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文化时代“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呈现研究
2020-03-11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视觉文化成为当代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也就是海德格尔称之为的“世界图象时代”。海德格尔指出,我们对于现代的思考其实就是对于现代的世界图象的追索。“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象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象,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象了。”[1]在图像时代,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与理解往往不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图像。周宪指出:“图像崇拜和狂欢成为新一代的生活方式,视觉僭越文字的霸权无处不在!”[2]电影作为一种重要的图像呈现方式,在视觉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正如贝拉·巴拉兹所指出的,电影的出现将使人们重新意识到视觉文化的重要性。“如果电影扩大了表现的可能性,能够被表现的精神领域当然也随之扩大了。”[3]在视觉文化时代,年轻一代对于历史事件的记忆建构受到传媒的影响。狭隘的民族情绪不利于以冷静的态度去直面历史,去对话、交流,建立共同的记忆共同体。就此来说,“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既要发挥见证的功能,又要有深层的反思。总之,在视觉文化时代,如何以电影这一独特的艺术方式再现出民族浩劫的历史真实,同时又能传达出对于创伤记忆、人性裂变、民族精神等问题的深层思考,是当前“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所面临的一个问题。
一、视觉文化时代的电影叙事
在印刷文化时代,人们通过对语言文字的阅读来认识世界。因而,对于文字的掌握以及理解力、想象力、领悟力就成为一个重要的条件。而电影这一新的媒介形式则以其影像化、直观性打破了语言文字的自治领域,降低了接受的门槛,扩大了受众的群体范围。“文字符号解读能力和艺术领悟能力的高下程度,在电影传播与接受中变得无足轻重。”[4]同时,电影以其画面、声音等视听艺术方式,增加了生动性与形象性,也使电影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大众传播方式。一方面,大众文化由于其可复制性、娱乐性使得更多的人获得审美享受;另一方面,大众文化又由于其消费性、商业性而追求刺激、媚俗,消解了艺术的审美特质与深层意蕴。因此,从印刷文化时代向视觉文化时代的转变也是从理性主义文化向感性主义文化转变的时代。人们在电影院观看电影时,获得的不再是理性的思考、思想的深度,而是声音、画面等所带来的感官享受。这也决定了电影对于奇观化的视听体验的追求。尽管奇观化的镜头能够给观众带来直观的震撼力,但是过于追求电影的奇观化效果则会喧宾夺主,削弱电影的叙事力量与情感表达。电影成为一种直白、浅显而平面化的视听盛宴,深度与底蕴匮乏。“相对于精美的画面,震慑人心的视听效力,影像承载的内容与意义反而显得那么单薄而贫乏,因为缺少了生发的根基和生命活力的持续释放,所焕发出的奇观美感显得特别单一。它引起人们的震惊感,却无法赢得观众的长久感动。”[5]
在视觉文化时代,叙事在电影中的地位越来越低,奇观电影正逐渐取代叙事电影。对于叙事电影来说,情节的编织、人物的塑造、对话的编排等,都是基本的要求。电影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将不同的画面、不同的素材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有着时间顺序、因果逻辑的完整的叙事。“叙事电影必然倾向于塑造人物性格,开掘深刻的主题,构造复杂的情节。”[6]相比于叙事电影,奇观电影十分注重影像所传达的视觉体验与快感。“所谓奇观,在我看来就是非同一般的具有强烈视觉吸引力的影像和画面,或是借助各种高科技电影手段创造出来的奇幻影像和画面。”[7]与叙事电影对于深层意蕴的追求不同,奇观电影重在追求视觉的冲击力、震撼力所带来的快感享受。为了达到奇观的效果,电影的情节、主题、人物等都退居至次要位置。蒙太奇的剪辑原则也由深层的叙事意义的传达转向了画面的直接视觉快感生产。因此,在奇观电影中,叙事就成为附庸,一切都服务于视觉的吸引力。宋薇指出,电影作为图像时代的重要视觉文化代表,由于一味地追求图像化、奇观化的效果,而丧失了其本应具有的文化、情感与审美,沦为一种平庸的消遣。“来自影像的迷幻图像让我们沉溺于快乐的想象中,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情感与存在的境遇,人们在图像的狂欢中麻醉了自己,迷失了心灵,落入到图像的圈套中,而隐藏在图像背后的文化霸权和由此引发的精神危机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8]陈晓红、刘桂荣也指出,随着视觉文化的到来,艺术从高雅跌进了低俗的谷底,艺术作品的风格、韵味的缺失与扬弃使得人们的审美也开始失衡。“视觉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消费社会的装饰和人们媚俗心态的装点。”[9]因此,在视觉文化时代,需要加强电影技术与电影叙事的联系,使观众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获得全新的情感体验,进而加深对于人的情感、人的生命、人与世界的关系的理解与感受。电影技术不断进步的意义就在于“将知觉图像转化为记忆图像”[10]。也就是说,怎么样才能使人们既享受到图像、声音、色彩所带来的奇观和魅力,又能够通过视觉来反思自身,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二、视觉文化时代如何以电影呈现南京大屠杀
