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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地区农业文化遗产的就地保护
——以侗族的稻鱼鸭共生系统为例

2020-03-13宇,雷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糯稻基因库侗族

戴 宇,雷 凯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广西来宾 546199)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耕文明在中国几千年的发展中占据着极高的位置,人们在农耕中积累了大量的生产知识和经验,这些知识和经验在工业化时代成为了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将其定义为:“农村与其所处环境长期协同进化和动态适应下所形成的独特的土地利用系统和农业景观,这种系统与景观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而且可以满足当地社会经济与文化发展的需要,有利于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1]基于这样的理解,对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就不能将农业文化遗产与其生存环境隔离开来,更不能将一个地方的农业文化遗产转移至另一个地方,而是要实现就地保护,将保护和传承农业文化遗产的责任交给当地农民,农民才是农业文化遗产的“真正主人”,而政府等其他机构至多是是农业文化遗产的“大管家”。

一、当前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中存在的误区:基因库保护种子的弊端

自进入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于生态资源利用的偏向与规模化的加深,物种的生存受到生物因子和非生物因子两方面的威胁。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为了避免物种的消失,保护生物多样性日益受到社会的关注。当前在生物学方面最常用的技术手段就是建立种质基因库,对重要的植物进行迁地保护[2]。所谓种质基因库是通过搜集和保存植物体的一部分活组织,从而达到对植物物种的保存与保护,主要保存植物的种子、花粉、培养组织、一部分营养器官、DNA 等。目前,我国采取的是国家和地方共同建立基因库的方式来保存植物组织,其中由国家建立长期和中期种质基因库。人们建立长期基因库的目的在于利用先进的设备和科学的管理对重要的物质进行长期的战略性保护,存放年限在30—50 年。而建立中期基因库主要功能则在于根据相关要求进行种质之间的交流、交换,同时对一些地方在受到种质丢失的问题后进行一定的补充。对于地方性的种质基因库则是为了在植物的原生地方便于利用和保存。在所有种质基因库中专门保存种子的基因库又叫种子库,里面涉及种子生存所需的生理代谢的条件,同时依据种子类型的不一样保存的时长也有所差异,通常存放于5℃或更低温度环境中,或者将含水量为5%~7%的种子放置在密闭容器中,或者将种子保存在相对湿度低于20%的条件下,同时还可以把种子保存在液态氮(-196℃)中。有生命活力的种子都要进行生理代谢,所以种子的保存时间还是有限的,需要定期进行检测,当种子的发芽率低于20%时,就需要更新种子[3]。而且为了确保种子的稳定性,基因库中每一个品种的都经过了从个体种植、栽培研究,整个工作繁杂且重要。

尽管有了国家和地方双重形式的保护和利用方式,但并不意味着植物种子的保存不存在弊端,尤其对水稻种子的保存更是如此。利用基因库保存水稻种子至少还有三个方面需要特别注意。首先,对于一些难得或者不易保存的种类,一般放置于低温(-2℃)的条件下进行长期保存。但长期继代培养的组织会产生染色体裂变而导致遗传基因的不稳定性。其次,为了确保和完善种质,人们建立起来了一套完整的存放体系,但是这一套体系却忽视了即便是同一种类的种子它们之间所处的环境也是不同的,而离开原生地的保护会给人和物种都带来一定的问题。种子由于保存时间有限,其发芽率会随着保存时间的增长而降低,为了保证活力必须实行轮换种植,而异生境中因光照、海拔、气温等环境的不同无法完全保证其遗传多样性与稳定性往往容易造成基因漂移。对于生活在特定生境的人群来说接触一个不同特征的物种时短期内也是无法完全掌握。最后,基因库保护种子还面临着种质冷藏库保存设施不完善、基础条件平台建设有待加强,专业研究人员少且队伍不稳定的问题[4]。

除了基因库自身建设的问题以外,以此方式来保存水稻却还存在着极大的弊端:基因库只能进行单个品种植物的保存。然而常识却告诉我们,一个植物的生长不仅仅是其本身,还需要注重与之匹配的生态环境,它需要在特定的气候、湿度以及与周边植物相互配合生长的方式来进行,任何一个生态环境都是长期以来的历史积淀产物而不仅仅是当下所看到的。水稻是中国最悠久的粮食作物,在中国南方湿地的农村,人们在几千年的生活中驯化了大量的稻种,这些稻种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有着高度的适应。但是,就现在的技术条件来说根本没有办法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进行复制和保存。

