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持戈为武”到“止戈为武”——中国武术“和”的文化价值阐释

常 云

（安徽建筑大学体育教学部，安徽合肥 230601）

从“持戈为武”到“止戈为武”，“和”是中国武术追求的终极目标与独特的价值取向，也是中华民族历经数千年积淀下来的传统优秀文化之一。在当前，如何通过武术这一中国传统文化的培养具有人文精神和博大胸怀的下一代，是每一个武术人的责任。在纷繁复杂、动荡不安的世界格局下，通过武术这一中国文化的独特载体向世人展示中国“和”文化，展示中国“和平崛起”“和谐发展”的国家形象，也是武术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

一、“和”文化的理论源流

“和”的精神，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主要内核之一。《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和，相应也。”［1］“相应”指的是互补呼应。《广雅》的解释为：“和，谐也。”“谐，洽也，从言，皆声”，是配合得当，大家同时发声的意思。因此，我们可以把“和”理解为一种各有所安、彼此呼应、融荣共生的状态。

中国的儒家思想强调“和”的精神。《中庸》将“和”论述为“天下之达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和”在这里指的是人的喜、怒、哀、乐等情绪，都能够适时适事、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中节”指的是能达到“谐”“洽”的效果。同时，“和”还成为儒家语义中，君子必备的素养之一，“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君子既能与人和谐共处，又可以保持自己的品质，才是真正的强者。在儒家思想中，“和”被定位于天下之达道，“和”是君子必备的素养，“和”的精神渗透于传统文化的各个角落。“礼之用，和为贵”，“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等观念深入人心，逐步演变为百姓居家的“家和万事兴”。

在儒家思想之外，“贵和”的思想也体现在墨家、法家、兵家等思想流派中。《墨子·尚同》从反面描写了不能相合的状态：“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内之父子兄弟作怨雠，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3］，表达出“尚同则和，和则有治”的治世方略。《太白阴经》也表达了兵家贵和的思想：“先王之道，以和为贵。贵和重，人不尚战也。”［4］《将苑》分别论述了用兵之道中得人和与失人和的迥异结果：“夫用兵之道，在于人和，人和则不劝而自战矣。若将吏相猜，士卒不服，忠谋不用，群下谤议，谗慝互生，虽有汤、武之智而不能取胜于匹夫，况众人乎？”［5］《管子》则认为要用正确的方法养育百姓，培养百姓的道德观念，以此实现民和：“畜之以道，养之以德。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习，习故能偕。”［6］“和”的精神，在时间的长河中熏陶着人民大众，在各个时期对各个阶层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和”的精神在武术体系中的内化

中国武术植根于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之中，形成独具特色的武术文化体系。在武术文化中，“和”的精神作为一个核心元素，渗透到武术生态的各个层面，并且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出来。

（一）尊师重道、以文载武的行业礼仪

武术礼仪是习武者应共同遵守的基本道德行为规范之一，是中国武术特有的行为范式和礼仪范式。“武人相敬相亲”，无论是拜师学艺、拜访求教、江湖往来还是同场竞技、切磋交流，都离不开礼仪的使用。“尊师”是对老师、对长辈的固有礼节，是武术长期传承的行为范式，从发展路径来看，中国武术正是在严格的师承关系之下传承、传播、发扬光大的。“重道”是热爱武术、尊崇武道、尊重武林同道，也隐喻习武者技能与品德的共同提高。

抱拳礼作为武术礼仪的通用表现形式，内涵丰富，能准确体现武术“和”的精神：以左掌右拳为基本手型，左掌四指代表着“德智美体”四育齐备，是武术中“文”的部分；右拳代表着勇敢、力量、武技，是武术中“武”的部分。以左掌覆右拳，是习武之人“以文载武、以武为体、以文为用”的肢体语汇。行抱拳礼时，左掌拇指务必内扣，不将拇指朝向自己，以此来表示自己的谦逊，不自大。两臂曲圆合抱，更寓意着“五湖四海皆朋友，天下武林是一家”的行业愿景和谦逊、贵和的个人修为。

（二）礼让为先、点到为止的竞技道德

武术生态中十分讲究武德，其分为口德和手德。手德就是指在技艺相较时手上要有分寸，点到为止，不下毒手，不恶意伤人；口德就是不恶语伤人，不搬弄是非。习武者之间的技艺交流，并非是生死存亡之争，交流的目的是相互交流武学，共同进步。相互切磋交手时，均应恪守礼让为先、点到为止的竞技道德。