在当代的视觉文化背景下,奇观电影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既符合电影的发展趋势,也适应了视觉文化与消费社会的要求,迎合了观众对于视觉快感的观看需要。但是,“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特殊性决定了其不能因为追求视觉的奇观而失去深层的意蕴,更不能消费民族灾难,消费创伤,而是应该通过奇观化的影像,带给观众真实的历史体验,并由此思考历史、战争、人性与生命。范藻指出,随着“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数量的不断增多,南京大屠杀已经成为厚重的历史文化的一部分。南京大屠杀不仅是中国人的苦难与创伤记忆,也是整个人类的苦难与创伤记忆。因此,如何呈现这一苦难是一个重要的问题[11]。
“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经过20世纪80年代的萌生、90年代的发展,在21世纪取得了新的进展,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特点,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人物塑造、叙述视角等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首先,南京大屠杀是中华民族的巨大灾难,又因中日关系、国际格局的不断变动而具有敏感性、复杂性。正是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的特殊性,使得“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在呈现历史的过程中,更应该谨慎,处理好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总的来说,“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对历史真实的电影呈现的探索方面进行了不断的探索,电影的主题更加多元化。从影片的叙述内容上看,“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从见证历史、还原历史,到更深刻地反思历史、反思战争与人性,表现了创作上的不断深化。早期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强调纪实性,将电影作为南京大屠杀历史的一种见证,目的在于以电影来呈现历史、控诉日本侵略者,并达到激发观众爱国情感的作用。这类电影以《屠城血证》《黑太阳·南京大屠杀》为代表。《南京1937》《五月八月》《栖霞寺1937》《南京!南京!》这四部电影不再突出电影的纪实作用,不再仅仅将电影作为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的见证,而是以南京大屠杀事件作为历史背景,表现了对战争中的人性与救赎等问题的思考,代表了“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由纪实层面转向反思层面。《拉贝日记》《金陵十三钗》这两部电影代表了“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在创作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主旋律电影的同时,努力探索思想、艺术、商业之间的平衡点。这两部电影都重视电影的商业价值与娱乐性,重视电影语言的探索,重视从人性角度反思战争,表现生命意识、人性觉醒、人道主义。当然,这两部电影在商业化探索中也存在不足,比如都重在表现西方的拯救力量,因而中国人形象成为被弱化的他者;都以中西爱情来迎合商业片的需要,使得原本沉重的民族灾难与悲剧成为消费文化的一部分,淡化了民族立场。概言之,上述8部“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尽管影像呈现的侧重点不同、叙事视角与情节类型不同,但是它们都向我们展示了南京大屠杀的行为及其后果,使我们了解到中华民族所经历的巨大浩劫与深重灾难。
