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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朝文学之匡庐意象*

2020-03-04胡武生彭安湘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庐山山水

胡武生 彭安湘

(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04;湖北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62)

江西省简称“赣”,位于长江中游和下游交接处的南岸,是江南丘陵的重要组成部分,东、西、南三面环山,中部丘陵起伏,成为一个整体向鄱阳湖倾斜而往北开口的巨大盆地,宛若一个巨大的“簸箕”。南朝文人笔下的赣地山水,与江南、荆楚、湖湘迥异,在赣地山水中呈现出匡庐一山独秀之势——人们以巨大的热情吟咏庐山奇绝的自然风光、神异的仙道传说。在南朝,就吟咏的频率与密度而言,其它任何一处自然景观都无法与庐山相比。

司马迁是最早以“庐山”之名入史册的文人,《史记·河渠书》称:“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1]东晋、南朝时期,庐山的地位逐渐突出,乃至被尊称为“岳”“庐岳”,如孙放《庐山赋序》称:“寻阳郡南有庐山,九江之镇也。临彭蠡之泽,接平敞之原。”[2]王彪之《庐山赋序》:“庐山,彭泽之山也。虽非五岳之数,穹隆嵯峨,实峻极之名山也。”伏滔《游庐山序》:“庐山者,江阳之名岳。其大形也,背岷流,面彭蠡,蟠根所据,亘数百里。重岭桀嶂,仰插云日,俯瞰川湖之流焉。”湛方生《帆入南湖诗》:“彭蠡纪三江,庐岳主众阜。”[3]萧纲《应令诗》:“树庐岳兮高且峻,瞻泒水兮去泱泱。”萧绎《庐山碑序》:“庐山者,亦南国之德镇。”这里面其实已经有一些对庐山自然山水的描写,特别是伏滔《游庐山序》。

一、描写庐山的自然山水

最早对匡庐山水作详细而具体描写的,是东晋末著名高僧慧远,且看其《庐山记》中的几段文字:

山在江州浔阳南,南滨宫亭,北对九江。九江之南为小江,山去小江三十里馀,左挟彭蠡,右傍通州,引三江之流而据其会。

其山大岭,凡有七重,圆基周回,垂五百里。风雨之所摅,江山之所带,高岩仄宇,峭壁万寻,幽岫穿崖,人兽两绝。天将雨,则有白气先抟,而缨络于山岭下。及至触石吐云,则倏忽而集,或大风振岩,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其声骇人,此其化不可测者矣。众岭中,第三岭极高峻,人之所罕经也。太史公东游,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五湖,北望九江,东西肆目,若登天庭焉。其岭下半里许有重岩,上有悬崖,古仙之所居也。

其北岭两岩之间,常悬流遥沾,激势相趣,百馀仞中,云气映天,望之若山,有云雾焉。其南岭临宫亭湖,下有神庙,即以宫亭为号,其神安侯也。

又所止多奇,触象有异,北背重阜,前带双流。所背之山,左有龙形,而右塔基焉,下有甘泉涌出,冷暖与寒暑相变,盈灭经水旱而不异,寻其源,出自于龙首也。南对高峰,上有奇木,独绝于林表数十丈,其下似一层浮图,白鸥之所翔,玄云之所入也。东南有香罅山,孤峰独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氤氲若香烟,白云英其外,则炳然与众峰殊别。将雨,则其下水气涌出如马车盖,此龙井之所吐。其左则翠林,青雀白猿之所憩,玄鸟之所蛰。西有石门,其前似双阙,壁立千馀仞,而瀑布流焉,其中鸟兽草木之美,灵药万物之奇,略举其异而已耳。

这几段文字,不仅有对庐山整体自然风貌的描写,更有对山峦、丘壑、林瀑、泉石、鸟兽的具体描绘,乃至不同季节、气候下的山水也有特别刻画。慧远(334—416),俗姓贾,自小资质聪颖,勤思敏学,十三岁时便随舅父游学许昌、洛阳等地,精通儒学,旁通老庄。公元381年居庐山,建龙泉寺,领众清修,弘法济生。386年,又于庐山东面建东林寺,作为集众行道的场所。慧远居庐山三十余年,当时的著名雅士刘遗民、周续之、雷次宗、宗炳等都不期而至,他们结莲社,在无量寿佛像前建斋立誓,成为中国净土宗的发源地。尤为难得的是,慧远还雅好山水,带着众僧侣,“再践石门,四游南岭,东望香炉峰,北眺九江”(慧远《庐山记》),并以文字纪行述闻,令匡庐山水得以广播,除了上面所引《庐山记》外,他还写有《庐山东林杂诗》: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尽管带有较为浓烈的玄意,但“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的山水意象和“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的游人意象,还是能给读者以无限的遐思。

