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出场语境及内在逻辑
2020-03-11王文东
王文东
(天水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提 要: 马克思在新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中,在资本的空间生产逻辑中间接阐发了地理唯物主义思想。但长期以来,由于“历史”观的重视、后现代主义在批判时间观中对空间观的凸显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显性表达,使得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遭到遮蔽。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出场的理论语境源自马克思对形形色色意识形态空间观的批判,现实语境是对空间的生产、资本全球化、空间积累、空间殖民和社会空间革命等空间生产实践中产生的非正义性问题的批判、诊断与解答,马克思在理论内在发展与现实问题解答的双重逻辑中形成了以空间实践为根基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
170 多年来,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学术界已经获得广泛认同,这里笔者不再赘述。但在马克思的理论生成逻辑中,有没有形成一个完备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体系,在学术界还没有形成较为一致的看法,还有待我们进一步研究和探讨。“地理”维度建构唯物主义的视角长期以来被忽视,直至20 世纪60年代,社会科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发生之后,列斐伏尔、哈维、索亚等西方左派学者才“发现”并论证了地理唯物主义意义上的马克思。当然,我们在这里探讨和论证“地理唯物主义”,并不是刻意在历史唯物主义之外去重新构建地理唯物主义,而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中,强调并论证唯物主义的“地理”维度或“空间”维度,以此实现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创新和发展。
一、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出场语境
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既有出场的时代背景和实践根基,又有形成的理论语境和思想逻辑。当年马克思对各种社会思潮空间观的批判是其出场的理论语境,对资本逻辑主宰下空间生产中形成的非正义问题谱系的诊断、批判和解答是其出场的现实实践语境。
(一)理论语境:对各种空间意识形态的批判
当年德国的唯心主义思想家们把人从奴役、压迫、束缚中获得解放和实现自由作为一个重要的理论课题加以研究。对此,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神圣家族》中都有所揭示,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其不科学的方法做了全面系统的清算。马克思指出,唯心主义特别是以青年黑格尔派为代表的唯心主义,他们把主观世界当作看问题的“基地”和出发点,从哲学、宗教和神学出发解释现实问题,而不是相反。譬如,对于人们生活的“家庭”这一空间问题,唯心主义玄想家们是“根据‘家庭的概念’来考察家庭和阐明家庭”,而没有“根据现有的经验材料来考察和阐明家庭”[1]80。也就是说,德国的玄想家们没有从现实客观家庭的形成、变化和发展的历史逻辑出发解释作为空间单位的“家庭”概念,而是“用头立地”的倒置方式,认为“概念家庭”决定和产生着“现实家庭”。在他们看来,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这一客观历史活动是“自我意识”和“宇宙精神”的产物,奴役、压迫、支配人们的异己力量也是宇宙精神等神秘力量的圈套和“类的自我产生”[1]90的结果。概而言之,正如马克思指出的,唯心主义“在自己的想象中用宗教的幻想生产代替生活资料和生活本身的现实生产”[1]94。也就是说,现实生活的生产和财富的集聚在唯心主义那里不是一个客观现实问题,而仅仅是一个观念问题。因此,空间生产反而被说成是观念逻辑和抽象的形而上学问题,而不是一个现实的客观问题。
与唯心主义玄想家们相反,费尔巴哈的进步性在于,他把周围的感性空间看作是客观的,但遗憾的是,他认知周围感性空间的思维方式却是直观的。在费尔巴哈那里,周围的空间世界自古以来就是一成不变和永远如此的,他看不到空间的历史生成性、发展变化性和客观实践性。他没有洞察到,空间世界“绝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1]76,而是人类空间生产实践活动的产物,是人们世世代代改造世界的结果。费尔巴哈没有看到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不是互不相干的,二者既是对立的,同时又具有相互依赖和相互转化的关系,其对立统一的客观基础就是人类的空间实践。费尔巴哈正确之处在于,他承认周围空间的感性对象性,也即客观性,但他所说的空间是尚未置于人的活动范围内的自然空间,是“内在的、无声的”、与人无关的抽象空间,而不是现实的社会的实践空间。因而,马克思对费尔巴哈这种非人的、与人无关的自然空间作了彻底的批驳,进而指出,空间作为一种关系性存在,是为我而存在的,那种脱离人类实践活动而存在的自然空间,不是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空间,这对人来说是无意义的。所以,纯粹自然的空间除去“在澳洲所出现的一切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1]77自然空间。
