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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与综述:索恩-雷特尔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研究

2020-03-13

广西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特尔认识论先验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德国社会学家阿尔弗雷德·索恩-雷特尔(Alfred Sohn-Rethel,简称“雷特尔”)对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持续近70年的研究,既是对康德先验问题的创新性回应与现代性反思,也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与唯物认识论的批判性联结,为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先天综合的解释方案[1]。但雷特尔倾其毕生精力所钻研的认识论问题,曾长期处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边缘,并且由于他的思维逻辑单一、留存著作稀少,以往学界对其思想理论的考察甚为薄弱,直至近些年来,西方左翼激进思潮、后马克思主义学派以及国内学者对雷特尔话语的援引和讨论才使他被重新关注。学界研究雷特尔的文献资料主要源自其德法英文著作和批注笔记,同时还包括他与阿多诺等人的往来书信、刊登在期刊杂志上的理论报告等,重点围绕雷特尔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思想渊源、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的认识论洞见等方面展开,特别对其康德先验批判、现实抽象概念、脑体劳动分离、社会综合建构等话题的探讨颇为深刻细致。

一、重新发现雷特尔及其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

雷特尔被视作“法兰克福学派的同路人”[2],他有意将商品交换抽象与社会综合观念置于西方历史认识论的分析视阈,却在无意间成为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思想补充,并对阿多诺、齐泽克等学者产生重要精神影响,因而他不应是当前马克思主义研究所缺失的思考对象。只是雷特尔始终局限在商品交换关系和功能社会化的认知判断中,极端自我地考察现实抽象与社会综合问题,以致成为“彻底的独白式思想家”[3];他对马克思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解读也确是存在失误的,导致其研究成果在很长时期内被学术史湮没了。好在近些年来,“当红学术明星”齐泽克、意大利学者维尔诺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激进哲学家对雷特尔的推介,使诸多学者愈发关注到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与知识论,并将其作为新康德主义联结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认识论扩展。

战时环境与波折人生决定着雷特尔的思想逻辑呈现出非连贯性的断裂现象和非整体性的片段特征。雷特尔的学术生涯源起海德堡大学时期,他接触到康德先验哲学并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进行深度挖潜,却因过多关注商品交换过程而忽视对生产本质和劳动价值的探讨。后来他实地探查城邦文明的古典形态与工业文明的现代起源,意图超越自然科学思维的非历史性以及对科学技术的原初认知,来探索脑体劳动分离与合一的可能性。至20世纪20年代,雷特尔在与阿多诺等人的交往中涉足社会批判理论,却因诠释唯物认识论的观点分歧而未被霍克海默等学术权威所承认,此后他在流亡英国期间对科学史和认识论进行重新思考,并将研究视角彻底转向商品交换关系,探察现实抽象意义上思维形式与商品形式的同一性问题。雷特尔的思想演进逐渐由纯粹思维形态的认识论批判转向客观实践形态的“社会综合建构”,继而在脑体劳动分离中发现社会劳动与商品交换的关系、无意识的商品拜物教与先天观念的知性综合机制的关系[4],最终破解西方历史中“商品交换与抽象观念生成”的现实秘密。

雷特尔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也即他所自证并意图建构的西方历史认识论存在多重思想来源,主要表现在对马克思唯物史观与政治经济学的继承、对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借鉴、对西方古典居有社会的参照等三个方面:

(一)雷特尔自认有着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其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建构逻辑始终伴随着科学社会主义的讨论

雷特尔直言其对商品形式中先验主体的初始洞见源自马克思资本论的启发,他认为依赖经验社会学或纯粹经济学都不能彻底解决社会矛盾,需要观照唯物认识论的实践原则与政治经济学的价值逻辑,透过感性经验的可见对象来审视社会生活中的关系存在,正如马克思所指证的,真理问题必须联系历史发展过程,人类的自然物质性将凸显劳动生活的延续意义。所以雷特尔话语中的货币价值规律、思维存在规律、阶级剥削规律,都遵循着现实的社会实践主导思想,建立一种历史性的唯物主义知识理论[5],体现着同实践唯物论、历史辩证法的直接缘起关系。即使后来雷特尔转向现实抽象与社会综合研究,甚至着眼经济学实践(商品交换)来解析意识形态问题和认识实现机制,也深深镌刻着马克思主义的思维烙印,明确是商品交换的现实过程造成思维抽象,而非人的思维能力规定商品价值。