在人物塑造上,不再扁平化、单一化,而是更加的饱满,体现了对于圆形人物的探索。比如《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们。她们刚开始并不高尚,不顾乔治的阻止翻墙进入教堂,在教堂避难时还保留着妓院的生活习惯,甚至与女学生发生冲突。随着情节的推进,她们又表现出舍身救人的勇敢、无畏,毅然决定代替女学生去参加日军的宴会,从而表现了卑贱的身份之下的高贵。《南京!南京!》中的角川也不同于以往“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中的日本士兵形象,表现了他在残酷的战争之中的人性善。唐先生为了家人而出卖同胞,拿到了日军的通行证,但是当他的家人死于日军之手,他终于觉悟,成为一个舍己救人的平民英雄。此外,“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中的英雄形象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这种多元首先体现为英雄类型的多元化,比如革命将士、西方友人、普通人物等都被赋予了人性的光辉。一方面,“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中英雄形象的多元化、通俗化、平民化,赋予了这些英雄人物更多的人性、人情,赋予他们爱国主义、人道主义的精神内涵。另一方面,对于传统英雄形象的颠覆,在平民英雄的世俗化过程中,容易导致将平民与英雄进行简单拼接的商业类型化趋向,“那么平民英雄的娱乐与消费现象就会在某种程度上弱化英雄的崇高性而使得英雄趋于仪式化或景观化”[12]。比如,在《金陵十三钗》中,对于妓女们的着装与身体的过度展示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其作为妓女、女性的身份上,弱化了其从妓女到英雄的情节转变,促成了观众对于女性的身体消费。“对抗日英雄从将士到平民的转变,本身无可厚非,但平民英雄如果不将焦点放置于英雄的人性、人格,而专注于通俗化甚至世俗化,那么,英雄的崇高性必然会被弱化甚至被抹杀。”[13]在商业化的语境下,如何将主旋律核心价值观、爱国精神、民族精神与商业欲求相结合就成为“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重要探索。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受害者在“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中的独特性。日军对女性的侵害是整个南京暴行中极为触目惊心的一部分。拉贝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妇女儿童的呼喊声日夜不绝于耳。这里的情况已经到了语言无法形容的地步。”[14]张纯如指出:“中国妇女随时随地都可能遭到强奸。”[15]作为对历史真实的反映,“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中的对女性侵害镜头不时出现,几乎所有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都有对女性侵害的再现。这些影像能够表达日军的残忍与变态,也表现了中国女性的苦难。但是,这些影像也可能成为大众文化传媒中的消费品,被观看、品评。周宪质疑道:“当我们越来越受制于影像、图像和视觉物的诱惑时,我们的理性原则是否终会屈从于欲望法则?我们是否会沦为一个‘图像的囚徒’呢?”[16]就“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来说,一旦南京大屠杀中的女性耻辱与创伤成为一种“视觉盛宴”,那么深层的叙事意义被表面的视觉奇观取代,理性原则屈从于欲望原则,无疑就违背了“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书写历史时所应该遵循的基本的道德底线。正如凌海衡所指出的,艺术家在选择以何种方式来再现苦难、表达创伤时,所面临的不仅是纯粹的技术问题,还与道德伦理密切相关。“历史创伤的再现还面临另一个危险,即艺术传达很可能会将残酷的场面审美化和娱乐化。”[17]郑铁生指出,当前的历史剧存在商业化的倾向,许多历史剧沦为消费市场中媚俗的娱乐化工具,造成了负面影响[18]。李永东也认为,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叙事应该表达出民族意识的内涵,以消费主义的姿态对南京大屠杀进行叙事容易将中华民族的劫难与创伤隐私化和情色化[19]。因而,对于刺激观众感官的元素的滥用是否与严肃而沉重的民族苦难相协调?这是“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需要思考的问题。在电影《南京1937》中,由于儿童的视角,在侵害的场面设置了一层纱。虽然没有直接表现侵害,却间接地表现了大屠杀的暴力与残忍及其给孩子带来的心理创伤。这种含蓄的表达,或许可以为“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提供一种借鉴。总之,“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不能将大屠杀场景的视觉奇观作为最终的目的,而应该将大屠杀事件作为历史背景,通过视觉的震撼力带给观众更真实的历史体验与沉思,以独特的中国视角,传达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与创伤,探究南京大屠杀背后的深层思想内涵。
三、视觉文化时代“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叙事风格