随着工业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崛起,资本主义进入一个空间崛起的时代,城市的快速发展同时带来了城乡差距拉大、城市对乡村的剥夺、城乡矛盾激化、城乡对立等现实问题。空想社会主义者就如何实现城乡和谐发展,提出了他们的解答方案。托马斯·莫尔主张回归田园,建立带有乡村性质的城乡共同体,以实现城乡融合的策略;圣西门提出施行实业制度,以工业的方式组织农业;傅立叶提出建立农业法郎吉组织,即通过工农业结合和工农相互促进以消除城乡对立的正确主张;罗伯特·欧文提出建立“新和谐公社”和农业新村的设想。遗憾的是,由于时代和世界观的局限,空想社会主义者仅站在狭隘的传统理性主义和抽象人性论的立场,把解决城乡矛盾、实现城乡融合的希望寄托在工厂主和资本家身上,指望依靠他们的慷慨捐助和良心投资,这是脱离了社会历史和阶级实际的空想,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最终是不能实现的。
与唯心主义从观念、思辨、神秘及人本学唯物主义从直观出发不同的是,马克思从现实的客观前提出发实证地揭示和说明空间问题。“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73从物质生产实践及现实生活过程出发解释观念空间的形成,是科学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出场的基本路径。马克思不是从主观观念出发解释现实客观空间,而是从现实的空间生产实践出发解释主观观念空间。
由于唯心主义头足倒置地以概念解释现实空间,费尔巴哈以直观思维看待周围的感性空间,结果是,空间的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1]93,要么在“头脑的天国”,要么在“与人无关的自然”。真实的现实空间被看成是非历史的、与人无关或脱离日常生活世界的东西,被看作是某种超乎世界之上的神灵、概念或处于现实世界之外纯自然的东西。这样,唯心主义和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就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1]93,即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及其人和空间世界的对立。
(二)现实语境:对空间生产时代的批判反思
时代是理论之母,实践是理论之源。马克思所表达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正是来自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实践,来自工业社会超越农业社会的革命变革,来自无产阶级的斗争实践,来自资本全球化浪潮。索亚曾经指出:“都市地理语境与社会过程和空间形式相互关系的语境中为不公平累积的加重创造了一个肥沃的土壤。”[2]马克思对现实资本的空间生产、全球化、资本的空间积累、空间殖民等重大问题的揭示和解答中阐述了其地理唯物主义理论。
空间生产是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产生的实践根基。列斐伏尔指出:“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资本占有空间,并生产出一种空间。”[3]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了实现自我防御和维持自身的存在,必须不断进行空间的生产和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列斐伏尔认为,生产方式的再生产与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步调不再一致,后者需要“通过整个空间来实现”[4]。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正是资本在世界范围内占有、生产空间及空间关系的时代。资本的空间生产改变了以前自然的占有和自然的空间关系,使得自然空间被大规模地转移为社会空间,自然地理被社会地理所取代。这种占有、生产和扩张空间,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关系逐渐被资本关系所代替,资本也造就了新的空间不平等。马克思正是在解放的逻辑上看待资本的空间生产。一方面,资本的空间生产给社会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推进了社会的快速发展;另一方面,资本在空间生产中也带来了诸多的非正义问题谱系,造成发展的不平衡和不公正。地理唯物主义就是资本空间生产时代的哲学逻辑,是对资本空间时代的哲学表达和伦理批判。