隆安四年(400),慧远又与“交徒同趣三十馀人”“因咏山水,遂杖锡而游”(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尤为规模空前,影响深远。此次游赏,当是仿王羲之诸人的兰亭之游,故大家畅叙幽情,咏诗结集,尽管这些诗今已不存,但署名庐山诸道人的《游石门诗序》得以保留:

石门在精舍南十馀里,一名障山。基连大岭,体绝众阜。辟三泉之会,并立而开流;倾岩玄映其上,蒙形表于自然,故因以为名。此虽庐山之一隅,实斯地之奇观,皆传之于旧俗,而未睹者众。将由悬濑险峻,人兽迹绝,迳迥曲阜,路阻行难,故罕经焉。

释法师以隆安四年仲春之月,因咏山水,遂杖锡而游,于时交徒同趣,三十馀人,咸拂衣晨征,怅然增兴。虽林壑幽邃,而开涂竞进;虽乘危履石,并以所悦为安。既至,则援木寻葛,历险穷崖,猿臂相引,仅乃造极,于是拥胜倚岩,详观其下,始知七岭之美,蕴奇于此。双阙对峙其前,重岩映带其后,峦阜周迥以为障,崇岩四营而开宇。其中则有石台、石池、宫馆之象,触类之形,致可乐也。清泉分流而合注,渌渊镜净于天池。文石发彩,焕若披面,柽松芳草,蔚然光目,其为神丽,亦已备矣。斯日也,众情奔悦,瞩览无厌。游观未久,而天气屡变。霄雾尘集,则万象隐形;流光回照,则众山倒影。开阖之际,状有灵焉,而不可测也。乃其将登,则翔禽拂翮,鸣猿厉响。归云回驾,想羽人之来仪;哀声相和,若玄音之有寄。虽仿佛犹闻,而神以之畅;虽乐不期欢,而欣以永日。当其冲豫自得,信有味焉,而未易言也。退而寻之,夫崖谷之间,会物无主,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岂不以虚明朗其照,闲邃笃其情邪?并三复斯谈,犹昧然未尽。

俄而太阳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其为神趣,岂山水而已哉!于是徘徊崇岭,流目四瞩,九江如带,丘阜成垤,因此而推,形有巨细,智亦宜然,乃喟然叹宇宙虽遐,古今一契。灵鹫邈矣,荒途日隔。不有哲人,风迹谁存?应深悟远,慨焉长怀。各欣一遇之同欢,感良辰之难再,情发于中,遂其咏之云尔。

这篇诗序,以生花妙笔集中描写庐山之一隅——石门的奇异风光,不啻一篇精美的山水游记。全文融叙事、描写、抒情、说理于一体,层层写来,步步推进,既张弛有度,又有条不紊。“因咏山水,遂杖锡而游”,可见此行以咏山水为主要目的;“悬濑险峻,人兽迹绝,迳迥曲阜,路阻行难,故罕经焉”,见出此行有寻奇探险之意味;“双阙对峙其前,重岩映带其后,峦阜周迥以为障,崇岩四营而开宇”“清泉分流而合注,渌渊镜净于天池。文石发彩,焕若披面,柽松芳草”“九江如带,丘阜成垤”,描绘了石门景色之奇;“众情奔悦,瞩览无厌”“徘徊崇岭,流目四瞩”,写出了众人游赏的情态。

而晋宋地记作家笔下的石门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

庐山之北,有石门水,水出岭端,有双石高耸,其状若门,因有石门之目焉。水导双石之中,悬流飞瀑,近三百许步,下散漫千数步,上望之连天,若曳飞练于霄中矣。(郦道元《水经注·赣水注》)[4]

周景式《庐山记》曰:石门山在康皇东北八十余里,是一山之大谷,有涧水,亦名石门涧。吐源浚远,为众泉之宗,每夏霖秋潦,转石发树,声动数十里。(《艺文类聚》卷八·山部下·石门山)[5]

这两段文字,集中描写石门之水,虽着墨不多,但寥寥数语,却将石门的悬泉飞瀑作了形象刻划,“下散漫千数步,上望之连天,若曳飞练于霄中矣”“每夏霖秋潦,转石发树,声动数十里”二语,分别从视觉、听觉方面下笔,给人印象尤为深刻。

