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然与精工*
——严羽论陶谢诗

2020-03-04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严羽陶诗精工

徐 璐

(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广东广州 510275)

在《沧浪诗话》中,严羽道:“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为第一义也。”[1]即言汉诗、魏诗、晋诗和盛唐诗都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在价值层次上,相当于大乘禅法的第一义。这其中,晋宋之际的主要代表便是陶诗和谢诗。

严羽在《诗评》中将陶、谢二人并举,云:“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这段文字蕴藏了两层意思。第一,汉魏古诗之美,在于其浑然一体的整体美。章法浑成,句意联属,不可分剖。自晋开始,诗中出现了佳句,佳句打破了整体感,在辞彩上或内容上,都具有突出的审美意义。第二,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中都有佳句。谢诗虽无一篇不佳,但艺术水平略逊于陶。因为,陶诗的主要特征是自然,谢诗的主要的特征是精工,自然高于精工。这便是严羽论陶谢诗的主要观点。

一、陶诗自然

严羽《诗评》言:“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自”者,表“本来”“本身”;“然”者,表“这样”“如此”。“自然”可理解为“本来如此”,指事物本来的状态,也可指事物顺应自身的规律而发展。故有“自然界”和“自然而然”两种说法。诗学中的“自然”是诗歌所具有的一种审美特质。主要表现为:文辞不假修饰,意象素雅朴实,情感恬淡清远,整首诗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陶渊明的诗歌正是如此。故朱熹言:“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2]许学夷言:“靖节诗初读之甚平易,及其下笔,不得一语仿佛,乃是其才高趣远使然,初非琢磨所至也。”[3]

首先,陶渊明在诗中展现田园风光的恬美、田园生活的简朴,以表达自己对官场的厌倦,和对世外悠闲生活的喜爱。《归田园居》其一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4]诗歌头六句描写诗人的性格和际遇。诗人自小便没有与世浮沉的性格,其本性更偏爱自然朴实的世外生活。世俗好比“尘网”,诗人已误入尘网三十年,他如同“羁鸟”和“池鱼”一样,渴望回归自然。诗歌第七至第十八句描写诗人的田园生活,且采用了白描和对偶的手法。诗人亲自躬耕,抱守自己的拙朴,开始了自然清新的田园生活。田园里有方宅和草屋,虽然简朴,但屋檐后有榆柳,罗堂前有桃李,朴素中藏着些许的绚丽,颇有雅趣。远方的村庄朦朦胧胧,轻柔的炊烟缓缓上升,此景象仿若水墨画一般,给人平静安详、不受干扰的感觉。深巷中传来狗叫,桑树上有公鸡鸣叫,狗吠和鸡鸣打破这种宁静,让画面活了起来。鸡犬皆是乡村生活中常见的动物,这样的描写有三个功效。第一,凸显了原始朴素的乡村气息;第二,以动显静,反衬出乡村生活的宁静;第三,有静有动,使整个田园画面成为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诗人又言,户庭中没有凡俗杂事,静室里极为悠然清闲,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诗歌结尾与开头相呼应,诗人再一次表达了自己“返自然”的心境。“久在樊笼里”与“少无适俗韵”相呼应,强调诗人被世俗杂事所困的苦恼,突出诗人对官场生活的厌倦。“性本爱丘山”与“复得返自然”相呼应,强调诗人回归田园生活,顺应本性的轻松和愉悦。整首诗歌语言平实、意象朴素、情感恬淡,毫无雕琢之感,且富有节奏,首尾呼应,句意联属,着实浑然一体。

其次,陶渊明也会将自己躬耕劳作的体验写进诗中,以表现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如《归园田居》其三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诗主要描写陶渊明种豆之事。诗人在南山下种豆,可野草茂盛、豆苗稀疏,于是,他从早到晚乐此不疲低铲除荒草,即使是夕露沾衣,也不足惜。平淡简洁的四十个字,表达了诗人笃定的“心愿”。诗人宁愿归隐田园,也不愿出仕做官;宁愿身体力行地躬耕劳作,保存住心灵的洁净,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整首诗朴实平易、浑然天成。另有《饮酒》其五写在劳作之余、饮酒之后。诗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歌头四句表达了诗人远离尘嚣的感受。诗人居住在人间,却没有车马的喧嚣,因其心已远离官场、远离名利。一个人心境高远,他所处的地方自然就僻静了。诗歌第五句至第八句描写了诗人归家时的情状。诗人随意采菊,目光与南山恰会,一片悠然。此为王国维所谓的“无我”之境。诗人的生命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原本独立的精神主体融入了宇宙整体,此时的“悠然”,不单是“我”的悠然,也不单是“大自然”的悠然,而是宇宙整体的悠然。接着,诗人与夕阳、山林、飞鸟相伴归家,再一次肯定了自己归返自然的选择。最后,诗人表示,恬静自然才是生活的真谛,此种真谛难以言传。整首诗歌,语言清素,意象淡雅,意境高远,情志高雅,景情事理四者合一,浑融天成。

