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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周旋久”
——论徐小雅的小说集《少女与泰坦尼克》

2020-03-15刘弟娥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美凤阿梅泰坦尼克号

刘弟娥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0 世纪90 年代,域外“女性主义”作为新的理论与创作手法引入中国本土文学创作中,构成其时中国小说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其后,社会与经济的发展,中国两性关系得到极大改善,相对20 世纪90 年代女性主义创作及评论的热闹,21 世纪以来,以“女性主义”为标的的创作与评论似见沉寂,“女性主义”在世界范围内落潮,被新起的学说所遮蔽。但是,“女性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本就是以“潜隐的河流”的姿态存在于中国文学创作中,直到21 世纪的文学创作,女性主义的写作手法似更多元,展示的内容似更广阔。论及新时代以来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以及“女性主义”的文学与文化价值,无论是高蹈的社会抗争,还是沉潜的个人挣扎,女性对自身人格与价值的反省与追求均成为近年创作的主流:沉入内心,解剖自我,“性别”与“自我”成为要战胜与超越的对象。这一创作倾向在徐小雅的新作《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中得到了具体而明晰的体现。徐小雅素擅短章,《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一书由11 短篇组成,除《因父之名》《阿兰》《带我去山顶》以男性视角叙述女性的生存困境之外,其余篇什,无一例外以女性视角审视女性自身,呈现出“我”与“我”的缠斗。

一、内视角与女性群体

申丹和王丽亚在《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中将叙述视角分为九种,其中内视角主要有四种,即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可简称为“固定式内视角”或“固定式内聚焦”),与上帝般的全知叙述者不同,人物的视角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可简称为“变换式内视角”或“变换式内聚焦”),这一模式的本质特点也是用人物的感知取代全知叙述者;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可简称为“多重式内视角”或“多重式内聚焦”),即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来反复观察同一事件;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叙述者放弃目前的观察角度,转而采用当初体验事件时的眼光聚焦[1]94-97。与外视角全知全能的俯视不同,内视角多倾向于内心独白或回忆性叙事。相较于早期的女性主义关注社会与世界,更多体现对外在世界的抗争,更多体现于政治与社会上取得的女性革命的成果;当前女性主义向内转,更多关注自身与外在环境及心理环境的紧张度。综观《少女与泰坦尼克号》11 个短篇,每个故事的主要人物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其叙述视角较为统一,均倾向于以内心独白或者回忆性的叙述方式透视一种心理性格。从这一角度而言,如果说我们论及人物形象更注重于外在的精气神,而《少女与泰坦尼克号》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则彻底向内转:正因为采用了内视角,《少女与泰坦尼克号》给予读者的阅读感受,女性不再是全知叙述人远观视角下的客观之人,而有更为具体的情绪起伏与内心动荡。人物给予读者的印象不在于其模糊的外在轮廓,而在于其丰盈的内心展示。

时间往前回溯,每一时代,均有时代的代表女性。五四新文化运动,其时有新女性是离开家庭走向广阔社会的女学生;革命时代有逃离家庭与婚姻的革命女性;新中国有舍小家建大家的建设者铁姑娘;共和国经济建设中有伟岸、光明、正确的改革者。追求男女平权、追求女子解放、参加解放运动……不同时代的代表性文学作品,均能看到女性的身影。那么,21 世纪的女性应该扛起的是哪一面大旗?80后的徐小雅,准确地说,为更接近90年代的80后,在《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中如此集束地展现少女群像,不由得让人心生好奇在80 后的女性作家笔下,21 世纪的女性又会有哪些不一样的形象?是随着网红经济崛起的锥子脸网红?还是走向世界的“李子柒”?还是职场女性戴曦?

