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大学校长遴选中的非理性因素*
2020-03-15刘爱生金明飞
刘爱生 金明飞
(浙江师范大学 田家炳教育科学研究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前言
大学校长遴选意在达成特定历史阶段需求下个人和机构的适切性,而校长作为肩负一校荣辱的舵手,其重要性使校长遴选成为一项慎之又慎的议题。 经过沉淀,美国大学校长遴选的确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善、严谨的遴选制度,综合而言,主要包括这几个步骤:成立遴选委员会,拟定遴选标准,发布招聘广告,搜集校长候选人,筛选,面试,董事会决定新晋校长人选,校长宣布就职。 这一过程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可谓是一场遴选“马拉松”。
表面上看,美国大学校长遴选是一个深思熟虑、完全理性的决策过程。 我国不少学者就认为,美国大学之所以后来者居上,是因为他们通过严苛、理性的遴选制度,挑选出最杰出且最具领导力的大学校长。[1]但是,细究起来,这一结论恐难以站稳脚跟。 一方面,即便那些后来看似非常成功的美国大学校长,很难说完全是理性选择的结果。例如,芝加哥大学遴选赫钦斯担任大学校长,完全是学校长期遴选无果,董事会在必须决断而又无人可选的处境下,做出仓促且近乎鲁莽的决定。对于赫钦斯当选芝加哥大学校长,美国不少学者认为是缘于赫钦斯的“运气”,或称这是“一场在年轻人身上的赌博”(a gamble on youth)[2]、决定带有不计后果的“冲动性”[3]。 另一方面,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结果中也不乏失败案例,甚至在遴选过程中,无法选择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候选人,而是寄希望于运气,或由“平庸”者胜任校长职位。[4]在美国高教史上,著名的失败案例就包括哥伦比亚大学遴选艾森豪威尔担任大学校长[5],哈佛大学遴选萨默斯担任大学校长[6]。 这二人都带着巨大的光环任职,并被董事会赋予了巨大期望,但治校结果并不理想,后者甚至被教师投了不信任票以致最终黯然下台。
那么,为什么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明明是一个理性的决策过程,为什么在一些学者心中,会认为是一场赌博或当选者带有运气成分? 为什么还是有失败的遴选案例? 结合国内外的文献资料,这里认为: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过程并非全然是一个理性选择过程;相反,在遴选过程中,夹杂着大量的非理性因素。 在具体展开论述之前,有必要重新认识决策过程中的非理性因素。
二、决策过程中的非理性因素
传统的理性选择理论基本假定是:决策者具有完全的理性,拥有强大的数学与逻辑计算能力,具有一组共同的偏好,并且决策者拥有备选方案及结果的完全信息。 作为合理决策的理想型,“理性模型的价值在于它规定了决策程序,指定选择实现目标和目的的最有效手段,并且是评价决策的核心概念”。[7]然而诉诸现实是,决策者并非是完全理性的,按照西蒙的观点最多是“有限理性”。 在很多时候,人们决策时会受到非理性因素的干扰,如直觉、情绪、气质和性格等,进而导致决策结果与预期相偏离甚至相背离。 现代心理学的大量研究表明,非理性行为在一个人的心理结构与认知加工过程不仅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且一些非理性行为与特征甚至能够对理性思维和决策产生影响。 与此同时,这种影响又很难排除掉。[8]这一情况使得哪怕决策者努力“保持理性”,但在有意与无意间,还是会陷入“非理性”陷阱之中。
首先,在现实生活中,决策者不可能掌握全部的有效信息。 这是因为决策者所面临的环境并非一成不变的、客观的,很多外界的信息决策者难以感知到。 显然,根据残缺的信息作决策,极有可能发生偏差。 即便决策认为感知到所有的信息,但随着环境的改变、新的信息来源增加,决策者所要决定的问题的性质有可能已经发生改变,决策者自身也随时有可能改变原先的决定。