(二)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历史聚合是雷特尔学术入世的重要标识,社会批判理论成为其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重要借鉴

雷特尔兼取社会批判理论的有益成分,逐渐从纯粹思维层面的认识论和资本论研究扩展至生产实践基础上的知性起源解释和商品交换分析,从宽泛的社会历史批判聚焦于社会综合建构。尤其不能忽视雷特尔语境中阿多诺知识论元批判的在场问题,前者深受后者“历史唯物主义是对起源的回忆”理念的影响,甚至认为阿多诺关于历史与真理的关系认识、纯粹知性的社会解释,“消除了自然科学与人文或历史科学之间悖论性的不可兼容性”[6]。但雷特尔与法兰克福学派终究是存在学术分歧的,比如他对商品交换以及现实抽象的理论发现为霍克海默所否定,后者认为他那些“被意义含量巨大的词语挤满的沉闷的句子”只是对旧问题“从唯心主义出发进行一番修饰”[7];雷特尔也批判阿尔都塞仅将抽象局限于知识领域而在真实世界中抛弃现实抽象的问题,甚至因理论观点差异而与曾支持自己研究的阿多诺分道扬镳。

(三)雷特尔追溯古典认识论和政治经济学的现实基础,通过考察西方历史文化进程来摆脱内在于概念中的纯粹思维抽象,参照古典居有社会建立“精神内在性”的时空视野

雷特尔认为,劳动与使用的过程性断裂催生出剥削占有关系,脑体劳动分离与商品交换得以在居有社会中实现,这种功能性社会综合存在着严整的价值转移与规范形式。康德先验论、黑格尔历史观、卡西尔哲学观念都在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中掠影出现,雷特尔寻找作为现代社会真实基础的商品先验,重新发现被黑格尔遮蔽、马克思未直接触及的先天综合观念。他详细考察从古典居有社会向现代资本社会、从宗教伦理向自然科学转型中的劳动生产与社会分工现象,尝试解决唯心认识论的精神综合能力缺陷,指认劳动生产、交换抽象将超越商品社会中源自居有关联的所有概念,“对西方社会的功能性综合这一(被密封的)实情的破解,同时使得西方哲学的再概念化成为可能”[8]。

二、康德先验论: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批判前提

马克思所阐证的唯物认识论总纲领(人的思维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确证其客观真理性)深刻影响着雷特尔的思想洞见,马克思所预设的实践—认识观点既为雷特尔追问康德先验问题的社会历史基础提供批判依据,又为其继续将认识论研究深化至政治经济学领域创造可能空间。存在与意识的逻辑关系在雷特尔语境中得到更充分表述,他认为离开意识的社会存在只是纯粹事实性物象,而离开社会存在的意识则是对先验主体的拜物教反映;客观存在的时空进程和历史生活决定着人类意识活动,而非纯粹自然的抽象物质决定意识,更不是意识决定存在。雷特尔由此批判唯心认识论特别是康德先验论同社会实践的断裂,尝试探索真理知识的历史性起源、社会生活的关系性存在,以及思维受制于历史实践的辩证逻辑,并“将思维抽象回溯到作为基础的社会化的结构条件之上,即回溯至取代了先验主体或精神的唯心主义幻影的社会存在”[9],意图在整个西方历史认识论中厘清唯物“发现”与唯心“发明”的关系前提。

首先,将康德先验论作为建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重要观照,遵循唯物史观解决康德先天综合判断的现实基础难题。在西方知识理论的发展历程中,“科学和哲学的脑力劳动的概念形式根本没有被理解为历史现象”[10],因而以往认识论关于历史起源的解释被宣告为不可能;但人类历史终究是被物质必然性所制约的,这便成为唯物史观的出场前提和唯心先验论的批判武器。雷特尔将康德先验论引入实践唯物论与历史辩证法的讨论,意在超越传统思想史对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的继承关系认知,继续追问先验哲学中知识或经验的非历史性问题,尝试以生产先验理念重新解读康德“认识论革命”、清算唯心知识理论;通过解蔽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实践基础,将康德先验论置于商品生产关系的视野,同时也将现实抽象的存在特性区别于先验知识的主观思维。雷特尔继续批判康德“先验假象”与“知识客体”仅是来源于纯粹数学或自然科学的概念形式,指摘康德纯粹知性、黑格尔精神现象学都没有阐明的意识的社会根源问题,借而建构同唯心思辨哲学根本对立的历史唯物主义阐释方案,从社会存在出发证明真理概念的历史起源与实践意义,将思维或知识归于现实存在而非先验。

