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及当代启示
2020-03-11马乔恩马俊峰
马乔恩 马俊峰
(西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 730070)
提 要: 公共卫生是对社会治理能力和政治制度优劣的集中体现,通过分析公共卫生问题所呈现的表象,能够发现导致公共卫生问题的制度设计缺陷,促动人们在反思公共卫生问题的同时更深层次地思考制度安排的正当性、合理性,进而根除产生公共卫生危机的深层痼疾。正因如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大量引用了资产阶级医学专家撰写的《公共卫生报告》,从公共卫生视角切入,剖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无产阶级贫困、饥饿、肮脏、非人的生命境遇,以及这种恶化的公共卫生条件导致的无产阶级的道德困境。马克思通过讨论公共卫生问题实现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命伦理反思与批判,为无产阶级反思公共卫生及其背后的制度设计,摆脱赤裸裸的非人状态,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当今时代,公共卫生危机带来的生命伦理问题比以往任何时期更为复杂,因此对《资本论》生命伦理价值的挖掘也比以往更为迫切。
近年来,《资本论》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但在已有的研究中,马克思对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却被严重忽视,马克思在讨论公共卫生问题时所大量引用的《公共卫生 枢密院卫生视察员的报告》(第3-8 号)(以下简称《公共卫生报告》)也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马克思通过分析《公共卫生报告》中的资料所显现的事实,展开了对恶化的公共卫生条件下无产阶级的生存状况、道德困境、生命境遇的反思与批判,进而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缺陷,深化了《资本论》对人的生命的关照。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批判,其实质是生命伦理批判,它体现了马克思对生命的尊重与呵护,对无产阶级生命境遇的同情,是马克思生命观的自然流露。这种生命观不同于资产阶级把无产阶级的生命仅仅当作资本增值的工具的生命观。对生命认知的差异导致了社会制度的差异,而社会制度的优劣则反过来体现着对生命认知的善恶。《资本论》通过揭露资产阶级邪恶的生命观来唤醒无产阶级的觉悟,启迪他们构建良善的生命观,通过斗争推翻邪恶的社会,进而用善的原则替代恶的原则,实现人的解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资本论》不仅在讨论资本逻辑,更深层次上是在讨论生命逻辑。
一、公共卫生问题的出场逻辑
仔细考究《资本论》第一卷的引文就会发现,马克思除了引用他本人与恩格斯及其他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的一些著作之外,还引用了大量的议会报告和其他官方文件,其中包括《公共卫生报告》《童工调查委员会报告》《工厂视察员向女王陛下内务大臣所作的报告》《矿山特别委员会的报告》等多个纪实性报告,其中《公共卫生报告》的记录最为翔实,也是马克思评价最高、引用最多的材料。大量的引文充分证明了公共卫生问题在《资本论》中的重要地位,下面将从三个方面对公共卫生问题的出场逻辑展开分析。
(一)公共卫生问题能直观地反映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1]8。作为《资本论》的研究对象,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交换关系究竟是何种境况,必须通过深入考察、掌握翔实的材料才能有较为全面的了解。“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1]21-22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对抗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无产阶级的生命基质被剥削至何种地步,资本主义制度的缺陷和弊端何在,这些问题不仅需要纯粹的理论分析、数学计算、观念批判,更需要深入到被剥削者的现实生活中去考察和感知,而公共卫生问题则为考察上述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马克思指出:“关于被官方政治经济学所隐藏的这些事实,可以在工厂视察员和童工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中,特别是在《公共卫生报告》中,找到丰富的材料。”[1]455无论从引用的频率还是篇幅考虑,马克思对《公共卫生报告》的重视都是显而易见的,单是《资本论》第一卷所引用、提到参与《公共卫生报告》调查、撰写等工作的医生就达二十多位,其中朱利·安汉特医生的被引频率最高,他的名字先后出现了20余次。“‘汉特医生’也是《资本论》引用文献篇幅最长的作者。整部《资本论》所引四十多段它的调查报告的片段,大多数是百字,最多的一次引用近4000字。