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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渊明诗文对小说的接受

2020-03-04孔德明万瑞祺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列子诗文陶渊明

孔德明 万瑞祺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昆明 650214)

陶渊明诗文对异书多有征引,而这些异书,又多被后人纳入志怪小说范畴。因此,如果以其诗文为考察视角,探绎其对异书的征引情状,或许可以较清楚地了解陶渊明对小说的接受状况。同时,还可以从中考察其小说接受对其诗文风格形成的影响。

陶渊明好读书,其《五柳先生传》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1]沈约《宋书·陶潜传》云:“潜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2]如沈约所述不虚,《五柳先生传》确为陶渊明自况,则陶渊明真为好读书之人矣。但亦有人对《五柳先生传》为陶渊明“自况”“实录”进行了质疑,清人张廷玉“以为此后人代作,非先生手笔也”[3]。王振泰作了较为全面的考察,他认为“《五柳先生传》,似非陶渊明之‘自况’、‘实录’”,提出“《五柳先生传》,所传者何人?笔者疑为渊明之父”的观点[4]。尽管王先生提出了许多很有见地的质疑依据,最终还是疑而未定。

其实,陶渊明好读书,其诗文中亦屡次提及。从陶渊明诗文看,其少年时便已养成好读书的习惯,如《与子俨等疏》的“少年来好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首》的“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饮酒》的“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等。自少年养成读书习惯,便常于三余之时读书,如《感士不遇赋序》的“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读山海经》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咏贫士》的“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等。其不仅于三余之时读书,往往也会因乐于琴书而田园弗履、息交绝游,如《劝农》的“董乐琴书,田园弗履”、《和郭主簿》的“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等。陶渊明读书不仅从中学得知识,受到感化,更重要的是从中获得无穷乐趣,这也应该是其好读书的最大动因。《赠羊长史》云:“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从古人书中获得知识。《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首》云:“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从古典籍中受到感化。《答庞参军》云:“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归去来兮辞》云:“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自祭文》云:“欣以素牍,和以七弦。”从琴书中享受无限愉悦。故陶渊明便常常乐于“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的生活情态之中。

陶渊明不仅“游好在六经”,也“息交游闲业”。“闲业”是相对于“正业”而言的,《礼记·学记》云:“教必有正业。孔疏:正业为先王之正典,非诸子百家。”[5]也就是说,陶渊明除了读那些用于齐家治国的正典外,还浏览正典以外的那些可用来愉悦耳目的闲书。朱光潜通过陶渊明诗文所援引的字句和典故,对陶渊明的常读书作了一个概说:“从他这里援引底字句或典故来看,他摩挲最熟底是《诗经》《楚辞》《庄子》《列子》《史记》《汉书》六部书;从偶而谈到隐逸神仙的话看,他读过皇甫谧的《高士传》和刘向的《列仙传》那一类书。”(《陶渊明资料汇编》)陶渊明“摩挲最熟底”六部书,涉及经、史、子、集,可见其读书范围之广。

陶渊明尤好异书,颜延之《陶征士诔》云:“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6]颜延之所说不虚,其诗文中亦多有体现,如《读山海经》的“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移居》的“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和郭主簿》的“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等。朱光潜说:“颜延之在诔文里说他‘心好异书’,不过从他的诗里看,所谓异书主要地不过是《山海经》之类。”除此之外,其诗文还援引了哪些异书呢?下面着重考察一下陶渊明诗文中所援引的与小说有关联的异书。