其次,指认唯心先验论是资产阶级关系的主观映射,其强制性倾向是对资产阶级责任关联的政治表达,只有根本剖析资本的生产—剥削方式才能彻底回应康德先验认识论。反映异化与剥削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总是转化成遮蔽特定利益关系的普遍范畴,成为排斥所有历史与现实因素的抽象、纯粹的“普适价值”,这正是康德将思维逻辑默认为永恒幻象的先天前提。从康德先验哲学推进至黑格尔绝对理念的西方思想史,都是资产阶级在实现经济自由的基础上为其政治解放服务,愈益彰显着资本社会中实践与意识的互动形态,因而对康德先验论的批判就是对资本主义唯心认识论的批判,对先天观念的批判就是对商品经济中社会综合的批判。只是雷特尔在对康德先验思维作历史唯物主义解答时,因过度关注居有社会的商品交换形式而没有根本揭示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也仅是把唯心逻辑中的剥削归于现实生活中的奴役关系和拜物教。

学界普遍认为,雷特尔反对康德概念中“形式在思维中预先构成”的先验逻辑,他在追问思维抽象和先天综合的起源性问题中,发现商品交换场域中的形式抽象与社会化可能。有学者认为,雷特尔对先验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回答、对社会综合的解释方案,将知识理论追溯到社会存在的客观形式上,试图采取先验演绎的方式来表明,社会综合乃是康德先验综合概念的可能性条件[11]。雷特尔追问康德认识论实现“哥白尼翻转”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将先验观念归基于社会实践来解决唯心认识论的思维倒置问题,指认先验判断的秘密就在劳动生产和商品交换中,并以历史唯物主义方式破解现代性意识结构中先验综合的社会历史起源[12]。雷特尔发现黑格尔框架中的康德知识论和商品交换形式中的先验主体,而商品形式预先表现出康德先验主体构造(先验范畴的网络),先验范畴则构成客观科学知识的先验结构[13]。

三、现实抽象: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的唯物认识论

雷特尔的现实抽象概念表现为商品交换中的形式抽象,强调“政治经济学批判必须与认识论批判结合在一起”[14],其理论来源可追溯至齐美尔的《货币哲学》。他认为商品形式与思维形式的隐秘同一性体现在整个资产阶级世界结构中,对于解释抽象思维、认知脑体劳动都至关重要。所以雷特尔摆脱经院哲学从概念到概念的空洞思辨,直接将马克思认识论的实践追问深入到政治经济学领域,基于政治经济学与唯物认识论的关系解蔽,确证商品现实抽象及其所服务的社会综合形式,重新发现商品交换中的居有性关联和资本主义的真实劳动关系,尝试说明现实抽象中的价值概念是先天观念综合与商品拜物教的知性联结。但雷特尔将现实抽象的根源定位在商品交换过程而非劳动生产中,虽然意图揭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本质,却仅是将生产理解为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导致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局限在交换与分配领域。

首先,现实抽象并非指向纯粹思维,而是在知性范畴中拥有思维的形式,使一切商品能成为抽象的价值等价物,并在交换中脱离原初的劳动生产。雷特尔认为劳动过程本不生产价值,需要经由交往时空和经济关系的抽象化才形成价值,如此使商品价值以现实抽象的形式附着于交换活动上。这种与使用行为相分离的交换过程具备非物理性和非历时性,由此造成物在量上的可通约性和商品的可交换性(作为交换流通物的货币概念),形成劳动关系的物化表征和交换过程的中介关系,因而原本使用价值不可通约的商品便获得价值通约性。雷特尔指证“源自社会存在的意识形成是以一种作为社会存在之一部分的抽象过程为条件的”[15],现实抽象依赖于形式思维和时空条件,但并非专属于意识而脱离实践本性,是一种存在于却不同于知识思维抽象、立足于却异质于经济交换活动的关系抽象过程;只是雷特尔刻意回避人在劳动生产环节中的价值意识,认为商品交换中的现实抽象在经济活动的无意识中产生(人在交换过程中意识不到交换行为及其价值),因而现实抽象是社会存在中、历史意义上的客观抽象。

