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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却的记忆
——何顿抗战文学的创伤记忆书写

2020-03-13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骡子抗日抗战

莫 付 欢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人事处,广西来宾 546199)

湖南作家何顿的“抗战三部曲”——《湖南骡子》、《来生再见》(原名《抵抗者》)、《黄埔四期》,为当代文坛书写中国20 世纪历史变迁贡献了重要的一笔。这三部作品皆以“不忘历史,记住英雄”为创作初心,以中国20 世纪的几次重大战役和“文革”为背景,呈现了国军将士的抗战史及他们在新中国的境遇。本文以创伤记忆书写为视角,探究何顿抗战文学的创作艺术及价值。

一、“我”是谁?——创伤记忆的个体经验

《湖南骡子》《来生再见》《黄埔四期》分别以湖南长沙青山街三号何氏家族五代“骡子”,国军底层军官黄抗日,黄埔军校第四期湘籍军官贺百丁、谢乃常等人的人生沉浮为叙事线索,将抗战题材小说的宏大叙事主题转化为鲜活的普通个体,从个体鲜活的“人性”出发,而不是从抗战英雄的集体“神性”出发谱写民族沧桑和家国情怀。读者从何顿“抗战三部曲”中所看到的不再是过去阅读抗战文学所阅读到的宏大叙事场景,更没有看到那种“高、大、全”的抗战英雄神像。相反,长沙青山街三号何氏家族的五代“骡子”们、黄抗日、贺百丁、谢乃常等人物形象的塑造远远超出了读者所建构的审美期待。读者掩卷叹息之时,脑海中回放的都是这些人物出生入死的抗战场景以及他们的创伤人生。他们是如此的生不逢时,一生好像从未得停歇过,要么在日寇强敌中浴血奋战,要么在枪林弹雨中左右躲闪,要么在飞机炸弹中血肉模糊,要么在“文化大革命”中含冤受屈,要么在和平年代中艰苦度日……当然,也有短暂的爱情温馨及家庭温暖。在何顿抗战文学的叙事中,这些境遇的承担者既不是模糊的集体,也不是神性笼罩的英雄,而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情有义、有喜有忧、有好有坏的普通个体。历史的巨大灾难降落在这些弱小的个体身上,迫使他们承载着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创伤记忆,即便到了耄耊之年,回忆过往,他们仍然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湖南骡子》以何氏家族为视点,为读者塑造了一系列倔强果敢、血气方刚、至刚至柔的湖南“骡子”形象[1]。这些“骡子”,有怀抱信仰不畏牺牲的共产党员,有救民于水火的国民党军官,也有忍辱负重的父母妻儿。国军军官何金山是《湖南骡子》中的主要人物,他十五六岁就毅然离家参军,救民救国,从戎一生。残酷的战场使他清楚地认识到生命的脆弱和可贵,他比一般军官更严厉地训练他的士兵,为的是他们能在子弹不长眼的战场上比别人多一份生存的机会。虽然何金山是国军的高级军官,但是在骨子里他却具有强烈的反战意识。面对日军的进攻,他与部下奋力拼杀,死磕到底,但在国共内战中他却反转言和,不为畏战,只为多留几条生命。对何金山而言,战争给他带来的最大创伤不是血肉横飞的战斗现场,不是狰狞残暴的敌人,而是与自己同根生的兄弟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却无可奈何。他为自己在国共内战中“打死”弟弟何金江而痛苦自责,不敢面对家人尤其是母亲,直到多年后何金江回家他才从惨痛的内心创伤中走出来。在那个灾难不断的岁月中,《湖南骡子》中谁的内心不是都烙满伤痕呢?李文军在战争中凭着自己的杀敌勇气和能力,屡立战功,官至副师长,但在“文革”中却被打为“右派”,在一间破烂的房子中守水站。何顿在他身上虽着墨不多,但在读者的二次创作中李文军的创伤人生却历历在目。何秀梅更是一个被战争伤害的悲剧女性。她在青春烂漫的少女时期被几个军阀士兵残暴地轮奸,小小年纪却要自己独自承受致命的伤害。这种伤害跟随了她一辈子,使她变成一个不敢接受爱情、自我封闭、专横独行的女性,最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青山街三号被收废旧的老头奸杀而死……