贝拉·巴拉兹指出,风格就是每种艺术作品形式上所具有的特征。“每一件名副其实的艺术作品都有一种适合于表现它自己的内容和倾向的特殊风格。”[20]艺术作品的风格与艺术家的个性、阶级意识、民族传统、时代特点等密切相关。“艺术家通过自己最主观的、个人的表现方法,创作出了符合于历史真实的、客观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作品。”[21]在视觉文化时代,“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不应仅仅追求对于屠杀场景的呈现,不应仅是渲染暴力、消费暴力,而是应根据主题表达的需要而采取多样的叙事风格,超越单纯的愤怒情绪,走向理性反思。严前海认为,对于大屠杀的呈现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感,保持适当的克制、陌生化与疏离感。“因为艺术作品如果不能与观众的感情交错开来,不能与观众的情绪拉开一段距离,它反而无助于调动观众的感情,无助于观众情感的升华。”[22]李仰智指出,如果对于历史的书写仅仅停留于政治、事件、革命等外在层面,就会遮蔽历史中的个体生命[23]。只有将大屠杀的整体的抽象化与宏大叙事置换为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才能够真正地走进南京大屠杀,走进在南京大屠杀中受难的个体生命,从而获得一种至深的情感体验。南京大屠杀应该是“沉埋在中国人以及有良知的日本人心中的活生生的历史记忆”[24]。
“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对日军残暴的表现,需要超越对于残暴的直接表达,不能仅为了表现残暴而表现残暴,应通过对于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的书写,表达出更深的对于人性、战争的反思。孙歌认为,在当代中国,大众传媒不应该仅仅停留于强化民族的创伤记忆,中国民众对于南京大屠杀的理解也不能仅仅停留于施害者的残暴与受害者的苦痛,应该超越对历史灾难的情绪化表达与民族主义的单纯愤怒,深入对历史和现实的分析。“在对抗日本右翼或保守势力的意义上,这种单纯的愤怒不仅是必要的,有时也是有效的……其实单纯的民族主义愤怒并不能够面对复杂的国际政治关系,也不能有效地进入复杂的历史。”[25]对于历史的思考必须是面向未来的,不能仅仅停留于创伤记忆的建构与强化,而是要以史为鉴,走向创伤记忆的疗愈与现实力量的壮大,进而与历史进行对话,“从而直面过去的邪恶,预测未来的邪恶。我们将具备发觉和反抗邪恶侵袭自身生命的能力”[26]。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在承认“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在审美风格上的缺憾、不足时,也应该看到另一个事实,即它所产生的社会语境。特殊的历史、政治、文化环境,影响并构筑了“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内容与形式特征,这是我们不能忽视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生成土壤。“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既呼应了抗战、见证南京大屠杀历史真相的政治需求,又承延了中国电影尤其是抗战题材电影的脉络。如果单纯地抛开具体的语境去谈论某个“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就会陷入一种不可避免的片面性之中。因而,我们在批评早期“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过于拘泥于历史真实的传达,在艺术成就方面有缺憾时,也应该注意到这些电影呼应了时代的要求,看到其背后所蕴含的一腔热情和精神力量,因而对其保有情感上珍惜与尊敬。
此外,“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出现于特定的历史文化阶段,应该将之放入前后的电影发展史尤其是抗战题材电影的发展脉络中去考察。“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具有主旋律色彩,要符合国家意识形态,弘扬民族精神。随着中国电影的全球化进程与产业结构调整,“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也由于和市场接轨,在主流价值导向与商业性的平衡方面表现出新的探索。21世纪“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把现实主义风格、民族意识联系起来,在主题的深化、人物的塑造、艺术技巧的成熟等方面都有发展、开拓。当然,“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在进入市场的商业化尝试过程中存在着许多不足。正是这些传承、创新、拓展与缺陷,促使着“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在中国电影产业的市场化语境下进行不断的探索。总之,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艺术标准去单纯评价过去的电影,而应当在了解其产生的社会、政治、历史、文化背景基础上,对其作出一个较为客观、辩证的评价。
综上所述,在视觉文化时代,对于南京大屠杀进行电影呈现的意义在于,能够通过对于这一历史的记录而见证过去,保存历史记忆,反思历史教训。因而,“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既要以历史真实性为底线,又不能拘泥于通过呈现悲惨的屠杀场景来达到视觉的震撼力,避免将大屠杀中施害者与受害者的二元对立关系作为创伤叙事的中心,从而超越单纯的愤怒、仇恨情绪,走向理性思考,探寻深层的人文关怀与审美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