第三,陶渊明还描写了自己与他人的往来,以展现乡村生活的乐趣。比如,与农夫的往来。《归园田居》其二言:“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诗人与农夫披草往来,不同于官场上的轮鞅交游。披草往来极为简朴单纯,共话桑麻,友好淳厚。轮鞅交游则极其复杂凶险,人多话杂,权诈虚伪。陶渊明只是评述了“话桑麻”一事,却道出了官场之苦,表明了田园之乐。又比如,与南村邻人来往。《移居》言:“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又言:“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诗人与邻人谈论往昔、欣赏奇文、登高赋诗、饮酒谈笑。忙时各自务农,闲时披衣相访。这样相处,没有欺骗与斗争,十分轻松愉快。陶诗或评述一日常琐事,或罗列诸日常小事。其恬淡之情仿佛一条线,将这些琐事、小事串联在一起,浑然一体,自然天成。

第四,在田园乐趣的背后或许也有刹时的愁苦。《归园田居》其五言:“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双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诗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独自持着杖,走在崎岖荒芜的回家路上,心中难免有些孤独怅恨。不过,路边的山溪清澈见底,用它洗掉脚上的尘埃,耕作的疲惫也随之洗去,骤变舒爽。归家后,用过滤好的酒和自家养的鸡招待邻人。不经意间,日落西山,便点燃荆草当明烛。夕时短暂,快乐难止,直至旭日东升,方肯做罢。此诗以诗人劳作之后的生活消遣为线索。时间从傍晚到次日天明。地点从归家之路转向家中。事件包括:扶杖归家,清溪濯足、与邻欢聚。随着时间、地点和人物活动的变化,人物的情绪很明显由“怅恨”转变成了“欢愉”,如此转变表现了诗人寄情于自然田园的达观自如。很显然,在田园生活中,他也会感到偶尔的怅恨和孤独。但他并没有让这些负面情绪持续下去,而是用丰富的精神生活超越现实痛苦,以豁达的胸襟来发掘田园生活的乐趣。诗歌语言素雅,情感极为真实饱满,诗人的超然之情满溢于言外。

由以上分析可知,陶诗多以白描手法呈现田园日常生活,无雕章琢句,无奇特意象,喜自然之物,喜散漫琐事。又用自然之乐将物与物、事与事、事与物贯穿一气,浑然天成,趣味深远。

二、谢诗精工

严羽云:“康乐之诗精工”。“精”者,“择也”[5],原义为:挑选上等的好米。可扩展为:在众多事物中挑选最好的。后作形容词,表“细致的”“优质的”。作动词,则有“善于”之义。“工”者,“巧饰也”,原义指:工匠的曲尺。后用于指代某种劳动群体,如工人、工匠、古代的乐官等等。或指某种技能,如工夫、技术。故此处的“精工”表示:诗人善于挑选极好的字词和意象,或诗人的雕琢技巧非常细致高超。

谢灵运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大量创作山水诗的诗人。他的山水诗大致可分为两个类型。一为登临抒情。诗人心中苦闷,登临消愁,景物的触发使其愁绪加深,忧闷之情更加难以释然。二为写景言理。诗人游山玩水,见自然美景,悟人生玄理。后人论谢诗,大多喜前者,而将后者称作“玄言的尾巴”,并视这个“尾巴”为不成熟的标志。但实际上,无论是登临抒情,还是写景言理,“精工”都无处不在。

