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礼与仁的辩证关系
---读孔子之论管仲

2020-03-04陈加乙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陈加乙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上海 闵行 200241)

一、孔子评管仲

管仲是春秋初期齐国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史称管子.《论语》中孔子对管仲的评论是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问题.一方面,孔子的评论似乎自相矛盾,因为他对管仲既批评又赞扬;另一方面,孔子的评论密切关联于仁和礼的学说,因而这实则是孔子对于其思想中核心概念 "仁"和"礼"的阐释.因此,孔子对管仲的评论值得进行思考和解读.

在《论语》中,孔子一共有四处对管仲进行了评论:

(1)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

(2)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论语.宪问》)

(3)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

(4)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

在第一则中,孔子以一种严厉的语气,批评管仲"器小""不节俭"以及"不知礼",管仲在孔子口中似乎并不怎么样.但在《宪问》篇中,孔子三次高度评价管仲,态度截然相反.在如上第二则中,孔子的"人也",很明显是一种赞叹的语气,今人杨伯峻将这里的"人"解释为"人才",①按此种解释,亦可理解为孔子认为管仲是一个政治上的卓越人才.在第三则、第四则中,曾经辅佐齐桓公政敌公子纠的管仲,非但没有像召忽一样"从主死节",还做了齐桓公的宰相,子路、子贡询问孔子这样的人是否还具有仁德,孔子肯定地赞许管仲以仁.

那么,为何孔子会有这样的评论呢?或者说,为什么"不知礼"的管仲,却会被孔子认为是一个仁者?不难发现,孔子是从礼和仁这两个层面来评价管仲,也即孔子对管仲的批评基于礼,对管仲的赞扬则是基于仁.从这两个不同的层面进行评价,标准不同,最后的结论自然也不相同.但问题在于,对于"吾道一以贯之"的孔子来说,在他对管仲的评价中,"仁"与"礼"是否是并不冲突的两种主张或者原则?或者说,"仁"与"礼"到底意味着什么?

二、管仲与"礼"

"礼"是孔子思想中的一个核心词."礼"是治理者管理国家所依据的行为准则,不遵循礼是十分危险的,"治国而无礼,譬犹瞽之无相与?伥伥乎其何之?譬如终夜有求于幽室之中,非烛何见?若无礼则手足无所错,耳目无所加,进退揖让无所制"(《礼记.仲尼燕居》),即不遵循礼来治理国家,就像盲人没有搀扶者而失去方向,又如在暗室中探索却没有火把,而在人际交往中还会手足无措.

换言之,对孔子而言,礼就是治理国家所需要遵循的制度、准则和规范,它是一个国家各方面秩序得以建立的基础,是维系国家和社会安定的关键.没有礼,也就没有稳定的秩序,社会生活将会陷入到混乱当中.礼如此重要,以至于托名管仲所作的《管子》一书也在强调它:"国有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子.牧民》).更具体而言,孔子推崇的礼是周礼,"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监于二代"的周礼本身是历史延续下来的,"周因于殷礼","殷因于夏礼"(《论语.为政》),周礼经过漫长的历史实践,经过损益发展而来,它承载着重要的文化价值和政治功能,这也是它能够提供秩序的主要原因所在.

然而身处礼坏乐崩的时代,孔子对僭礼者尤为戒备.以谈论礼为主的《八佾》篇,首两章即是孔子对叔孙、孟孙、季孙等人违礼行为的尖锐批评.孔子批评管仲,正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在孔子的批评中,管仲的"不知礼"是其"器小"的表现,这实际暗含着十分重要的一点:孔子心中对于"知礼"之"器大"或"大器"的认识.对此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引苏氏之言道:"自修身正家以及于国,则其本深,其及远者,是谓大器.扬雄所谓 '大器犹规矩准绳',先自治而后治人者是也."②按照朱熹的注解,大器之人必以身作则,作为一个政治家,管好别人的前提是先管好自己.正是在"自治而后治人"这个意义上,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管仲的"不知礼"不仅在于他破坏了由礼所确立的秩序,还在于他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政治家,非但没有起到以身作则的作用,还树立了一个坏的榜样.所谓"上行下效",这样的政治家不循礼而为,他的属下和他所治理的百姓也会如此,这最终将带来整个社会风气的堕落以及社会秩序的混乱.在孔子看来,"政者,正也"(《论语.颜渊》),政治家正人要先正己,一个己身不正的人,不能正人,更不能维持良好的政治秩序.

