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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精神危机与《野草》的书写治疗

2020-03-11蒋济永孙璐璐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悖论潜意识野草

蒋济永 孙璐璐

1924年9月-1926年4月鲁迅写作《野草》所遭遇的精神危机,已为学界所关注。钱理群将鲁迅从《呐喊》到《彷徨》、《野草》的创作,视为鲁迅精神上遭遇了“从启蒙的外部危机转化为自己生命的内部危机”①的表现。汪卫东更是将鲁迅的精神危机定格在1923年,认为该年“应是鲁迅人生的最低点,……就是鲁迅第二次绝望的标志。”②然而,遭遇精神危机或进入人生最低谷的鲁迅究竟是如何使自己走出困境的?

学者们又不约而同地认为:“正是借《野草》的写作,鲁迅走出了第二次绝望。”③鲁迅研究专家孙郁教授也指出:“鲁迅写《野草》,是一次自我再生的过程。”④问题是,鲁迅为什么借《野草》的写作就能让自己走出精神危机?换言之,《野草》作为散文诗对治疗鲁迅的精神危机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一、精神危机的表现

鲁迅写作《野草》前出现了精神危机,主要表现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启蒙的价值和信念的危机。早在1922年鲁迅《呐喊·自序》中就表达了这种危机情绪:原本想借启蒙运动唤醒几个较为清醒的“铁屋”里的人,可是“五四”退潮之后,“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⑤可见,大潮和刊物解散过后,鲁迅只剩下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了。

二是兄弟失和后对亲情、爱情等背后寄寓的情义和温情产生了认同危机。主要表现在1923年7月19日接到周作人的绝交信和8月2日搬出八道湾11号,直接打击鲁迅仅存的对整个周氏大家庭的精神寄托。据学者汪卫东分析,鲁迅一生有两次绝望时期,一次是从筹办《新生》失败后的“寂寞”,到S会馆长达十年沉入“国民”与“古代”,以“钞古碑”等来打发自己的寂寞和绝望;第二次就是兄弟失和搬出大家庭后的绝望,它的后果是“如果说会馆时期的第一次绝望还留有余地,其显示生存尚有整个家庭的寄托,那么,1923年的第二次绝望则连现实存在的寄托也没有了。”⑥它直接导致了鲁迅在《彷徨》《野草》中对家庭婚姻(《伤逝》)、兄弟情义(《弟兄》)、父母之命(《在酒楼上》)、儿女之情(《颓败线的颤动》)等进行全面的审察和反思,大大改变了鲁迅对隐含在爱情、亲情背后的人性的看法。

三是鲁迅在失去社会启蒙和家族家庭亲情的精神寄托之后,回归个体生命的存在而产生了个体生命意义的危机。1924年2月7日写下了《祝福》(收入《彷徨》第一篇),它借祥林嫂之口询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尽管作者的答复是“说不清”、含混的,但一个临死的人追问死后“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所带来的震撼是深刻的:“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灵魂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⑦像祥林嫂这样的个体生命及其意义在那些活得有趣的现世的人们眼里,是可有可无的。同年2月16日完成的《在酒楼上》,写作者在故乡的酒楼上遇见昔日同窗加同事吕纬甫,他“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在经历人生的失意后,奉母之命,千里迢迢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做了两件百无聊赖的事:一是给三岁就死去,且连头发“踪影全无”的小兄弟迁坟;一是千里迢迢给曾经留下美好印象的邻家顺姑带两朵剪绒花,然而斯人已逝。颓废的故乡、消失的亲人和旧恋,给本已失意的人生增添了无尽的悲凉和迷茫。正如作者所问:“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答曰:“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是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只有对未来和生命意义绝望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迷惘和喟叹。时隔一年,1925年10月17日和21日又分别写了《孤独者》和《伤逝》,从塑造的主人公的心理类型看,他们跟吕纬甫一样都是些极度抑郁、不得志的人,所不同的是:《孤独者》通过启蒙者魏连殳在生计无法保障而“又要活下去”的生存意志的驱使下,以向现实妥协的方式走向死亡,这隐喻了思想者无论是坚守自己的信念还是向现实妥协投降,最后的结局都是绝望或死亡;《伤逝》通过子君的死让作为启蒙者的涓生来忏悔,旨在表明受启蒙影响的男女,要追求自由爱情基本上是无望的,隐含了鲁迅对“五四”启蒙存在的问题和缺陷的反思⑧。