第一,诗歌的谋篇布局颇具匠心。《登池上楼》是谢灵运的代表作。诗言:“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6]这首诗共有三个层次。前八句为第一层。诗人以潜龙和飞鸿起兴,龙之潜隐与鸿之高飞,皆非诗人所能企及。他进不能为官于朝堂,退不能躬耕于田园,只能谋官于荒海之地、养病于空林之中,实在忧闷无奈。中八句为第二层。诗人官场失意,久病初起,登楼眺望。听远方波澜拍岸,见远方山岭崎岖,初春暖阳驱散了冬风的阴冷。又乍见近处的池塘里长出了绿草,园中的柳变绿了,且柳树上的禽鸟正在鸣叫,一股浓郁的春意使诗人感到了一瞬的欢愉。这八句中,远景与近景交相辉映,远景描写仿佛是个大镜头,近景描摹仿佛是个特写镜头,两者交错汇合,使春天变得有色、有声、还有情。后六句为第三层。眼前的景色使诗人想起了《诗经·豳风·七月》和《楚辞·招隐士》两首诗,勾起了诗人独居生活的苦闷之情,触发了诗人坚持节操、遁世归隐的决心。整首诗中,最初是进退为难的忧闷,接着是乍见生机的欣喜,然后是离群索居的苦闷,最后抒发出无奈的思归之情,诗人的情绪可谓是转折递进、层次分明,可见其谋篇布局技巧精妙。

第二,善于描摹景物的颜色,呈现出五彩缤纷的大自然。“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日为红色,云本为白色,天空本为蓝色,江水本为绿色,日光浸染着白云、蓝天和绿水,使它们呈现出炫丽夺目的色彩,如梦如幻。“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晚春之中,山野碧绿无边;苍岩之上,白云聚体如团。近处的绿和远处的白,下方的绿和上方的白,交相辉映,清丽鲜明,干净澄明。“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枫叶本该红得艳丽,然而,山中雾气似乎给枫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若隐若现间,似梦迷离,原本艳丽的红色变得阴沉暗淡。“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登上戍石鼓山》)白芷生出了新茎,绿苹长出了新叶,白色和绿色互相争艳,一幅欣欣向荣的画面,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入东道路诗》)绿杞繁茂,红桃璀璨,红绿相间,春意盎然。“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竹笋上长出一层绿色的壳叶,新蒲上长出了紫色的细茸花,绿色与紫色相互点缀,给人以清新俏丽之感。由此可见,谢灵运对自然的颜色捕捉得十分细致。天的蓝、日的红、云的白、山水的绿、花草树木的斑斓之色,尽收其眼底,仿佛水彩画一般,明艳动人却又清丽脱俗。如此描摹,没有一番苦心琢磨是难以企及的。

第三,巧用动词,给山水自然赋予了拟人化的动态之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生”字赋予了春草主动性和灵性,“变”字则将大自然拟人化。大自然仿佛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把杨柳突然变绿了,把树上禽鸟的种类也改变了,用字微妙且效果生动。“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戏”与“弄”皆是人的动作,这里却变成了“海鸥”和“天鸡”的动作,如此便将“海鸥”和“天鸡”拟人化,凸显了它们与大自然自由游戏的欢乐与和谐。“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敛”即收拢、聚集;“收”即合拢、聚集。此两者意思相近。林壑和云朵仿佛是个人,把夕阳霞光慢慢收入怀中。在这样一个动态的过程中,夕阳、霞光在逐渐消失,而林壑与云朵也在逐渐变暗,呈现出一种时间的纵深感。谢灵运还喜用“媚”字。“媚”本来是个形容词,他却将其作为动词。“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登池上楼》)这个“媚”字凸显了潜龙自我欣赏、自我怜惜的美妙姿态。“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登江中孤屿》)这个“媚”突出了孤屿从容独拔的俊秀姿态。“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莲。”(《过始宁野》)这个“媚”字表现了绿竹与青莲姣好可爱的摇曳姿态。只此一字,便将景物刻画得栩栩如生、有情有义、活灵活现。此番工夫,若没有精心锤炼是难以达到的。

由以上分析可知,谢灵运能够客观地、精细地描摹出山水自然的面貌,既凸显了大自然的绚丽色彩,又展现了大自然的动态之媚,传形又传神。谋篇布局,独具匠心,雕章琢句,巧夺天工,故严羽称“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三、自然与精工

陶渊明写田园、谢灵运写山水,俩人都以自然为描写对象,却存在明显的不同。首先,陶诗选材,多出自日常生活,如草屋、田野、炊烟、农人、家禽等等。诗人与景物融为一体,展现出真挚朴实的人生情趣。谢诗选材,多为登临游览所见,如春池、澄江、云日、海鸥、绿竹等等。诗人与景物形成主客对立关系,通过借景抒情的方式表达出内心深远的情韵。其次,陶诗不假修饰,不工雕琢,不着人力,自然天成。谢诗尚于修饰,工于雕琢,苦着人力,巧夺天工。同样是关于植物的描写,陶渊明仅用了一句简单的陈述,“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既无色彩描写,也无动态描写,自然无华、返璞归真;谢灵运恰恰相反,他频繁描写色彩和动态,如“繁绿杞”“粲红桃”“绿筱媚清莲”等等,生动地刻画出了大自然的美丽。可见,陶诗的田园是自然而然的田园,谢诗的山水是精雕细琢的山水。