在太极拳的较量中，大多采用推手的方式。这种交流方式最大程度上保障了交流双方的人身安全，同时达到切磋武艺的目的。“得失两心知，心诚自不欺”，双方在粘黏连随的动态中，感受劲力的传导与转化，乘人之隙破化掉他的系统平衡，达到一种胜人而不伤人的竞技效果。据传，杨式太极拳祖师杨露禅在肃王府与众武师较艺时，在身后撑开一张大网，将人掷于网上，避免较艺者受到损伤。

（三）制人防卫、制止侵袭的技术体系

无论是“持戈为武”还是“止戈为武”，目的均在于“制止侵袭”。武术是杀人技，但是从应用的范畴来讲，武术是制人技。这里所讲的制人技有两重含义。（1）武术是一种威慑力，使人不敢轻易犯我，而我也不能恃技欺人。武术对于人的侵略行为，可以形成一种制约，从而达到息止纷争的目的。（2）在武术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基于“制人”的目的，演化出一套“制人”的技术体系。例如限制人行动能力的擒拿术、点穴术等，既不伤人性命，又可以达到“制人”以制止侵袭的目的。如《罗汉行功短打·序》中描写道：“夫所谓截脉者，不过截其血脉，空其气息，使心神昏迷，手脚不能动，一救而苏，不致伤人。”［7］

（四）重义轻利、守望互助的江湖伦理

在武术的发展过程中，习武之人形成了自己具有一定独立性的圈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武林”。这个圈子有自己通用的行业语汇，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有自己的社会秩序，有特有的江湖伦理——“重义轻利、守望互助”。这里的“义”首先指的就是民族大义和公平正义，例如国术馆的先辈们以振衰起弊、强国强种为夙愿；程廷华抗侮刃寇而舍生取义；蔡龙云力挫强敌提振民族士气；层出不穷的各路武林豪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在“武林”内部，“义”更多指的是“义气”，它代表着肝胆照人、扶危解困、舍己为人、守望互助。武术人一面推崇着孟尝之风，一面仰慕着郭解为人，他们同时也这样要求自己。武术行业作为区别于其他行业的一个整体，各个流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少林寺传授门徒规条第十条明确规定：要克己和众，助人成美；少林寺门徒拜师之时所发“十愿”有：抑强扶弱、仗义疏财、舍身救难、见义勇为、救世济民。这些规条和愿景将重义轻利、守望互助的江湖伦理作为门派的行为准则。这种江湖伦理是“和”的本意中相互呼应和融荣共生的具体表现。

（五）以德为先、德艺双馨的行业追求

“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德性的修养，贯穿着习武之路的始终。习武之人坚信“德有多高，艺有多高”，武艺的提高必然伴随着道德涵养的提高。以苌家拳为例，“凡传道者，必须择人，始免蓬蒙之患”，“学拳不可轻泄于人，更不可妄传于人。盖轻泄于人，则道听途说，必然不肯用心；妄传于人，则匪类生事，定是不得脱身”［8］。所以苌家拳创始人苌乃周定下了“三不传”的原则，“非其人不传，非其时不传，非其地不传”，并且进一步阐释为《十诫》《三箴》《七试》。《十诫》中总结了不能授予技艺的十种人，经过严格的筛选，最后能得到技艺传承的，一定是人品端正之人。孙禄堂曾经讲过：“拳术中亦重中和，亦重仁义。若不明此理，即练至捷如飞鸟，力举千钧，不过匹夫之勇……言语要和平，动作要自然。吾人立身涉世，处处皆是诚中形外，拳术何独不然。”［9］由此可见，德艺双修贯穿着武艺进阶的全过程。学成拳术之后，在与人切磋较艺时，也要坚持德性为先的原则。李存义言：“余练习拳学，一生不知用狡诈之心……与人相交总是光明正大，不能藏狡心，或是胜人或是败人，心中自然明晓，皆能于道理有益也。”［10］

三、武术“和”文化的精神实质

武术受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和滋养，武术“和”文化的精神实质是中国传统的处世哲学和伦理规范。

（一）“和”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武术中的贵生思想，具有两层含义。首先是重视自己的性命，以武术作为修身心、养性命的实现方法，这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理念一脉相承。杨澄甫在《太极拳体用全书》中写道：“太极拳，非专为与有力者斗狠而作。盖三丰真人，创造柔拳，以资助道体之用。世之有愿卫身养性，却病延年者，无论骚人墨客，羸弱病夫，以至老幼闺人，皆可学习。”［11］其次是珍视他人的性命，非到你死我活、性命攸关之时，不轻易夺取他人性命。“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万籁声在《武术汇宗》中讲到：“对付手段，自有轻重……冤家宜解不宜结，小创惩戒之，勿速下毒手，是为最要。”一般人认为，武术争斗中多是“插眼踢裆”的歹毒手段，事实上习武之人却尽力避免这样做。《道德经》中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己而用之，恬淡为上……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12］

