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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诗学”:必要、可能及建构*

2020-03-11向天渊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学精神艺术

向天渊 姚 溪

20世纪50年代末,汉娜·阿伦特出版专著《人的境况》(德文版题为《积极生活》),在探寻“人之本性”的内涵时,不仅提到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中所谓“我对我自己成了一个问题”的说法,还在注释中对此加以阐发,认为奥古斯丁首次区分了“我是谁”和“我是什么”的问题。“我是谁”是人向自己发问,答案为“你是一个人——无论那意味着什么”,“我是什么”则是人向上帝的提问,只有造物主上帝才知晓答案,人面对上帝时发现:“在你的眼中,我对我自己成了一个问题”。阿伦特的结论是:“关于人的本性的问题就像上帝的本性的问题一样是个神学问题,二者都只能以神圣启示性的答案来回答。”①这里我们无意深究阿伦特的这种反本质论的现代解释是否合理,只是觉得,当年激发奥古斯丁从神学人类学方向追问人之本质的根本

动力——“我对我自己成了一个问题”的困惑,居然穿越千年,至今仍在纠缠现代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尽管在奥古斯丁的信仰-启示路径之后,笛卡尔、康德、海德格尔等以哲学-沉思的方式对此继续进行探讨,但问题似乎仍未获得圆满解决,这或许是阿伦特写作《人的境况》的重要原因,她创造性地以“行动理论”取代既往的“沉思”传统。抛开政治及哲学上的复杂考量,仅仅从日常生活的角度,阿伦特的主张也能带给我们极其重要的启示:与其困惑,与其沉思,与其空虚寂寞,不如去“行动”、去“工作”,即便是必须的、重复性的“劳动”②,也能实现维持生计、繁衍后代的目的。当然,《人的境况》并非针对现代人的心灵及精神问题提出救治策略,反之,人的心理、灵魂及精神出现问题也并非始于现代,从某种意义上讲,宗教、哲学、心理学以及文艺创作的发生与发展,其首要目的都在于安抚人的灵魂、慰藉人的精神。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尝试从诗学——广义诗学——的角度③,开创一条救治现代人心灵困惑、精神疾患的新路径,对此兼具实用与学术价值的新的诗学路径,我们姑且称之为“治疗诗学”,从理论层面探讨纾缓、治疗现代人心理障碍、精神疾患的艺术行为及其疗救机制、评价标准等根本问题的学科。

一、治疗诗学:为何必要?

之所以提出建设“治疗诗学”的原因,至少可以从现实需求和理论旨趣两个层面加以说明。当然,现实与理论本就紧密相关,无从割裂,只为行文方便才分而述之。

就现实情况而言,现代人必须面对紧张的生活节奏,激烈的职场竞争,复杂的人际关系,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不仅在身体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种种疑难杂症,心理上、精神上也出现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焦虑、沮丧、空虚、厌倦、恐惧、强迫、自闭、抑郁和狂躁,等等,各式心理障碍、精神疾患,层出不穷。单是生理疾病的治疗,已经给全球医学界带来严峻挑战,而心理障碍、精神疾病的救治,则显得更加复杂、难度也更为巨大。除却一系列广泛性的心理、精神问题之外,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甚至不同文化圈,都会发生特殊类型的心理与精神疾患。

与古人相比,现代人的心灵问题更加严峻。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卡尔·荣格就曾敏锐地指出:“由于现代人的心灵问题与我们所处的现代关系太密切,因此我们无法做出任何公平的论断。现代人是一种结构新颖的人类,现代问题是一个刚刚出现、其答案在于未来的问题,因此,我们谈及现代人的心灵问题,充其量只能把它当作一个问题加以叙述。而假如我们想要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找到答案的话,我们也许应该从不同的立场做出说明。……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自然要以非常镇定谨慎的态度去探讨这个问题。”④时间过去将近90年,荣格的论断仍有现实意义,正如他所倡导的那样,“从不同的立场”对现代人的心灵问题“做出说明”的行为从未停止,各种治疗方法都有人尝试,其中也包括诗歌、音乐、绘画、书法等艺术类别以及瑜伽、冥想、诵经、祷告等哲学、宗教性质的治疗手段,由此衍生出的理论学说也花样繁多,但迄今为止,虽然欧美国家已有横跨艺术与心理两大领域的艺术治疗实践与行业协会,但尚未有人提出具有跨越性、整合性的治疗理论,而宽泛“诗学”意义上的“治疗诗学”确乎能够担此重任。