仅此一次引用就超过引用亚当·斯密文字数的总和。”[2]与此同时,马克思还充分肯定了医生们所完成的“出色工作”[1]758,并对他们的《公共卫生报告》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它们是“划时代的报告”[1]781。这些医生及其撰写的材料所揭示的恰恰是官方政治经济学家有意回避、刻意隐藏的事实,而马克思所要讨论的也正是他们讳莫如深、极力粉饰的公共卫生问题。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公共卫生的批判,披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治理的失效及其后果,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设计的根本缺陷,而这些讨论在资本主义官方政治经济学家的著作中是不可能看到的。马克思强调,亟须调查和揭露资产阶级赤裸裸的剥削现实,让人们看清真相。“如果我国各邦政府和议会像英国那样,定期指派委员会去调查经济状况,如果这些委员会像英国那样,有权去揭发真相,如果为此能够找到像英国工厂视察员、编写《公共卫生》报告的英国医生、调查女工童工受剥削的情况以及居住和营养条件等等的英国调查委员那样内行、公正、坚决的人们,那么我国的情况就会是我们大吃一惊。”[1]9因此,对公共卫生问题的探究是马克思认识真相、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本质、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必经之路,也是马克思掀开资本家遮住眼睛和耳朵的“隐身帽”,透视资本主义制度根本缺陷的积极尝试。
(二)公共卫生问题能充分体现马克思对生命本身的关注
马克思讨论公共卫生问题的重要原因还在于它与人的生命本身的联系最为紧密,它从存在论的意义上深化了对“现实的人”的关照。自林木盗窃案以后,马克思开始关注物质利益问题。他逐渐认识到,仅仅通过震撼的词句对观念进行批判不可能实现人的解放。“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3]154马克思特别强调对现实问题的考察,只有在现实世界中才能实现人的解放。因此,“现实的人”成为马克思全部理论的出发点,也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但“现实的人”的存在必须依赖于一定的物质条件。对此,马克思做了进一步说明:“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3]158。
从存在论的角度来看,仅从“生产”视角出发来讨论人的生命境遇显然是片面的,对生命境遇的考察必须拓展到生活、道德、人口等方方面面,才能对生命栖身其中的社会有所了解,才能对生命的存在有所把握。公共卫生问题的现实性、历史性、社会性使其成为深入考察人的生命境遇的重要视角。而当时参与调查、撰写报告的调查员们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牛虻,他们以严谨专业的态度、敢于直面真相的精神,难能可贵的坚持和探索,用现象学的方式诚实地记录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公共卫生问题,为后世的研究留下了宝贵的材料。他们记录的材料全面、详实地反映了无产阶级的生存境况、道德困境和生命境遇。马克思通过引用这些材料使得无产阶级的生命境遇更清晰、更直观地暴露在世人面前。可以说,马克思借助对公共问题的关注抛出了他对“现实的人”及其生命存在的终极追问:生命之为生命,人之为人的存在方式应该如何,现状又如何。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深入到了历史的本质性问题之中。
(三)公共卫生问题能有效地激发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志
马克思作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毕生的使命就是使现存世界革命化,从而消灭剥削、消灭私有制,使人类走向真正的自由。马克思所有的批判都服从于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鄙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3]10。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谈道:“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他毕生的真正使命,就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加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所建立的国家设施的事业,参加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正是他第一次使现代无产阶级意识到自身的地位和需要,意识到自身解放的条件。斗争是他的生命要素。”[4]马克思的最高理想是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地发展,使被剥削者意识到自身的处境和需要,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则是马克思实现最高理想的前提。《资本论》作为马克思四十年实践探索、理论研究的结晶,不仅体现了马克思的理论高度,更表达了马克思的革命理想。