二、稻鱼鸭共生系统与多品种糯稻种植

针对上述的整体情况,要想保护好水稻的种子就必须依靠原生地的农民。对于种子所在地的保护和储存者,他们也许不知道每种种子中所含元素的比例与差异,但是他们非常清楚所在地的自然环境,能够根据环境差异和土地属性进行选种和育苗,在长期的生活中凭借自己的知识经验驯化了大量的植物品种。而侗族世代耕作的稻鱼鸭共生系统正好为水稻种子的保存与保护工作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案例。

(一)稻鱼鸭共生系统的特点

2011 年,贵州从江县的侗族稻鱼鸭共生系统入选了“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试点地;2013 年入选第一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再次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侗族世代居于我国西南部云贵高原东南缘,主要分布在湘、黔、桂三省交界边区。作为古代百越族中的一个分支,侗族人很早便有了种植水稻的习惯。稻鱼鸭共生系统起源于用溪水灌溉稻田,随溪水而来的小鱼便生长在稻田中,到了水稻成熟的季节侗族人一并收获了稻谷和鱼[5]。流传至今,每年到了谷雨季节,人们把秧苗插入稻田中,同时把自己培育的鱼苗也放入其中,待到半月左右再放入雏鸭。稻田为鱼和鸭提供了丰富的饵料,鱼和鸭则能够有效清除田间的杂草和害虫,同时,鱼和鸭的排泄物又为稻田提供了必不可少肥料。如此一来,一块稻田中便能够同时收获稻、鱼、鸭,实现了经济产出最大化。

在稻田中兼养鱼鸭看似简单但实则不易,不仅需要熟悉各个生物的属性,同时还要兼顾三者在同一环境中和谐共生。这也正是侗乡人在上千年的生活中形成的一整套应对环境的文化模式。通常侗族居住在聚落海拔区位大致在300 米上下较为平整的地区,而他们的稻田却是建立在海拔300-800 米之间起伏不定的密林之中。侗族人依山造田的建构方式看似是一种极不科学的方式,但却有着无比的智慧。首先,人们根据海拔落差层层构筑的梯田,到了汛期时由高到底蓄满了水能够相当于一座中小型的水坝,不仅为水稻的生长提供了必要条件,还能在旱期的时候提供生活用水。其次,侗族人在聚落周围的林地都普遍种植杉树,这样一来不仅为村落提供了居住的木料,木材的交易还给村民带来了经济收入,更重要的是在自身生长周边起到了巩固水土的作用,为山中的稻田保证了不绝的水源。再次,人们在不同海拔位置选用不同种类的糯稻品种进行种植,这些品种的生长周期有所不同,但普遍具有高秆、耐湿、耐寒的特点,从而保证粮食产量。最后,每一块稻田中喂养一定比例的鲤鱼和长速快、个头小的麻鸭,在放养鸭子之前放养鲤鱼,使鸭不能食鱼。鸭子食用田里的虫子、鱼则食用水中的一些浮游生物,同时鸭子的排泄物又成了滋养水稻的肥料,整块稻田不用化肥农药,从而保证了稻、鱼、鸭三者的和谐共存。侗族人通过稻、鱼、鸭复合共生的方式不仅增加了自身的经济收入还实现了多品种糯稻的活态保护,这显然是基因库没有办法完成的。

(二)侗族多品种糯稻的种植

侗族人选择种植糯稻也是其生活的必然选择。首先是侗族耕作区域复杂。据《史记》《汉书》等历史文献记载,秦汉楚越之民,一直过着“饭稻羹鱼”的生活方式,即以稻米为主食,副食品中喜吃鱼、虾、蛤、蚌等水生动物。当侗族先民扩散到湘黔桂毗邻地带的山区后,有限的土地限制了人口发展,人们只能是在山间开辟新的耕地。侗族人根据所处聚落及周边的地形,将稻田划分成了多个等级。如将日照时间长、水源丰富、土地平整又距离村落较近的田划分为一等田;而将海拔位置较高、日照时间较短、处于深山之中的田划分为末等田。如此一来,每种田在光照、水温等自然条件方面有着明显的差别,如果仅仅种植一种水稻显然是无法保证产量的。侗族种植糯稻的这一特点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种植手段,而是利用不同的地形地貌所形成的一整套知识。此前有许多学人到侗族地区多次进行田野调查,发现侗族乡民们所驯化的糯稻的品种与对环境的适应密不可分:有在阴冷潮湿、日照时间短的丛林特异糯稻品种;有在海拔高的地带为了应对水资源易流失,在雨季前插秧遇上伏旱也不减产的糯稻品种;有应对河滩、森林等环境差异大的适应性稻种等[6]。

