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无可逝,来亦非来
---赵石军长篇小说《逝去如来》述评
2020-03-04马明奎
马明奎
(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一
乔奕斐兄再一次嘱托我的时候还是强调:"不谈优点,不要听表扬,教授就谈谈缺点,给一点批评和帮助."这话如果是针对他自己的作品,我就一笑了之.不光酸文人,咱中国人民都是这品味:谦虚而作雅.你当真提意见谈缺点了,那就要遭受眼睛的余光了.这回是乔奕斐为朋友请求批评,看起来像是真的,读《逝去如来》的时候就非常用心,结果发现:还真是一部颇具特点的长篇.
首先是无所不包的晋察冀绥地域文化知识,它包括三个层面:一是名物,二是生产生活方式,三是历史掌故.名物出自晋北方言,"土"得掉渣,甚非三言两语可尽.生产生活方式则有时限,一般说来,下限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举凡这块土地上的人都看得亲切:锄耧割耙,炸糕漏粉扎菜蛋蛋熬糖稀,包括饮食起居.历史掌故则从白莲教起始,包括慈禧逃亡西安、戊戌变法、民国贿选、中原大战、卢沟桥事变、蒋介石炸花园口、西安事变直至抗战胜利后土地革命、剿匪反霸,可以说赵氏家族的迁徙历程折射了一部中国现代史!石军的超越处还在于把许多历史名人编织到叙述中,比如慈禧太后、李莲英、鲁迅先生、藤野先生、阎锡山、赵尚志等等.我开始怀疑石军是在故弄玄虚,引要人以重族望.后来理解了:每位名人都是一个窗口,石军实现了这样的窥视:从赵氏家族独特的民间视角窥视中国现代史.这种窥视可能矮化了一些人物,比如阎锡山,比如康梁诸君子,但也还原了一些人物和关系:比如蒙汉人民亦亲亦友的关系,比如早年的八路军与日伪八混军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比如赵尚志及抗联与赵氏家族的亲族关系等等.这里触及一对范畴:叙述与历史.现实主义自诩能反映生活(历史)的本质和规律,亦即叙述就等于历史.可我们在石军这里发现:现实主义的叙述不等于历史,相反石军的叙述倒可能还原了历史.当然这种还原与历史的真实是另一个问题.我进一步发现:《逝去如来》不是在严格典型化的意义上处理题材、塑造人物或编织情节的,所以我们看不到一个典型人物,甚至没有理出一条阶级斗争的线索,而是像一条浩浩漫漫的河,从历史的暗夜高峡跌出,在嶙峋的晋蒙山谷涌溢,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生活,随流婉转,漶漫而过,一些人物逝去了,一些人物倒下了,一些人物出生了:物是人非,山河变易,可天地间漩卷不息的依旧是那股纵横交泗的漩流,渐渐合龙,横亘在你的面前.我们的审美视界发生了错觉:不是在阅读,而是在回忆:古道热肠的赵稷丰,文采风流的赵存福,吝啬刻薄的赵存禄,终生不遇、壮志未酬的赵存寿,还有侠肝义胆的赵三娘,妖媚而正直的楚楚湘,典雅却出轨的斯琴……都是一些随流而逝又顽强执着但是真实可信的普通人,他们从天地间走来、逝去却没有消逝尽尽,或凄婉或悲凉或庄严地留下不俗的姿影,然后在历史深处停凝.我们有大感动,有大悲憾.感动什么?悲憾什么?说得清吗?这又是赵石军叙述的另外一个不能不言说处:互文性.他利用那些名人的文献存在给读者提交着一种有意无意的对比:教科书中的赵尚志是怎样的,这里的赵尚志又是怎样的;主流观点中的慈禧太后是怎样的,这里在逃亡途中与流民一起的慈禧太后又是怎样的.我们可以这样来概括赵石军的人物功能:散摄.这就是利用互文关系,不仅摄入历史人物,而且摄入文本关系,摄入立体观照的功能幅度:每个人物都是一个晶体,都映照和折射一个历史空间,形成不同侧面的主体叙述---赵氏家族变迁相辉映的历史状况,从而其叙述根本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块状的,而是生活、事件加上互文观照三个层面.与之相应,石军的叙述进程又在高峡平湖潮涌浪跌的姿势中,从赵稷丰到赵存福、到赵仁雷直到赵尚鹏,四跌而衍入当代.整体来看,形成空间波次第跌落、时间流自然衍进、人物群落集结、故事风生水起这样一种波澜壮阔的叙述景观,最大规模地彰显了历史的气魄和气势.