后三位人物的命运悲剧,反映了启蒙运动之后,启蒙者(包括鲁迅)命运普遍地失意、抑郁、无助和绝望的生存境况。鲁迅作为尚活着的个体,其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如何抉择,并走出困境?《野草》的写作无疑是他“自我疗救”的重要尝试和最佳选择。

二、作为精神病症的文本表现

在鲁迅遭遇精神危机的同一时期,事实上鲁迅创作两个作品集:《彷徨》和《野草》。但后者比前者更内在、更直指生命本体,相当于精神分析中潜意识领域的本我写作,因为它在文本体例、语言表达和意义呈现方式上与在清醒、理性状况下写出的《呐喊》《彷徨》完全不一样。具体表现如下:

首先在文体上,随意、不拘格套。《野草》尽管绝大部分是散文诗形式(包括《题辞》共24篇),但还是间杂戏剧形式《过客》,打油诗形式《我的失恋》,小说形式《风筝》《颓败线的颤动》和《死后》,杂论形式《狗的驳诘》和《立论》等。此外,即便是属写景类散文诗如《秋夜》《雪》《腊叶》,它们的写法特点差异很大;至于表达生、死、复仇、启蒙、希望和反抗等生存意义和思想的散文诗,如《希望》《死火》《复仇》《复仇》(其二)《这样的战士》等,它们间的形式特点、词语风格也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其次在语言表达上,大量存在充满迟疑、不确定、重复,甚至矛盾、不合逻辑或自我否定的词语、语句,其结果是语意缠绕纠结、晦涩难懂。比如《影的告别》:“我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又如《求乞者》,作者一方面以布施者身份表达了“我不布施,我无布施之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予烦腻,疑心,憎恶。”另一方面又以求乞者身份表达“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居于布施之心者的烦腻,疑心,憎恶。”而最后以“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来结束,似乎在表达求乞者的骨气,而结果是一句“至少得到虚无”又予以了否定。那么,求乞还是不求乞?仍处矛盾之中。又如《希望》中的结语:“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同。”读者是无法从中辨认文章主旨要表达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再如《雪》对朔方雪的描写:“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雪,是雨的精魂。”它似乎是对前面描写的雪花纷飞和融化的各种情态的升华,但由于前文没有语句描写雪与孤独、雨与雪的转化关系,因此,“那是孤独的雪”、“雨的精魂”的判断句表达,很突兀、很抽象、空洞,前后语意跳跃太大。再如《好的故事》写道:“我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丽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片云锦……”且不说“看见故事”就是一句病句,仅就后面又重复写道:“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故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就可知这类重复就是很空洞的套话。

需要指出的是,《野草》各篇什中出现最多的是大量矛盾性、悖论性的词语和表达方式,如:友与仇、拥抱与杀戮、看与被看、悲哀与欢喜、希望与绝望、雨与雪、宽恕与忘却、说与不说、眷念与决绝、祝福与诅咒、爱者与不爱者、充实与空虚、沉默与开口等等,它们大大增加了文本意义指向的不确定性,有学者称之为“矛盾的漩涡”⑨。从另一个侧面,它们也反映了作者内心复杂的困惑和巨大的焦虑感。

再次是潜意识的梦境和梦呓表达。《野草》为什么能让各种含混、晦涩、矛盾、悖论式的词语句子呈现?原因就在于它利用了“梦”的写作方式进行了无意识的表达。我们知道,《野草》直接以“我梦见自己……”的方式写梦境和梦呓的就有7篇,其它16篇也都可以看作是作者也在做着一个个“梦”的写作。首先从《野草》的第一篇《秋夜》开始,它就在写小粉红花在秋夜里做梦;之后10篇(从《影的告别》到《过客》)便是如梦般地摹拟想象“影的告别、求乞者、失恋者、复仇者和看客、过客、南北方的雪等”;最后5篇(从《这样的战士》到《一觉》)虽现实成分多一些,但也属于假设、想象和回忆性的写作,大致可以归为半梦半清醒的写作。尤其是最后一篇《一觉》具有隐喻和象征意义,它隐喻了作者从《秋夜》写作开始就像在睡梦中梦游,而到《一觉》睡醒了,象征着新的生命和新的生活即将开始。总之,《野草》通过“梦”来抒写已构成了它的基本特征,它是我们理解《野草》为什么尽管各篇在文体、结构、内容,甚至风格上差异很大,但在总体基调上又有着内在的关联性的一把钥匙。因为只有在梦的潜意识的写作中,才会出现此类梦呓似的隐晦、欲言又止、矛盾、似语无伦次的言语表达和风格。