全球化是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形成的空间场域和时代地平线。全球化是马克思科学世界观形成的历史地平线,是我们思考问题的一个重要空间语境。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正是资本全球化加速扩张、资本的全球生产快速推进、全球空间日趋成型的时代。这一地理空间的大变革,自然成为马克思当年思考问题和进行资本批判的重要论域。当年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等经典文本中唯物辩证地对资本全球化所进行的系统分析,蕴含着“地理唯物主义”的分析维度。
资本的空间积累是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形成的重要问题域。资本积累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规律。资本就是用剥削来的剩余价值继续当作资本用于剥削新的剩余价值。资本主义就是在资本积累的客观逻辑中不断得到发展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直接目的和决定性动机”[5]就是在不间断地资本积累中持续追求剩余价值,随着资本积累的不断进行,必然伴随着资本集中、资本积聚和资本扩张。资本集中导致工厂、公司等资本的空间生产载体的分解、兼并、重组,资本积聚使得资本和生产规模不断扩大。资本的生产力越大,产品越多,市场的空间扩张就成为其必然逻辑。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描述了资本主义开辟世界市场和殖民地的过程,描述了大工业在世界的扩张过程。也就是说,随着资本积累规模的扩大,其后果必然是空间的再生产和地理扩张。这一事件也使得资本的矛盾随之扩大,造成更广范围的不平等、剥削和压迫。这正是地理唯物主义所要回应和解答的。
空间革命是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出场的价值目标。当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经典著作中论述了城乡差别、城乡对立等空间对立问题,并站在共产主义革命的立场,提出消灭三大差别是实现共产主义的前提条件,共产主义社会不可能再存在三大差别,特别是城乡空间差别。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第一次大分工,即城市和乡村的分离,立即使农村人口陷于数千年的愚昧状况,使城市居民受到各自的专门手艺的奴役。”[6]642城乡分离之后,造成了城市工人和农村农民身份的异化,人的主体性被分割了,成为社会分工的奴隶。但这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所以,恩格斯说:“德国为了实现城乡分离这第一次大分工,整整用了三个世纪。城乡关系一改变,整个社会也跟着改变。”[7]城乡对立关系一旦形成,就形成了城市对农村的优势,这种优势就体现在人口的聚集和推动历史与社会文明的进步。当然,城乡对立也具有矛盾性和两面性,它“又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破坏城市工人的身体健康和农村工人的精神生活……同时破坏了一切财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8]。在马克思看来,空间对立和异化的消灭不是主观的、人为的,而是空间生产力高度充分发展的必然结果。没有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及矛盾的全面展现,我们就不可能发现其隐藏的弊端,也就不可能在更高的水平上去扬弃它。这就需要提高城乡生产力水平,并使城乡对立中形成的问题充分暴露,在城乡对立中孕育出解决问题的新因素,并通过空间革命,以解决城乡压迫和城乡对立。马克思在批判与超越的双重语境下揭示城乡对立和空间异化,其目的不是为了仅仅“实证”地研究现实,而是为了革命变革。因此,在《共产主义原理》等文献中,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城乡融合路径以实现共产主义的思想。
二、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发展历程
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不是自然产生的,也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一个由不成熟到成熟、由不科学到科学、由零星到系统、由不完善到完善的发展过程。
(一)理性主义语境下的社会空间观
1841 年3 月,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通过对公民与城邦空间身份关系、公民自我意识觉醒与追求的论述,隐含着地理唯物主义的伦理志趣。当马克思站在理性主义立场对城邦空间关系进行反思的同时,恩格斯也在追求民主进步的过程中写下第一篇政论性文章《乌培河谷来信》。他满怀着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对乌培河谷工厂工人们可怕的贫困境遇和悲惨的生活状况进行了描述和揭示,并对资本主义非人的剥削制度表达了强烈的控诉。恩格斯在对劳动人民极其恶劣的生活、居住等状况进行揭示的过程中显现出恩格斯的空间观。在这一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在世界观上处于理性主义阶段,他们以理性为出发点和思维前提,对现实不合理的空间关系进行道义的谴责和理性的批判,总体来看,在方法论上还是不科学的,带有明显的传统理性主义特点。但不可否认,马克思恩格斯的空间观也正是在具体的共同体、国家及剥削工厂等问题的接触中逐渐走向成熟和科学,其理论的有益探索为其科学的地理唯物主义的建构准备了条件。