庐山有奇峰峻岭90余座,岗岭、壑谷、岩洞、怪石散布在群峰之间,水流、溪涧、瀑布、湖潭点缀其中,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誉。除了石门,庐山的许多山水都被地记作家描之于笔下:

《寻阳记》曰:庐山顶上有一池水,池中有三石雁,霜落则飞。山北有五老峰,于庐山最为峻极,横隐苍穹,积石岩巉,迴压彭蠡,其形势如河中虞乡县前五老之形,故名之。(《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6]

周景式《庐山记》曰:登庐山,望九江,以观禹之迹。其兹峰乎?东南隐诸岭,不得骈瞩。自庐山人迹所暨,迴望处无复出此者,又甚高峻,每雨,其下成潦,而上犹皎日,峰头有大盘石,可坐数百人。(《艺文类聚》卷七·山部上·庐山)

张野《庐山记》曰:庐山,天将雨,则有白云,或冠峰岩,或亘中岭,俗谓之山带,不出三日必雨。(《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又有二泉,常悬注若白云带山。《庐山记》曰:白水在黄龙南,即瀑布也。水出山复,挂流三四百丈,飞湍林表,望若悬素,注处悉巨井,其深不测,其水下入江渊。(郦道元《水经注·赣水注》)

“如河中虞乡县前五老之形”“其下成潦,而上犹皎日”“或冠峰岩,或亘中岭,俗谓之山带”“飞湍林表,望若悬素”,这些意象,将一个“雄、奇、险、秀”的庐山形象推到了人们面前。

南朝诗人笔下的匡庐山水,虽不似地记作家这般形象生动、历历在目,但也产生了一些堪称经典的意象。

宋文帝元嘉八年(431)春,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山水大家谢灵运赴临川(今江西抚州西)内史任,乘船自长江入彭蠡湖口时,游彭蠡,登庐山,写下了这样两首诗:

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灵物吝珍怪,异人秘精魂。金膏灭明光,水碧辍流温。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入彭蠡湖口》)

积峡忽复启,平途俄已闭。峦陇有合沓,往来无踪辙。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登庐山绝顶望诸峤》)

这两首诗都力求对庐山的风貌作总体上的把握,而不拘泥于某一个具体景点,故概括性强,生动性、深刻性略显欠缺。但却不乏经典意象,如“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一联,写出了庐山之秀,“屯”字尤为形象,与张野《庐山记》之“或冠峰岩,或亘中岭,俗谓之山带”数语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更加精炼;再如“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一联,不直说山之高峻,而山之高峻已尽在眼前。谢灵运不愧是山水大家!

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临川王刘义庆出镇江州(今江西九江),大诗人鲍照被擢为国侍郎,是岁秋,他自建康离家赴任,溯江而上,途经大雷岸(今安徽望江境内)时,写下《登大雷岸与妹书》一文,描写沿途所见风景,其中描写庐山一段尤为精彩:

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峰与辰汉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镇控湘、汉者也。

这段文字是远望庐山时所见景色,开篇即以“惊异”二字示人,后面的描写实在此基调下的依次展开,“基压江潮”言其势,“与辰汉相接”状其高,“上常积云霞,雕锦缛”则写其神。虽是远望,但鲍照以其如椽巨笔道出了庐山之神奇。

在江州任职期间,鲍照得以上庐山,登香炉峰,望石门,写下了《登庐山》《登庐山望石门》《从登香炉峰》《望孤石》等诗。这些诗基本延续了鲍照描写山水时重在刻划其雄奇、险峻的特点,并不能给人留下较深印象,但其中也不乏一些较好的写景佳句,如“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登庐山》),“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回互非一形,参差悉相似”(《登庐山望石门》),“含啸对雾岑,延萝倚峰壁”(《从登香炉峰》),丰富了庐山的形象。

此外,粱代萧绎也写有吟咏庐山自然山水的文字《庐山碑序》《玄览赋》,其中对的山水描写堪称精彩:“庐山者,亦南国之德镇。虽林石异势,而云霞共色。长风夜作,则万流俱响;晨鼯晓吟,则百岭齐应。”“何蠡川之浩浩,而匡岫之苍苍。其匡岫也,盘纡崷崒,急嶙郁律;峻极于天,千霄秀出。岑嵚崎羲,乌兔蔽亏;蛿岈豁闻,背原面野。坟飞流于天末,鼓雷霆于岩下,耸高馆于去中,联丛祠于星祉。雕甍绮阁,吁可畏其欲落;云雾杳冥,萦万岭而俱青。照曜山庄,岧峣石梁;雁门馀帐,隆安故床。镜临江而分影,炉衔花而共香。”