陶渊明不仅“流观山海图”,还“泛览周王传”。“周王传”,李善《文选注》说:“周王传,《穆天子传》也。”王隐《晋书·束皙传》云:“《周王游行记》五卷,说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谓之《穆天子传》。”《穆天子传》出于汲冢书,荀勖《穆天子传序》云:“古文《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汲县民不准盗发古冢所得书也,皆竹简素丝编。……其书言周穆王游行之事。《春秋左氏传》曰:‘穆王欲肆其心,周行于天下,将皆使有车辙马迹焉。’此书所载,则其事也。王好巡守,得盗骊、騄耳之乘,造父为御,以观四荒。北绝流沙,西登昆仑,见西王母,与太史公记同。汲郡收书不谨,多毁落残缺。虽其言不典,皆是古书,颇可观览。”[7]《读山海经》的“高酣发心谣,宁效俗中言”,便援引了《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四库全书》将《穆天子传》归入小说家类,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四十二小说家类三云:“《穆天子传》六卷,……《列子·周穆王》篇所载,与此传相出入,盖当时流俗,有此记载,如后世小说野乘之类,故列御寇得捃采其文耳。”[8]可见,《穆天子传》在外在形式上是近乎起居注的史体,但其所记内容恍惚无征,则实为小说。此外,陶渊明诗文对《逸周书》亦有援引,《逸周书》亦出于汲冢书。《述酒》的“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化用了《逸周书·谥法解》的“不勤成名曰灵”之成句[9];《拟古》的“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化用了《逸周书·时训解》“雷不发声,诸侯失民”句意;《述酒》的“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联句》的“远招王子乔,云驾庶可饬”,其事均见《逸周书·太子晋解》。汲冢书在当时应该是可以称得上异书的。《逸周书》内容庞杂,体例不一,性质亦有不同。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云:“《逸周书》、《穆天子》等,虽多夸诞,然文字殊古,且未尝有所依讬,自当入传注中。”[10]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十二文部《读逸周书》云:“余读《逸周书》七十一篇,未尝不深奇其文辞,而怪其誖也。”[11]可见,《逸周书》中亦有志怪之辞也,具有小说意味。

陶渊明诗文亦有援引《燕丹子》者,如其诗《咏荆轲》所咏燕太子丹招荆轲刺秦事,《战国策·燕策》及《史记·刺客列传》皆有详实纪述,但《咏荆轲》之“宋意唱高声”事,二书均未见载。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云:“《燕策三》、《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事,并不涉及宋意。”《淮南子》与《水经注》二书对宋意高歌事有所记录,《淮南子·泰族训》:“高渐离、宋意,为击筑而歌于易水之上。”《水经注·易水》“荆轲歌,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壮声,士发皆冲冠;为哀声,士皆垂涕泣。”[12]《燕丹子》对此事又是如何记载的呢?《燕丹子》云:“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壮声则发怒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13]由上看来,《淮南子》记述甚略,较为笼统[14]。《水经注》晚于陶渊明近百年,不可能为渊明所据。因此,渊明所据的最大可能就是《燕丹子》。孙星衍《燕丹子序》云:“《国策》、《史记》取此为文,削其乌白头、马生角及乞听琴声之事,而增徐夫人匕首、夏无且药囊,足证此书作在史迁、刘向之前。”也就是说,汉晋时期此书早已流行于世了。因此,陶渊明援引此书是极其可能的。孙星衍说《燕丹子》“学在从横、小说两家之间”。其实,《隋书·经籍志》早已将《燕丹子》列为小说家之首,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称其“当是古今小说杂传之祖”,纪昀等编订《钦定四库全书》时,亦将其归入小说家类,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小说家类云:“所载皆燕太子丹事。……然其文实割裂诸书燕丹、荆轲事,杂缀而成。其可信者,已见《史记》,其他多鄙诞不可信,殊无足采。”“鄙诞不可信”,正反映了志怪小说的特点。

