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庐山四友”考略与其诗考异
2020-03-04郭殿忱
郭殿忱
(北华大学文学院 吉林吉林 132013)
明代学者胡震亨撰《唐者癸签》,卷二十八论丛四云:“唐人一时齐名者,如富、吴(嘉谟、少微),……四杰(王、杨、卢、骆),庐山四友(杨衡、符载、崔群、宋济)。”[1]上溯元代辛文房所撰《唐才子传》于杨衡传称:“杨衡字中师,霅人。天宝间,避地西来,与符载、崔群、李渤同隐庐山,结草堂于五老峰下,号庐山四友。”[2]再上溯至宋代,计有功辑撰《唐诗纪事》于杨衡条下云:“杨衡与符载、崔群隐庐山,号山中四友。”[3]四友而只载三人,足证第四人为李渤,抑或为宋济?当时已难下结论。不然,以计有功氏之学识渊博,撰述严谨,不致疏漏如斯!按上述五人,除崔群、李渤外,两《唐书》均未为之立传,只能梳爬其他典籍见其生平之一斑,借以窥见“庐山四友”之概貌。
《唐才子传》云杨衡为“霅人”。有孟郊《悼吴兴杨衡诗》为证:“君生霅水清,君死霅水浑。”考:《新唐书·地理志五》:“江南道湖州吴兴郡,上(即列辅、雄、望、紧之后,中、下之前的第五等州郡)。武德四年(621),以吴郡之乌程县置。”[4]故《全唐诗》称为“吴兴人”[5]。又霅溪在今浙江湖州境内,上承东苕溪、前溪、余不溪和北流水,北流会于西苕溪。研究中国历史地理的权威单位复旦大学历史研究所编《中国历史地名辞典》称:“宋以后又作为吴兴的别称。按从孟郊的诗题到诗句,知唐时称霅人即为吴兴人矣。湖州在庐山东北方,故《唐才子传》称“避地西来”,且言及隐居情景:“日以琴酒寓意,云月遣怀。衡诗工,苦于声韵奇拔,非常格敢窥其涯涘。尝吟罢,自赏其作,抵掌大笑,长谣曰:‘一一鹤声飞上天!’谓其响彻如此,人亦叹服。”有关此诗,《唐诗纪事》载逸闻云:“初隐庐山,有盗其文登第者,衡因诣阙,亦登第。见其人,盛怒曰:‘一一鹤声飞上天,在否?’答曰:‘此句知兄最惜,不敢偷。’衡笑曰:‘犹可恕也。’”按此51字透露几重信息:①杨衡隐居庐山在出仕之前。②杨衡确实进士及第。北大已故教授孟二冬著《登科记考补正》引《唐才子传笺校》卷五杨衡传笺云:“《唐摭言》卷二及《北梦琐言》卷五均谓杨衡曾登进士第。符载《犀浦县令杨府君墓志》云:‘有才子衡,进士擢第。’可证《摭言》《琐言》所记不妄。”[ 6]③为出仕任大理评事之铺垫。考《新唐书·百官志三》:“大理寺评事八人,从八品下。”④惜此佳句入何诗不详,《全唐诗》也只摘此一句。
再看有关符载的事略。《登科记考补正》引文称“苻载”,误。考苻姓出自有扈氏,后世为氐族酋长,著名人物为淝水之战的败北者苻坚。《唐诗纪事》称:“符载,字厚之,蜀人,有奇才。……载居庐山,遣三尺童子持数幅书,乞买山钱百万于于頔,于即与之。”又引崔群《送载归蜀觐省序》云:“建中初,有峨眉客符君,发六籍,楫三湘,深入匡庐,绝迹半纪……。顷予奉命江西,三年往复蠡县,未尝不咏湖月,漱天倪,造符君云扃,宿五老峰下,动更晦朔,不理还棹。”据此记载,曾官至宰相的崔群并未隐居庐山,只是曾以地方官员身份到庐山造访过隐士符载。《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五崔群传中亦只字未见其隐居庐山事。倒是在《本事诗》卷二中有如下记叙:“合淝李郎中群,始与杨衡、符载同隐庐山,号山中四友(内一人不记姓名)。”该书作者为五代洪州南昌人,此可能为“庐山四友”之滥觞。今日整理校点者阳羡生称:“已上李群与杨衡.符载等事一节,事意、年代前后不相接,差互尤甚。”按崔群或为李群之讹?待考。而符载为四友之一则确定无疑。
三看宋济。清代康熙朝开设扬州诗局,命曹寅、彭定求等修纂《全唐诗》。词臣们采纳胡震亨之说将宋济纳入四友之中。唐人李肇撰《国史补》载:“或有朝客讥宋济曰:‘近日白袍子何太纷纷?济曰:‘盖由粉袍子、紫袍子纷纷化使然也。”又云:“宋济老于文场,举止可笑,尝试赋,误失官韵,乃抚膺曰:‘宋五又坦率矣!’由是大著名。后礼部上甲乙名,德宗先问曰。宋五免坦率否?”按唐人好以“行第”相称,所谓“行第”即是在同一个曾祖父兄弟间的排行位置(民间又称“大排行)。如李十二白、杜甫等。今人岑仲勉先生撰《唐人行第录》于宋五济条下引《卢氏小说》云:“德宗微行,见宋济,问其姓行,济云:姓宋第五。’”[7]上引宋济自称宋五,相当今人自报家门“我宋老五如何如何”,足见其性情之率真。又五代韦縠编《才调集》收宋济诗二首,详见下文。