梁代江淹亦有《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一诗:

广成爱神鼎,淮南好丹经。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瑶草正翕赩,玉树信葱青。绛气下萦薄,白云上杳冥。不寻遐怪极,则知耳目惊。日落长沙渚,曾阴万里生。藉兰素多意,临风默含情。方学松柏隐,羞逐市井名。幸承光诵末,伏思托后旌。

这首诗对庐山自然山水的描写不多,惟“绛气下萦薄,白云上杳冥。中坐瞰蜿虹,俯伏视流星”“日落长沙渚,曾阴万里生”数语,却道出了庐山风景之异。而诗人的主要目的,却是要写出庐山之神奇,即所谓“此山具鸾鹤,往来尽仙灵”,因此,他使用了一系列仙道意象,如广成、淮南的典故,“鸾鹤”“仙灵”“瑶草”“玉树”“绛气”“白云”的意象等,这其实代表了南朝文人吟咏庐山时,另外一个主题:叙述庐山神异的仙道传说。

二、叙述庐山的仙道传说

庐山的神奇,正如支昙谛《庐山赋》中所说:“包灵奇以藏器,蕴绝峰乎青云。”“岭奇故神明鳞萃,路绝故人迹自分。”其峰峦高峙、沟壑回复、山险路阻,加之云蒸霞蔚、烟笼雾绕,给人以无尽的遐思和奇妙的想象。

湛方生泛舟鄱阳湖时,面湖望山,喟然叹道:“此水何时流?此山何时有?”(《帆入南湖诗》)以对天发问的方式探寻庐山的来历,晋宋人在地记中的记载也是扑朔迷离,充满着神奇色彩:

《豫章旧志》:“庐俗,字君孝,本姓匡,父东野王,共鄱阳令吴芮,佐汉定天下而亡,汉封俗于邬阳,曰越庐君,俗兄弟七人,皆好道术,遂寓精于洞庭之山,故世谓之庐山。”(《水经注·赣水注》)

周景式曰:“庐山匡俗,字子孝,本东里子出,周武王时,生而神灵,屡逃征聘,庐于此山,时人敬事之。俗后仙化,空庐犹存,弟子睹室悲哀,哭之旦暮,同鸟号,世称庐君,故山取号焉。”(《水经注·赣水注》)

《庐山记》曰:匡俗出于周威王时,生而神灵,隐沦潜景,庐于此山,俗称庐君,故山取号焉。(《初学记》卷第八·江南道第十·庐山)[6]

张僧鉴《寻阳记》云:匡俗,周武王时人,屡逃征聘,结庐此山,后登仙,空庐尚在,弟子等呼为庐山,又名匡山,盖称其姓。又接豫章匡俗,字君孝,父共鄱阳令吴芮佐汉定天下,封俗鄱阳。庐君兄弟七人皆好道术,遂寓精爽于洞庭之山,故世谓庐山。汉武帝南巡亲见神灵,封俗为文明公。一云俗汉人,一云周武时人,未知谁是。(《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豫章旧志》、周景式《庐山记》、无名氏《庐山记》中对庐山来历的记载即已不同,张僧鉴《寻阳记》当是综合三家之言,却不能明辨。而慧远《庐山记》中又称:“有匡续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际,遁世隐时,潜居其下。或云,续受道于仙人,而适游其岩,遂托室岩岫,即岩成馆,故时人感其所止为神仙之庐而名焉。”但不论哪一家的记载,庐山来历之奇却是一致的,庐山自始即抹上了神异的仙道色彩。

庐山的仙道传说远不止这些,《神仙传》《述异记》《寻阳记》、慧远《庐山记》等又记载了仙人董奉、吴猛的故事:

《神仙传》曰:董奉,字君异,候官人,少有道术,居此山,多救人疾苦。种杏于此山,十数年,杏有十数万株,结实,奉乃作仓廪,宣言人买杏多少,不须来报,但一器谷一器杏,多者则为猛兽所害。人惧,无敢欺者。得谷悉赈贫乏。(《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汉董奉复馆于岩下,常为人治病,法多神验,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数年之间,蔚然成林。计奉在人间近三百年,容状常如三十时,俄而升仙绝迹于杏林。(慧远《庐山记》)