在法文版序言中,马克思谈到《资本论》前几章读起来相当困难,甚至担心有些人会因此而气馁。如果说《资本论》关于经济问题的理论讨论对于广大无产阶级而言的确有些艰涩难懂的话,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讨论的公共卫生问题却非常接地气,他在讨论时所引用的材料语言朴实简单,内容通俗易懂。这些材料生动地再现了无产阶级非人的生存状况、道德困境和生命境遇,也处处流露出马克思对广大无产阶级的深切关怀,极大地增强了《资本论》的鲜活性、批判性、革命性,因而能引起无产阶级的共鸣,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处境和需要,唤醒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激发他们的革命斗志,明确他们的斗争使命。如果说《资本论》是一部无产阶级的苦难史,那么有关公共卫生问题的内容则是这部苦难史中最触目惊心的部分,缺少了这部分内容,《资本论》将黯然失色。如果说政治经济学批判是支撑《资本论》的骨骼,那么关于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就是充实《资本论》的血肉,正是这些讨论让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从这个意义上讲,关于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增强了《资本论》的可读性,提高了广大无产阶级阅读和理解《资本论》的可能性。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发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关涉到公共卫生与社会制度、公共卫生与生命、社会制度与生命之间的关系,这些方面共同构成了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而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的深刻性不仅在于他对生命、伦理、社会制度之间关系的透彻剖析,更在于他对生命本身的深切关怀。
二、公共卫生视域中人的生命境遇与道德困境
无产者非人的生命境遇是马克思生命伦理批判的第一构境层。“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沉重;应当公开耻辱,从而使耻辱更加耻辱。”[3]5只有对公共卫生中普遍存在的罪恶、苦难和不公正进行透视,才能清晰地看到资本权力对生命的宰制,从而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马克思关于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全景式地再现了无产阶级的生命境遇,其中涉及无产者的劳动条件、工资状况、生活状况等多个方面,我们将选取与无产者生命联系最为紧密的几个方面展开深入分析。
(一)喂得最差的工具
首先来看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饮食情况。广大无产阶级的饮食非常之差,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食物匮乏,二是营养不足,三是食品安全堪忧。“他们的饮食非常坏,以致必然发生许多的有害健康的不足现象。”[1]755无产者能够获得的食物少得可怜,许多人都患了“饥饿病”,呈现出面黄肌瘦、衰弱乏力、无精打采等症状。斯密斯医生在报告中指出:“调查过的各类城市工人中,只有一类供人消费的氮素略微超过那个免于患饥饿病的绝对最低量;有两类工人氮素和碳素营养都不足,而其中一类相差很多;调查过的农业家庭中,有1/5 以上得到的碳素营养少于必要量,有1/3 以上得到的氮素营养少于必要量。”[1]755就在这些少得可怜的食物中竟然还掺杂了许多其他无用或有害的成分,“这些按低价出售的面包房所出售的面包,几乎无例外地都搀了明矾、肥皂、珍珠灰、白垩、德比郡石粉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一些颇为可口的、富有营养的而又合乎卫生的成分。”[1]203这种情况不仅加重了无产者的饥饿,而且造成了诸多食品安全隐患,增加了他们患病的概率。由此可见,“工人这种会说话的工具一直是受苦最深、喂得最坏和虐待得最残酷的了”[1]777。广大无产阶级的“饥饿潦倒”与《资本论》开篇所描述的“庞大的商品堆积”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是对资本主义社会根本矛盾最直观的呈现。
(二)非人的居住条件
拥挤不堪的居住条件、令人担忧的卫生状况进一步将无产者置于非人的境地。人作为生物性的存在,必然要居于某一空间,处于某一位置。住所是一个人生活的重要场所,它体现着一个人所拥有的生存条件,也反映着他的社会关系、阶级地位。“在极为多样的背景下,社会空间的结构以空间对立的形式出现,居住空间成为社会空间的某种天然象征。在等级化的社会里,没有任何空间无等级之分而不显示等级和社会距离。”[5]可见,无产者的居住地点、居住条件是资本权力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运作的结果。贝尔医生在报告中指出:“在文森特街、格林—艾尔广场和利斯,有223 栋房子住着1450 人,可是只有435 个床铺和36 个厕所……每个床铺平均睡3.3 人,有些甚至睡5 -6 个人。很多人没有床,穿着衣服睡在光秃秃的地上……这些房子大都是些阴暗、潮湿、污秽、发臭的洞穴,根本不适合人住,这还用说吗?这里是引起疾病和死亡的中心。”[1]764但是,就连这样条件恶劣的藏身之处,无产阶级也往往无力维持,不期而至的失业、疾病常常导致他们不得不搬到条件更差的地方,居无定所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