(二)走向科学地理唯物主义的前夜
在《莱茵报》工作期间,马克思一方面在理论上接触到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唯物主义哲学,另一方面,马克思遇到了“极其重要的现实生活问题”,这使得马克思发现了黑格尔纯粹理性主义哲学的弊端,它无法与现实结合起来,是一种“以头立地”的哲学。在费尔巴哈哲学和现实环境的双重影响下,马克思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摩塞尔记者的辩护》《区乡制度改革和〈科隆日报〉》和《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论著中,恩格斯在《国内危机》《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旗帜鲜明地捍卫政治上、社会上受压迫的贫苦群众的利益。这一时期马克思在哲学观上逐渐转向唯物主义,在政治立场上转向共产主义,其空间伦理的观念也开始从理念转向现实,在现实中诉求地理唯物主义的价值取向。《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就是马克思恩格斯走向科学地理唯物主义理论前夜最重要的理论著作。恩格斯通过对工业城市中普遍存在的居住隔离、极化的居住状况及城市空间的不合理使人畸形发展等问题的批判和揭示,认为居住空间不是单纯的住宅问题,它表征着人的存在身份和尊严。从人类历史发展来看,代表着历史前进方向、具有生产力水平提高和社会进步趋向的城市,斩断了人们对农村土地的天然依附,创造了人们之间广泛普遍交往的条件,为人的个性发展、精神生活的丰富、能力的提高和健康状况的提升创造了客观前提,但是,在现代资本逻辑中,人的个性、能力、健康、精神等却受到压抑和宰制,人在单一性方面畸形发展,走向单向度、片面化,被肢解为碎片式的原子式的生存个体。恩格斯通过对资本造就的居住隔离、居住空间极化及居住与人的发展、身心健康、人的尊严等关系异化的揭示与论述,表达和阐发了丰富的居住正义思想,极大地深化了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理论。
(三)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形成
1845 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论著中,通过对唯心主义和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批判和清算,与之前的理性主义和人本唯物主义世界观实现了决裂,完成了哲学观的革命变革,创立了新的哲学世界观——历史唯物主义。新哲学观的创立不是偶然的,而是其理论逻辑和时代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新哲学观中包含着科学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大卫·哈维也因此把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看作是“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新哲学观创立之后,马克思在其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指导下,通过对形形色色的错误思想的批判及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从客观的资本空间生产的现实逻辑出发,构建了其科学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
《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科学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奠基之作,也是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成熟之作。马克思、恩格斯尽管没有以显性的逻辑话语直接论述和阐释空间生产问题,但在对资本全球化、资本扩张、资本的空间积累、空间殖民、空间生产、城乡关系、住宅、家庭—市民社会—国家等问题的论证、揭示和批判中,隐性表达了系统的科学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共产主义原理》是恩格斯从正面阐述城乡空间关系及建构地理唯物主义的重要之作。恩格斯认为,在共产主义社会,随着私有制和城乡对立、体脑差别及工农差别的消灭,城市和乡村将实现真正的和谐。之后,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论述了城乡融合的必要性与可行性。《资本论》是马克思解剖资本主义社会空间问题最为经典的著作,在对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积累、国际市场、对外贸易、殖民主义、地租等问题的分析中包含着对资本空间维度的考察。资本的空间生产是资本存在的基本方式,如果没有资本的空间扩张,资本就会停止,就会死亡,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和一种资产阶级经济政治手段[9]38-39,“资本占有空间,并生产出一种空间”[9]21。资本占有地理空间,地理空间是人存在的前提和基础;资本生产空间,同时还生产出资本的生产关系和空间意识形态。