《述异记》云: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俯眄杳然无底。咸康中,江州刺史庾亮迎吴猛将弟子登山游观,因过此梁,见一老公坐桂树下,以玉杯承甘露与猛,猛遍与弟子。又进至一处,见崇台广厦,玉宇金房,琳琅焜燿,煇彩眩目,多珥宝玉器,不可识见,数人与猛共言,若旧相识。(《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寻阳记》)又曰:王敦诛术士,吴猛附船日行千里,追者但见龙附其。猛令船人闭目,人闻曳拨林木之声,惧而开目,龙知人见,遂委舟山顶,今艑底在紫霄峰上。(《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这些仙道传说中的仙人,有名有姓,有详细的事迹记载,甚至与现实中的人物王敦、庾亮等交往、联系,增加了其可信度与说服力,较之匡俗的传说又进了一层。而湛方生《庐山神仙诗序》、慧远《庐山记》则记载了僧人飞升的传闻:

太元十一年,有樵采其阳者,于时鲜霞褰林,倾晖映岫,见一沙门,披法服独在岩中,俄顷振裳挥锡,凌崖直上,排丹霄而轻举,起九折而一指。既白云之可乘,何帝乡之足远哉?穷目苍苍,翳然灭迹。(湛方生《庐山神仙诗序》)

昔野夫见人著沙弥服,凌云直上,既至,则踞其峰,良久乃与云气俱灭。(慧远《庐山记》)

以上两则记载,为增强其说服力,特借樵人、野夫之口,叙述沙弥乘云飞升的传闻,令庐山的仙道传说尤显扑朔迷离,庐山尤其神秘莫测。关于庐山,南朝文人还有一些记载,不涉仙道,而是一些历史人物的掌故、传闻等,如:

(《寻阳记》)又曰:上霄峰在山东南,秦皇登之,与霄汉相接,因名之。高处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隐起焉,仅百余言。(《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庐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秦始皇三十六年,叹斯岳远,遂记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数,今犹得刻石之号焉。(《水经注·赣水注》)

(《寻阳记》)又曰:陶潜栗里今有平石如砥,纵广丈余,相传靖节先生醉卧其上,在庐山南。(《太平御览》卷四一·地部六·庐山)

《郡国志》曰:湓浦水,有人此处洗铜盆,忽水暴涨,乃失盆,遂投水取之,即见一龙衔盆,遂奋而出,故曰盆水也。(《太平御览》卷六五·地部三〇·湓浦水)

《述异记》:桓冲为江州刺史,乃遣人周行庐山,冀睹灵异。既陟崇巘,有一湖,匝生桑树,有大群白鹅,湖中有败鳊赤鳞鱼。(《艺文类聚》卷八·水部下·湖)

这些掌故、传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它们与前面的众多仙道传说一起,令原本神秘的庐山变得更神秘。丰富的仙道传说与人物掌故,纵横交织、相互辉映,令庐山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灵异之山。

南朝人在吟咏庐山时,往往在同一篇中将美丽的自然风光和神奇的仙道传说并咏。如慧远的《庐山记》既赞“鸟兽草木之美”,又叹“灵药万物之奇”;王乔之的《奉和慧远游庐山》既写“众阜平寥廓,一岫独凌空”,又咏“有标造神极,有客越其峰”;湛方生的《庐山神仙诗序》既写庐山“崇标峻极,辰光隔辉,幽涧澄深,积清百仞”的奇妙景致,又叙沙门“振裳挥锡,凌崖直上,排丹霄而轻举”的神异传说;谢灵运的《入彭蠡湖口》既写“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又叹“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灵物吝珍怪,异人秘精魂”;鲍照的《从登香炉峰》也是既写“青冥摇烟树,穹跨负天石”,又咏“谷馆驾鸿人,岩栖咀丹客。殊物藏珍怪,奇心隐仙籍”。可以说,在南朝人的意识里,庐山的奇绝山水已与其神异的仙道传说融为了一体。

三、吟咏庐山周边的山水

除了直接描写庐山的自然风景外,南朝文人还对庐山周边的一些山水作了描摹,如庐山脚下的盆水、鄱阳湖、洪井等地方,这其实也可算作广义上的匡庐山水。

盆水载于地记作家笔下,写得较为简略:

《浔阳记》曰:盆水出青盆山,因以为名,带山双流,而右灌浔阳,东北流入江,已上江州。(《初学记》卷第八·江南道第十·盆水)