其次是糯稻自身的特性。侗族聚落附近平整的稻田总是相对较少,大部分的田都位于路途较远的山中,要耕作这些稻田就必须早出晚归,自己准备餐食,中途无法回家吃饭。到了农忙时间更是有“崽都认不到爹”的说法。由于糯米蒸熟后有不易变硬、口感好的特点,因而深受乡民的喜爱。此外,相较于大米更利于存放也是人们选择种植糯稻的原因之一。在侗族地区,每年糯稻成熟后人们用摘禾刀一根一根的从糯稻的茎秆割断,并将一定数量的稻穗捆成把进行晾晒;之后将晾晒好的稻米连同稻秆一同放入粮仓储存,待到食用时再将其打成米。由于糯稻的稻杆较硬,有利于糯米的长时间保存,一般放入粮仓的糯谷两三年内都不会变质,而籼谷则会很容易的区别出鲜米和陈米。当糯谷打好以后剩下的稻杆还可以将其捆绑起来,平日里作为打扫房屋的扫帚,或者是做成工艺品。正是由于这样的特点,传统的侗族乡民一般都选择种植糯稻,只种植了少部分的籼米供平时偶尔食用或是喂养牲畜。

与杂交水稻的稻种需从农贸市场或种子公司购买不同,侗族人种植的糯谷留种均来自于上一年种植而得。但令人遗憾的是,其中部分的糯稻种因早些年的“糯改籼”“糯改杂”等政策问题导致没来得及保存而失传。另外,根据乡民的说法,一个品种不能在一块田地种植很多年,长期种植单一品种容易使稻谷受到虫灾,轮换种植可以有效地减少虫害,提高产量。

(三)维护稻鱼鸭共生系统的文化制度

侗族糯稻多品种的种植并不是一项单一的劳作,其背后是具有整个社区成员参与的结果。首先是用“栽岩”“埋碑”的方式确定土地的归属性。“栽岩”将一块长条形的石碑像栽树一样埋入田地之间的边界。栽岩时必须由有威望的寨老参加,并得到双方的认同,从而确定了土地的归属问题,确保了耕作制度的稳定性。因此,在外人看来树林茂密的山林在侗族人眼中也有着非常清晰的边界。

其次是侗族独特的交往与传承方式保证了生计的稳定性。例如,在传统侗族的耕作中,几乎每一块田地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些田的名字要么是第一个开垦出的人的名字,要么田土的位置及其特点,要么是这块田地适合种植的稻谷品种。这样的做法让人们对聚落的历史与农耕记忆都有很深的印象,从而加强了社区的内部团结。除此以外,侗族的“行歌坐月”不仅是青年男女们交往方式,一些寨子的种植的稻种同样也是通过“走相思”的方式获得。通过传统的社交活动不仅为自己所在聚落育得了一个合适的稻种,还增加了与其他相邻寨子的往来。

最后是侗族特有的时间节律。侗族人在一年的农业周期中有自己的一个时间节律,早年间有着自己的一套计时制度,随着时间的发展他们对外界的交往日益加深,他们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侗族传统、汉族农历与西方公历相互结合的计时制度。在这个制度之下,他们有自己的节日,同时规定了他们在某一特殊的时间段中做一些农事活动。比如在农历三月的时候,是侗族人的插秧时间,在这一时间段中有利于秧苗的生长,同时也利于在稻田中放养鱼鸭。这种时空上的节律对于生物资源的稳定性具有决定性的意义[7]。

三、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思路:适度干预与人文环境的协同演化

现代人不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对自然进行过度的利用,但是也不能够为了保护某个重要的物种将其单一的保存起来,这样做最终会得不偿失,变成“紧箍咒”。通过对侗族稻鱼鸭共生系统及相关文化事项的表述可以看到,侗族人对自然的利用并非单纯地攫取,而是赋予了深厚的文化意义。人们通过自己的智慧对自然进行适当的改造,同时通过自己的宗教、节日等文化形式对自然常怀敬畏之心。侗族人将自己的智慧融入到自己的生计之中,这是他们特有的文化事实,这些文化事实既有个人价值的体现,也有家族亲情的连接;同时,也包含了与外界对话交流的方式,凡此重重又怎么可能是仅对一个物种进行保护就能达到目的的呢?