从理论视角考虑,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由于心理障碍及精神疾病的复杂性,需要将各人文学科的治疗理论加以整合,以达成综合救治的现实功效之外,从纯粹学术层面考量,也有沟通与整合古今、中外相关学说的必要。我们知道,古人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他们同样需要处理好与自然、与他人、与自我的种种关系,科学技术、文学艺术乃至于巫术、祭祀、宗教、哲学、心理学、政治学、法学的产生,可以说都是为了解决人类生存、发展进程中的各种需要、各式问题,包括温饱需要、情感需要、精神需要,也包括生理问题、心灵问题、社会问题。仅就文学艺术而言,我们可以说,人的生命意志成为文艺发展的根本动力和主要心理依据,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原始人是围绕生命现象和生命活动来进行创作的,对生命的惊奇,对生存的肯定,对繁衍的希望,对死亡的恐惧,对人体的喜爱,对生命节律的感受,均是人类艺术发生的主要心理根源。”⑤“真主也好,佛陀、菩萨也好,耶稣基督也好,都被信徒认为是有超自然力的可靠可依傍的对象。在他们怀里,在他们脚下,信徒就不觉得孤立无援,就如神话中的安泰站在大地母亲之上就有力量、有勇气面对一切,他们感到面对不定的,多难的人生就容易多了。”⑥此外,神话传说、巫术魔咒、哲学思想的产生与发展,都可做出类似的观察与理解。

古人如此,现代人同样甚至更加需要情感慰藉、精神皈依。一方面,科学技术的进步,提升了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但生态环境反而越来越恶劣;医药水平的提高,延长了人的寿命,但更多、更可怕的疾病却让人痛苦不堪;通讯技术的发达,改进了人类联系的方式,扩大了人际交往的范围,但人的孤独与寂寞反而有增无减;物质获取能力的提升,促使人的贪恋无限膨胀,欲壑难填的痛苦也愈加强烈。另一方面,科技的发达,理性的增强,削弱了宗教信仰对人类苦痛的救赎与抚慰功能;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将人抛入陌生的、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生活环境,传统族群亲情生活的安全感丧失殆尽;个人意识增强,群体意识相对减弱,彼此依赖、相互信任的人际关系不复存在。这就意味着,与古人相比,现代人心灵痛苦的程度愈加强烈,而得到安抚、获取慰藉的可能性反而有所降低。为了拯救现代人病弱的心灵,重新激发出旺盛的生命意志与健全的精神活力,我们有必要系统梳理古今、中外相关学术资源,将其纳入“治疗诗学”的理论框架,结合当今国人的心理状况和精神面貌,进行系统化、整合性的描述与阐释,促使古代理论发生现代转换,推动西方学说完成本土转化,实现各学科相关论述的融会贯通。如此看来,既有学术价值,也有实际功用,甚至还有产业化发展前景的“治疗诗学”,确实有提倡并加以建设的必要。

二、治疗诗学:如何可能?

既然“治疗诗学”有其实际的疗救作用,也有其纯粹的学术价值,甚至还有产业化发展的预期,其提出并加以建设的必要性可谓毋庸置疑,但究竟有无成功建构的可能呢?从常识和逻辑的推论来看,作为具有文艺理论、跨学科研究及实际疗救性质的“治疗诗学”,要想真正确立起来,必须具备如下三个条件:一是较为丰富的文艺治疗、心理及精神治疗的理论资源;二是相当数量的有关苦难书写、创伤叙事的文艺作品,可供治疗实践时作为文本工具或分析案例;三是便捷的文艺资源的获取途径以及广泛的具有文艺鉴赏能力的群众基础。接下来,我们就依次看看这几个方面的实际情况。