无产阶级承担着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重负,但他们的生命却遭受着像垃圾一样的待遇。对于资本家而言,无产者一方面是商品的生产者,是剩余价值的源泉,另一方面则是卑贱的底层,是肮脏、龌龊、见不得光的垃圾。无产阶级居住环境的污秽、阴暗和商场的干净、华丽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就像废物一样被抛进楼阁,洞窟,地下室和最糟糕的街区的屋角里。”[1]814资本通过这种空间的划分,将无产者置于城市中被贬黜的地带,从而制造一种无形的排斥与隔离,这种排斥和隔离被不断固化,使得无产者真正成为“多余人”,这正是资本权力在空间领域的布展。对无产者而言,他们不得不自觉地与这些光鲜的地区保持距离,自发地与自己的同类聚集起来。城市周边卫生条件极差的地方往往是无产者聚居的地方,这些地方集中了所有负面的东西,这种集聚带来的效应则是这些地方永远成为遭人唾弃、被人遗忘的地方。可见,无产者聚居的区域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照出了资本家千方百计遮掩的真相。
(三)疾病的威胁
无产阶级的生命受到多重考验,繁重不堪的劳动、极度匮乏的食物、极端低下的居住条件、疾病的侵袭,其中任何一个因素都能将无产者置于死地,而无产阶级往往要同时承受来自多方面的压力。过度劳动导致无产者生命的萎缩,具体表现就是未老先衰、寿命缩短、身体畸形、积劳成疾。阿利奇医生在报告中指出:“陶工作为一个阶级,不分男女……代表着身体上和道德上退化的人口。他们一般都是身材矮小,发育不良,而且胸部往往是畸形的。他们未老先衰,寿命不长,迟钝而又贫血;他们常患消化不良症、肝脏病、肾脏病和风湿症,表明体质极为虚弱。但他们最常患的是胸腔病:肺炎、肺结核、支气管炎和哮喘病。”[1]284可见,繁重的劳动、恶劣的生活条件不仅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无产者的生命力,导致他们生命萎缩、灯枯油尽;而且还加剧了无产者患病的可能性,最终将他们推向毁灭。为了维持生命,无产者常常需要同时与劳累、饥饿、疾病作战而陷入绝境。
流行病的侵袭更是极大地侵害了无产阶级的生命安全,造成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一方面,狭小的居住环境、落后的卫生条件滋生着各种流行病,使得无产阶级的生命处于极端脆弱的境地,从而陷入被疾病侵害的巨大风险之中。恩布尔顿医生在报告中指出:“伤寒病持续和蔓延的原因,是人们住得过于拥挤和住房肮脏不堪。……从光线、空气、清洁各方面来说,是不完善和不卫生的真正典型,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的耻辱……这些住房供水不良,厕所更坏,肮脏,不通风,成了传染病的发源地。”[1]762另一方面,人口的大规模流动还加速了流行病的蔓延,引发严重的公共卫生危机,使更多无辜的生命卷入灾难。资本为了实现更快的流动和增值要随时调动大规模的产业后备军,这些产业后备军则是“一支流动的传染病纵队,它把天花、伤寒、霍乱、猩红热等疾病带到它扎营的附近地区”[1]765。人口的聚居和流动加剧了公共卫生工作的困难,无论是无产阶级长期聚居的地区,还是产业后备军流动部队的临时住所都缺乏应有的公共卫生保障,也没有采取任何防御措施;而资本主义制度更深层次的弊端在于它没有也不能为广大无产阶级提供良好的医疗卫生条件。以资本增值为导向的顶层设计决定了资本主义制度在处理公共卫生问题时的无能和失效,资本优先于生命的价值导向决定了广大无产阶级的生命不可能受到应有的尊重和呵护。
(四)道德的沦丧
拥挤不堪的住所使无产阶级丧失了维护道德底线的基本条件。“多年来,农业工人居住过挤的状况不仅使关心健康的人深感不安,而且也使一切关心体面和有道德的生活的人深感不安……已婚的和未婚的成年男女常常挤住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这必定使人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羞耻心和庄重感被最粗暴地伤害了,道德的败坏几乎是必然的。”[1]789居住条件的恶劣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这不仅危害着无产者的身体健康,而且导致他们的道德沦丧。“她们在这样小的年纪就这样道德败坏,这样放荡不羁和厚颜无耻,这是我在伦敦风纪最坏的街区当侦探时都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像猪一般地生活,小伙子和大姑娘,母亲和父亲,统统睡在一个房间里。”[1]789由此可以看出,当人们的物质条件退回野蛮状态时,他们的道德也必然随之倒退。在这种条件下生存的人,已经成为非人,成为资本主义社会随意丢弃和处置的垃圾、排泄物。“在灾祸达到较严重的程度时,它几乎必然会使人们不顾任何体面,造成肉体和肉体机能如此龌龊的混杂,如此毫无掩饰的性的裸露,以致使人像野兽而不像人。受这种影响会使人堕落,时间越久,堕落越深。”[1]759