吟咏鄱阳湖的有陈代诗人刘删的《泛宫亭湖》:

回舻乘泒水,举帆逐分风。滉瀁疑无际,飘扬似度空。樯乌排鸟路,船影没河宫。孤石沧波里,匡山苦雾中。寄言千金子,安知万里蓬。

据《初学记》卷第七·地部下·湖第一注引《荆州记》载:“宫亭湖即彭蠡泽也,谓之彭泽湖,一名汇泽。”刘删的这首诗描写了泛舟鄱阳湖上所见景色,“滉瀁疑无际,飘扬似度空”一联想象奇特,“匡山苦雾中”“寄言千金子,安知万里蓬”则抒发了浓烈的羁旅之愁。诗中提到“孤石”,其实是鄱阳湖中人们吟咏得极多的一景,如:

江南多暖谷,杂树茂寒峰。朱华抱白雪,阳条熙朔风。蚌节流绮藻,辉石乱烟虹。泄云去无极,驰波往不穷。啸歌清漏毕,徘徊朝景终。浮生会当几,欢酌每盈衷。(鲍照《望孤石》)

侵霞去日近,镇水激流分。对影疑双阙,孤生若断云。遏风静华浪,腾烟起薄曛。虽言近七岭,独高成不群。(朱超《咏孤石》)

这两首诗中所吟咏的“孤石”,即大孤山,位于九江市湖口县以南的鄱阳湖中,它高出水面约90米,周长千余米,三面绝壁,竦立湖中,仅西北角一石穴可以泊舟。大孤山一头高一头低,远望似一只巨鞋浮于碧波之中,故又称“鞋山”。郦道元《水经注·赣水注》称:“又有孤石,介立大湖中,周迴一里,耸立百丈,矗然高峻,特为环异,上生林木,而飞禽罕集,言其上有玉膏可采,所未详也。”

此外,距庐山不远处的洪崖井,也是南朝文人写得较多的一景:

幽愿平生积,野好岁月弥。舍簪神区外,整褐灵乡垂。林远炎天隔,山深白日亏。游阴腾鹄岭,飞清起凤池。隐暧松霞被,容与涧烟移。将遂丘中性,结驾终在斯。(谢庄《游豫章西观洪崖井》)

西北五六里,有洪井,飞流悬注,其深无底,旧说洪崖先生之井也。北五六里,有风雨池,言山高濑激,激著树木,树木霏散远洒若雨。(《水经注·赣水注》)

去洪井六七里,有风雨池,山桥水出,激著树木,星散远洒如风雨焉。(《太平御览》卷六十七引《豫章记》)

《水经注·赣水注》称:“庄常游豫章,观井赋诗,言鸾冈四周有水,谓之鸾陂。”则谢庄《游豫章西观洪崖井》一诗为写实之作。洪崖井,在江西新建县西四十里之西山,一名伏龙山,左右石壁斗绝,飞泉奔注,下有炼丹井,相传为洪崖先生得道处。从以上数则文字看,南朝文人对洪崖井,也是一方面描写其自然风光,一方面叙述其美妙传说。

南朝文人对于庐山周边山水的吟咏,不论从所写自然风景的内容上,还是从写作风格与特色上,都与庐山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南朝文人在描写匡庐山水时,将自然山水与仙道传说共咏的特点,对后世文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如李白,他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中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声称为“寻仙”而到庐山,且说“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但诗中又有大量对庐山自然风景的描写,“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这与南朝文人写庐山时的特点颇为类似,从中可以看出其一脉相承的关系。

南朝文人笔下的赣地山水,之所以呈现出匡庐一山独秀的特点,与其“吴头楚尾”的地理位置有关。南朝时,吴、越、皖等江南一带,居京都建康附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荆湘地处长江上游,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在抗击北朝时又可与建康形成犄角、呼应之势,故荆楚、湖湘一直处于副都地位。在这种情势下,南朝文人活动于江南、荆楚、湖湘一带的就较多,而到“吴头楚尾”的赣地一带的就较少。但另一方面,庐山位于长江之滨,为南朝文人沿溯长江时的必经之地,加之其自身奇绝的自然山水、神异的仙道传说,自然吸引文人登临、涵咏,“其山川明净,风泽清旷,气类节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继响窟岩,龙潜凤采之贤,往者忘归矣。”(《水经注·庐江水》)从而在赣地山水中呈现出一山独秀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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