《来生再见》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比《湖南骡子》更胜一筹,因其集中笔力成功塑造了“黄抗日”这个鲜活独特的底层抗战人物[2]。黄抗日原名“黄山猫”,父母为他起名的初衷是想让他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不会在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轻易丧命。黄抗日仿佛深知父母的良苦用心,不管身处何种看似必死的艰难处境,他总能脱身而逃,侥幸留下“贱命”一条。黄抗日是一个被迫上战场的普通士兵,长着一张猩猩脸,胸无大志,不想做军官,不想做英雄,只想着如何在子弹横飞、尸横遍地的战场上保全性命,然后回家与家人团聚。但他冷静聪明、隐忍宽厚、坚韧守拙。他清醒地知道如何在战场上既可以击毙敌人又可以保全自己;他知道如何在被俘时忍辱负重,伺机逃走;面对长官和战友的非难,他隐忍宽厚,不计前嫌;“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受尽屈辱,但他坚强地面对命运的捉弄,坚韧守拙,装疯吃屎躲过一劫。黄抗日不是自带光芒的抗日英雄,他和千千万万战死沙场无名无姓的普通士兵一样,只是一个想有基本生存权、有安定生活的人,他只想追求最基本的“人”的需求,但是,在抗战年代,这样的需求却是普通人的奢望,大敌当前,他只能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沉重的枪炮,在腐尸成堆的战场上冷静应战。新中国成立后,杀敌有功、九死一生从战场侥幸生还的黄抗日本该得到尊重和荣耀,但是他却在“文革”中含冤入狱,身心备受摧残,以致被迫装疯吃屎,并给他妻子和孩子造成巨大的心灵创伤,以致妻子不堪负重自杀身亡。改革开放后,有二儿一女的黄抗日看似终于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了,他衣食无忧,但却被过往岁月的梦魇折磨得寝食不安,执意要儿子带他回到那一个个噩梦发生的地方去回顾、重新见证那些历历在目的过去,以安抚伤痕累累的灵魂。

《黄埔四期》是何顿对抗战的全景式呈现,他放眼全国,以繁复之笔为读者勾画了一副突破了湖南地域界限的抗战历史画卷,全面记录了淞沪会战、武汉会战、徐州会战等大型战事,刻画了贺百丁、谢乃常、胡琏、李弥等一系列国军抗战军官形象,填补了文学史对这一历史描述的空白[3]。在这部史诗巨著中,何顿依然沿袭了他前几部抗战文学的创作初衷,即希望通过文字让这些被历史遗忘的抗战老兵复活。贺百丁是个智勇双全的国军军官,他谙熟用兵之道,知道如何根据不同的形势灵活排兵布阵、出奇制胜,为抗战立下屡屡战功。在国共内战后期,他正确地研判形势,选择起义投诚。但是,起义却在风云变幻的政治变革中给他带来巨大的灾难,并给他的子女带来永远无法愈合的肉体和精神创伤。贺百丁的儿子贺兴与贺强因为父亲的身份问题在“文革”中备受歧视,即便是到了远离城市的偏远农村,即便他们自强努力,但是在“文革”的涛涛洪流中还是惨遭不幸,一个被打成痴呆,一个落下终身残疾。贺百丁一边面对分崩离析的家庭,一边还要忍受因其起义而带来的“变节”心理的折磨。这种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变节”心理几乎跟随他一生。与贺百丁有着相似的际遇和命运的谢乃常,也背负着与贺百丁相似的痛苦。忍受因战争与政治变革而带来痛苦的人们当然不止贺百丁和谢乃常这些男人们,还有许许多多身处灾难现场的女性们,诸如秦云、陆琳、杨月凤等,她们的美貌、才情在那个战火纷飞、疾风骤雨的年代被无情地摧毁了,只留下后人无尽的叹息。

以上种种,何顿为读者苦心构建的创伤个体“我”的创伤记忆,在这些鲜活独特的个体身上,历史之痛转变成了个体之伤。战争和政治变革带来的伤痛不再是抽象和模糊的,而是身体上可以数得清、摸得着、看得见的伤痕,是心灵上真实的梦魇和无尽的折磨。

二、“我们”是谁?——创伤记忆的群体认同

何顿创作“抗战三部曲”并非是“为艺术而艺术”,他想实现的艺术价值不仅仅停留在人物形象的艺术审美价值上,更想实现抗战文学的社会功能。他的“抗战三部曲”不仅是个体创伤记忆的体验,更希望由具体鲜活的个体创伤记忆上升到群体创伤认同,通过群体性的创伤记忆叙事形成集体记忆,进而通过集体记忆形成相对固定的群体认同,从而使创伤记忆具有群体代表性。

方文在社会认同理论研究中认为:“通过社会范畴化,行动者秉承多元群体资格或范畴资格,建构特定的内群偏好与外群歧视,并型塑内群和外群之间的符号边界。”[4]67群体符号边界是群体认同形成的基础。群体符号边界的两个重要因素是外在的共同经验和内在的认知评价。过去的共同经历和情感经验使群体很容易形成一种带有群体内特性的记忆叙事,这种记忆叙事可看作是一种较为统一的认知评价。在统一的认知评价中,群体很容易辨识自身的归属,获得“我们”的群体资格。群体形成后,群体记忆就成为群体认同产生的重要基础。何顿“抗战三部曲”均以国民党抗战老兵为个体形象,通过个体的创伤记忆叙述形成抗战群体。这些抗战群体分别为以何金山为核心的原国民党湖南新编第一军老兵,以黄抗日为核心的原国民党一二五师老兵,以贺百丁、谢乃常为核心的原国民党第一兵团老兵。这三个抗战群体都因为有着生死与共的抗战经历、不堪回首的“文革”经历而在若干年的自发相聚中形成特征鲜明的抗战老兵群体。这些抗战老兵们相见之时大多已是耄耊之年的老人,他们有些还很精神,有些却已目光浑浊、萎靡不振,但当他们相聚在一起回忆往事时却精神振奋,仿佛找到多年不遇的知音,迫不及待地向大家细数当年的抗战往事以及各自在“文革”中的际遇、家人的近况以及对人生和历史的感叹。历史在群体性的创伤叙事中再度被激活,价值的认可和情感的共鸣在这些老兵群体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由此,个体的创伤记忆不再是无人认同的个人记忆,而是突破了个体的局限,转变成群体创伤。