生存资料的极端匮乏导致父母对儿童最天然的感情也丧失殆尽,从而造成严重的伦理问题。无产阶级的子女出生之后几年内的死亡率非常高,这种死亡率上升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母亲外出就业,以及由此引起的对子女的照顾不周和虐待,例如饮食不适、缺乏营养、喂鸦片剂等等,另外,母亲还违反天性地虐待自己的子女,从而发生故意饿死和毒死的事件”[1]458。无论父母是出于维持自己生存的自私,还是出于无法养活孩子的无奈,这种现象都体现了道德的退步。繁重的劳动、食物的匮乏、生存的压力使得父母对儿童的抚养和照料成为一种奢侈,也使得父母对子女本应有的天然感情被彻底异化。即便无产者的子女能够侥幸存活下来,他们也将在非常年幼的时候就成为廉价劳动力。从小就沦为童工的孩子,由于缺乏应有的关爱和教育,他们的身体和智力发育都受到极大的制约,他们的道德沦丧也成为必然,这将成为整个社会的隐患。“即使不谈健康问题,但从道德观点来看,谁也不会否认,从13 岁这么小的年龄开始,就不断地把劳动阶级的时间全部侵吞,这是非常有害的,是一种可怕的弊端。”[1]320可悲的是,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的这种遭遇竟毫无愧色,反而斥责他们精神颓废、道德堕落,却不去思考是谁造成了这样的颓废和堕落,更不承认自己的唯利是图、自私自利、卑鄙残忍、假仁假义是更大的不道德。
西蒙医生在他的总的卫生报告中,对无产者的生命境遇做了如下概括:“由于缺乏营养或引起疾病或者加重疾病的事例是举不胜举的……衣服和燃料比食物还缺。没有足够的抗寒能力;居住面积狭小到了引起疾病或者加重疾病的程度……住的地方是在房屋最便宜的地区;是在卫生警察的工作收效最少,排水沟最坏,交通最差,环境最脏,水的供给最不充分最不清洁的地区,如果是在城市的话,阳光和空气也最缺乏……这里所说的贫困完全不是由于游手好闲而应得的贫困。这是工人的贫困……”[1]757马克思以一种蒙太奇的手法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命境遇、道德困境、阶级矛盾、制度丑恶巧妙地整合到公共卫生问题之中。无产阶级的饥饿、劳累、疾病与资产阶级的高雅、奢侈与悠闲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充分说明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病态的社会,资本主义制度的野蛮程度已经超越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社会制度,生命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三、基于公共卫生问题的生命伦理批判
公共卫生危机中无产阶级的生命境遇与道德困境是马克思生命伦理批判不可或缺的两个构境层。马克思的生命伦理批判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形成了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有机结合,对生命与伦理之间的关系做出了正确的判断:生命境遇是道德困境的根本前提,道德困境是生命境遇的必然结果。
(一)生命境遇与伦理困境之间的内在联系
马克思拒绝用一种预设的、先验的伦理标准来衡量无产者的道德水平,而是流露出对无产阶级生命本身的深切同情。“上流报刊则大谈特谈农村居民的极端堕落,他们竟肯把亲生的儿女卖身为奴,农村居民处在‘显贵们’把他们紧紧束缚住的那种万恶的条件下,就是把自己的儿女吃掉,也是可以理解的。真正值得惊奇的,倒是他们大多数人都能保持良好品德。”[1]802-803处于极端贫困中的无产阶级根本没有能力改善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能力反抗剥削和压迫他们的资本家,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对自身生命受到的威胁,他们在道德上的一些妥协和退步无可厚非。
马克思并没有否认无产阶级的道德沦丧,但他更关心的是无产阶级生命的脆弱处境,他更重视的是资本增长给无产阶级造成的影响。通过对公共卫生的考察,马克思看到了资本增长对工人阶级的影响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也体现在精神层面。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道德问题不可能脱离他们的生命境遇。这一方面说明伦理与生命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另一方面也说明无产阶级的生命境遇是造成资本主义社会伦理问题的根本原因。只有在生命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呵护,生命存在所必需的物质条件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无产阶级的道德问题才能得到解决。