其次,商品拜物教成为现实抽象概念的重要立论基础,“价值”在市场经济中被实体化为具备支配力量的物化存在,导致商品所承载的社会关系和劳动价值在交换领域中表现出拜物教特点。商品拜物教既是商品形式的隐秘意义也是其物化表征,马克思认为劳动既决定商品价值量又赋予商品以物的形式,而当劳动产品成为象征社会关系的意识性存在,就“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16],并将人与人的关系反映成物与物的虚幻形式。雷特尔基于先验范畴和异化理论指证物化意识,认为“人的意识向商品过渡,头脑又被商品意识武装起来”[17],突出表现为人的思维和行动在经济活动中的物役性表象,也即人所生产的物反过来支配和奴役人,商品的物化形式和抽象规律在资本社会中成为生产先验,继续演绎出商品拜物教的价值幻象。但雷特尔并未深入到资本拜物教批判层面,他认为劳动产品变为商品后就具有拜物教形式,虽然这种神秘形式源于商品所包含的社会劳动(劳动价值),而这种劳动价值却只能通过商品交换的物的形式实现。

学界普遍认为,雷特尔探索以商品交换为实践基础的认识论方案,是不同于马克思从劳动价值概念出发讨论商品抽象的形式分析逻辑,但他预先设置了交换运动的抽象性和商品的实体性,从而以货币的量的规定性来量度商品的质的规定性,在交换抽象中不再考虑商品对象的劳动价值、具体属性和空间形态而只顾及占有关系转换。有学者认为,无质的价值关系构成雷特尔经济学概念中的商品交换中介,交换过程存在着质与量的不变性和社会关系的占有让渡变化,这种价值可量化、使用价值可比较以及交换活动可达成的思维方式即是现实抽象[18]。美国学者普殊同在剖析资本社会的抽象劳动统治时指出,雷特尔缺失了对马克思社会劳动概念的考察,因而没有说明作为社会构成性要素的资本主义劳动的特殊性,也没有将劳动抽象同异化社会的产生结合起来[19]。现实抽象的基本视域是商品价值抽象、实质特征是交换抽象,在社会综合的功能条件下使商品成为同一、物性和定在,进而催生出交换与劳动的分离、脑体劳动的对立、理性体系对劳动者阶层的剥削(生产与消费的社会分离)等现象[20]。现实抽象在商品交换过程中、先验主体基础上隐秘发生,其先天性特征会使人越过商品的使用功能及其物理特性而专注于交换形式本身,但是现实抽象并不会被交换主体所意识到,无意识的本体设定使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行为分离[21]。

四、脑体劳动分离: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超越”

唯心思维的真实基础是资产阶级商品先验,雷特尔将商品形式与先验主体的分析归结到脑体劳动的分离过程,作为其意识形态批判的经济旨向。马克思曾阐证,共产主义社会将实现脑体劳动对立分工的彻底消失,但雷特尔认为马克思没有继续追溯脑手分离所造成的智力方式与阶级统治的辩证关系的历史脉络,特别是马克思在发现商品形式的政治经济学意义后,并未回过头去补缀其唯物认识论在社会生产领域的逻辑空置。所以雷特尔意图“超越”马克思将商品价值完全归于社会劳动的认识,尝试从商品交换视角审视西方世界中知识与实践的互动形式,发现脑体劳动的历史性挣脱与分离,揭示“思维与体能的分离生成理论抽象”“脑体劳动分离与社会阶级分离相契合”等原理,针对唯物史观和实践认识论提出颇具政治经济学特色的阐释方案,客观实现了先天观念与感性经验的现实联结。

居有社会区别于生产社会的核心特质是阶级剥削和商品交换,而脑体劳动的历史分离正是形成该现象的根源。雷特尔认为马克思所说的资本社会分工存在着“脑体劳动的历史性分离与可能性结合的条件欠缺”[22],因而他重新解读居有社会的经济剥削现象,将论证基础归于脑体劳动分离这一异化现象,认为解决唯心先验难题的根本办法就在于创造出关于脑体劳动分离的历史理论。他将思维形式与商品形式作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指认线索,把两种相异属性的劳动置于商品交换的视阈中,将“行为与意识、行动与思维都分散开来”[23],阐证人类脑力活动在与体力劳动分离后获得充足时空条件来产生科学的理论体系。只是雷特尔概念中的脑体劳动分离并非个体意义上的意识与行为解体,而是社会群体意义上的劳动分工与阶层分化,因而回溯至资本生产的早期形态来看,脑体劳动分离就是资产阶级剥削结构的源生矛盾和必然表现,存在着经济过程与智识活动的原初分立状态,“手脑分离为社会分工创造空间,手工劳动变得需要合作并渐趋社会化,而脑力劳动逐渐向精确科学的计量化转变”[24],由此凸显出商品经济中的功能社会化与社会综合机制。