《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中女性个体的职业与生活环境五花八门,有学生、有职场女性、有钟点工、还有依附男性的专职“金丝雀”……与当前流行的女性形象不一样的是,传统男性对女性的塑造,欣赏其外在的美与内在的善;近年,随着市场经济崛起的后宫与职场剧,则乐于展示女性如菟丝子一样依附男人而取得的成功,即在当前影视作品中大行其道的“玛丽苏”型大女主。但《少女与泰坦尼克号》显然与时下的流行不一样,该书将笔触转向女性内心,摒弃传统文学中对女性身体与面容的精细描绘,也舍弃正大行其道的大女主形象,而着力呈现女性丰富的内心。作品采用内视角叙述方式,便于呈现女性群体的内心挣扎与苦痛,也更便于直观展示他们的生活与感情,同时也容易凸显他女性自我斗争的胶着状态,

即使穿成这样,阿梅还是觉得热。都傍晚了欸,怎么阳光跟正午时候一样强。阿梅做在车里往外看,觉得路上的行人都在往外蒸腾处一股热气。阿梅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好像也被扔到了那片白光底下曝晒,汗全都聚在额角黏住发根。[2]179

南国的燥热,不但是文本中女性生活的环境,同时也是女性燥热的内心,女性在生活与家庭的夹击下,似乎可以听到困在闷热的空气中的女性灵魂的呐喊:燥热得无可奈何,却又必须有所行动,这就是与阿梅(《拯救乳房》)一样的女性必须要面对的人生际遇。《少女与泰坦尼克号》11 个短篇中的女性各有各的人生,而对生活环境与自身的斗争却有殊途同归之处。

二、“我”与“我”的斗争

“行如弱柳扶风”是传统社会对女性的审美标准,在网红时代这种标准则变种为A4 腰、蛇精脸。如近期拍摄adidas 宣传片的星二代王诗龄,因为胖正被全网群嘲,“胖”是原罪,素人与明星同“罪”。“温莹莹十二岁时正式进入青春期,人像吃了发酵粉一样。”[2]1显然与时人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不符,即便青春少女温莹莹在校成绩出类拔萃,但仍受霸凌,哪怕最应庇护学生的师长也以言语伤害她——

风吹起来,将办公室里说话的声音吹到她的耳朵里。“你们班班长啊?你们班女生好像就她最胖吧。上次我见过她妈妈,身材很好,简直像两个人。”“就是啊。哎,虽然这样嘲笑她是不对,但是,小孩子长成这样,也的确不太好看了。”[2]9

两位老师的一问一答,给与温莹莹小学时代最大的伤害,而这精神的伤害,最主要还是来自于自己的母亲——

林美凤带温莹莹去打牌麻将桌上,常有人看似不经意的对林美凤提起:“美凤,你家莹莹一点不像你,最近又胖了吧?”

“胖点好,莹莹看起来很老实,不像我们家小孩,一天到晚搞鬼搞怪。”“美凤,《追妻三人行》看了吧?你们家莹莹蛮像那个美好的。”

……

饭桌上,李美芬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蠢样,心里升上一股急火,她忍住尽量平和心绪,说:“不要吃得那么蠢相。谁和你抢吗?再这么吃下去你以后都买不到衣服!”

温莹莹缩回筷子,想夹肉,又犹豫不决。她盯住菜盘,抬头看看林美凤,嘴巴瘪下来,眼睛一挤,泪光闪闪中透出一股无辜,林美凤恨铁不成钢,将头扭向一边:“算了算了,吃吧。”[2]2

在校备受歧视,在家庭中又受到同为女性的母亲的忽视乃至于语言暴力与精神折磨,导致温莹莹在日后极度自卑的性格。与温莹莹类似的家庭模式还有《拯救乳房》《门》《学游泳》等篇章中的母女关系。女与母的对峙,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就如南方燥热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点就着的火热因子。