马克思的生命伦理批判从未脱离“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产活动,他第一个看到了伦理问题的历史性和阶级性。道德产生于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它不仅受到经济关系的制约,也受到阶级关系的限制。“如果我们看到,现代社会的三个阶级即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都各有自己的特殊的道德,那么我们由此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总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获得自己的伦理观念。”[3]470无产阶级的道德困境不能简单地被当作伦理问题来对待,从根本上讲,这些伦理问题是生存矛盾、阶级矛盾、社会矛盾在人的精神层面的反映。
(二)生命伦理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有机统一
马克思对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不仅直接反映了无产阶级的生命境遇和道德困境,也深刻揭示了造成这些现象的原因,从而实现了生命伦理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有机统一。“我们既不能脱离资本批判,孤立地探讨道德批判,也不能脱离道德批判,孤立地探讨资本批判,《资本论》的道德批判和资本批判是内在一致的。”[6]只有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生命伦理批判才能摆脱传统伦理学形而上学的做派,关注生命伦理问题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只有包含了生命伦理批判,才能更深刻地体现对“现实的人”及其生命境遇的关照,更全面地反映资本对人的生命基质的剥削,更有力地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局限性。
《资本论》中商品、交换、剩余价值、资本等概念体现的不仅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更是人与人、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对抗关系。这种对抗性在资本寻求增值的过程中不断加剧,从而导致了资本主义社会诸多的伦理问题。在《资本论》第一章关于商品拜物教的讨论中,马克思就指出,拜物教使人受到商品、货币、资本的奴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异化,人可以通过对物的占有实现对人的奴役和占有,这种异化本身就蕴藏着深刻的生命伦理问题。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运行所遵循的平等、自由、等价交换的基本原则只是资本实现剥削的幌子。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资本获得剩余价值的前提,也是无产者谋生的唯一方式。然而劳动力成为商品蕴藏了资本增值的全部秘密,劳动力能够创造出比资本家购买它时所支付的价值更多的价值,超出的这部分价值却被资本家无偿占有。“《资本论》中的伦理观,不是简单的针对资本剥削的道德批判,而是通过使‘劳动的立场’摆脱资本剥削的伦理遮蔽而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原理,进而使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秘密包括其合理性(剩余价值)在一种‘劳动价值论’或者‘价值规律理论’的视域中得到揭示。”[7]在劳动力与资本的交换中,等价交换、平等、自由这些伦理标准已经被破坏殆尽。
资本要加速增值就要不断地提高剩余价值率,这就意味着资本家将通过降低工资、延长劳动时间、提高劳动强度等多种方式加深对劳动者的剥削。这样的结果“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1]743-744。正是这种对抗关系使得无产阶级失去了人之为人的物质生活条件,使得无产阶级的生命脆弱不堪,进而导致他们道德沦丧。也就是说,造成无产阶级道德问题的不是无产阶级自身,而是他们的对立面——资本家。《资本论》伦理批判构成了对“现实的人”及其可能性的一种反思和追问。从经济角度而言,必须要通过消灭私有制,使剥夺者被剥夺,才能实现人的解放;从政治角度而言,只有通过阶级斗争,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才能彻底消除不平等、不自由的状况,走向自由人联合体;从生命伦理角度而言,只有将生命放到优先于财产的地位,生命才能受到应有的尊重和呵护。
(三)道德作为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
马克思和资产阶级学者在伦理问题上的根本分歧在于他们对生命本质认知的不同。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奠基者亚当·斯密著有《国富论》和《道德情操论》,《国富论》集中讨论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国民财富增长的原因,《道德情操论》则论述了人类社会赖以维系、和谐发展的基础以及人的行为应遵循的一般道德准则。亚当·斯密讨论经济问题时将人假设为纯粹的理性人,讨论伦理问题时则又将人置于统一的道德标准之中,这足以体现在资产阶级学者那里,经济与伦理是完全分离、毫无关系的两个话题。资产阶级的伦理学说脱离了对人的生命本身的尊重和呵护,脱离了对“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活条件的关注,而是假设了一种抽象的人性和先验的善,这种做法正是马克思所极力反对的。