陶渊明诗文征引《列仙传》者亦有不少,如《影答形》“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崑华,神仙所居之地,《列仙传》有:“(赤松子)往往至崑崙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15]《神释》“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列仙传》有:“彭祖者,殷大夫也。……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历夏至殷末,八百余岁。”《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即事如以高,何必升华嵩”、《连雨独饮》“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列仙传》有:“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拟古》“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列仙传》有:“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服巨胜实,莫知其所终”。《列仙传》,唐人已称之为志怪书,顾况《戴氏广异记序》云:“志怪之士,刘子政之《列仙》,葛稚川之《神仙》,王子年之《拾遗》……”[16]顾况把《列仙传》与《拾遗记》这类志怪小说并为一流,足见其具备志怪小说之属性。阙名《五朝小说》便将《列仙传》编入杂传小说类。李剑国称《列仙传》为杂传体志怪小说之“仙传小说”,并说“史氏流变,形成杂传的小说化。从文体上看,其类传一体,在汉代形成了杂传体志怪小说,即《列仙传》”[17]。

陶诗对刘向《说苑》亦有援引,如《有会而作》“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咏贫士》“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其中“九饭”与“轻裘”之典出于《说苑·立节篇》:“子思居于卫,缊袍无表,二旬而九食。……田子方闻之,使人遗狐白之裘,……子思辞而不受。”[18]又《拟挽歌辞》云“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说苑·反质》有“昔尧之葬者,空木为椟”。刘向《说苑序奏》云:“所中书《说苑》、《杂事》……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后令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号曰《新苑》,皆可观。”王尧臣《崇文总目》云:“《说苑》五卷,……采传记百家之言,掇其正辞美义可为劝戒者,以类相从,为《说苑》二十篇。”[19]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说苑》二十卷。……虽间有传闻异辞,固不以微瑕累全璧矣。”永瑢《钦定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云:“所录皆春秋至汉初轶事可为法戒者,虽传闻异词,……不失为儒者之言。”[20]刘向说“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王尧臣说“采传记百家之言”、纪昀说“间有传闻异辞”、永瑢说“所录皆春秋至汉初轶事”,足见其具备一定的小说性。刘知几《史通·杂说》云:“观刘向对成帝,称武、宣行事,……及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说苑》、《列女》、《神仙》诸传,而皆广陈虚事,多构伪辞。非其识不周而才不足,盖以世人都可欺故也。……至于故为异说,以惑后来,则过之尤甚者矣。”[21]从刘知几对《说苑》、《新序》等书的“广陈虚事,多构伪辞”、“故为异说”的批判,恰巧点出了《说苑》的小说特性。

另外,陶渊明诗文所征引类于小说的典籍还有《汉武内传》《西京杂记》《三辅决录》《风俗通》《帝王世纪》《古今注》等。如《影答形》“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引自《汉武内传》:“鲁女生,长乐人。初饵胡麻及朮,绝谷八十余年,日少壮,色如桃花,日能行三百里,走及麈鹿。传世见之,云三百余年。后采药嵩高山,见一女人,曰:‘我三天太上侍官也。’以《五岳真形图》与之,并告其施行。女生道成,一旦与知友故人别,云入华山。去后五十年,先相识者逢女生华山庙前,乘白鹿,从玉女三十人,并令谢其乡里亲故人。”[22]《九日闲居》“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引自《西京杂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23]《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引自《三辅决录》:“蒋诩字元卿,舍中竹下开三迳,唯求仲、羊仲从之,皆挫廉逃名不出。”《归去来兮辞》“策扶老以流憩”,引自《风俗通》:“异此鸟,故作鸠杖以赐老人也。……汉无罗氏故作鸠杖以扶老。”[24]《感士不遇赋》云“或击壤以自欢”,皇甫谧《帝王世纪》有“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之说[25];《拟古》“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崔豹《古今注》有:“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依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后人因为乐章焉。”[26]

