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文学译介
2020-03-15广州工商学院周桂方
文/广州工商学院 周桂方
在琳琅满目的世界文学奖项中,诺贝尔文学奖可谓是其中影响力最大、权威性最高的,不甚知名的作家会因此霎时广为人知,其作品备受关注,销量也会随之爆棚,诺贝尔文学奖对文学、文化传播的重要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随着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实施,专家学者们对此的各种探索与创新纷至沓来,中国文学外译的研究顿时成为学界新的热点。译即翻译,介的重要内容是传播,翻译文本的产生,只是传播的开始,在它之前有选择翻译什么的问题,而之后还有交流、影响、接受、传播等问题。美国政治学家哈罗德·拉斯韦尔提出了传播过程中经典的5W传播模式,即谁(who)、说什么(what)、对谁说(to whom)、通过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取得什么效果(with which effect)(郭建斌,吴飞,2005:116-125)。将之应用到文学作品的译介,是指包含“译介主体”“译介内容”“译介途径”“译介受众”“译介效果”五大要素的译介模式。目前,我国学界针对翻译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研究已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但多以翻译译本研究为主,尤其集中于探讨微观的语言转换策略,缺乏对中译外整体的过程性研究,也没有对翻译文本选择、译者性质、翻译程序、接受效果等关键性宏观影响因素进行全面而深入的考察与分析,译本的传播未能引起足够的关注。中国文学译介作为一种跨文化的全球传播活动,原文本的选择与翻译共同决定了其海外传播的效果。
因此,对中国文学外译的研究不应囿于译本层面的翻译策略,还应考虑译本之外其他因素的影响,如翻译文本的选择、文本的翻译主体、译本的翻译对象、译本在目的语国家的接受效果等。鉴于此,本文将以诺贝尔文学奖为风向标,试从“译什么?”“谁来译?”“怎么译?”三个层面考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文学文本的共性、译者的特征、翻译策略的特点以及存在的问题,以探讨中国文学的有效译介模式。
一、中国文学译介之“译什么”
截至2019年10月10日,诺贝文学奖得主已达116位,其中83%为欧美人。如此天壤悬殊是因为东方世界缺乏优秀的文学作品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中文作家要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唯有通过翻译,中国文学要想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与接受,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也只能通过翻译。而翻译文本是否迎合目的语国家的语言特点与要求,译介内容是否遵循目的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与诗学,这些都是决定译介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由于文化差异以及目的语读者解读取向的不同,有些文学作品在国内反响平平,在国外却倍受欢迎,好评连连,翻译文本的选择对成功译介中国文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谈及翻译文本选择的重要性,美国汉学家葛浩文认为,“翻译最重要的任务是挑选,不是翻译”。
文学作品的独特性和普适性,彰显了不同文化语境中人们不相等却相似的经验,是作者、原作、译者、译作与目标与读者在不同时空有效交流与对话的前提。而且,文学作品只有具备相通于世界的思想意识,才能使其自身具有可译性,通过译者的转化与传达,跨越语言文化障碍,为不同文化背景的异域读者理解与接受,进而在更广的范围内传播。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每个国家也都有自己的显著特点,读者一看就知道是在写某个国家或者城市,语言的节奏、描绘的画面都不同,但是读者会发觉它所描写的和他们自己的某些感受是相通的。无论哪个阶层、哪个民族、哪个国度的人都能在一个共通的领域产生共鸣,世界各国的文学都有一些共通的东西,不同的文化也有潜在的共性。因此,译者在选择翻译文本时,要充分考虑作品内容的普适性,精准预见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品都植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土壤,同时又探究了普遍人性,符合人类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能让异域读者感同身受,是 “民族性”与“世界性”的有机统一:一方面,高行健深受西方现代派剧作家与小说家的熏陶,大量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写作手法,迎合了西方的诗学,而且用西式写作手法描写中国的现实社会,也满足了西方人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莫言的作品探讨了与人类生存与生活休戚相关的问题,诸如感情问题、婚姻危机、代沟等,能够唤起不同族群的人们共同的理性思考或感性的情感体验,使其作品获得普适性价值与意义,进而使他们能够达到互通与共鸣。较之中国政府主导下的中国文学外译活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中文作品的译者葛浩文与马悦然选择的中国文学译介文本在体裁与题材方面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一是体裁由“短篇小说”向“长篇小说”译介的转变。