正如上一节已经提到的那样,文学、艺术以及巫术、宗教、祭祀、哲学、诗学、心理学,等等,其产生的重要甚至首要原因,都是为了解决人类生存与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心理及精神问题。相对于解决温饱、疾病等生理问题的自然科学,解决人际关系问题的社会科学,我们将上述这些解决自我心灵问题的学科叫做人文科学,当然这样的划分不尽合理,特别是牵涉到人的疾病救治问题,生理、心理、精神及社会原因往往交织在一起,完全囿于学科藩篱,很容易画地为牢,陷入盲人摸象抑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困境。寓于其中的道理就是,既需要有精深研究、长足发展的单一学科,也需要有跨越性的科际整合,这样才有可能较为通透、彻底地解决某些疑难问题。针对人之心灵病患提出的“治疗诗学”,就是为了达成这种跨越性、整合性目标,故而首先要求各人文学科有较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实际上,即便暂时悬置宗教学、心理学、哲学等学科的理论资源,仅就文艺理论,也就是广义“诗学”而言,2000多年来,中国和西方都有连绵不绝的相关论述,比如,中国春秋时期有孔子的“兴观群怨”说,西方古希腊有亚里士多德的“卡塔西斯”说,两者对后世的影响都非常巨大,我们甚至可以将它们分别视为中、西方治疗诗学的源头,顺流而下,完全可以梳理出清晰、连贯的发展脉络,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对话与交流。今日社会上流行多种心理及精神治疗方式,包括音乐治疗、书画治疗、诗疗、歌疗和舞疗,以及运动疗法、茶疗、酒疗和话疗,等等。其背后的理论支撑,可以说既来自于西方,也来自于东方。源自西方的,比如,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提出的悲剧能够引起宣泄、净化和陶冶之功能“卡塔西斯”说,摹仿能够引起快感的“摹仿说”;又比如,尼采《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艺术即救赎”的观点;再比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即症候”,文艺创作是艺术家实现愿望的白日梦,以及弗洛伊德和卡尔·荣格关于“力比多”的释放、转化及象征的理论;此外还有列夫·托尔斯泰“艺术即情感交流”,西奥多·阿多诺“艺术即自由”的理论,等等。源自东方的,比如,孔子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司马迁的“发愤著书”,韩愈的“不平则鸣”,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龚自珍的“洩天下之拗怒”,以及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等等。如此看来,古今中外,早已存在大量有关文艺功用的论述,有些直接将文艺的本质界定为痛苦的宣泄与救赎,如果将宗教学、心理学和哲学等其他学科的相关论述统合起来观察,“治疗诗学”所能获取的理论资源,可谓洋洋大观,非常充沛。

我们知道,理论与创作具有彼此共生、相互依存的关系,既然有关心理及精神疗救的文艺观念丰富多彩,支撑这些观念的作品自然也是数不胜数。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能在《诗学》中提出“卡塔西斯”说,既是因为受到西方临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有关体格锻炼与营养饮食之间保持平衡的“卡塔西斯”理论⑦的启发,也是得益于古希腊大量悲剧及喜剧之创作与表演的艺术实践⑧。同样孔子“兴观群怨”、“温柔敦厚”之诗学、诗教观念的提出,既与春秋时期赋《诗》、歌《诗》之风气盛行密切相关,也离不开此前大量诗歌作品的创造与流传,而被司马迁视为“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的“《诗》三百篇”⑨,应该只是其中的一少部分。再则,从治疗学或病理学的角度审视文学艺术的发展历程,我们会发现疾苦书写、创伤叙事的数量非常巨大。造成此种现象的原因十分复杂,但主要不外这样两个方面:第一,人生是向死而生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之间,充满无数的灾难与痛苦,正如我国俗语所说,“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印度佛家也概括说人生有四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而深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哲学家叔本华更是认为:“生活中值得妒嫉的人寥若晨星,但命运悲惨的人却比比皆是。”⑩如此看来,作为反映、表现人类生活的文艺作品,充满创伤与痛苦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第二,只要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古今中外不少文学家、艺术家都曾经历过巨大的灾难与痛苦,有的饱受生理疾病的折磨,有的被精神问题所纠缠,有的因为童年不幸或意外事故留下心灵创伤,还有的遭受打击与迫害。先不说古代与外国,也不说其他艺术门类,仅就中国现代文学家而言,罹患肺结核的就有鲁迅、瞿秋白、巴金、冰心、庐隐、萧红、蒋光慈、韦素园和叶紫,等等,此外郭沫若的双耳失聪,郁达夫的神经质,孙犁的抑郁症,史铁生的瘫痪,食指、海子的精神分裂,都是毋庸讳言的事实,而遭受批判与迫害的作家更是大有人在,这些疼痛的人生经历都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表现在他们的创作之中,正如维拉·波兰特所说:“疾病的结构可以付诸作品结构,被表现的病人的时间和空间经验可以在文学作品的时空构造上打上烙印”,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人生际遇,才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文学作品。此种现象,司马迁在《报任少安书》中有这样的描述:“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到刘勰的《文心雕龙·才略》那里,则被进一步形象化地简括为“蚌病成珠”了。