（二）“和”是道德秩序的行为准则

在长久的演变过程中，武术圈子内部形成了以“德在艺先、尊师重道、和睦同门、善结同道”的秩序。这个秩序的建立，主要推动力就是“和”的精神。伴随着习武之人对“德艺双馨”孜孜不倦的追求，“和”的精神不断内化到武术生态的方方面面，在“和”的精神影响下形成的道德秩序，成为每一个习武之人必须认同和遵守的道德规范（武德）和行为准则。首先，“和”的精神决定了习武之人以武止争而非挟武凌人的价值取向。能以武止争者，受到武林同道的推崇、赞扬；挟武凌人或者挑起争端者，则受到人们的谴责、声讨。“尚和贵和”的思想决定了习武之人的价值取向，进而赋予了江湖舆论的方向和力量。其次，“贵和”的理念深刻影响着习武之人的社交态度。“夫家和则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无不从，弟有请，兄无不应，和气蒸帮而家不兴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败者，亦未之有也。”［13］

（三）“和”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之道

武术的形成离不开从自然之物中的学习，通过对自然之物的形态、动作的模仿，武术形成了象形拳法和象形技术动作。如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汉帛画导引图所描绘的“沐猴灌”，表现了猴子体态敏捷、活泼机灵、攻势凌厉等多种情态，是“猴拳”的初始形态；华佗的五禽戏为后世的象形拳（猴拳、虎拳、螳螂拳等）、形意拳（龙形、马形、鸡形、熊形等）提供了借鉴。中国武术讲究顺应天道、自然有度的练功法则。效法自然、表现自然，实际上是崇尚自然、热爱自然，是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中国武术通过对自然之物的学习和对自然运行法则的把握，实现自身能力的提升，达成思维境界上的“天人合一”。中国武术已经从对抗自然界的生存之道完全变成了宇宙、自然、人、物和谐统一的和谐之道。

（四）“和”体现了“和合、仁爱”的伦理追求

中国武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根据地域特色、种族特点和时间特征，产生了多种流派和拳种以及丰富多彩的器械类型和技术体系。门派、拳种在历史的进程中有冲突有交流，总体是和谐共生、共同发展。这种状态体现了中国文化讲求“和合”的伦理追求。如用角力、以木代兵等间接比武的方法，都是为了限制武术的暴力和伤害程度，这体现了中国文化遵循“仁爱”的伦理追求。

四、武术“和”文化的时代价值

在国家大力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建立文化自信的背景下，武术作为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体育项目，不仅在国内的习练群体越来越大，也受到世界人民的欢迎与热爱。武术中的“和”文化，在培育青少年“尚武崇和”精神、构建和谐社会和展现大国形象的历史使命中，不断实现其时代价值。

（一）“和”文化有助于培养合格人才

武术“和”的文化内涵体现在武术教育的各个层面，在武术教育的实施过程中，可以逐步规范言行、净化心灵，使人内心平和、行为得当、心胸宽广。推进武术教育，让武术“和”文化传递正能量，发挥教化作用，消除阴暗面和暴力倾向，使下一代崇尚和平、反对暴力，追求正义、反对邪恶，注重团结、反对分裂，让我们的下一代具有人文精神和博大胸怀。

（二）“和”文化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和”文化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武术中的“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也反映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的要求，充分体现了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和谐社会倡导宽容、谦让、奉献的公共道德，需要和睦相处的人际关系和团结友爱、互助合作的社会氛围。和睦的人际关系，是社会和谐的前提，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主要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是培养出来的，需要有人教化，才能表现出来。”［14］中国武术讲究“道法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告诉人们要对自然存敬畏之心，对万物有尊重之情，要爱惜自己的生存环境，不能无止境的索取，更不能肆无忌惮地掠夺与破坏，人要与自然和谐相处。

（三）“和”文化有利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中国武术“和”文化具有中华民族爱好和平的文化历史底蕴。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始终坚持共同发展、和谐发展之道。“和”文化展示了中国和平崛起、绝不称霸的大国形象，体现了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大国担当。随着世界对武术文化的了解，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世界各国人民的和平理念必然提升。“和”的精神有助于使各国家各民族之间彼此尊重、互相了解；有利于推动建设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有利于推动国际社会多数成员一起走和平发展之路，共同努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