系,是人的特定的经济功能的人格化,“单个人所以组成阶级只是因为他们必须为反对另一个阶级进行共同的斗争”[1]198。比如说,资产阶级是资本实现其增殖功能的人格化,而工人阶级是为资本提供剩余价值的功能的人格化。这是市民社会两个休戚相关而又彼此矛盾的实存,其中一方为了保持自身的存在也必然要保持自己的对立面的存在。

迄今为止,人与社会的关系主要呈现为人与阶级的关系。随着社会分工和普遍交往的扩大,人与人之间感性交往的社会力量必然会提高,个人必会感到自己所从属的阶级关系是一种陈旧的交往关系强加在他身上的社会性质。“他们的个性是由非常明确的阶级关系决定和规定的”[1]200,因而个性与阶级性的对立愈加尖锐。在资产阶级的语言中,人被构想得比以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只要参与劳动和交换就可以占有物质财富。但事实上,他们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没有作为物的劳动和交换他们便一无所有。用马克思的语言来说,“个人生活条件的偶然性,只是随着那本身是资产阶级产物的阶级的出现才出现的”[1]200。就是说,个人的生活条件于人而言是纯粹偶然的,是外在的必然性。在此前提下,工人阶级必然会起而创造新的社会关系,以脱离旧有的阶级关系。但是,由于工人阶级是由自己与旧的阶级关系的那种特定的对立所创造的,因而他们创造出的新的社会关系又必然受其制约。这是个人与阶级关系的实质:阶级关系是人的自主活动的社会形式,但一经形成,就会成为制约人的自主活动的客观力量。随着人的感性力量的发展,人必然会要求推翻束缚人的感性存在的旧有的阶级关系。但与此同时,新创造的社会关系又会继续限制人的自主活动。因此,人与阶级关系的实质是交往形式与人的活动之间的关系,“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1]196。由此可见,阶级关系是人为实现自身的某种自由而创造出来的社会形式,但同时也必然会反过来限制人的自主活动的进一步发展。可以说,在迄今为止的人类生活中,人的自主活动只有在一定的阶级关系中才能实现。为了自由,人为自己创造了阶级属性,但同时,人又不断地以阶级冲突、阶级对抗的形式力图摆脱这种属性。当这种“属性”的束缚和界限愈加尖锐和普遍化,成为人不堪忍受、无法支配的社会力量,人必然要求重新驾驭这些感性力量,必然要求社会关系的重新分配,以往的历史都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则是“消灭劳动”。“阶级对各个人来说又是独立的……这种现象只有通过消灭私有制和消灭劳动本身才能消除”[1]198。

二、市民社会与共产主义:偶然的个人与“自由人”

既然异化劳动作为人的对象性活动的异化形式,意味着人的对象性活动本身与人相对立,那么当这种对立成为一种超越人支配的社会力量,人必然要求消除现成的社会关系,消除劳动的异化形式,这就是马克思要求“消灭劳动”的实质。在马克思看来,这是现实的个人之必然的实践趋向,是现实的个人之属人的需要。

资本的统治是人的抽象劳动主体化的产物,它起初作为人的社会性劳动的占有而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力量。在资本的抽象统治下,个人的感性存在,个人活动的社会性,若不能为抽象劳动的积累服务,就不可能被承认为劳动。一方面,人是作为“私人”存在;另一方面,人为了个人利益的实现而不得不组成共同的利益联系,即阶级。市民社会的人就被划分为了这样两个休戚相关而又互相矛盾的现实存在。因此,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必然面临着同一种异化:资产阶级若不能为资本提供增殖功能、无产阶级若不能为资本提供剩余价值功能,则会同样面临着“贫困”。“异化既表现为我的生活资料属于别人,我所希望的东西是我不能得到的、别人的占有物;也表现为每个事物本身都是不同于他本身的另一个东西,我的活动是另一个东西,而最后——这也适用于资本家——则表现为一非人的力量统治一切”[2]98。资本家若是不再经营资本,不再为资本增殖服务,则会沦为作为雇佣劳动者的现实情境,因而资本家不过是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作为拟人化的“物”。贫困来自于当今的劳动本身,这里的贫困并非作为纯粹的物质财富(即作为纯粹物欲之对象)的贫困,相反,现今的劳动创造了迄今为止最为丰富的物质财富;由此,这里的贫困是作为人的生命本质的贫困,是人的社会性存在的普遍丧失。正如马克思所说:“一方面所发生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资料的精致化,另一方面产生着需要的牲畜般的野蛮化和最彻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简单化,或者毋宁说这种精致化只是再生出相反意义上的自身。”[2]90