为了逐步改变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边缘化地位,中国政府大肆利用外宣机构通过《中国文学》、“熊猫丛书”等向外译介了大量的中国文学作品,其体裁主要是小说、诗歌与散文,其中尤以小说见多,而且大多是中、短篇小说,如《萧红小说选》《王蒙小说选》《丁玲小说选》《高晓声小说选》《中国优秀短篇小说选》等。然而,高行键与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灵山》《一个人的圣经》《丰乳肥臀》《蛙》《檀香刑》《生死疲劳》等都是长篇小说,它们意蕴更加丰富,更利于西方读者全面感受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二是选材由“重本土需求、轻读者接受”向“两者兼顾”的译介转变。政府主导外译的文学作品在“自我需求”与“他者接受”之间更重前者,其内容主要是为了顺应当时本土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以《中国文学》译介的现当代小说类作品题材为例,为了迎合特别时期本土的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小说内容要么是介绍工农兵的生活,要么是描写全国上下一片红,或者是社会主义建设与生活,全然不顾接受对象的需求。而汉学家在选材上有较大的自主权,同时会很好兼顾目标语国家的政治因素与市场需求:他们既了解中国文化,同时又洞悉目的语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以及译本接受对象的思维模式和审美习惯,其中葛浩文清楚地认识到美国读者希冀从中国文学中管窥中国的政治文化,而且对讽刺性的、批评政府类的作品情有独钟,因而可以准确选择“不越雷区”又契合目的语读者口味的翻译文本。此外,汉学家的民间身份格外醒目,具有官方机构无以比拟的优越性,也能更加容易得到西方受众的认可,从而也使其译本得到更有效、更广泛地传播。
毋庸置疑,以上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的成功“西渐”为中国文学译介文本的选择提供了参照蓝本与经验借鉴:中国文学外译文本的选择不仅要注重文本自身的“民族性”与“世界性”,或是“独特性”与“普适性”,更需考虑目的语读者的审美趣味,引起他们的共鸣。与此同时,三位作者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也足以显示东方世界对西方读者的吸引力,中国文学中的“经典”俯拾皆是,但并非凝固不变,随着时代的变迁,中国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同时代与阶层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关注点也在不断发生转变,翻译内容也就需要紧贴时代随之改变,需要根据译本接受对象不同的关注点竭力选择那些富含中国文化沉淀与内涵的文本进行译介,让目标语读者充分体味中国情调。
二、中国文学译介之“谁来译”
文学译介是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而译介主体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他们是不同文化得以传播与交流的桥梁。目前,中国文学外译的译介主体包含葛浩文、蓝诗玲、翟理斯、白亚仁、杜博妮等耳熟能详的汉学家与以林太乙、聂华苓、童明等为代表的离散译者,但他们的翻译终属凤毛麟角,主要还是政府主导模式,如由中国政府机构发起、国内出版社承担译本出版的《中国文学》、“熊猫丛书”“大中华文库”等中国文学对外推广计划,其译介主体以中国本土译者为主,但终归广种薄收,其传播效果不尽如人意,中国文学外译重任遭遇了瓶颈与波折。
鉴往知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回顾和总结以往译者的成功译介案例是不无裨益的。纵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文作家高行健与莫言:高行健中文作品的外译者包括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法译者杜莱特和英译者陈顺妍;莫言文学作品的外译者,除了美国汉学家葛浩文,还有瑞典语译者陈安娜、法译者杜莱特和尚德兰夫妇等。不难发现这些都是外国译者,其中尤其是汉学家马悦然与葛浩文,为高行健和莫言的作品在西方世界的有效传播与接受,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社会心理学家纽卡姆的“自己人效应”证实,彼此间态度和价值观越是相似的人,相互之间的吸引力也会越大。就翻译而言,译介主体如果是与目标语读者有着相同语言、文化、宗教信仰等的“自己人”,那其译介的作品就更容易为目标读者信赖与接受。作为惯例,欧美学者历来只把外语译成母语,汉学家也只做汉语译母语的工作,然而由于中西文化差异,误译、误解还是难以避免,这就要求中国文学外译译文最后应有以目的语为母语的人把关,以免其诠释不足或过度诠释,给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带来困难与障碍。汉学家葛浩文与马悦然的特殊经历使他们能很好地胜此大任:他们既通晓中国文化与文学,又能熟练使用母语翻译中国文学,更有本土中国人为他们的译文把关——他们的妻子都是中国人(其中葛浩文的妻子林丽君也同为翻译家,他们的结合可谓珠联璧合),而且他们在翻译过程中也一直与原作的作者高行健和莫言联系互动。
此外,汉学家马悦然与葛浩文在西方国家都享有较高的知名度与影响力,可谓权威的象征,他们自身的社会资本与象征资本更能赢得西方读者的认可与接受,必然对其译作有积极推介作用,这也为中国文学译介主体的选择提供了进一步的参考。总而言之,良好的文学文化修养与地道的目的语表达能力是中国文学译者的必备前提,中西合璧无疑是目前颇为理想的中国文学译介主体模式,它极大地实现了国内本土译者与国外汉学家的优势互补。当然,中国文学的译介活动还要充分考虑译介主体的兴趣爱好,而不是一厢情愿地“要他译”。
三、中国文学译介之“如何译”
