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教育:大学终结还是教育终结?*
2020-03-15陈先哲
陈先哲
(华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美国高等教育研究专家凯文·凯里(Kevin Carey)在2015 年出版了一本影响颇广的书——《大学的终结:泛在大学与高等教育革命》,主要讲的是如今泛在大学对传统大学的冲击,甚至可能终结传统大学的样态。 无独有偶,曾任美国耶鲁大学法学院院长的安东尼·克龙曼(Anthony T.Kronman)也写过一本“终结论”之作,叫《教育的终结:大学何以放弃了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其主要讨论的是现代大学受工具主义的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传统的人文教育越来越没有市场,大学更多只是满足学生的知识、文凭和就业等物化的需求,而放弃了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因此产生“教育的终结”危机。[1]
光看书名,多少会以为两个“终结论”论的是一回事,甚至观点接近,但事实上两者的观点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 凯里的立论主要是在线教育对大学教学的冲击和替代,而克龙曼则关注的是更为广义的教育,认为技术变革也许可以改进教学,但却使教育失去了本真。 相比之下,凯里像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后浪”,克龙曼则像个忧心忡忡的中老年人。 如果请两者来做一场辩论,估计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这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肆虐,各国基本都采用了在线教育以应对危机,相当于进行了一场持续长达数月的全球实验。疫情期间在线教学的实践,对于验证这两者之间到底谁的观点更有说服力,不失为一个重要而真实的分析证据。
如果仅从教学的角度来看,凯里的观点似乎得到了有力的证实。 尤其是在中国,因为疫情最早爆发,在线教育的应对也最早实行。 如今复盘中国高校在线教育的成效,可以说基本扛住了突发疫情的考验,在此期间起到了一种替代性教学的作用。 当然,因为时间仓促,在硬件条件和教师的技术技巧等方面都有待提升,效果比起原有的线下教育肯定是要打折扣的。 但是也证明了凯里所推崇的泛在大学确实拥有堪与实体大学相比较的教学能力,目前泛在大学所欠缺的,更多是一张以学历学位为标志的许可证或者入场券。 正如凯里写道,“如今接受的高等教育课程来自不同大学,正如目前大部分本科教育的现状,那么只有在这些鉴定为合格的学校里所修的学分才能成为获得学位的有效学分。”[2]同时,也因为这种认证机制的垄断,使得传统大学基本是被保护起来了,只是活在自己的舒适圈里,不愿意通过技术创新以提高效率,从而导致了系统的自我封闭和僵化。而无法成为学位证书一部分的在线课程,无论多么精彩和受欢迎,也难以获得更高的价值。 即便如今很多大学的网络教育学位已经获得认证,但普遍认可度较低。 因此很多国家的在线教育并没有得到重视和发展,在此次疫情的冲击下更是进退失据。 但在这次全球教育实验中,在线教育还是打破了传统大学筑起的物理围墙,对于传统大学所表征的高深知识产生了一种“祛魅”作用。剑桥大学前段时间宣布下半年所有面授讲座改为网课,并持续到2021 年夏天。 换言之,未来几年剑桥毕业的天之骄子们,所获得学位也有几分剑桥大学网络教育学院的成色在里面。 当几乎所有的实体大学都转战在线教育之时,泛在大学是不是也应该获得一个合法性名分呢? 想得再悲观点,如果疫情还持续并导致大学长期要靠在线教育来支撑,是不是真的意味着传统大学的终结呢?如果真如此,来自世界各地的在线提供商很可能将取代许多传统的实体大学,而且在这种由经济和技术驱动的环境下,少数大型供应商可能拥有显著的市场优势。 因为传统大学需要特定地理空间和文化积淀,因此传统大学开连锁店并保证质量事实上是很难做到的。 但泛在大学不太存在这个问题,反而会因为其品牌效应、管理模式而迅速扩张,并出现在线教育寡头。 即类似电商对实体店的冲击,将可能出现类似于阿里巴巴、亚马逊一样占据庞大市场份额的泛在教育机构。 这样不但传统大学受到挤压,小型的教育机构也很难生存,大学的“麦当劳化”加剧,“大学的终结”确有可能。
“大学的终结”的论调令人兴奋之处在于让人看到了在线教育的鲶鱼效应,一定程度上打破传统大学的垄断,对长期保守甚至暮气沉沉、不思进取的传统高等教育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因此,现在对于在线教育普遍是一片点赞声和欢呼声,尤其是在国内。 如果说当年MOOC 的兴起为之欢呼的更多是教育技术的研究者和从业者,而如今在线教育的支持者明显拓展至更广泛的范围。但是,对于更为广义的大学教育而言,在线教育大举攻城略地甚至全盘取代会带来什么样的局面呢? 传统大学保守的性质难道没有其合理性吗?这个时候我们需要从克龙曼“教育的终结”视角去切入此问题,听听保守主义的声音。