其次,决策者的偏好与价值观并非都是同质的、一致的。 他们极易受到外界与他人的影响而形成“启动”和“锚定”。 “启动”是指决策者容易受到一个参照点所粘缚而干扰客观决策。 例如,个体在评价幽默漫画时,被要求嘴里竖着含铅笔(这会使人不自觉地皱眉)的人,其评分要比横着含铅笔时(嘴唇会做出微笑的表情)的人低得多。同样,不同决策情境会无意识中影响个体的心情,进而干扰他的决策。 “锚定”是指对某一主题不相关的信息会对决策者的信念与判断产生影响,其经典案例是眼睛和鲜花的故事。 在某公司的茶水间,员工喝咖啡时要自觉投币。 但是,当咖啡机上方贴着一双大眼睛的图片时,投币的数量明显要多;相反,当咖啡机上方贴着鲜花的图片时,投币的数量明显要少。[9]
再次,决策者容易受个人情绪的干扰。 最典型的案例是“保释官”实验。 研究发现,保释官对保释申请批准的概率随着累和饿的程度(这会影响到其情绪)而呈现一致的变化。 用餐后,保释官的批准数量会增加,在两次用餐之间逐步下降,到下次用餐前降为零。[10]
最后,个体的思维系统并非固定只有一个。决策本质上是信息加工的过程,背后涉及个体的思维系统。 心理学研究表明,个体的思维系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经常性地出现快思维和慢思维两个系统,前者是直觉决策,后者是逻辑分析。 常人出于节约精力和时间,习惯倾向于快思维,讲究“速战速决”,显然这种决策很难做到客观;即便有些人是慢性思维,但由于决策往往有个时间节点,临到决策末期时,慢思维往往也会化为快思维。[11]
长期以来,决策过程中的非理性行为及其成果受到主流决策学派的排斥,认为是特例、个案。但随着心理学、经济学、组织学家们不断深入研究,决策中的非理性行为日益作为一种惯常现象而被人们所认可和重视。 美国民族心理学家爱德华·斯图尔特(Edward Stewart)等人指出:“北美的决策者并没有在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中理性地作出决策,总的来说,他们把过去的事件根据决策模型进行了重新组织……因此,在美国,理性决策是一个神话”。[12]
三、美国大学校长遴选中的非理性因素
(一)美国大学校长遴选是政治妥协的结果
阿特巴赫认为“(美国)大学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机构,而是一个拥有一定自治权的各种团体组成的社会。”[13]美国大学校长遴选正是扎根在一个多目标、多利益相关者参与治理现实的松散耦合组织中。 面对诸如校长遴选的重要决策,鲍德里奇提出了大学的“政治模式”,强调冲突的动力和利益集团在政策制定中的作用。 “各团体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利益,从多个角度给决策过程施压。 权力和影响力一旦明确表达,就会经历一个复杂的过程,直到政策从多个群体相互竞争的诉求中形成。”[14]类似的,伯恩鲍姆(Robert Birnbaum)将大学校长遴选描述为精心设计的活动,旨在通过允许不同利益相关者群体的广泛参与,将合法性归于候选人。[15]因此,梅耶·扎尔德(Mayer N.Zald)认为,尽管遴选结构旨在促进一种非政治性观念,然而现实是,最终的选择行为是由该组织目前权力(政治)平衡造成。 之所以将整个遴选过程称为政治活动,因为它涉及权力的组成部分、选举和投票机制以及组织目标的基本选择。[16]
关于美国大学校长遴选中的政治现象,朱迪思·布洛克·麦克劳(Judith Block McLaughlin)和大卫· 里斯曼(David Riesman)进一步指出:“遴选成员会从‘他们’和‘我们’的角度划分委员会,尤其进入遴选程序后情况更加恶化,因为许多人都怀疑对方的动机和意图。”[17]如围绕群体利益、资源分配、权力大小对遴选标准和进程中的意图争执。 教师参与者会怀疑董事会串通、预先确定结果,或担心与董事会优先权不一致。 遴选成员对优先级和价值观的不同看法,正是大学作为松散耦合组织的一个独特的副产品,然而在实际的遴选过程中,这些不同的观点和价值观可能有助于反对选择意志坚定、充满活力的候选人。 面对庞大的候选人资料库,在利益群体争执过程中,正如伯恩鲍姆观察到的,大学校长根本不是“被选”出来的,而是在被拒绝的过程中幸存下来的。遴选实际进程中,通过建立一种否决权制度,在个人或利益相关者的反对基础上消除特定候选人,遴选最初制定的遴选标准,在遴选进程中很有可能被抛诸脑后。 这种否决权制度,不仅意味着个人主导议程和特殊利益加强,而且最终选择可能不会产生最佳候选人,仅仅是最终候选人的默认选择:参与遴选利益群体相互妥协下最不反感的候选人。