资产阶级学者对道德问题的关注只是为了更好地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和利益,为资本增值创造一个平稳的社会环境。“一切以往的道德论归根到底都是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而社会直到现在是在阶级对立中运动的,所以道德始终是阶级的道德;它或者为统治阶级的统治和利益辩护,或者当被压迫阶级变得足够强大时,代表被压迫者对这个统治的反抗和他们的未来利益。”[3]471一方面,道德律令能够约束无产者的生产和生活的行为,使之心甘情愿为资本家工作;另一方面,道德律令又能够降低无产者发动革命的可能性。在资产阶级学者的观念中,生命应该服从服务于资本,而道德只是资产阶级用来统治、规训、约束、掠夺无产阶级生命的工具。正因如此,资本主义的伦理是资产阶级维护自身统治的工具,这种工具看似通向幸福,实则是一种绝对命令,是对人的生命的根本否定,是一种“根本恶”。
对公共卫生问题的生命伦理批判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伦理思想的理论品格,那就是马克思从来不会像资产阶级学者那样抽象地探讨伦理、道德、平等、生命等问题,而是将这些抽象的概念与具体的生活实践结合起来,将抽象的伦理问题与具体的经济问题结合起来。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绝不是空想的产物,而是根植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公共卫生问题,探寻人的生命境遇、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进而对社会制度提出规范性构想的一种探索。如果缺少了对公共卫生危机中无产者生存状况、生命境遇和道德困境的生动再现,马克思的生命伦理批判也将是先验的、空洞的、形而上学的。由此可见,马克思是最早用“经济”“现实”“生活”来说明“道德”“伦理”“生命”问题的思想家。
四、马克思生命伦理批判思想的当代启示
当今时代,资本引发的公共卫生问题日益隐秘交错,人的生命境遇和道德困境也更加复杂。因此,深入研究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思想也变得更加迫切。“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虽然是一百多年前写的,但其基本观点对我们研究生命哲学或生命伦理学却有重要启发意义。”[8]重读《资本论》,理解马克思对公共卫生问题的讨论,深入挖掘其中蕴藏的生命伦理批判思想,是当代学者应有的理论自觉,也是实现生命的解放,走向“美好生活”的必要准备。
(一)坚持从历史性、现实性出发考察人的生命处境、道德境况
不同的经济关系决定了不同的公共卫生制度,进而决定了不同的生命处境和道德境况。公共卫生所体现的是一个社会的经济关系、政治制度以及核心价值观。伦理是对社会秩序的一种规范性建构,但如果这种秩序本身对生命造成戕害,使得生命陷入悲惨境地,那么它的合理性、合法性也就不复存在了。生命伦理就其本质而言应该追求生命的善,它体现了人们对生命本质的认知,对生命善与恶的基本判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安排的指控是建立在一种伦理批判的基础之上,而此伦理批判则是基于他的自我实现理想和需求理论。”[9]马克思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指认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下其所标榜的伦理追求不可能实现的现实。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那些曾经被马克思揭示的现象,如今却被再次遮蔽或掩埋。“现象可能有各式各样的遮蔽方式。有时现象还根本未经揭示……再则,一种现象也可能被掩埋。这种情况是:它从前曾被揭示,但复又沦入遮蔽状态。”[10]关于公共卫生问题的真相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关于人的生命最根本、最尖锐的事实,它能直击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要害,也正因为如此,这些真相常常被遮蔽或掩埋。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通过高速发展的经济、高尚的道德口号呈现给人们一派繁荣的假象,人们只有秉持直面现实的态度,穿越这些被遮蔽的地带才能到达真相的彼岸。“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本身就是奴役、种族灭绝、暴力和剥削的历史产物。资本主义也是在无数人的血泪中造就出来的,只不过它存续的时间较长,人们已经基本忘记了它过去造成的恐怖罢了。”[11]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财富更加丰富,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关系从表面上有所缓和,但是人们决不能患上“健忘症”,更不能被假象蒙蔽了双眼。
(二)始终保持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警觉和批判