当今世界早已步入信息化时代,发达的网络、数字及移动通讯技术,使得新媒体互动传播得以普及,信息交换速度上升,成本下降,广大民众得以便捷、廉价地获取艺术资源,电子书籍、数字音乐、书画、影视作品,应有尽有。在这样的背景下,不仅艺术欣赏变得越来越贫民化、大众化,艺术创作的门槛也大为降低。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只需一部智能手机,即可听音乐、看电影,品味各个国家、不同时代的艺术作品,还能摄影、写作诗文、编辑音频及视频,随时随地予以发表并获取反馈。正因为如此,人们对美的渴望与追求变得愈加强烈,国家、社会也在进一步呼吁提升广大学生、普通民众的艺术素养。最近30年,国家教委、教育部多次颁发有关加强和改进学校艺术教育的意见和规划,要求“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审美观念,帮助学生培养健康的审美情趣,陶冶情操,提高感受美、鉴赏美、表现美和创造美的能力,促进学生全面发展。”广大市民尤其是退休人员,也以各种形式加强自身的艺术修养。更有甚者,有关胎儿艺术教育的理论与实践也流行起来。当然,这些需求不仅有现实的合理性,也有理论的合理性。学者们早已发现,艺术创作与鉴赏,或者说美感教育与经验,可以发展个性,改善情绪,提升理解能力,优化心理结构,甚至还能促进人的精神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如此说来,艺术充分发挥其疗救作用的可能性大大增强,“治疗诗学”的建设与发展也因此具备必要的条件和坚实的基础。

三、治疗诗学:怎样建构?

虽然,作为一种学说,“治疗诗学”明显具有跨学科或者说交叉学科的性质,除了涉及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之外,还与生理学、医学具有某种程度的关联性,但由于其侧重的是对心理障碍及精神疾患进行“艺术”治疗,故而比较适宜的做法,还是将其安放在文艺理论也即文艺学学科之下,定位成众多诗学理论中的一个类别。既然属于文艺理论学科,其建构也不妨参照文艺理论的基本框架去预设。尽管我们熟知的文艺理论体系各具特色,比如马克思主义的,M·H·艾布拉姆斯的,勒内·韦勒克和奥斯汀·沃伦的,其结构形态的差异就非常大,但文艺理论探讨的毕竟是与文艺密切相关的、根本性和规律性问题,其基本内容就必然包括文学艺术之所以产生的原因,文艺现象的本质属性,文艺发展的基本规律,艺术家怎样进行创作,文艺作品本身具有哪些特征,以及读者如何接受、批评家怎样阐释与评价等内容。这也就是为什么相当数量的文艺理论教材,都要从起源论、本质论、发展论、创作论、作品论、鉴赏论、批评论和价值论中选择几个板块去架构自身的重要原因。就“治疗诗学”这一相对新颖的学科而言,当下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首先是判断它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学科,其次是明白有哪些理论、观点可资利用,再次是弄清有些什么样的文艺作品可以支撑起这门学科,最后是将其用于治疗实践的机制及评价标准是怎样的。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应该从本质论、发展论、作品论、实践论和价值论几个维度去探讨“治疗诗学”基本框架的建构问题。