学界普遍认为,雷特尔对脑体劳动分离的唯物主义解读,摒弃“人类先验精神要求其劳动与体力劳动相区分独立”的唯心论证,以及资产阶级社会的合规范性秩序,即使依然代表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却能揭示资本主义非物质劳动的统治形式,提供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路径。有学者认为,意识会作为与体力劳动相区别的特殊观念活动(脑力劳动)独立出现,这种分离遮蔽了劳动关系在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中所生成的存在性先验,雷特尔则提出原初智性劳动与完全物化的因果劳动间的矛盾,继而从资本社会中脑体劳动的相互关系入手,站在唯物立场上推进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哲学证伪[25]。雷特尔将商品形式拓展到自然本身,通过批判康德唯心认识论来建构关于商品形式与思维形式的科学知识理论,也即基于脑体劳动分工考察的现实抽象问题,他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综合条件下的交换与劳动形式,发现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在商品中的同一性[26]。

五、社会综合:功能社会化的建构方案

在解决先天观念和纯粹知性的社会起源问题时,雷特尔构想出一种具有社会综合功能、依赖商品交换关系的市场经济体概念,即功能社会化。资本关系导致传统共同体中血缘伦理的功能断裂,使生产与消费的必然关联转变为象征着剥削的居有关联。而在古典国家体制行将没落的封建社会后期,功能社会化就已成为“以剥削为目标的事实性统治行为,居有对象的自然形式不再有不同的价值表述”[27],资本主义功能社会化借由商品市场形式和货币价值形式直接建构起来,成为一种更具现代意义的资产阶级组织化、有序化社会结构。所以雷特尔尝试探索一种脱离资本生产环节、纯粹商品交换的抽象社会化形式,而实际要验证的是“在发达的商品生产社会之中,人类行为的世界和思维的世界之间的功能性关联以及在本质上的分裂”[28]。但功能社会化只是建立在商品关联及其交换形式的基础上,雷特尔罔顾甚至否认唯物史观对人的存在本质(劳动生产)的定义,以致于过度强调功能社会化的同一性、定在与物性特征,而在剥削关系分析中遮蔽了商品的真实来源。

居有社会的功能社会化呈现出同分工和剥削现象相伴而生的社会综合,具有现代资本主义商品交换机制中的现实抽象与唯心批判功能,其经济生产和政治压迫摧毁了传统共同体中自给生产与自足消费的生活关联,继而生成新的人际居有关联以及建构其上的现代性认知结构,商品交换由此取代劳动的公有社会化特征,成为重新理解意识与实践关系、异化与剥削关系的线索。只是这种思维逻辑忽略了社会因素的现实性差异,纯然以社会综合概念将客观存在同一化,未能彻底解蔽先验知识论中的历史起源问题。资本主义商品-市场体制中的社会综合有其私有制基础,从纯粹形式(货币)上将全部生产要素统一为序列化、数量化、通约性的交换关系,意味着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人与自然间的行为互动和实践生成,旨在解决先天综合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方案由此从思维形式走向实践领域。

学界普遍认为,功能社会化缘起于剥削关系所导致的原始共同体解体,作为居有社会中的同一功能,在抽象劳动基础上建立以商品交换为核心的经济体制,继续生成资本生产中的社会综合功能。有学者认为,雷特尔在“不莱梅草案”中提出思维能力的解释性定义、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及其与观念抽象的转换、自然理论认识能力的起源、从手工向科学的过渡形式等命题,均是其社会综合与功能社会化逻辑的理论线索[29]。雷特尔的社会综合解释方案首先提出“社会综合在财产私有条件下如何可能”,进而将知识领域的综合追溯到社会各领域的功能化综合,或者从社会综合演绎出知识领域的综合,表明两种综合间存在一种“奠基性关联”[30]。雷特尔论证商品交换规律的功能性构序、交换先验所带来的综合社会、货币形式的现实抽象向思维抽象的转化过程,为清算唯心主义先验知识论提供社会综合基础[31]。