《汉武内传》,《四库全书》入小说家类,《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汉武帝内传》一卷,旧本题汉班固撰。……其文排偶华丽,与王嘉《拾遗记》、《陶弘景《真诰》,体格相同。”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其一曰《汉武帝内传》,亦一卷,亦记孝武初生至崩葬事,而于王母降特详。其文虽繁丽而浮浅,且窃取释家言,又多用《十洲记》及《汉武故事》中语。”[27]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将其定为“神怪题材的杂传小说”。《西京杂记》,《四库全书》入小说家类,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小说家类云:“《西京杂记》六卷,旧本题晋葛洪撰。……其中所述,虽多为小说家言,而摭采繁富,取材不竭。”《汉书·匡衡传》颜师古注云:“今有《西京杂记》者,其书浅俗,出于里巷,多有妄说。”[28]“出于里巷”,符合小说“街谈巷语”的特点。《三辅决录》,据范晔《后汉书》所载,为东汉赵岐所作。赵岐《决录序》云:“三辅者,本雍州之地,……五方之俗杂会,非一国之风,……耳能听而闻故老之言,目能视而见衣冠之畴,心能识而观其贤愚。”“五方之俗”“故老之言”具有小说特性。《风俗通》,李剑国称之为“杂记体志怪小说”:“首次集中地记录下这类民间流传的鬼怪故事,给志怪小说开辟了一块极为重要的题材领域。”应劭《风俗通序》云“言通于流俗之过谬,而事该之于义理也”,“流俗”,即各种流传俗说,或出于街谈巷语,故具小说家言的特性。《帝王世纪》,西晋皇甫谧所作,所叙上起三皇,下迄汉魏,多采自经传图纬及诸子杂书。宋翔凤《帝王世纪集校序》云:“宣圣之成典,复内史之遗则,远追绳契,附会恒滋,揆于载笔,足资多识。”“远追绳契,附会恒滋”,则非信史,颇有传说色彩。刘知几《史通》云:“玄晏《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古今注》,晋崔豹撰,对古代和当时各类事物进行解说诠释,明顾元庆将其编入《阳山顾氏文房小说》,今人亦多视其为博物小说。

陶渊明还多次引用了《列女传》,《咏贫士》“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五柳先生传》“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黔娄妻出自刘向《列女传·鲁黔娄妻传》:“黔娄死,曾子与门人往吊之。其妻出户,曾子吊之。上堂,见先生之尸在牖下。枕垫席藁,缊袍不表。覆以布被,手足不尽敛,覆头则足见,覆足见头见。……其妻曰:‘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谥为康,不亦宜乎!’”[29]《与子俨等疏》“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列女传》有:“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王使人聘以璧帛。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斧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

《高士传》亦多有征引,《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出于嵇康《高士传》:“(荣启期)对曰:‘贫者士之常,死者民之终。居常以待终,何不乐也!’”[30]《与子俨等疏》“但恨邻靡二仲”,《高士传》有:“(求仲、羊仲)皆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元卿之去衮,还杜陵,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肯出,惟二人从之游,时人谓之二仲。”《答庞参军》“朝为灌园,夕偃蓬庐”、《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既已无遇兹,且遂灌我园”、《扇上画赞》“至矣于陵,养气浩然。蔑彼结驷,甘此灌园”三句,出自皇甫谧《高士传》:“陈仲子居于于陵,楚王闻其贤,欲以为相,遣使持金百镒,至于陵聘仲子。仲子入谓妻曰:‘楚王欲以我为相,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意可乎?’妻曰:‘夫子左琴右书,乐在其中矣。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乱世多害,恐先生不保命也。’于是出谢使者,遂相与逃去为人灌园。”[31]《咏贫士》“仲蔚爱穷居,遶宅生蒿蓬”,皇甫谧《高士传》有:“张仲蔚者,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俱修道德,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诗赋。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唯刘龚知之。”

如按照史家观点,则《列女传》有一些地方记载失实,甚至故为异说,故刘知几说其“广陈虚事,多构伪辞”。《高士传》亦然,同样带有传奇色彩。刘知几《史通》云:“嵇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又云:“至士安撰《高士传》,具说箕山之迹;令升作《搜神记》,深信叶县之灵。此并向声背实,舍真从伪,知而故为,罪之甚者。”又云:“嵇康撰《高士传》,取《庄子》《楚辞》二渔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园吏之寓言,骚人之假说,而定为实录,斯已谬矣。……壮周著书,以寓言为主;嵇康述《高士传》,多引其虚辞。”由刘知几所言可知,《高士传》亦多伪辞,具有小说意蕴。