从马克思的空间理论形成与发展的逻辑可以看出,地理唯物主义贯穿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始终,是马克思自始至终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其思想无疑是丰富的。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形成不是随意的,也不是偶然的,有一个思想史维度的生成过程,是在批判唯心主义哲学、旧唯物主义哲学和德国主流意识形态时,基于对劳苦大众利益辩护的过程中,对农村农民和城市工人的疾苦关心中逐渐形成的;也是在关注现实问题的过程中,对社会发展空间实践中暴露出的问题进行反思和批判中完善的。可以说,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经历了由隐性逻辑上升为显性逻辑,由自发到自觉,由零星到系统的建构过程。
三、马克思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历史遮蔽
尽管马克思在科学世界观诞生的过程中,在资本的空间生产逻辑中间接阐发了地理唯物主义观点,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形成了丰富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但是长期以来,理论界更多关注了“历史”唯物主义意义上的马克思,而没有发现“地理”唯物主义意义上的马克思,从而形成对马克思空间观的遗忘或忽视,这既与马克思当年的理论事实不符,也不符合马克思当代价值的呈现。究其根源,主要是因为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思想曾经遭遇三次历史遮蔽。
(一)“历史”观的重视与“空间”观的遮蔽
任何理论既有其产生的时代根基,同时都有其特定的出场语境、出场方式和出场形态,都是在特定的时代语境以其特定的方式出场,历史唯物主义也不例外。当年,马克思在批判前人理论成果时,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和英法空想社会主义等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产生的理论基础,其理论产生的路径依赖必然影响着马克思的理论创建。
近代以来,由于受自然科学特别是伽利略和牛顿机械力学和机械宇宙观的影响,哲学上产生了形而上学唯物主义,他们以静止、孤立、片面的态度看问题,直到黑格尔唯心辩证法的出现,才结束了机械世界观的历史。马克思在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深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恩格斯指出:“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伟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6]362科学的任务就是“在自己的特殊领域内揭示这个不断的转变过程的运动规律”[6]362。也就是说,在哲学史上,黑格尔第一个将世界、事物、精神等的存在看作是一个历史性的、不断转变的和不断发展的过程。马克思无疑继承了黑格尔的这一思想,终结了“形而上学式地”看待世界的旧哲学,从历史性、过程性角度看待一切。特别是恩格斯将马克思创立的新世界观称之为“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这就进一步凸显了马克思研究问题的“历史性”视域。索亚对长期以来空间观的遮蔽有着精彩的评述,他说:“历史决定论下空间性的失语”,使得长期以来“时间和历史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批判社会科学的实践意识和理论意识中,占据了宠儿的地位”[10]1。索亚的看法同样适用于对马克思空间理论遭遇遮蔽的现状。由于人们循着黑格尔历史主义的逻辑,在注重历史主义时有意无意忽视了马克思的空间观。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学界只看到了一个“历史”观的马克思,而没有看到“空间”观的马克思,直到20 世纪60 年代列斐伏尔引发的“空间转向”为止。
(二)后现代主义在批判时间观中对空间观的凸显
如果说20 世纪初期以前的哲学家,把研究基础建立在“时间性”秩序的概念之上,那么20 世纪中后期的哲学家则越来越青睐“空间性”问题。后现代主义在认知和价值取向上一般是通过批判现代性的认知系统和价值观念而形成的,在空间观上也不例外。迈克·迪尔指出:“后现代思想的兴起,极大地推动了思想家们重新思考空间在社会理论和构建日常生活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空间意义重大已成普遍共识。”[11]“空间范畴和空间化逻辑主导着后现代社会,就如同时间主导着现代主义世界一样。”[12]高度全球化及空间生产时代的到来,使得20 世纪中期以后哲学、政治学、地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等众多学科领域对空间问题产生浓厚兴趣和极大关注,出现了理论研究的空间化转向。