在整个形而上学的语境中,市民一般被视为私人,或者说抽象个体,而马克思则要以“现实的个人”来揭示抽象个体的界限,即抽象个体不过是作为现实的个人的异化表现而已,是对现实的个人的社会性的抽象。因而马克思既没有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也没有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他所要阐明和批判的始终是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即仅仅作为“劳动的人的抽象存在”与人的社会性本质之间的对立。因而,现实的个人始终是马克思之为市民社会批判的起点。人的存在的社会性的展开和社会力量的增长是人之为人的自我生成,也是全部历史的现实前提和必然趋向。由于这一前提,积累起来的社会力量对人的活劳动的统治就无可避免,异化也就成为必然。如今这种社会力量已经成为一种世界历史性的普遍强制,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否有可能重新驾驭这种强制,实现属人的自由呢?马克思给出的答案是共产主义。在马克思那里,共产主义本身并不是人的发展的目标,并不是固定的社会形式,相反的,共产主义是对异化劳动的反映并与之相对立的表现,是将异化收回到自身的、对象性的运动,因而马克思说共产主义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2]77,是现实的个人向“作为人的人”的生成。人既是作为感性意识的“主体”,又具有作为“人”的需要,因而人的活动自身就具有否定现实的力量。人在劳动之异化的、否定的形式中,必然要求占有其中包含着的积极的、肯定的和本真的形式,从而不断占有自身的社会性本质。因而共产主义作为“人的现实的产生运动”必然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社会性的人。(这里的“财富”无疑不单单指代物质财富,还包括作为人的感性存在)。脱离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脱离了人的现实运动,共产主义不过是存在于人的观念世界中的“应然”。

异化劳动的现实表现即积累起来的劳动(资本)与人的活劳动的对立,既然“自我异化与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走的是同一条路”,那么,资本运动本身必然包含着消灭资本原则本身(作为人的活动的异化形式)的感性实践趋向。在马克思看来,这一趋向体现在两个基本事实中:一是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以及由此带来的普遍的世界交往。生产力作为人的活动的感性力量,为现实的个人创造了极大的感性财富。但如今这种力量已经不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作为资本之抽象统治的社会力量。二是现实的个人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在既是人的活动(尤其是作为人的活动的资本)的存在基础,又正在成为人的活动的世界历史性的否定。“它们在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构成一个有联系的交往形式的序列,交往形式的联系就在于:已成为桎梏的旧交往形式被适用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为别的交往形式所代替”[1]204。所谓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作为人的活动的社会形式)的矛盾不过是人的活动与自身的矛盾,因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不过是人的活动自身的辩证运动过程。这两个基本事实无疑都表明了一点:资本的存在基础愈是展开,愈是发展,就愈是与资本原则本身相对立、相冲突。因而资本运动本身就包含着自我否定、自我扬弃的实践趋向,就包含着作为人的活动的社会性本质之生成的共产主义的现实的可能性。