尤其需要提出的是,陶渊明诗文援引《列子》甚夥,如《饮酒》“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咏贫士》“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中的“荣公”、“荣叟”,即《列子·天瑞》中所记“荣启期”,《列子·天瑞》云:“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鹿皮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得为人,一乐也;男尊女卑,故男为贵,吾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命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32]出于《列子·天瑞》的还有:《神释》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化用《列子·天瑞》:“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髦也,死亡也。”《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的“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化用《列子·天瑞》:“粥熊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出于《列子·杨朱》的有:《神释》的“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化用《列子·杨朱》:“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春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出自《列子·汤问》:“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醴泉涌。”“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峨峨然若泰山。志在流水,曰:洋洋然若江河。子期死,伯牙绝弦,以无知音者。”由上可看出陶渊明对《列子》中故事的关注和化用。

《列子》真伪难辨,前人多有考辨,此不赘述。刘向《列子新书目录》云:“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而《穆王》《汤问》二篇,迂诞恢诡,非君子之言也。”柳宗元《辨列子》云“然观其辞,亦足通知古之多异术也。”高似孙《子略》云:“又观穆王与化人游,若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夏革所言,四海之外,天地之表,无极无尽;传记所书固有是事也。人见其荒唐幻异,固以为诞。”宋濂《诸子辨》云:“《天瑞》《黄帝》二篇虽多设辞,而其‘离形去智,泊然虚无,飘然与大化游’,实道家之要言。”钮树玉《列子跋》云:“至《周穆王篇》《汤问篇》所载,语意怪诞,则他书所无。或言西方圣人,或言海外神仙,以启后人求仙佞佛之端,此书其滥觞矣。”由刘向说的“迂诞恢诡”、柳宗元说的“多异术”、高似孙说的“荒唐幻异”、宋濂说的“设辞”,到钮树玉所说的“语意怪诞”等,足证《列子》具有很强的志怪小说意味。的确,如《列子·汤问篇》之“愚公移山”“两小儿辩日”“薛谭学讴”“伯牙鼓琴”及《列子·穆王篇》所述故事,都显示出了极强的小说性。

陶渊明诗文的用事和用语还和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刘义庆《世说新语》极为相类。《饮酒诗》有“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语林》有:“谢太傅问诸子侄曰:‘子弟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其生于庭阶也。’”[33]《读山海经》有“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语林》有:“真长云:‘丞相何奇,止能作吴语及细唾也。’”此是与裴启《语林》用事用语相类者。《与子俨等疏》有“性刚才拙,与物多忤”,《郭子》有:“卢志于众中问陆士衡:‘陆抗是卿何物?’”《劝农》有“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有“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郭子》有:“道真食?尽,了不谢。”“(谢万)乃倨坐于晒发,神色傲上,了无惭怍相对,于是而退。”此是与郭澄之《郭子》用事用语相类者。与《世说新语》用事用语相似者更多,《饮酒》有“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世说新语·任诞》有:“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34]《饮酒》有“咄咄俗中恶,且当从黄绮”,《世说新语·黜免》有:“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有“未尝有喜愠之容”,《世说新语·德行》有:“王戎云:‘与嵇康居三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有:“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世说新语·文学》有:“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世说新语·雅量》有:“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此与《世说新语》用事用语相类者。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陶渊明所用多为魏晋人口语,有谐俗的意味。