因而,对美国大学而言,遴选第一要务是政治进程中的公平,程序公平和利益表达是遴选成员最为看重的,选出的校长是否是合理的可能不那么重要。 对于政治妥协的遴选结果,美国一些学者表示:为了权衡各种偏好,最终选出的校长更像是工厂经理,除少数例外,强有力的校长不可能通过这个过程选出。 遴选可能以平庸的候选人收场。[18]从这个观点出发,美国大学校长遴选更像是利益相关方参与的一项仪式进程,象征的是学校内部的平等思想,而非遴选校长的有效手段。这也符合罗伯特·哈恩(Robert Hahn)对美国大学校长遴选的评价:“遴选通常由满足利益群体需求的仪式组成,但很少提供对领导成功所需的理性分析,预测成功的依据很少,保证成功的依据更少。”[19]
(二)美国大学校长遴选中夹杂了大量的情感因素
决策行为学研究表明,相对于选择“最大化”的最佳备选方案,决策者似乎更倾向选择优于某一标准或目标的“满意化”方案。[20]归根结底,程序是由人实施的。 在强调多元标准群体互动的遴选中,冲突和结果不仅缘于遴选成员的理性考量,其中人的非理性意志、喜好等情感因素也有明显影响。 例如,吸引理论反映出人们倾向于喜欢那些他们认为与自己相似的人。 杰弗瑞·菲佛(Jeffrey Pfeffer)表明:“领导职位人选,可能会选择与面试者行为方式相通的候选人。 在此情况下,与其问遴选是否在寻找与学校匹配的候选人,不如问是否是在寻找能反映自身外表、价值观和行为的候选人。”[21]这表示在遴选中有一种明显的情感偏向,即选择视觉和行为上最像委员会成员或大学成员的候选人,也就是最符合委员会成员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对大学定位、目的看法等。 但是这种情感影响又是复杂的。 因为不仅单个利益群体间的倾向会出现分歧,甚至同一利益群体不同个人倾向也会有偏差。 此外,尽管遴选表面上是平等的,然而董事会、教师和教师之间的话语权实际上是不平等的。 所以,情感因素之于遴选,其影响可归结为四个方面。
首先,遴选委员会成员的不确定性和情感因素的整体影响。 遴选委员会的组成不是既定的,通常是各治理主体默契协商的结果,候选人的去留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谁恰好是委员会成员,或者何人恰巧在关注遴选进程。 所以,不同的人进入委员会,差异化的个人主观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哪种候选人得以保留。 另外,由于校长职位要求和筛选条件限定,越接近遴选尾声候选人之间的技术差异越小,这也就意味着最后保留的几位候选人在技术条件上基本都能胜任校长职位。 所以,最后候选人之间的个性差异会成为委员会面试的焦点,如形象因素:长得是否像校长,是否能代表学校等。 这种非理性评估,依赖于委员会成员的“眼缘”或“是否投机”。 这些情感因素催生的化学反应虽然不是上台面的正当理由,但可能会对结果产生决定性影响。 所以斯图尔特·弗里德曼(Stewart D.Friedman)得出结论:最终候选人与组织的契合度,与其说是资格,还不如说是人格和讨人喜欢的问题。[22]
其次,董事会权力及其情感意志影响。 校长遴选作为学校董事会的一项主要任务,其位居顶层的权力地位在美国大学中毋庸置疑,虽然遴选追求民主和平等的象征意义,但董事会的情感态度基本决定遴选走向。 德里克·博克(Derek Bok)谈及美国大学校长遴选时表示:董事会具有最终决定权,而且董事会中个性鲜明、拥有很大影响力的董事可能直接决定遴选成败。[23]波士顿大学最近一起校长遴选的失败案例,就是受极富影响力的董事会成员约翰·希尔伯(John Silber)个人意志和权力过度干预的影响。[24]虽然博克表示董事会的唯一目的是希望大学办得更好,但是根据吸引理论来看,来自现实世界的董事会比较强调校长的筹款能力和行政能力,作为学校的“外部成员”,在不了解大学文化的基础上,他们更擅长从“人”的角度评价候选人,审视候选人是否符合自己的偏好和要求。 譬如对美国一些大学董事会的研究发现,他们往往对学校有着不切实际的看法。 在遴选中,虽然他们表示欢迎多元化的候选人,不过他们承认实质上不想聘用多元化的候选人。[25]