《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一书似存在三组对抗的关系,强势母亲与懦弱女儿(《少女与泰坦尼克号》、《游泳》)、单亲弱势母亲与强势女儿(《门》《拯救乳房》)、女性与男性(《百年好合》《饲鼠》)。而一对一的女性斗争,则显得更为剧烈,似隐喻了一种触角向外、逃离母体的挣扎,正因为如此,“我”与“母亲”互为仇雔,在强弱转化与对抗中,互相耗尽对方。《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中温莹莹与母亲美凤的畸形仇敌关系,《游泳》中的“你”与母亲,“你”作为乖乖女,处于母亲的精神控制之下,与《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不同之处,《游泳》这种精神控制关系,隐藏在母亲对“你”爱的大旗之下;阿梅与美凤(《门》)、阿梅与美娟(《拯救乳房》)则为强势女儿试图远离懦弱母亲的努力。

《阿兰》《因父之名》《带我去山顶》《百年好合》《饲鼠》则隐含了男人与女人的斗争。《阿兰》中的夫妻因为交流障碍出现隔膜,逐渐陷入紧张到绝望的境地;女儿急于挣脱父亲爱的枷锁,从而导致所嫁非人(《因父亲之名》);“老祖”作为负罪之人,一直受到一个黑衣女性亡灵的折磨(《带我去山顶》);中年女子对自己婚姻生活的厌弃与绝望(《百年好合》),女性成为萦绕所有故事发展的主线,也成为性别抗争中的主体。

三、“我”与世界的和解

另一方面,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均是人生战场上的战斗者,似乎不妥协,似乎要抗争到底。但女性试图挣脱母体走向自由的精神世界,但血缘、亲情关系的羁绊,并非能斩截地隔断。即便摊上的母亲再不堪,阿梅们对软弱母亲的鄙视,但又不得不担负起巨婴母亲的监护人的角色。如阿梅最后因为亲情的感召照顾任性出走出了车祸的母亲(《门》);阿梅几度试图离开懦弱的母亲,最终也是因为母亲的病,使得母女之情复归(《拯救乳房》)……

在《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一书中,女性与女性作为绝对抗争对象出现,尽管其后得到有限的和解,却仍旧留下了不甘的姿态。但在《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一书中,男性不但具体形象模糊,就连他们在女性的成长与生活中的角色定位,亦因叙述人游移不定的陈述而呈现复杂的面目。

有软弱而面目模糊的男人,如《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中的温莹莹的父亲,面对女儿是一个存在感不强的父亲,面对妻子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丈夫;《百年好合》中的男性,则成为一个外强中干的丈夫;至于《拔牙》中的父亲,则干脆一走了之,给女儿终生留下一个在下车时离去的背景。

有作为女性的拯救者姿态出现的男人,如温莹莹的男朋友,无疑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叶救命方舟;《门》中的阿梅虽然从来不知道父亲,但是,对父亲,哪怕是名义上的继父,都心存好感。《拯救乳房》中,“阿梅心下不客气地想如果她是阿爸当初也要在外面找女人,每天面对着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就算阿妈长得再靓女,阿爸原来有再多爱,到最后也会全部被磨平。”[2]189《拔牙》中的父亲突然离去,“她”对父亲仍旧怀有温情,甚至找了与父亲背影极为相似的蒋志新为男朋友。这些父亲虽则抛弃妻女而去,吊诡之处在于,尽管这些或缺席女儿的成长,真正意义上构成了抛家弃女。但是作为女儿,对父亲与男性却抱有同情与了解,甚至希图从男性这一方获取精神的支持。阿梅对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放荡的生活抱有微词,对自己的意外降生归结于母亲的放荡生活,对日后母亲遇上的“小老板”的离去也有所理解(《门》);一直受歧视的温莹莹也视男朋友为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旦男朋友要离去,她的精神世界瞬间坍塌(《少女与泰坦尼克号》);哪怕是既粗俗又恶劣的父亲,最后都能得到女儿的原谅,如《百年好合》中母女联盟也最终坍塌,“最近一次吃饭,女儿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她再提醒丈夫时候,女儿突然打断了她:‘好不容易一起吃个饭,搞这么多要求做什么。他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嘛’。”[2]261《因父之名》中父亲的庇护者形象更显伟岸,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女儿复仇,最后其悲剧性的逝世更为文本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哪怕作为女性的伤害者形象出现的,其最后也能得到“被害者”的谅解。等死的“老祖”时常要求孙辈带着自己去山顶,山顶一座无名孤坟,是老祖常年祭奠的对象。跟随着老祖的回忆,人们才知道,无名孤坟的墓主是一位被夫家“退货”的女人,而年轻时候的“老祖”则是这一起“退货”事件的责任人(或者可以说是强奸犯)(《带我去山顶》)但是整个叙事显得温情而又节制,“老祖”的回忆有悔恨,但更多的是内视角中的自我赎罪与外视角的体谅与同情,从而形成文本的悖论;《阿兰》讲述了一对夫妻因为胎儿的流产而产生芥蒂并最终和解的故事。宋佳与阿渊结婚后,宋佳如愿怀上宝宝,但是阿渊对于即将到来的宝宝感情冷淡,甚至默默地希望宝宝能够夭折。如他所愿,最后胎儿胎死腹中,宋佳也隐隐觉察到阿渊对孩子的“恶意”,夫妻关系逐渐转冷,最终出乎意料之外的,因为一个歌手的一场演唱会,这对夫妻最后达成和解。