如前所述,疫情期间在线教育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原来的辅助性角色突变为替代性角色。 从中国的表现来看,总体来说基本能满足教学功能的需求。 但是,教学不等于教育,教育远不止于教学,尤其是对于大学教育而言。 传统大学之所以能历经时代变迁而基业长青,不仅在于其履行和发挥了教学科研职能,更在于其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生活。 这种文化生活,是在特定的地理空间中由师生共同建构的精神传承,是大学赋予学生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正如《无问西东》中的清华大学,时空跨越百年,但不变的是人性,大学作为培育学生善良、正义、勇气和担当品质的机构属性没有变。 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多依赖于社交网络,而技术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使得人情越来越冷漠。 但再先进的技术和工具,没有与温暖真实的人性融通,都不会旷日持久。 而这恰是传统大学的核心优势,也是泛在大学最难以替代的。比如牛津、剑桥这些古典大学一直强调导师制,每个本科生都有一个导师,而且这个导师只能带3~5 个学生。 当然,这都是一种传统的精英教育的样态,而且全年网课会不会对剑桥的导师制造成严重影响也尚未可知。 但应该看到的是,尽管历经不同时代变革,英国也早已迈入了高等教育普及化,这种十分昂贵的“限量版”面对面教学指导的保守主义传统竟然保存得很好。 雅思贝尔斯曾强调大学教育极其重要的一个功能在于师生之间的精神交往:“大学任务的完成还要依靠交往的工作——学者之间、研究者之间、师生之间、学生之间以及在个别情况下校际之间”[3]。 这种在实体校园特定空间的面对面精神交往,并未随着技术变革和时代变迁而发生大的改变,这也是实体大学能够保持基业长青的重要缘由。 因此,在线教育可以一定程度上替代大学教学功能,大学生也可以通过海量的在线课程更加自如地获取知识。 但是,在人文精神和立德树人方面,在线教育恐怕还是只能长期扮演辅助作用,而无法起到替代作用。
而就算说在线教育对于大学精神和师生精神交往只能扮演辅助作用,作为保守主义者的克龙曼恐怕也不会勉强同意,因为他认为技术的大行其道所扮演的恰恰是侵蚀大学精神文化的敌对角色。 又再做一次悲观的想象,假如疫情持续或反复,在线教育不得已大范围并长期扮演替代性角色的话,克龙曼所言的“教育的终结”恐怕就并非危言耸听了。 在线教育更多是一种虚拟空间的真实交流,这种过于依赖技术性操作的虚拟环境所提供的立德树人效果确实令人存疑。 当前不少在线教育的理念、模式等都和以前的网络教育并没有发生太多实质性变化,离师生之间良好互动与探讨的理想型在线教育还相距甚远。 为了使互动效果更好一些,很多教师都学习网络主播,采取很多娱乐化的方式。 网络教学的平台和软件设计也趋于娱乐化,采取很多献花、打赏的功能,并有各种丰富的表情包供使用。 而颜值较高、更善于运用这些技巧和学生互动的老师则开始向“网红”发展,获得了更多的拥趸和流量,各路“男神”“女神”纷纷被缔造并更广泛传播。 在线教育的娱乐化和工具化趋势越来越明显,教育的实质效果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可以被包装渲染,满足“顾客需求”的形式和花样“创新”才是王道。 其本质的原因,在于在线教育所恪守的是传播学的理论范式而非教育学的理论范式。[4]因此,如果这种发展势头过盛的话,将不可避免走向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所指的“娱乐至死”[5]。 他甚至在另外一部书《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中冷血地预测了这种过度工具化和娱乐化的未来:技术使信息泛滥成灾,使传统世界观消失得无影无踪,文化被迫向技术投降[6]。 波兹曼所描绘的场景,比克龙曼所担忧的“教育的终结”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现实世界的发展,似乎也让人感到这种可能正在不断迫近。
凯里和克龙曼的“终结论”,谁将笑到最后也许在短时内还难有定论。 更重要的是,这次全球疫情让我们对大学教育的未来和危机有了更深刻、更直观的思考。 在线教育也许并不会促使大学走向终结,教育走向终结更是多少过于悲观了。但这正是这些看起来有些危言耸听的讨论和警言的价值所在,提醒大学应当时刻保持清醒:不要陷入技术狂欢的陷阱中,而应在技术变革中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