再次,遴选委员会成员的“晕轮效应”。 “晕轮效应”(halo effect),又称“光环效应”,由美国心理学家爱德华·桑戴克(Edward Thordike)于1920 年提出,指当认知者对一个人的某种特征形成好或坏的印象后,他还倾向于据此推论该人其他方面的特征。 在本质上,晕轮效应是一种以点带面或以偏概全的认知偏误,容易导致在评判他人时先入为主,只抓住符合自己“审美”的个别特征,而忽视其他缺陷,反之亦然。 而且“在对不熟悉的人进行评价时,这种效应体现得尤其明显”。[26]作为一个理性的、成熟的管理者,在评判他人时应极力避免陷入晕轮效应的误区。 然而,在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过程中,遴选会成员会经常陷入晕轮效应的误区,难以冷静、客观地评价校长候选人。 而且遴选作为一种决策,并不能做到完全搜集信息,所以当不完全信息决策中出现晕轮效应,其表现的情感因素,也会对遴选决策产生莫大影响。 例如,芝加哥大学在遴选赫钦斯时,芝加哥大学的董事会主席同时也是遴选委员会的主导者,在与赫钦斯会面后,就被赫钦斯表现出的个人魅力吸引,并先入为主、近乎盲目地相信赫钦斯能够大胆革新、重振芝加哥大学昔日的辉煌。 尽管当时有人明示了赫钦斯的欠缺,但他反而认为其他人的评价并不公正。 更为夸张的是,赫钦斯的最大劣势——太过年轻,在当时芝加哥大学董事会主席眼中反而成了一种资本。[27]
最后,大学的神话情愫。 神话常指无根依据,虚妄离奇的言语,反映到大学中,是对过往杰出校长领导下学校繁荣时期典范的称赞和缅怀,其校长的教育理念、组织改革、制度塑造对一所大学的发展具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所以在大学校长遴选中,当候选人表现出的特征唤起一所学校对过往杰出领导人的回忆时,情感因素对遴选的影响最为明显。 如上文提及的赫钦斯案例,他与创造芝加哥大学哈珀神话的威廉·哈珀(William Rainey Harper)校长都来自耶鲁大学,赫钦斯身上的个人魅力和改革魄力让遴选委员会看到了哈珀的身影,对哈珀神话的神往,使遴选忽略了赫钦斯偏执、缺乏耐心的个人性格缺陷,经验、声望明显不足的硬性遴选差距,委员会对二者个性共通产生的情愫,是其当选校长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我国学者田正平在解读蔡元培神话时表示,人们对其描述在忠于事实前提下容易提取某些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信息进行想象和重构,目的当然不是为加深这些理解,而是要为自我现实需要服务。[28]因此,无论是否考虑实际需求,过往典范在遴选中都会充当一种潜在的标准,当这种情况在遴选中被唤醒时,遴选极有可能以实用主义心态在理解自己建构的学校史基础上对未来作出预测,移情于现在的候选人,而忽视实际条件是否吻合。 在此情景下大学的神话情愫将会在校长遴选中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
四、结语与思考
综上可见,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绝非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深思熟虑的理性选择过程,而是一个相互讨价还价的政治过程,背后充斥着个人意志、情感偏好,组织内不同身份的利益博弈、 政治妥协等非理性因素。 霍奇金森(H.L.Hodgkinson)就指出:“(美国)大学的治理过程主要由直觉、非理性的先例以及本能的反应所支配”[29]。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过程。
行文至此,难免会让人产生两个疑问:既然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过程是一个非理性的过程,但为何总体上美国大学的发展还是比较平稳,甚至不少大学走在世界前列? 这里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展开解读:第一,美国大学校长的遴选是在一个“大池子”里筛选。 校长候选人能入得了这个“大池子”,总体素质应该不错,在技术层面上基本能胜任校长这一岗位,这能最大程度上保障美国大学校长的领导力。 第二,美国大学内部的自我纠错机制,能把不合格的校长人选剔除出去。 在美国大学,大学教授有相当的权力,他们能通过不信任投票等机制罢免大学校长。 例如,萨默斯尽管带着“光环”进入哈佛,但由于其不恰当的治校方式和言论,被哈佛教师投了不信任投票,最终被迫辞职。 换言之,即便遴选委员会在非理性的因素影响下“看走了眼”,但由于大学内部存在自我纠错机制,大学还是能够及时止损。 第三,大学校长之于学校的发展虽然具有重要的作用,但不起决定性的作用。 大学本身的规章制度与文化环境、大学发展所依赖的各种资源,以及兄弟院校所带来的市场竞争压力,对于一所大学的未来发展与方向具有更为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