综上表明,《野草》是一个带有明显精神病症的文本:它的文体,杂糅不一;大量含混、重复、矛盾和悖论,甚至否定性的词语、句子充斥着文本;语义含混缠绕或断裂跳跃,很像是作家的梦呓。

三、文本的治疗功能

鲁迅为什么要写下那些文体杂糅,词语句子晦涩、矛盾、重复,甚至相互否定的病态文本?难道他不能像此前的《呐喊》或同时期的《彷徨》那样清晰地表达吗?显然,鲁迅是为了排遣内心的矛盾和焦虑而不得已为之或有意为之。

说其不得已为之,如前所述,鲁迅在遭遇三重精神危机下思想和情感极度压抑,沉默、欲言又止;祥林嫂、吕纬甫、魏连殳、子君和涓生的命运悲剧,让人感到绝望、令人窒息,但又无力地挣扎着。而另一方面,鲁迅的内心世界恰如《影的告别》所描写的:既不甘心沉没于黑暗,又不愿光明使我消失,也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最后凭空想出一个虚无之地——称之为“无地”,说:“不如彷徨于无地”,也就是走向虚无——“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⑩可见,鲁迅的内心世界是矛盾的:一方面思想情感极度压抑,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沉没、消失,带着一种急切、焦虑的心理在黑暗和虚无中在寻找出路。这种矛盾、纠结的心理投射到文学写作上,自然出现语言表达上的犹豫、不确定、矛盾和文体上的不拘格套、杂糅。

说其有意为之,我们也可以从以下材料中得到印证。比如他在1922年写成了《不周山》(后改名为《补天》)就是“取了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创作是“作家白日梦”);1924年鲁迅翻译了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吸收了厨氏从弗洛伊德的性压抑学说推论出“生命力受到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的创作观,即用通俗的话说,文学就是用象征的形式来表达诗人生命力受到压抑而生的苦闷。我们虽不能由此推断《野草》就是鲁迅这一时期苦闷的象征,但至少从《野草》文本所表达的病相中看到,此时的鲁迅内心是阴郁晦暗的,他在有意识地尝试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思想方法——以做梦的方式,放松自我的监管,让自己的潜意识本我自然流露,从而渲导出积郁在内心的众多矛盾性、悖论性的思想观念和情感。借用迈克尔·怀特和爱普生的叙事治疗观点:“外化是一种治疗的方式,它鼓励人们具体化他们所经历的压迫性问题,有时还要拟人化这些问题。”并通过挖掘并释放被压抑的声音,去发现真实的自我。《野草》就是通过大量的被压抑在潜意识下的复杂思想情感的外化,最后曝露出一个真实的自我来。关于这点,1925年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中提到,写作《野草》的目的是“与黑暗捣乱”、“玩玩”、“在自身试验”,都可以佐证以上观点:“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了别人,有时确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

“在自身试验”,表明鲁迅对自己进行潜意识的本能写作是清醒的。有意以《野草》做试验来呈现内心深处各种思想情感(包括许多矛盾、悖论、甚至相互否定的思想情感),这表明鲁迅心灵深处确实存在着许多二难选择的困境和心结,需要通过潜意识的写作来释放,另一方面我们也通过《野草》文本背后的抒写逻辑的梳理,发现鲁迅为了解开其内心的诸多心结,走出精神危机,还对释放出来的诸多矛盾、悖论性的心结进行了解构,其所蕴含的思想和方法则分别是佛教的“缘起性空”思想和“遮诠法”。缘起性空就是世间任何事、物,不能单独存在,一切因种种因缘条件合和而生,也因诸多因缘条件散失而归于乌有。遮诠法就是不断否定各种名相概念实在性的方法来体悟事物的真理。遮即否定,诠即说明,因此,俄国著名佛学专家舍尔巴茨基又称之为“否定论”方法。通过对各种名相概念的实在性否定而觉悟到“空无”,从而从各种矛盾纠结中解脱出来。那么,《野草》诸篇什究竟是怎样借“遮诠法”来解构其心结的?限于篇幅,仅演示其主要的两种破解方法。