先说治疗诗学的学科性质。从名称上,我们不难发现,治疗诗学有其明显的理论或者说学术探究的属性,也有对救治心理及精神疾患的效果期待;但两相比较,我们更倾向于认为,提倡治疗诗学的主要目的在于治疗,从这个意义上讲,其本质在于实际运用,可以视之为一种“功用诗学”。如果进一步思考艺术治疗如何达成其功效的问题,我们又会发现,只有通过处理好创作者与创作、接受者与作品、治疗者与被治疗者这样几重关系,才能实现艺术疗救的目标,这就意味着它也是一种“关系诗学”。综合起来看,我们可以将治疗诗学理解成建基于关系诗学之上的功用诗学。毕竟,艺术的功用就在于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人,尤其是人与自我的关系。当初亚里士多德提出“卡塔西斯”学说,就是希望通过悲剧演出将观众的精神调节到适度的健康状态。我国翻译家罗念生将此种作用译介成“陶冶”,并做出这样的阐释:“亚理斯多德认为悲剧能陶冶人的情感,使之合乎适当的强度,借此获得心理的健康,可见悲剧(也就是文艺)对社会道德有良好影响。在这一点上,亚理斯多德的学说,作为对柏拉图否定文艺之社会功用的批判,是很有功劳的。”朱光潜虽然将卡塔西斯译为“净化”,但也认为:“‘净化’的要义在通过音乐或其他艺术,使某种过分强烈的情绪因宣泄而达到平静,因此恢复和保持住心理的健康。”比亚里士多德还早的孔子提出“兴观群怨”说,也有希望通过赋《诗》、歌《诗》处理好多种关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主文谲谏”等儒家诗教观念,既包含追求社会各阶层之间、各成员自身之和谐关系的伦理原则,也包括达成形式上委婉含蓄与内容上沉郁厚笃之统一关系的艺术原则,其最终指向也是实现个人、社会及艺术之中庸、中正、平和的理想境界。

次说治疗诗学的理论脉络与资源整合。正如本文第二部分简略描述过的那样,中、西方有关心理及精神疗救的观念、学说非常丰富,虽然从起源到现在已有两千五百来年,但由于不乏标志性人物及主张,其发展轨迹依然清晰可辨。就西方而言,从亚里士多德提出“卡塔西斯”——悲剧所能给予人的特别快感,到黑格尔有关“情欲的净化,教训和道德之进益”的讨论,再到尼采“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之关系的辨析,以及弗洛伊德、荣格的精神分析学说,苏珊·桑塔格剥离疾病之文化隐喻的主张、米歇尔·福柯消解权力对疾病之话语规训的努力,其间所具有的起承转合之关系,值得认真梳理与阐释。同样,在中国,从孔子“兴观群怨”的为己之学、内圣之道,演进为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刘勰的“蚌病成珠”,再发展到韩愈的“不平则鸣”、欧阳修的“穷而后工”、李贽的“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王夫之的“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再到龚自珍的“洩天下之拗怒”以及钱鍾书对“诗可以怨”的现代阐释,既可以说是春秋代序、前后相续,也可以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还可以说一定程度地实现了从完善君子人格向健全普通人格的现代转换,其间继古开今的发展理路也大有描述与探讨的必要。如果加上其他学科的相关论说,治疗诗学的理论资源则更为丰富,但与此同时,也存在外来理论本土化、传统学说现代化和多学科资源整合化的问题,这既是治疗诗学建构的困难所在,也是其拓展话语空间的契机所在。

再说治疗诗学的作品资源。上文我们也说过,文艺作品与文艺理论存在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既往治疗诗学的种种观点,要么探究怎样创作才能使艺术家的精神疾苦得以纾缓与排解,要么考察哪些作品可以让接受者获得精神慰藉与心灵洗涤,要么辨析疾病种类与文艺思潮之间的内在关联,要么拆解疾病隐喻与性别表征以及国族想象之间的繁复纠葛,要么挖掘创伤经验与叙事治疗之间的隐秘情结,如此等等,都与艺术文本的分析密切相关。即便我们限于篇幅,仅就文学这一个门类而言,经典文本的数量已经非常可观,在西方,从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到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卢梭的《忏悔录》,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巴尔扎克的《守财奴》,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复活》,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托妮·莫里森的《宠儿》,等等,都可以为治疗诗学的建构提供正面抑或反面案例分析的样本。此外,还有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高尔基的《海燕》,叶芝的《当你老了》,弗罗斯特的《一条未选择的路》,艾米莉·狄金森的《希望长着翅膀》,卓别林的《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等作品,更是直接具有心理治疗或精神慰藉的作用。同样,在我国,仅就古代文学而言,也有数量众多的作品可以纳入治疗诗学的阐释范围,不用说《诗经》中的爱情诗、讽刺诗,即便屈原《离骚》的题旨也被钱鍾书考释为“欲摆脱忧愁而遁避之”,自此以下,像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拟挽歌辞三首》,曹操的《短歌行》,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高适的《别董大》,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李白的《将进酒》《静夜思》,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秦观的《鹊桥仙》,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等大量诗、词,《西厢记》《窦娥冤》《琵琶记》《临川四梦》之类的剧作,《三言二拍》《聊斋志异》《红楼梦》以及大量武侠、才子佳人小说,等等,从治疗诗学的视角去打量,应该都能发现新的阐释空间。