犹太作家威赛尔解释自己的写作时说:“忘记遇难者意味着他们被再次杀害。我们不能避免第一次的杀害,但我们要对第二次杀害负责。”[5]何顿浓墨重彩的历史铺陈,目的之一就是要撕掉历史的遮蔽,让这些受尽磨难的国军抗战群体在历史的长河中站立起来,重新被世人认识并获得认可与尊重。

三、“他们”与“我们”——创伤记忆的社会共享

创伤记忆书写的目的如果仅仅停留在揭示历史真相、见证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被扭曲的人性是远远不够的,它更重要的目的是要修复创伤,修复被扭曲的人性所破坏的世界。从这个意义而言,如何让创伤叙述的“我们”变成生活在后灾难、后创伤时代的受众的“我们”,而不变成异己的“他们”,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艺术创作问题。创伤叙事者不仅要在创伤群体内部建立起稳固的群体认同,更要考虑与群体外部建立认同。因此,创伤记忆建构的目标应该是“以有说服力的方式将创伤宣称投射到受众-公众,使创伤的受众扩展至包含后灾难、后创伤时代中非直接承受创伤的公众,让后者能够经验到与直接受害群体的认同”[6]。“唯有受害者的再现角度是从广大集体认同共享的有价值特质出发,受众才能够在象征上加入原初创伤的经验。”[7]当创伤再现触碰到非创伤受众(包括新世纪以后出生的“00 后”)的内心,使其深切地感受到创伤承受者所遭遇的创伤时,非创伤受众就获得了一种原初创伤经验,正是这种原初创伤经验的获得使创伤记忆超越了个体和群体的局限,实现了社会共享。在这种创伤记忆共享中,非创伤受众感受到这种创伤并不是“他者”的创伤,而是与自己有着密切关系的,从而自觉地将承受创伤的“他们”切换成“我们”,并比创伤承受者站在更高的历史高度反思创伤的根源并思考如何修复创伤世界。

何顿“抗战三部曲”在创伤记忆社会共享的构建水平上不能等量齐观,需实事求是的具体分析。在笔者看来,《来生再见》要比《湖南骡子》和《黄埔四期》更胜一筹。《来生再见》人物形象不多,没有《湖南骡子》和《黄埔四期》那种人物纷至沓来、粉墨登场的铺排,它只将笔力集中在黄抗日、田国番等几个人物身上,但在核心人物黄抗日的身份定位及性格塑造上,却实现了创伤记忆的社会共享。黄抗日既没有《湖南骡子》的家族大系、五世同堂,也非《黄埔四期》里的国军高官,他只是一个出身农民、相貌丑陋、胆小怕事、胸无志向,只想过普通的小农生活的普通人。被迫上战场后,他因胆怯被战友和长官嘲笑、呵斥,因老实隐忍被欺负,但经过生死历练的黄抗日却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哪怕自己是“贱命”一条,他也想方设法保全自身,并学会如何冷静应战,对战友和长官的不友好也始终宽容隐忍、不计前嫌。恰恰是这样的人物设计,使黄抗日获得了鲜活的生命感和存在感,并使长镜头的抗战现场变成近镜头的清晰画面。黄抗日拉近了历史的镜头也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谁生来就想上战场啊?谁没有父母家人的牵挂啊?谁生来就不害怕死亡啊?谁生来就活该受苦受欺负啊?这种带有性格缺陷的普通人的性格塑造和情境设置带有很强的创伤经验传递性,很容易使读者发生移情,进而与黄抗日发生群体共鸣,并在放下文本后积极地反思人性之恶及其修复,至此,作者苦心营造的创伤共享得以较为完美的实现。《湖南骡子》与《黄埔四期》在战斗现场的近镜头描绘上也使读者获得较真切的创伤体验感,但由于战事过多、场面趋同,人物多而模糊,部分人物只成为历史的过客而未被“复活”,因而这部分人物的创伤经验难以与读者实现共享,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综上所述,何顿“抗战三部曲”在“个体”-“群体”-“共享”的创伤记忆叙事模式下,以“我”的个体创伤记忆为核心,通过“我们”的集体记忆形成群体认同,最后,通过“我们”与“他们”的融合实现创伤记忆的社会共享,以此希翼恢复人性的自由性、真实性和丰富性,唤醒人类的责任和担当,重建善的伦理,其赤子之心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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