福柯是后现代主义阵营中批判时间叙事、开启空间叙事并且系统阐述空间理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曾经总结道:“19 世纪沉湎于时间和历史,空间被当作是死亡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空间遭到贬值,因为它站在阐释、分析、概念、死亡、固定还有惰性的一面。”[13]人们在19 世纪对时间几近于“着魔”,没看到我们处于共时性、并置的空间时代。在他的倡导下,现代性的线性历史观逐渐遭到质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空间观。他立足知识史的视角敏锐地意识到,以前对于空间的描述、认知和阐释,只不过是在罗列空间存在者的清单,而绝对不可能形成“关于空间的知识”,空间因而被同质化。因此,他特别强调空间的异质性,认为作为异质的空间,可以安置各种各样的个体和事物。福柯用位置、移位、地点、区域、领土、领域、土壤、地平线、群岛、地理政治、地区和景观等大量的隐喻来说明异质性空间现象。在他看来,空间既不是空无一物任由我们的认知去填充的空白或虚空,也不是物质形式的容器或载体,而是实实在在由社会建构而成的空间。由于福柯颠覆式地批判现代历史观和过去对时间叙事的过度迷恋,在认知上忽视空间叙事的错误视角,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助推了后现代主义空间理论的兴起。
继福柯之后,德里克·杰姆逊也对空间问题给予了极大关注,他提出:“后现代主义是关于空间的,现代主义是关于时间的。”[14]鲍德里亚在批判传统的城市空间观时从“超现实”“超空间”等前置语境出发,指出:“城市不再像19 世纪那样是政治—工业的场所,而是‘符号’、传媒和‘符码’的场所。”[15]尽管这些论断“抹杀了20 世纪空间思想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个围绕时间—空间建构的后现代叙事更像是一个理论虚构”[16]。但不可否认,包括杰姆逊、福柯、鲍德里亚在内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对过去重视时间叙事忽视空间叙事的不满,这才引起英国学者彼得·奥斯本打破时间—空间二元对立,认为不能简单“语焉不详”“老生常谈”地重复现代性是时间的、后现代则是空间的话语,应从辩证叙事视角重新看待时间和空间关联关系。由于福柯、杰姆逊、鲍德里亚等后现代主义学者对空间理论的突出强调,使得人们容易将空间理论归功于福柯等人,自然忽视了早在19 世纪马克思已在空间观上取得的原创性贡献。
(三)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观的显性遮蔽
尽管不少学者在研究空间理论时偶尔重提马克思的名字,但多年来,学界几乎以“集体无意识”方式将空间理论的原创地位不是给予卡尔·马克思,而是给予列斐伏尔,从而在空间理论领域内造成马克思原创地位的缺失。亨利·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最早对空间生产及地理唯物主义问题给予关注和进行系统研究的学者,他的代表作The Production of Space(《空间的生产》)被认为是对空间地理问题进行分析的开山之作和经典之作,在这部划时代的作品中,他曾断言:“在所谓‘现代’社会中,空间正在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列斐伏尔系统考察了空间的理论发展史,提出了“社会空间”和“空间的生产”范畴,论证了空间与社会的关系,对资本的空间生产造成的非正义性问题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做了系统深入批判。列斐伏尔认为,随着从物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空间的生产已经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实现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进而延续资本主义生存与发展的基本路径。但是,空间不是中性的和公平的,而是被管理、被占据、被控制、被宰制的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的对象;空间的生产也不是没有任何价值倾向的、中立的一般生产,而是某个政治集团或统治阶级为了自身利益所造就的生产关系再生产的过程。基于此,列斐伏尔从城市空间、国家空间和全球空间三个维度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进行了批判。列斐伏尔对城市权利的呼吁为地理唯物主义的探索提供了有益的思路和可能性路径。
列斐伏尔之后,大卫·哈维直接提出并论证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概念。他在《地理学中的解释》中以实证主义方法阐释地理学问题。在《社会正义和城市》中实现了一个大的转折,从实证主义转向空间地理学批判,将科学性和人文性双重地体现在空间地理问题的研究中,将社会正义引入了地理学的研究。《资本的界限》从空间角度重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这一基础上,1984 年他提出“人民的地理学”,1996 年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中系统阐发了城市空间的公正问题。《希望的空间》一书正式对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中的地理学思想进行了系统深刻解读,并提出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概念。最近的新著《世界的逻辑》对资本逻辑支配下的城市化进程导致的空间非正义的批判、工人阶级争取城市权利的路径建构以及当代中国的发展如何驾驭资本、合理利用资本,以实现空间正义做了深入研究。在近半个世纪对资本城市化、全球化的学术研究中,大卫·哈维提出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空间—社会辩证法等重要理论,成为继列斐伏尔之后,对马克思社会空间理论做出重要阐述和贡献的学者之一。