六、关于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及其研究现状的评述

在改造先天综合观念、重构唯物认识论的过程中,雷特尔由对资本社会的辩护转变为对它的批判,其逆传统、创见性的思维逻辑体现出重要的思想衍生价值。雷特尔对现实抽象、脑体劳动分离以及先验论原则中隐含的前提性劳动的理论发现,深刻影响着阿多诺(否定辩证法)对精神抽象统治的讨论、汤普森(知识起源论)关于交换关系的综合建构等人类思想史洞见,特别是阿多诺所提出的“认识主体的抽象过程在现实商品交换社会中发生”“交换价值对人的普遍统治先验地把主观性贬低为纯粹客体”[32]等论断,即是对雷特尔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中现实抽象与剥削主体的承认。而齐泽克所援引的现实抽象概念,成为以拉康方式解读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的重要中介,他指证“真实抽象是私人生产社会化之形式”[33],认为现实抽象因其无意识属性而内蕴于时空、实体、质等社会秩序基础中。“商品形式之于思维形式的作用价值、抽象劳动基础上资本对社会的统治、当代犬儒主义意识形态背后的‘一般智力’构成了当代西方激进哲学视阈中索恩-雷特尔的三种研究路向”[34],特别是维尔诺在其生命政治建构中以现实抽象为中介,将思维表达为具体存在的物。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还与“非物质劳动”等流行概念、“新马克思阅读运动”等社会思潮密切关联,影响着精神分析学派、后结构主义话语的发展向度,成为以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清算唯心先验知识理论、批判资本生产方式的重要思想资源。

但雷特尔存在着解读马克思哲学—经济学的认知缺陷与自证局限,导致其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也存留有些许缺憾。首先,雷特尔聚焦商品交换领域的现实抽象问题,论证交换抽象与思维抽象的转化机制、居有社会的剥削实质与功能化结构,但缺失了对劳动价值、所有制关系等真实资本因素的关联性阐释,导致他对唯物史观和社会综合的解读是偏离劳动生产的。

其次,雷特尔以市场经济体的商品货币关系遮蔽对资本统治关系的追问,在商品拜物教或商品交换形式分析中忽视“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35],因未脱离交换流通的货币现象界而无法真正发现资本生产的剥削本质。

再次,雷特尔未将诸多相关思想理论纳入其学术视野,他甚至将认识论问题的解决和商品形式的分析推演成整个西方思想史的反思性洞见,存在着社会历史形态的僭越和主观感性意识的膨胀,直接导致其认识论建构没有关注个体生存状态,也未涉及解决社会问题的具体方案,因而在学界逐渐趋于边缘化。

再有,雷特尔对唯物认识论与政治经济学的联结逻辑并非明确,他也评判自己未摆脱人本主义和存在论研究的影响,“进行意识形态批判的工作完全没有走向意识形态批判自身,而只是凭借它走向了存在批判”[36]。

正如前文所述,学界对雷特尔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研究已取得重要进展,同时也存在着不足。一是掌握的史料文献略显单薄,研究者多依据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西方历史认识论》及其草案开展研究,探讨其《认识的社会学理论》等新发掘著作、手稿和报告的作品较缺乏,当然不可忽视的因素是雷特尔本人因旅居经历、研究局限而著述颇少。二是研究领域尚有局限,后马克思主义者、激进哲学家和左翼思想领袖的研究话语多涉及雷特尔的现实抽象概念,导致诸多学者的视野局限于此而忽视对“商品形式与思维形式的同一性”“脑体劳动分工与社会形态”等方面的继续挖潜。三是思想剥离尚需理清,雷特尔试图采取先验演绎方式解释脑体劳动分工与社会综合机制,但他纯粹立足于商品交换世界而非劳动价值、社会生产及其与人的关系,也未最终完成由认识论批判向现实社会批判的逻辑扩展,需要研究者注意理清与辨识。四是文本整合尚待规范,断裂文本如何实现逻辑弥合是雷特尔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研究的核心问题,需要结合雷特尔当时语境和历史事实来细致考察他在学术创作中的反复文本增删。但雷特尔毕竟为商品经济社会的认识论批判提供了新思路,他对康德先验论的超越、对商品交换秘密的审视、对劳动价值评判原则的探索,成为学界研究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认识论问题的重要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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