如果说女性的逃离是对自由与独立的向往,那么,和解则是宿命,“阿梅觉得自己在无形中,变得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美凤”。“她觉得血液里的东西有一些可能是无法改变的,那是在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阿梅身为美凤的女,就算她再怎么想撇干净和美凤的关系,但是在骨髓里和美凤同样的味道永远摆脱不掉。她迟早会成为美凤,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才是她最痛苦的。”[2]P88女儿与母亲的对峙,最后以大和解作为结局。而在这些“战役”中,男性,要么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缺席者,要么则是以梦想中的父亲形象出现,是心灵与精神的依靠。

如果觉得是叙述人试图将她的女性的主人公置于这种男性的羽翼之下,可也未必。“父亲”“男友”等形象,尽管被书中女性视为救世主,但此类父亲形象,要么如《拔牙》中的“父亲”,遁入空门;要么如《因父之名》中父亲,不但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甚至最后自己的肉体也在与时间的赛跑中,以及被强悍的男人消灭;要么如《少女与泰坦尼克号》中的男友,给予女性以希望,又将这希望拿走,最后给予女性绝命的一击。或许,女性对男性的幻觉,只不过如《饲鼠》中的阿小等待的“王先生”,“王先生总是不来”[2]264金丝雀的生活,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时光,“王先生”作为一个等不来的人,却似阴影一样在阿小的生活中无处不在,似也隐喻了在女性的生活中,对男性的渴慕与依附,可能如从未出现的“王先生”一样,不过是“什么也没有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现。”[3]的一场梦幻泡影。

结 语

当代商业主义催生的玛丽苏大女主,以及自古以来男性话语权掌控下的“女奴”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贤良淑德是其核心,男性荷尔蒙成为当前文学创作的主要动力,即便是知名女性作家也难免因时代话语等而与之同步。在此,笔者并非以为徐小雅的写作可以作为当今文坛女性写作的圭臬,其作品中各色女性的个人挣扎在大时代中自然显得“小”,且因各种原因,其女性的抗争亦囿于生活的小范围中,甚至仅仅局限于“头脑中的风暴”;在另一方面,女性的自我抗争,与男性内视角的辩解构成文本有趣的对话,这或许是写作者的一个新的尝试,但是,在对男性内视角的叙述中,过多袒露男性内心,似要体现男性对自身的救赎,无疑也更容易走向另一个角度,就是男性对自身过错的辩解。这自然是需另文讨论的话题,在此,笔者想要表达的是,以广西前辈作家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为先例,作为当代女性主义写作的流脉与维度,《少女与泰坦尼克号》将女性的“战争”主题延续,关于女性的家庭、情爱、生活等,仍旧值得继续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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