如果一种制度不能使生命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呵护,不能真正实现自由、平等、公平、正义,如果它的运作只是为了掠夺大多数人的剩余价值从而增加极少数人的财富,那么这种社会制度就是不合理的、非道德的存在。资本主义社会虽然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财富,但是它并没有给大多数人带来美好生活,资本寻求增值的本质并未改变。事实上,当今时代的财富差距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大,极端贫困的人口依然在增加,资本对道德的腐蚀也越发严重。历史和现实都已证明,资本主义制度无法为人类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未来,也无法从根本上保护人的生命,更无法实现人类的解放。只要审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的生命境遇和道德困境就会知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提出的公共卫生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使无产阶级深陷其中的生命伦理问题、使无产阶级深受其害的公共卫生危机,以及无产阶级仍然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不断刺激着人们,使人们保持一种警觉,一种对生命安全、道德口号、社会制度的警觉。这种警觉促使人们不断回到《资本论》,去寻找反思和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灵感和方法。“作为统治者对立面的被统治者不掌握意识形态的话语权,他们处于失语状态。作为被统治者的无产阶级如果不能觉悟到阶级意识,自觉到阶级身份所赋予的历史使命和历史责任,就不会起来革命。”[12]生命与伦理之间的链接表明,资产阶级倡导的所谓永恒的,不以历史、现实条件为转移的伦理观脱离了“现实的人”及其生命处境,因而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沉浸在资产阶级的道德宣扬中只会让无产阶级丧失主体意识、丧失反思和批判的能力,彻底沦为资产阶级的工具。无产阶级应该自觉地保持斗争性、革命性,反思资产阶级道德宣扬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质疑资本主义社会道德的真实性,而不是被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所蒙蔽。
(三)优越的社会制度、有效的社会治理是提升生命品质、道德水平的关键
“马克思的后期著作与其说是一门关于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毋宁说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对资本的伦理批判以及与此相关联的要求社会变革的道德命令。”[8]马克思通过对公共卫生的生命伦理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实然状态,其根本目的是为了指明人类社会的应然状态。“善是保存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13]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制度预设了一个前提,那就是财产优先于生命,资本优先于道德,在这种以否定生命、贬低生命的“根本恶”为行为准则的社会制度中,生命必然遭受剥削、压迫和掠夺。而只有尊重呵护生命的伦理才是完备的,也只有这样的生命观才能引导人类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现实的人”及其生命存在对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决定了生命无法独立存在,必须依赖一定的社会条件。“脆弱特质意味着人类对社会关系网络与社会条件的依赖。因此,没有所谓‘生命本身’,只有生命的条件。唯有依托支撑条件,生命才能成为拥有生命尊严的生命。”[14]没有支撑生命的各种条件,生命也就无从谈起,但保障一个人的生命存在和发展的社会条件能否得到满足,则取决于他所处的社会。一种良善的政治制度必须及时回应、妥善处理生命的各种需求,为生命的维系和发展扫清障碍、提供条件。只有敬畏生命、呵护生命,将生命视为最高价值的社会,才是具有高度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社会,才能真正实现善治。“人作为一名社会成员,其生命质量不仅与其生存的自然环境有关系,而且也与社会环境、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有密切的联系,假如这些环境不好,人的生命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保障。”[8]由此可见,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的生命的丰盈离不开优越的社会制度、有效的社会治理和良好的社会秩序。只有不断加强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人的生命品质、道德水平才能真正得到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