第二,在孔子看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真正的政治家追求的既不是贪图享乐,也不是功利之学,而是自己的德行.领导人的要务就是以自己作为典范,"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并引导属下和百姓向善,正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免而无耻"(《论语.为政》),这里对"道"的一种代表性解释正是"引导"的意思,意谓政治家在德行上是人民的引导者.

第三,更进一步来讲,对孔子而言,政治的目的就在于化民成俗,"盖国家之目的不仅在于人民有充裕之衣食,而在其有美善之品性与行为",孔子的教化正是"以培养个人之品格为目的",因而"政治与教育同功,君长与师傅共职",③政治的作用是教化,而政治家正是教化者.只有知礼懂礼的政治家循礼而为,才能起到引导的作用,才能"自治而后治人",担负起教化百姓的责任.所以对孔子而言,"不知礼"的管仲,是不能够教化百姓、美化风俗的.

由此不难理解孔子从礼的角度来批评管仲的原因.更进一步来说,孔子虽然批评的是管仲,实则更多的是借管仲而影射当时违礼的僭越者,向世人作出警示.但如果仅仅把管仲称为"违礼者"似乎是不够的,因为在孔子眼中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违礼者",是一个践行"仁"的"违礼者".

三、管仲与"仁"

"仁"也是孔子思想中的一个核心词.梁启超曾说:"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根于仁."④"仁"的含义十分复杂,但"就其与政治思想有关系之方面言之,则孔子所谓仁,乃推自爱之心以爱人之谓".⑤在梁启超所解读的这个意义上,仁的一个重要内涵即是"爱".但这种爱不是自私的 "小爱",而是推己及人之"大爱",它有一个从自己向他人逐渐推括开来的过程.

首先,爱人的前提是自爱.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孔子赞扬的正是颜回内心对"仁"的坚守.一个不能在内心坚守"仁"的人,不能自爱的人,也很难会坚定地去实践和推行"仁".

其次,自爱向外推括是一个由近及远的过程.在孔子看来,"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己"(《论语.雍也》),实践仁道的方法,就是能够就身边的事选择例子一步步去做,即"能近取譬".而离自己最近的人就是父母,因此推行"仁",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爱自己的父母,做到"孝","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在孔子看来,孝悌是实践"仁"的根基之所在,从这一点来说,孔子对孝的强调,是因为孝是推行仁爱的起点.

第三,由对父母之爱而再度向外推广,"仁"则是对天下人之爱.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爱人"的最高境界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抱负,是兼济天下的博爱和大爱."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在孔子看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不仅是"仁"的表现,它更是超越于"仁"、比"仁"更高的"圣"的境界,这连尧、舜也很难做到.

正是从"仁"这一推己及人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仁"虽生自内心,但要在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之中展开,是在人的社会行为中得到实践.孔子最为看重的,正是真正得到践行的"仁"."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对孔子而言,孝悌是"为仁之本"而非"仁之本",恰恰正是"为"字,十分突出地表明,"仁"是需要被践行出来的.孔子赞扬管仲的根本原因在于,在孔子看来,管仲是一个真正实践了"大仁"的政治家,并且这样的"仁"不是一般的"仁",而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大仁",是兼济天下的博爱与大爱.从这个意义上讲,孔子十分看重管仲两点:

一是管仲的政治能力.孔子赞叹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正是对其政治能力的肯定.在孔子看来,政治是一种实践性的活动,不具备政治能力的政治家,纵然个人道德修养再高,也无法治理好一个国家,遑论践行"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大仁".换言之,一个政治家要"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就要具备相当的政治能力,而这正是管仲所具备的.