“适度干预”出自是经济法,原本是指国家或经济自治团体应当在充分尊重经济自主的前提下对社会经济生活进行一种有效但又合理谨慎的干预,通过这一措施保证市场经济的正常运作。尽管农业文化遗产及其所在地是现实的一部分,但就其本质而言却是文物。目前,我们国家对于文物的提法尚没有明确的定义,但是人们普遍认为文物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物品。人们大致认同的两大特征是:一是由人类所创造出来、与其活动相关;二是经过历时的冲刷成为一个不可能再重新创造。虽然有着众多不同的定义,但是过去的人们一直将文物局限于物质遗存。可见,农业文化遗产毫无疑问是符合以上特征的,这也使得我们需要更加迫切的去保护。

在全世界范围内,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引起人们关注的时间不是很长,相关专门性立法也比较缺乏。目前存在的立法保护模式大致存在以下三种:日本的文化遗产保护法模式,法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模式,以及美国和意大利知识产权保护法模式。就我国而言,当前也没有针对农业文化遗产的专门性立法,相关法律只是设计到相关的某个要素[8]。这样就导致了将本应当是参与主体的乡民被排除在外。就目前而言,政府最常见的方法是利用对外招商的方式将村落打造成旅游景点,这样对农村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也就成为了“只有其形而无其神”的面子工程。同时,因为利益分配的关系也容易使得当地政府将自己变成乡民的对立面。笔者在贵州省从江县Z 村做田野调查时当地村民说“今后Z 村不再是我们Z 村人的了”。本文借用经济学术语的目的是为了说明,在保护农业文化遗产的时候,应当出于“最少干预原则”,就是尽量保持原貌,对其进行就地保护。

文化的传承需要人类的经验积累,除了国家行政的适度干预以外,只有当地乡民参与对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文化才具有发展性和延续性。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对乡下人的描述中指出:“‘土’是他们的命根,他们在处理乡村问题时所蕴含的智慧也时常让处在象牙塔上的人感到惊奇。”[9]在面对现实问题时如果没有给予农民们足够的文化自信,那么城乡之间的二元对话就不可能平衡。因此,要想保护好农业文化遗产的历史认识价值,就要做好对遗产地原汁原味的保护。

四、结语

随着机械化生产模式的普及与生物科技的发展,当下的我们似乎在享受着现代农业的福利,规模化的种植方式能够轻易获得各个季节且相当大量的食材。而与之相伴的负面影响却也挥之不去。如化肥的滥用而导致土地的硬化、酸碱失调使得肥力降低、粮食减产,而又不得不加量使用的恶性循环;以及杂交品种与转基因产品有潜在风险性的存在,长此以往人们的身体素质势必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为了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我们必须反思工业所带来的负效应,尽可能地保护农业资源。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古国,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农业文化遗产。事实告诉我们,这些都是千百年来因地制宜所凝结出的智慧结晶,更是农业文明的重要载体。时至今日对于这些遗产的保护还是需要利用好当地特有的文化传统进行整体性与活态性的在地保护,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都参与进来。

人类自身的发展过程实际上就是跟自然互动的过程,不同的自然环境孕育出了人们各自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传统在我们今天看了是如此的富有趣味性,同时也给与了当代人不一样的生活体验。中国是世界三大农业起源中心之一,但是客观说,旧大陆的环地中海中心农业文明的起始与发展水平在某些方面超过中国;而新大陆的美洲中心在农作物种质资源方面也要比中国相对丰富一些。不过环地中海中心的断续性发展与美洲中心的呈滞后性发展,在另一方面彰显了中国农业的地位与价值,这或是我们能三足鼎立而有其一的根本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华文明之所以没有出现重大的逆转与破坏,有赖于中国农业的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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