四看李渤。《新唐书》卷一百一十八载:“李渤字濬之,魏横野将军、申国公发之裔。……不肯仕,刻志于学,与仲兄涉偕隐庐山。……元和初,户部侍郎李巽、谏议大夫韦况交章荐之,诏以右拾遗召。……渤上书谢,……不拜。”又云:“元和九年讨淮西,(渤)上平贼三术。……又上《御戎新录》,乃以著作郎召,渤遂起。……渤,孤操自将,不苟于世,人咸谓之沽激。屡以言斥,而悻不少衰,守节者尚之。”除正史外,《登科记考补正》又引《册府元龟》称:“诏曰:前左拾遗、内供奉李渤,隐居求志,殚见洽闻,尝致弓旌之招,尚怀林壑之恋,……可授秘省著作郎。”[8]《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又有《题别遗爱草堂兼呈李十使君》,注:“李亦庐山人,常(尝)隐白鹿洞。”则与《新唐书》卷一一八李渤传与仲兄涉偕隐庐山合。《唐才子传》李涉传亦云:“卜隐匡庐香炉峰下石洞间,尝养白鹿甚驯狎,因名所居白鹿洞。与弟渤、崔膺昆季茅舍相接。”又《太平寰宇记》江州都昌县载:“白鹿先生姓李名渤,字浚之,时隐庐山,因所居洞为号。”
综上考证,杨衡、符载为“庐山四友”中人,可以确定。崔群可以排除。如出仕前的李渤与其兄李涉实属“四友”,则宋济不可入列。否则,宋济为“四友”之一。另一位姓名失载,千年之上已如此。
杨衡传世诗一卷,前见上引《唐才子传》,后见胡震亨《唐音癸签》。诗五十八首,未见诸唐、五代人选本。今从宋明选本中录二首有关庐山诗,加以考异。
(1)《唐诗纪事》录《寄庐山隐者》:“风鸣云外钟,鹤宿千年松。相思杳不见,月出山重重。”诗题《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均作《宿吉祥寺寄庐山隐者》。按,点明月夜宿处为吉祥寺,较佳。“风鸣”,《全唐诗》注:“一作凤鸣。”考凤鸣岐山为习见词,而“月出”正可对“风鸣”,从全诗意境看,“风”字佳。又末句《全唐诗》注:“一作孤月出山重。”按强调山重重,让今人联想起苏东坡题庐山西林壁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何况“月出”还可上对上“风鸣”,原句胜。
(2)明代高棅广选唐代各朝诗歌,编成颇有影响之作—《唐诗品彙》,其中收录杨衡《秋夜闲居即事寄卢山郑员外、蜀郡传处士》一诗:“忧思繁末整,良辰会无由。引领迟佳音,星纪缕以周。蓬阆绝华耀,况乃处穷愁。墜叶寒拥砌,灯光夜悠悠。开琴弄清絃,窥月俯澄流。冉冉鸿鴈度,萧萧帷箔秋。长怀石门詠,缅慕碧鸡遊。髣髴像颜色,崇兰隐芳洲。”诗题中的“卢山”“传处士”,《全唐诗》作“庐山”“符处士”是。疑“卢、庐”为手民之误。符处士,正指同隐庐山之蜀郡人符载。“缕”《全唐诗》作“屡”。此句言时间周而复始。“屡”有连接之义,何况“屡周”正可与下联“穷愁”对应,较“缕”字为佳。“況”,上书作“况”。1955年国家公布《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其中规定“況”为“况”之异体字,一般情况下不再使用。下文所言正异体字,均据此表。“灯光”,上书作“灯火”,“火”下注:“一作光。”按:二词一义,故曰两可。而举凡两可之字词,均应依从早出之书或版本。“絃”,上书作“弦”而缺最后一笔,系编纂《全唐诗》词臣为避当朝皇帝康熙之名(玄烨)的避讳字。“弦、絃”今为异体字。“鴈”上书作“雁”。按“雁、鴈”亦为异体字。“长怀”,上书作“怅怀”。体味全诗情调,似“怅怀”为佳。“詠”,今为“咏”之互换意符的异体字。“遊”,今为“游”之异体字。但必须说明:凡涉水事物,如江河的上、中、下游,游泳等,绝不可写作“遊”字。又碧鸡山在今昆明西南滇池岸边,此处指醮祭时的神物“金马碧鸡”(详见《汉书·郊祀志》)。诗意为神仙之遊。“髣髴”今为“仿佛”之异体字,又“像”上书作“蒙”。按后人注《汉书》称:“金形似马,碧形似鸡。”金、碧何尝不指颜色!既云“仿佛”,“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亦好。故“像、蒙”二字两可。