由此可以说,资本主义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走的是同一条路,这一过程即将异化收回自身的、对象性的运动。在这一过程中,人必然要求把外在于人自身的社会性本质收回到自身。人的本质是社会性的,意味着向来无所谓单个的、孤立的人的自由,单个人的自由必然同时是人的社会性的自由。“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者批判者”[1]165。这种表达仿佛是虚构了某种晴耕雨读的原始状态,仿佛是向某种本源的、自然的、田园诗般的状态回归,仿佛是一种理论的浪漫主义幻想。但马克思想要强调的是“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这就是说,人并非天然是社会性的,而是向着社会性的生成,人的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这只有在对异化的积极扬弃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在市民社会,人与人的社会性处于一种外在的对立之中,人仿佛具有了一种个体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必须以抽象个体为前提,因而不过是形式上的自由。因此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是虚幻的共同体,其虚幻性就在于没有共同体,人便不可能占有“自由”,因而“社会”既是作为市民满足“非人”的需要的中介与手段,也必然同时是超越人之上的普遍强制。但是,共产主义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基础,它要求消灭一切超越人之上的社会力量,这必然只有通过联合或者说普遍交往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而各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也就是与直接相联系的各个人的存在”[1]169。因而共产主义是人的彻底的、社会性的本质的实现。马克思从未放弃这一原则高度,每个人的自由与一切人的自由是同一回事,“每一个单个人的解放的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1]169。当然,强调市民社会与共产主义走的是同一条路,并非完全抹杀市民社会与共产主义的差别,相反,这种差别不是概念上的差别,而是作为人的活动的本质的区别

三、共产主义的必然趋向与无产阶级“革命”

人的劳动与劳动本身相对立,而成为一种不可支配的社会性强制,无疑不能依靠人们头脑中的观念来消灭,而只能依靠人重新驾驭这些力量,靠“消灭劳动”的方式来消灭。那么人如何可能消灭劳动?人固然不能放弃自己作为劳动者的规定性,故而“消灭劳动”只能在人的对象性活动中才有可能,只能在人的活动的历史性过程中才有可能。在资本统治的现实历史中,消灭资本即“消灭劳动”,即是消灭在现代生产中人作为“积累的抽象劳动”之承当者的“生产者之规定性”。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革命”。“这种变化只有在实际运动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实现”。[1]170

既然资本是一种感性的权力,是人的感性活动本身的异化,那么消灭资本必须以现实的个人为前提。但马克思所谓“现实的个人”无疑是处于一定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中的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其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他们之所以有个人自由,只是因为他们是这一阶级的个人”[1]199。任何个体都无法仅凭个体的力量就实现自身的自由,所谓纯粹个体的自由不过是一种想象中的自由。因而共产主义必然是人作为类的自由,“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1]199。马克思说过,每一个力图取得统治的阶级,为了消灭整个旧的社会形式,必然会将自己阶级的利益说成是普遍的利益,从而力图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其在观念上的表达就是:将自己的思想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普遍性的思想,即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的意识形态的形式。资产阶级政治革命就鲜明地验证了这一点。这一革命之所以能够成功,就在于资产阶级起初的确同其他阶级的利益拥有更多的共同联系,因而这一阶级可以作为其他阶级的“代言人”而反对唯一的统治阶级。在此前提之下,这一革命的成果即将人的自主活动从传统的政治共同体的制约下,从直接的人身依附关系中解放了出来。但是,这种个体的自由不是没有前提的,它本身是建立在私有财产关系的基础之上的,即资本对人的劳动的支配和占有关系的基础之上。我们说过,人的劳动与自身相对立必然会引起人与他人相对立,而人与他人相对立又必然意味着一切人在阶级关系中的对立与冲突。在此前提下,人的自由的实现必然是在资本的前提之下,必然是在自身的阶级关系内部,用马克思的话说,“不过是在一些人中间重新分配劳动”[1]198。由此我们可以说,资产阶级挣脱了旧有的人身依赖关系,创造了新的社会关系,但是他们本身又是由于这些社会关系所设定的,因此为了适应新的社会关系,资产阶级必然要求将社会的大部分人变成“没有财产”的人即无产者(这里的财产并非单指物质财富,更是指称人的感性生命的完全丧失),以便更好地为资本的私有财产关系服务。“资产阶级本身只是逐渐地随同自己的生存条件一起发展起来,由于分工,它又重新分裂为各种不同的集团,最后,随着一切现有财产被变为工业资本或商业资本,它吞并了在它以前存在过的一切有财产的阶级”[1]198。而无产者为了反对资产阶级必然会组成另一个新的阶级,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客观形成。