在不同的时代里,文人对陶谢诗的评价并不一致。自然与精工,孰高孰低,也没有唯一的答案。

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将谢诗列入“上品”,曰:“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7]其意为,谢诗描写景物细致入微、表达情思充沛深远,佳句辈出,典故绮丽、声调清新,如青松从灌木中挺拔而出,如白玉在尘沙中映照而出,即便文辞繁复,也是相得益彰,无损其崇高洁净。而陶诗则被列入“中品”,曰:“文体省净,迨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其意为:陶诗的语言洁净,文辞婉转,情义笃实,意境古朴。很明显,在钟嵘这里,陶谢之诗虽各有特色,但谢之精工高于陶之自然。

时至宋代,诗人的审美观发生了改变。苏轼《与苏辙书》道:“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8]《评韩柳诗》又道:“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9]苏轼认为,陶渊明的诗歌看似素淡质朴,实则蕴藏着深厚浓郁的情韵和趣味。这是诗歌艺术中的最高境界,即便是曹植、刘桢、鲍照、谢朓、李白、杜甫等人,也不及陶渊明高妙。苏轼虽没直接提及谢灵运,但可以看出,他对陶诗之自然平淡是极为推崇的。刘克庄《戊子答真侍郎论选诗》言:“世以陶谢相配。谢用功尤深,其诗极天下之工,然其品固在五柳之下,以其太工也。”[10]这里,刘克庄明确指出,谢灵运作诗巧于雕饰,正是因其过于讲究雕饰,所以逊于陶渊明。可见,无论是北宋,抑或是南宋,自然高于精工都是诗学的主流审美倾向。因此,严羽论“谢不及陶”,也是顺理成章。

但是,“谢不及陶”这一观点本身隐含着一个悖论。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其本质是通过语言技艺来吟咏情性。这其中有两个重要元素,一为语言技艺,二为情感。陶诗自然天成,没有使用人工技艺,从而达到了高超的境界;谢诗语言精妙、技艺超群,反而不如陶诗。即意味着,高超的艺术境界不是靠艺术手段达到的,如此便与诗歌的本质相悖。

而且,这一观点也和《沧浪诗话·诗辩》中的观点相矛盾。严羽道:“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诗道和禅道一样,都需要用直觉思维去把握。“透彻之悟”是“悟”的最高层次,也即是说,谢灵运至盛唐诸公,对诗歌的本质规律、诗歌的创作技艺等方面都有非常透彻深刻的把握,其诗达到了人为创造的最高境界。如此看来,严羽是推崇技艺的,且高度肯定了谢灵运的技艺。这便与前文的“谢不及陶”相矛盾了。

或许是严羽的论述中存在疏漏,也或许是严羽自身的观点发生了变化。严羽论诗,有《诗辩》

《诗体》《诗法》《诗评》等诸篇,并非一气呵成,元人黄清老将诸篇整合为《沧浪吟卷》之后,清代方有单行本《沧浪诗话》出现[11]。倘若《诗辩》和《诗评》为一先一后撰写,且时间上距离较远,那么,观点上存在差异也是有可能的。撰写《诗辩》时,他着重讨论诗歌的创作技艺,故给予谢灵运高度的肯定。撰写《诗评》时,受到了宋人尚自然、尚平淡之审美观的影响,或其本身也开始钟情自然平淡之风,便有了“谢不及陶”的论说。

由此可知,自然高于精工是一种具有主观倾向性的观点,欠缺客观性。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言:“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经营而反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陶诗胜人在不排,谢诗胜人正在排。”[12]很明显,沈德潜摒弃了前人的主观倾向,指出自然之诗贵在真实淳厚,精工之诗贵在清新俊秀,不着人力与着人力,各有优势,两者的艺术价值不分上下。这或许才是对于陶谢诗最为客观的评论。

猜你喜欢

严羽陶诗精工
透过“幻影”系列看精工宝怡的年轻化创新
晚明陶诗评点研究
旭辉超高标德系精工研发项目
帝黄金品·甘露精工黄金
让耳机和音箱都能好声Trigon Audio(精工)Exxceed多功能合并功放
苏轼和陶诗研究综述
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张力
鲐巴鱼奇事
论严羽的诗歌创作特色——试析严羽所自为诗反映的思想风貌
美女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