最后来说治疗诗学的实践机制与评价标准。在我国古代,文艺创作往往被视为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大多用来应和酬唱或消磨时光。清初顾炎武在《与人书十八》中说:“《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种交际应酬、消除烦恼、排解忧愁的功效,无论对创作者还是接受者,都能起到很好的精神慰藉甚至心理治疗作用。饱受眼疾折磨和精神摧残的陈寅恪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不难看出,他是将自己的满腔孤愤投射、寄寓到河东君柳如是之人生遭际之中了。晚清著名医学家吴尚先认为“七情之病也,看书解闷,听曲消愁,有胜于服药者矣。人无日不在外治调摄之中,特习焉不察耳。”他的这一观点给现代养生医学和情志疗法提供了重要启示,自然也能提振我们将治疗诗学运用于具体实践的信心。就世界范围来看,“理论化系统化的艺术治疗,其源头可追溯到18世纪后期在对精神病患者的‘道德疗法’(Moral treatment)过程中所用的艺术手段。而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艺术治疗始于20世纪30、40年代的欧洲,主要受到弗洛伊德和荣格两位心理学家的影响。”此后,欧美及其他发达国家纷纷成立各种艺术治疗协会,也就是说,艺术治疗的实践已经长达百年之久,但仍有不少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比如,艺术文本发挥治疗作用的机制是怎样的?创伤书写与症候阅读在治疗实践中有何区别?艺术创作对于治疗者能否产生审美效应?治疗师在艺术治疗中应该采取怎样的介入方式?如何营造治疗环境?怎样检测和判断治疗效果?等等。解决这些问题 ,不仅需要整合艺术学、认知心理学、护理学、精神卫生学等多个学科的相关知识,做出理论探讨,还需要通过具体实践去校正相关理论。

以上我们从为何必要、如何可能及怎样建构三个方面,对建立“治疗诗学”的社会需求、理论及文本资源、学科性质、基本内容等进行了粗线条的轮廓描述和学理阐释。尽管我们对“治疗诗学”的发展前景持乐观态度,但要将其确立并推广开来,必须依靠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通力合作,这种合作的动力来源,除了理论自身的魅力之外,还包括良好治疗效果的鼓舞,甚至还有产业化经济效益的刺激。

① [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12页。

② 汉娜·阿伦特将“积极生活”所包含的各种活动区分为三种根本类型:劳动(labor)、工作(work)、行动(action),三者具有等级性差别。

③ 在汉语学术语境中,“诗学”有狭义、中义、广义三种不同内涵,分别指称研究《诗经》的学问,研究诗歌文体的学问,研究文学艺术的学问。

④ [瑞士]C·G·荣格:《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黄奇铭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87页。

⑤ 陈池瑜:《艺术发生与生命意志》,《艺术学》编委会编:《艺术发生学的研究与维度》,上海:学林出版社,2010年,第6~7页。

⑥ 罗竹风:《人·社会·宗教》,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第132~133页。

⑦ 汪子嵩、范明生等著:《希腊哲学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79页。

⑧ 李志雄、季水河:《卡塔西斯: 一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叙事伦理批评原则》,武汉:《外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3期。

⑨ 司马迁:《报任安书》,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83页。

⑩[德]叔本华:《论人世的痛苦》,《叔本华论说文集》,范进、柯锦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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