陶渊明诗文与《语林》《郭子》《世说新语》用事用语相类者,有的可能来源于现成文本,有的很可能来源于当时民间之流传。陶渊明《乞食诗》云“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劝,言咏遂赋诗”,“谈谐”二字,亦有作“谐语”者,“谈谐”还见于《答庞参军诗》“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这两“谈谐”是否为同一个意思呢?有解释为言谈和谐者,亦有解释为说笑者。不论是言谈和谐还是说笑,那他们所谈的内容是什么呢?《答庞参军诗》中“谈谐”说的很明确——“所说圣人篇”,而非“俗调”。这里特意提出终日谈谐的是圣人篇,是否可以理解为平时谈谐的很可能就是俗调呢?当然难确定,但亦不可排除。《汉书·东方朔传》云:“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闻朔隐语,不知,亦当榜。’即妄为谐语曰:……”《论衡·自纪》云:“孔子失马于野,野人闭不与。子贡妙称而怒,马圄谐说而懿。”[35]《世说新语·品藻》注引《王胡之别传》云:“胡之好谈谐,善属文辞,为当世所重。”《颜氏家训·勉学》云:“吟啸谈谑,讽咏辞赋。”《唐诗纪事》云:“(李)适之,常山愍王孙,天宝初,代牛仙客为左相。适之为罢相也,朝退,每邀宾戚谈谐赋诗。”[37]由上可见,从汉至唐,谈谐是一种风尚。尤其是从“胡之好谈谐,善属文辞”“吟啸谈谑,讽咏辞赋”“每邀宾戚谈谐赋诗”这几句中可以看出,谈谐和赋诗往往相连,而陶渊明也是“谈谐终日夕”“言咏遂赋诗”的。因此,此处的“谈谐”或“谐语”为俗调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如若可能,则和谐俗的小说有密切关联。

陶渊明不论是在奇异之小说还是谐俗之小说中汲取愉悦,都会影响到他的诗文创作。当然,陶渊明诗文风格的形成和当时玄风高畅的时俗影响是分不开的,但也和他个性好尚是有密切联系的。他好高士之风,慕列仙之放,羡荆轲之壮,喜异书之奇,博杂记之志,对他冲淡孤迈情性之陶冶,简古自然而又带谐俗之气诗风的形成不无影响。先看其简古自然之诗文风气与小说的关联。钟嵘在《诗品》中说陶渊明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典婉惬”[38]、白居易《与元九书》云“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39]、朱熹《楚辞后语》云“(陶)潜有高志远识,不能俯仰时俗”,“真古”“高古”“不能俯仰时俗”等,应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高士传》《列仙传》中高士和神仙所具有的高逸和放旷品性的影响,故其写诗能够做到“直写胸中天”,“枯淡足自乐,勿为虚名牵”。正如陈模《怀古录》所云“盖渊明人品素高,胸次洒落,信笔而成,不过写胸中之妙尔,未尝以为诗,亦未尝求人称其好,故其好者皆出于自然,此其所以不可及”是也。正因为如此,故能“不为冗语,惟意尽便了”。陶渊明诗文于简古质直中又充溢着幽默俗谐,且饱含理趣,所以读起来有“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之感。有如黄庭坚《书陶渊明责子诗后》云“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40],又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二云“《时运》谋篇大雅,而言句犹谐俗耳”、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云“公抱道统绝续之忧,而终以酒自解如此,可抵韩子《答孟尚书书》,而带滑稽之趣”、“《止酒》诗是陶公戏笔,句句牵扯一止字,未免入于谶廋一派,后人不必效也。昌黎《落齿》诗,似仿此”、温汝能《陶诗汇评》卷四云“人世长饮酒,与享长年,何用别求神仙。以放笔写谐趣,其襟怀慨可想见”等,说明陶渊明以放笔写谐趣,应该和《语林》《郭子》或当时民间流传谐俗之小说有些牵连。

总之,陶渊明好读书且好异书,其所读书中,许多书籍都具有志怪小说或志人小说的原始因素,有的甚至就被现代人认定为志怪小说或志人小说。其对这两类小说的接受,也影响到了他诗文风格的形成,其高古自然而又谐俗滑稽的诗文之风,都在一定程度上与他对小说的接受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同时,也给后人产生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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