首先,在矛盾、悖论双方的选择上,如绝望-希望、虚无-实有、黑暗-光明、乞求-布施、拥抱-杀戮、看-被看、仇恨-悲悯、宽恕-忘却、说-无言、养育-歼除、祝福-咒诅、死-生等等,采取佛经中常用“既非A,也非B”或“既非A,也非非A”的双否定方法,如《小品般若波罗蜜经》“菩萨不行色”的双否定论理逻辑:“不行色生,不行色灭,不行色坏,不行色空。”又如《摩可般若波罗蜜经》对“虚空”的表述:“如虚空非空非不空,非相非无相,非作非无作。”因为凡存在矛盾、悖论,必然是有所“执念”(如《求乞者》要么乞求,要么拥抱),只有采取双否定(既不乞求也不拥抱)才能超越既有的价值、信念和欲求,跳出矛盾对立的双方。又如《复仇》“拥抱-杀戮”,结果是“毫不见拥抱或杀戮之意”,等。

其次,在矛盾和悖论的多重选择上,以全否定的方法来解构一切。比如已分析的《影的告别》,既不沉入黑暗又不消失于光明,既不彷徨于明暗之间,最后以虚无的“无地”终结一切。恰如禅宗中观派有名的偈颂:“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生不无生,是故知无生。”(《中论·观因缘品第一》)“不自生”“不从他生”“不共生”把三种可能都否定了,按理应该就是“无生”,但是一个“不无生”,又对“无生”予以否定,也即否定了一切“生”和“无”的可能,并在这一系列的否定过程中知道“无”和“生”。又如《希望》所表述“希望与绝望”的关系,包含如下三重否定:(1)希望中无希望,那应是绝望;(2)绝望亦无有绝望,否定有绝望;(3)希望、无希望、绝望、无有绝望,最后以“虚妄”予以全面否定,故《希望》结语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同。即皆为虚妄。

通过以上“双/全否定”例举表明,整个《野草》的写作可视为:一方面是诸多矛盾心结的呈现,另一方面又是诸多概念名相所指的被否定和消解,其目的是在不断否定中破除其内心诸多“我执”的观念和欲求,最终还原出一个真我。有学者称,从《影的告别》到《过客》为“向死而生”,曰:“非生”;从《死火》到《死后》为“生与死的挣扎”,曰:“非死”;从《这样的战士》到《一觉》为“非非生亦非非死”,曰:“新生”。鲁迅就是通过“非生-非死-非非生亦非非死”的逻辑演进,达成精神超越,获得最后的“新生”。我不认为《野草》的写作一开始就有如此清晰的写作策略,相反,它遵循“缘起性空”观念:每一次心结呈现了(写成一篇)、被破解了,也就放下了。

四、比较其它诗歌治疗方式的同与异

毫无疑问,历史上的鲁迅在《野草》文集出版之后已从精神困厄中解脱出来。但这种解困是否都归因于《野草》书写中“梦”的放逐、无意识的宣泄、自我解剖和意义的消解呢?这是可以进一步探讨的。

有学者认为许广平1925年3月闯入鲁迅的情感生活,对鲁迅精神世界的回复起到了关键作用。其理由是:3月15日许广平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而4月23日完成的《死火》出现了“生’的意向的萌动。标志着从《影的告别》到《过客》的死亡意向的告一段落,《野草》的第一部分已经结束,第二部分就此开始。”也有的学者认为,鲁迅之所以能走出精神危机是“鲁迅在现实斗争生活发展的启迪下,完成了自身反抗绝望的生命痛苦寻求的一个精神历程。”如北京女师大风潮,特别是“三·一八”惨案,青年人“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和不惮牺牲的勇毅,对鲁迅的灵魂产生了大震撼,在淡红的血色中看到了真正的猛士和微茫的希望。在真正的年轻人身上“找到了大时代中‘在人间活着’的感觉”。一年后发生的“四·一二”政变,鲁迅经过又一次更大的血的洗礼,将自己的这种生命体验,更鲜明地写在《野草·题辞》中了:“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它宣告了鲁迅告别了《彷徨》《野草》时期迷惘、彷徨、虚无的鲁迅。