在译介活动中,倘若原作的意图和译作传递的信息在目的语环境中水土不服,译作的传播效果可想而知,翻译也就失去了意义。显然,“如何译”是译介活动的核心内容,翻译是选择“带着镣铐跳舞”,还是制作出更多的“弗兰肯斯坦”?多年来,中外翻译界对此做出了不懈的探讨,然而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进程仍然步履蹒跚。诚然,衡量文学作品质量的标准是多元的,但在没找到一个可以与诺贝尔文学奖相媲美的世界性文学大奖前,作家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对传播本土文化就有重要的意义。因此,研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文学作品译者的翻译思想与翻译风格,对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具有一定的启迪意义,其中葛浩文的翻译方法可谓广为人知、影响非凡。
葛浩文的翻译观点与翻译策略散见于各种报刊杂志与访谈随笔,从中可以窥见其基本的翻译出发点与策略。“我认为一个做翻译的责任可大了,要对得起作者,对得起文本,对得起读者……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读者,而不是作者”。由此可见,“忠实性”“可读性”以及“可接受性”是葛浩文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时的重要翻译观与根本出发点。他在翻译莫言作品时,充分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灵活选取了改写、删减、省译等以目标语读者为中心的翻译方法,比如莫言作品《红高梁家族》中的故事情节一反传统的时间顺序,葛浩文在翻译实践中则重新安排了叙事时间,使故事更易于理解和连贯,进而使目标语言读者更容易理解故事情节。另外,莫言在作品中擅长使用重复的叙事手法,鉴于这不符合美国人的阅读习惯,葛浩文在翻译实践中则频频对大量重复之处进行了删减,这种连译带改的策略适应了目标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与审美趣味,从而使其英译本因与原作旗鼓相当、同具美感而打动读者。此外,葛浩文在翻译《红高粱家族》中详细描写虐杀并吃狗的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时,采用了省译法,用“eating quickly”一笔带过,显然是以读者的接受度为出发点的。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中的“天堂”意指故事发生地“天堂县”,但其并非天堂,而是地狱,有较强的讽刺意味。鉴于这样的内涵在译文中具有“不可译性”,葛浩文将其译为The Garlic Ballads,省略了“天堂”,以减少不必要的阅读障碍。综上所述,中国文学作品的外译是个复杂纷繁的问题,它不仅仅是个简单的语言文字转换的问题,更受制于诗学、意识形态以及目的语读者的审美趣味、阅读习惯、语言文字的偏好、接受心理等。
毋庸置疑,葛浩文在翻译实践中删改、弱化了某些中国元素,在短期内迎合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但此翻译方法只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并非中国文学对外译介过程中长期行之有效的方法。不同文化间的人们思想感情大致相似,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译者面临的巨大挑战就是将相似的思想感情用不同的表达方式翻译过来,具体到中国文学译介,译者的使命就是不仅让目的语读者读懂中国故事,更要让他们能体味中国情调。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加强与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中西文化差异已全然不像过去那么鲜明昭彰,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呈多元化,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程度也在不断提高,他们势必会不满于现行的翻译方法,渴望了解更多、更真实的中国异质文化。比如,但凡会读中国文学译本的西方读者,基本都受过良好教育,读过许多文学作品,他们的文学品位比较高,喜欢自己琢磨,希望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体味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就算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完全可以自己上网搜索,而不需要译者注释,正可谓“Less is more”。英国汉学家霍克思也说过,“读一本注释堆砌的小说,宛如戴着脚镣打网球”。所以,纷繁复杂的文学作品的译介活动也要与时俱进,竭力寻求“异”与“译”的最佳结合点,以迎合各个时期不同目标语读者的各式期待视野,中国文学作品的译者务必不断提高自身文化自觉意识,切实传达中国文化的精髓,逐渐扭转中国文化被歪曲误解的边缘化局面。
四、结语
诚然,中国文学译介活动是一种弱势文化向强势文化译介的行为,困难与挫折不可避免,注定了中国文学“走出去”必然要经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文学作品成功的译介模式,为中国文学有效译介提供了经验参考:在中国文学的译介过程中,译介内容与译介主体是影响译介效果的关键因素,译介内容只有具备普遍性,译介主体只有达成“中西合璧”,译者只有在翻译实践中尽情施展“自己人”优势,充分考虑受众的意识形态、喜好等“他者”需求,译作才能真正被受众理解与接受,进而达成传播的目的。不可否认,翻译文本选择的精准性与翻译实践的忠实性与可读性是中国文学作品成功译介的不二法门。同时,译本的流通,亦即寻求有效的推介渠道与营销方式是译作传播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其对中国文学译介的作用也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