爱德华·索亚(Edward W.Soja)是当代美国著名的后现代地理学家,后现代都市研究洛杉矶学派领军人物。索亚认为,马克思的理论中包含着丰富的空间观点,他本人对空间的研究与批判也是从马克思主义出发的。但在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意识与实践意识中,时间和历史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空间的观点却没有得到充分展开。然而“在今天,遮挡我们视线以致辨识不清诸种结果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表现最能发人深思而诡谲多变的理论世界的,是‘地理学的创造’,而不是‘历史的创造’”[10]1。索亚在对自然主义认识路线下的空间观进行批判的基础上,他强调情景化、生活化和现实具体的社会空间,认为“空间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是实在的又是隐喻的,是社会生活的媒质又是它的产物,是活跃的当下环境又是创造性的先决条件,是经验的又是理论化的,是工具性的、策略性的又是本质性的”[17]。列斐伏尔、哈维、索亚等在地理唯物主义上的贡献,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马克思空间理论的原创性地位。
今天,我们即使不能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定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但也不能不承认马克思在地理观或空间观上的原创性贡献。但可惜的是,由于学术史上有意或无意的遮蔽,使得马克思的空间理论被边缘化和碎片化。我们今天只看到了马克思在空间观上的个别观点和只言片语,而看不到整体的、一贯的、系统的空间理论。这既影响了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空间生产时代的在场性,也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空间生产实践问题域中的应答力、解释力和话语权。
四、结 语
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视域或范式的明确提出,最早源自美国新左派学者大卫·哈维。他在《希望的空间》一书中对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中的地理学思想进行了系统深入解读,提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概念,并在《世界的逻辑》一书中加以深化。正因为大卫·哈维不满意以前马克思主义研究地理或空间文本的不足,因而通过解读《共产党宣言》中的地理学以“升级”历史唯物主义。我们暂且不论其“升级”的合法性或可行性,但就哈维从当代性出发,基于空间时代崛起引发的社会问题角度看,哈维试图建构一种历史的地理的唯物主义,这种理论上自觉应答时代问题的指向无疑是可取的,正如胡大平教授评价的:“哈维把地理学(空间视角)与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的做法对于左派政治学或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探索具有直接的理论意义和价值。”[18]译序10
“似乎只有回到马克思才是正确的和恰当的。”[18]译序3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语境中开启马克思的地理唯物主义研究视域,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时代价值。对于应对全球发展危机和国内发展不平衡问题,对于应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西方地理学派的空间生产理论,对于应对后现代主义的空间观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特别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全球城市危机、资本的空间生产及资本积累的深刻分析,列斐伏尔、哈维和索亚等学者对马克思空间理论遗产的“重新发现”,后现代主义者福柯、杰姆逊等对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忽视,这就为我们如何在21 世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语境中,科学考察马克思与当代各种社会思潮的关系,创新和发展21 世纪马克思主义提供了新的理论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