以上的观点突出了外在因素的影响对鲁迅走出精神危机的作用,忽视了《野草》写作时期,鲁迅的真正危机是人的存在意义危机,以及自我排解的内在努力。而我们在上一节已指出,无意识的本能写作释放了鲁迅郁结在心头的苦闷、焦虑情感,佛教的“遮诠法”破除了他那包含诸多“矛盾、悖论观念”的心结和“我执”欲念,从存在意义层面上清空了过去旧有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如果借用西方存在主义的“意义疗法”的思想来解释,这是一种去除旧有的社会性的价值观念,回归到个体的自我本真的价值观念的方法。用学者王乾坤的话来概括,它是“自我毁灭中自我肯定。”所以,《题辞》宣告:“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但是“过去死亡的生命”并不是不存在,“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那么,清空了过去的生命后,还原出自我本真的存在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简单地说,就是回到当下生命的我自己!这也成了鲁迅继续前进的原动力。相反,如果鲁迅没有破除过去价值观念的纠结和矛盾,鲁迅还有后面辉煌的十年创造吗?

至此,《野草》的书写治疗与其它诗歌治疗相同之处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它们都利用精神分析理论中“梦”这一可以显示又不受理性监管和审查的无意识领域,或叙事或倾诉,有意识地放松,让潜意识里的各种思想、情感情绪释放出来,最后达到治疗目的。二是鲁迅遭遇的精神危机,最根本的是生存意义的危机,因此鲁迅通过佛教“遮诠法”对过去纠结的矛盾意义予以消解,回归到自我本真的意义来,跟西方人本主义的“存在意义疗法”存在着一致目标。但是,鲁迅利用的是中国化了的佛教思想和智慧,通过解构、否定的方式达到“空”和“无”,最后还原出一个本真的我的存在,这一点与西方用“存在主义”意义理论去治疗人的意义的虚无主义方法有着根本的不同。

结 语

综上分析表明,鲁迅《野草》的写作原因是遭遇到了人生信念、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危机,鲁迅为了让潜意识中积聚的各种矛盾、纠结的观念和情绪释放出来,而有意采取“梦”之类的无意识创作,并利用佛教的智慧将内心积聚的诸多矛盾心结否定掉,消解掉,因而它是化解和解脱,而不是像有的学者(如汪晖等)说的那样,这是鲁迅在黑暗和虚无中“反抗绝望”。“反抗”是政治学、社会学的词语,用“挣扎”、“解脱”更能体现一个真实的鲁迅。

此外,《野草》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晦涩难懂、缠绕纠结,甚至不合逻辑的表达,并不是鲁迅用了什么高超的艺术技巧的结果,而是潜意识里各种混乱、不确定、矛盾思想和情绪自然流露的结果。诗人兼学者张枣称颂鲁迅是中国现代诗歌的现代性奠基人,《野草》是现代汉语诗的开始。还原历史现场,鲁迅《野草》的写作只是为了救治自己的精神危机和轻度的焦虑症,“中国现代诗歌奠基人”的桂冠这肯定是出乎鲁迅的意料,尤其是《野草》许多昏暗不明、矛盾悖论式的表达,就是一种病态的呈现,一些作品如《好的故事》《腊叶》等写得并不成功。不过,鲁迅利用“梦”打开了自己的潜意识中的本我写作,这确实是一条值得现当代作家进一步探索的道路。

①钱理群:《和钱理群一起阅读鲁迅》,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页。

④孙郁:《〈野草〉研究的筋脉》,北京:《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7期,第39页。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456页。

⑧刘俊:《对“启蒙者”的反思和除魅——鲁迅〈伤逝〉新论》,长春:《文艺争鸣》,2007年3期,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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