如此一来,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就集中地体现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立。既然马克思认为进行革命的主体是作为阶级的个人,那么为什么无产阶级可以承担为革命的“心脏”?“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这个解放的心脏是无产阶级”[1]16。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是这个社会唯一一个完全丧失了生命本质和自主活动的阶级,因而为了实现自己的个性,必然要求消灭迄今面临支配自身的社会关系,“只有完全丧失了整个自主活动的现代无产者,才能够实现自己的充分的、不再受限制的自主活动”[1]209。因而无产阶级必然代表着社会的人的共同需要,代表着最为普遍的革命力量,无产阶级的解放即普遍的人的解放。得出这一结论并非马克思处于狭隘的阶级立场,而是主要基于以下两条线索:一是无产阶级与市民社会的其他阶级尤其是资产阶级的历史差别,这种历史差别体现了无产阶级的普遍本性;二是消灭异化的社会关系是现实的个人的普遍需要,包括处于异化之中的资产阶级。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历史差别,如此方能说明无产阶级相对于其他一切阶级的普遍本性。对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以这样两句话作了十分精炼的总结:“凡是在工人那里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活动的东西,在非工人那里则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状态;工人在生产中的现实的、实践的态度,以及他对产品的态度,在同他相对立的非工人那里则表现为理论的态度。”[2]59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同样面临着自身劳动的异化。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虽然也面临着生命本质的丧失,但是“他在这种异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满足和被巩固的”,因而“他把这种异化看作自身强大的证明,并在这种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的外观”[4]44。资本家最大程度地分享着资本的权力,最大程度地占有着人的感性存在的最为直接的形式,即物质财富。在此前提下,资产阶级的自我欺骗在于,它对自己的立场持保守的、非批判的态度,用卢卡奇的表达即“囿于直接性之中”,也就是囿于对对象的直接的既定的物的形式的满足与占有,而将自身属人的生命本质、感性存在视作主观的、次要的。这种直接性使得资产阶级自身存在着虚假活动的余地,要求以物的充分占有维持着自身作为主体活动的假象;而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它的感性存在没有丝毫假象的遮蔽,“无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毁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4]44。它连最为直接的物的财富的占有都无法充分实现,更妄论其属人的生命本质的占有了,因而市民社会的异化特征对于无产阶级来说被推到了顶点:无产阶级是与现存事物的全面对立,是作为人的全面丧失。物质财富是作为人的静止的、直接的感性存在,这种存在的丧失使无产阶级作为纯粹的、赤裸裸的物进入生产过程,因而当无产者意识到自己是物时,也必然会要求意识到自己属人的感性存在。因而无产阶级是作为资本的纯粹客体出现的,它没有任何假象的遮蔽而得以欺骗自己,所谓的“物的假象”对于无产阶级而言无疑是一击即溃的。正如洛维特指出的:“并非因为无产者是‘神灵’,而是因为他们体现着处于异化极端的人的类本质,无产阶级才拥有一种世界历史的作用,并且对整个事情的发生过程具有一种基础的意义。”[5]由于无产阶级体现了异化之极端的人的类本质,因而在其异化了的感性存在中也必然包含了其他一切人的异化状态,所以它必然是“解决”整个社会的异化现实的钥匙。只有无产阶级才有可能产生彻底革命的意识,即共产主义的意识,它要求消灭活动迄今所具有的性质,要求消灭人的活动以物的形式完成着的对人的统治,即“消灭劳动”。因此,马克思说,无产阶级革命必然是普遍的人的解放,只有丧失了全面本质的人,才能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

资本主义运动本身包含着共产主义的历史实践趋向,因而可以说,资本主义运动本身生产了它的掘墓人,即作为无产阶级之联合的感性交往方式。无产阶级革命是从这个社会本身中生成出来的,是从现有的前提产生的,是真实的人的感性需要,它们是这个社会克服自我矛盾、自我分裂的必然历史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了资本的四重内在界限,以此说明资本运动不存在自洽系统,它发展的每一步都必然生成出否定自身的感性力量,无产阶级革命正是这四重内在界限的现实表现。可以说,资本的世界历史性运动带来的必然是共产主义的世界历史性运动,而无产阶级作为完全“没有财产的人”,必然只有在世界历史的意义上才能存在。如此,马克思不仅在哲学的理论中而且在现实的个人的实践运动中都彻底地抓住了人本身:只有异化到底,异化的扬弃才会真正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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