二是管仲的政治功绩."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不仅兵不血刃地辅佐齐桓公称霸,避免了生灵涂炭,还对文化的保存和传承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没有管仲,连孔子也不得不承认华夏将由文明堕入野蛮."民到于今受其赐"一句,突出表明了管仲之功泽被后世,影响之深远.因而管仲之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大仁"的践行,也可以说,一般政治家难以企及的事,管仲却做到了,这是真正令孔子刮目相看的一点."从主死节""不知礼"等与这一点相比,仅仅只能算作"小仁""小德".换言之,在孔子眼中,个人之"仁"固然十分重要,但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大仁",而管仲个人的"不知礼",显然不能将他的功绩泯灭.

孔子对"仁"的理解具有超越于个人得失之大格局,正如萧公权所说:"就修养言,仁为私人道德.就实践言,仁又为社会伦理与政治原则.孔子言仁,实已冶道德、人伦、政治于一炉,致人、己、家、国于一贯.物我有远近先后之分,无内外轻重之别."⑥然而孔子之后的一些儒者,出于各种客观原因,有失之于一偏的倾向,亦即侧重"能近取譬"之"近",而较为忽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远",结果是眼光和格局变小,专务于内而不能兼修于外.这就不难理解,孔子在世时为何就发出"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的感慨.例如,宋儒在强调"忠君"的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却没有重视孔子"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之言(《论语.先进》),因此他们自然也难以理解没有"从主死节"的管仲,为何会受到孔子的称赞.

对此,康有为曾精到地评价道:"盖仁莫大于博爱,祸莫大于兵戎.天下止兵,列国君民皆同乐生,功莫大焉,故孔子再三叹美其仁.宋贤不善读之,乃鄙薄事功,攻击管仲,至宋朝不保,夷于金元,左衽者数百年,生民涂炭,则大失孔子之教旨矣,专重内而失外,而令人诮儒术之迂也.岂知孔子之道,内外本末并举,而无所偏遗哉!"⑦在康有为看来,孔子之道正是内外并举的整全之道,执于内外之一端,实际上都有失偏颇.

四、结语

正因为孔子的思想"内外本末并举,而无所偏遗",所以孔子对管仲的评价非但并不矛盾,相反还是全面和相对客观的.孔子既没有因"仁"忘"礼",也没有因"礼"废"仁". 也就是,孔子眼中的管仲既是一个僭越的"违礼者",也是一个"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仁者",然而孔子没有因管仲"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之"大仁"而袒护其"不知礼"之僭越,也没有因其"器小"而磨灭其"民到于今受其赐"之功.在后世儒者那里,之所以会引发出一些争论,主要原因或许就在于后世儒者偏执于一端,尚未真正理解"吾道一以贯之"的孔子之道是一个整全之道,因而他们难以像孔子以一种具有复杂性的、整全性的眼光去评价历史人物.

不偏执于一端,而以一种整全性的思维去思考,对于今人如何评价孔子,如何评价儒学,进而如何评价传统文化,如何评价各种社会思潮,都富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一方面,今人既不能因刻意追求标新立异,颠覆古代先贤以哗众取宠,也不能僵化地坚守传统,盲目地抵制损益与创新.改革开放以来,各种社会思潮兴起并展开论战,然而一些论者对传统和现实之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又何尝不是偏执于一端,而缺乏审慎的整全性.另一方面,在学科高度分化、高度专业化和细化的今天,我们所获得的知识在变得高度专业化和细化的同时,也变得碎片化与零散化,随之而来的结果,是我们思考和评价世界的思维方式也易于执于一端,而难以真正以一种更加宏观的思维,去认识和思考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在这两个方面的意义上,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带给我们的思考,其旨之远,其意之深,足以启示今人.

注释:

①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6页.

②〔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67页.

③⑤⑥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分别引自第70-72页,第66页,第67页.

④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81页.

⑦康有为著、楼宇烈整理,《论语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