《全唐诗》卷四七二收符载诗二首,其一为《题李八百洞》:“太极之年浑沌坼,此山亦是神仙宅。后世何人来飞昇?紫阳真人李八百。”“昇”今为“升”之异体字。又紫阳真人典出《云笈七签》所载《紫阳真人周君内传》汉代沙阴人周义山偶得长生要诀,乘云驾龙白日升天的故事。后世以此泛指仙人。
其二为《甘州歌》:“月里嫦娥不画眉,只将云雾作罗衣。不知梦逐青鸾去,犹把花枝盖面归。”诗题又作《艳歌》。作者为无名氏,系《全唐诗》中为数不少的重出诗之一。
又《才调集》卷一收宋济诗二首。其一为《东隣美女歌》:“花暖江城斜日阴,莺啼绣户晓云深。春风不道珠帘隔,传得歌声与客心。”《万首唐人绝句》漏收此诗。又诗题中的“隣”字,《唐诗品彙》作“鄰”。按“鄰、隣”今为异体字,而“鄰”又简化作“邻”。
其二为《塞上闻笛》:“胡儿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閒。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此首在《全唐诗》中亦为重出诗。唐代国子生芮挺章编选《国秀集》,卷下收录绛郡长史高适诗一首,题为《和王七度玉门关上吹笛》。《全唐诗》亦收高适名下。但诗题中无“度”字,是。又《唐人行第录·王七之渙》条下引此诗后云:“押间、山韵,同之渙诗,余认为此王七即之渙。高此诗,《全唐诗》七函九册又收宋济(名下),当误。”按此结论精准!因为唐人殷璠编选《河岳英灵集》,于卷上也将此诗收在高适名下。芮挺章、殷璠均以当时之人编选当世之诗,权威性不容置疑。《万首唐人绝句》亦收在高适名下,一二两句为:“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似更有气势。“胡儿吹笛”,《河岳英灵集》作“胡人羌笛”,似两可。“閒”,高适诗作“間”。按“間、閒”为异体字,而用规范汉字重排的《万首唐人绝句》则作“间”。
《全唐诗》四七二卷收录李渤诗五首,其中四首作于桂管观察使任上。《南溪诗并序》云:“桂水漓山,右汇阳江数里,……以溪在郡之南,因目为南溪。兼寄诗以纪之。宝历三年三月七日。”后去职,作《留别南溪二首》,其一曰:“常歎春泉去不回,我今此去更难来。欲知别后留情处,手种巖花次第开。”按此二首在《全唐诗》中,亦为重出诗,又均列在李涉名下。诗题《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皆作《别南溪二首》,无“留”字。“歎”,《万首唐人绝句》作“叹”。按:“歎”为“嘆”的异体字。而“叹”为“嘆”的简化字。“巖”,《万首唐人绝句》作“岩”。按:“岩、巖”今为异体字。此诗,留在桂林的石刻,曾引发学术界争论。详见《社会科学家》1996年第2期所刊林京海《李渤<留别南溪>石刻考》一文。
其二曰:“如云不厌苍梧远,似雁逢春又北归。惟有隐山溪上月,年年相望两依依。”“归”《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皆作“飞”。按:于此语境二词一意,且均同韵,故云两可。“惟”,《全唐诗》作“唯”。按“惟”的本义是思考,“唯”的本义是答应,只有在唯一的意义上相通。崔群虽曾贵为宰相,表字又作“敦诗”,其名与字连属,取诸《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即传统之诗教。可惜《全唐诗》未收录他一首完整的诗。只在卷七九○司空李绛与白居易、刘禹锡等人的《杏园联句》收录他首献李绛的一联。全部联句如下:
杏园千树欲随风,一醉同人此暂同。(群上司空)
老态忽忘丝管里,衰颜宜解酒杯中。(绛上白二十二 按:二十二,为白居易行第。)
曲江日暮残红在,翰苑年深旧事空。(居易上主客)
二十四年流落者,故人相引到花丛。(禹锡)
四人诗品之高下,千百年来读者心中自有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