二
其次是小说无可规避的叙述立场.开篇就出现的民间卦师王火尔篇末与出家修道的红姑内外相应、断续承接地构架了全篇叙事,可视为石军的两个叙述代言人.老道与老尼的价值立场是鲜明的:超脱于社会历史之上,跃出于生活现实之外,从尘间善性的高处和天道天意的深处俯瞰或窥视着赵氏家族周边的世界,乃至人类.在他们的视野下,人间的灾难不仅是战争和杀戮,而且伴随着天意和劫数,呈示在叙述中的就是饥饿、亢旱、洪水、瘟疫、狼群、野狗、乌鸦、鹰隼、赫尔哈、太监、土匪、团丁、一贯道、日本鬼子还有汉奸,这些从天外衍异到人间的邪恶主体一直通向赵存禄、赵金山、赵仁孟;不是阶级压迫,不是自然灾害,更不是意识形态对抗,而是天道的邪恶颓势.它们仿佛是自上而下、坚贞不渝地笼罩、覆盖、吞噬、裹挟着饥饿、病馁和流亡,再加上白莲教、红枪会、王二狗弟兄、八混军与大狼针的兵匪,包括从宫中逃出来的四大汉,这些瓜葛千缘奔命八方的花脸人物大都是应运而生身不由己.饿死人就像吐了口唾沫.狼啃人,鸦啄人,狗吃人,日本神医分解并分配人体器官,赵仁孟一枪崩塌一个脑瓜子,都是琐事.奇妙的是:日本间谍濑户釉枝子与赵萍萍形同一人;赵尚汕与昴日星官是一体;王二狗由土匪摇身一变成为地方官;玉莲从一个流亡弱女子先后女扮男妆变成窑工、匪首、抗联首领,甚至还享受了日本军医院人体器官的配给,最后还原为八路军首领吕思良的女儿……不完全是身份隐匿的战争需要,更是《聊斋志异》"花面逢迎"的天道阴阳之数.这样的叙述并不集结在某一处或某一章,而是散播为文本各处的生活细节,诸如萧芍药居然耍钱输掉裤子,王暖花冻僵由赵仁勒用雪沫擦暖身子完全顾不得性别,就连死亡都不能介意.政治性质、阶级阵营、民族矛盾、情感价值之类,可谓来如烟,去似梦,变如幻,定如影,都不进入价值计算.在天道和劫数的视野下,人间世只是一种荒幻无奇的戏法,就如查理神甫的龙舟大赛,说不定就变出一个海伦娜,又说不定断成两截.石军以此获得一种大写意:洪荒义域的宇宙人类存在毫无意义.这是否意味着赵石军的叙述没有人性或人类的倾向呢?回答是显然的.我们尤其注意到他的叙述笔法:深厚功底里含蓄着残酷.
耳朵里响着"嚓嚓"的剔牛羊肉的声音,皮开肉绽、骨肉分离、切筋锯骨,半爿前胸带着乳房就像一扇窗户一样开到脊背上去了,一股开膛破肚的腥味、热气腾腾地弥散开来,包着心的一对木头取走了,又放进了一团柔弱无物的丝棉,肋骨窗户带着乳房又关上了,窗缝涂了一种黏糊糊的胶水,还贴了封条.
这是写玉莲做肺部手术的一段描写,这里的残酷夹杂着一丝冷嘲,是我们想起老子的名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溟溟高天,漠漠红尘,玉莲一个弱女子受尽人间苦难却担当着抗敌安民、护佑家园的事业,最后被折磨至此而死去,我们不禁追问: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人真的是无可逃遁于天道之劫数吗?天道之于玉莲如此残忍,为什么!赵存禄和艾阁帛自缢似乎表明:吝啬是吝啬的理由,更是惩罚,似有因果.可是以之阐释玉莲的悲惨则令人寒彻心脾:天道太不公平了.尤其令人不安的是:玉莲在这里,现代医疗的高超技能与惨无人道的兽性切割完全合而为一.这是玉莲之幸?还是人类之悲?
《逝去如来》发表于二00八年,赵石军的天道宣示似乎表述一个简单的道理:世间的一切无可改变,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来来去去的乱象,本质是天意弄人.这并不是悲观或消极,而是一种深刻的质疑.文艺复兴以来,人道主义勃兴,工业革命鼎盛,后工业时代降临,电子信息嚣张,人类仿佛已经把握自己的命运了,其实不然.王尔火和红姑两位高人恬淡至极的用世态度向我们开示:与煌煌天道相比,近世以来的科学主义和理性主义都不过是人的匆忙心迹而已.历史似乎又回到开辟鸿蒙的时代:"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天道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三
第三,赵石军的天道本体可能是或只能是生态自然.我们不用生态主义或生态哲学的概念是因为,这都是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名词,石军的《逝去如来》已经超越之:诸如生态破坏、能量矢熵、时空穿越、种族记忆等等,这些都是赵石军家族记事的应有之义.如前所述,作为文本底色或基调的自然灾变一直铺润在《逝去如来》的叙事结构中:亢旱、洪水、瘟疫、狼群、野狗、鹰隼乃至流民,都是生态异变的呈现.从赵家沟到枳鸡滩,从农民刘氏家族到地主赵氏家族,从清朝大内的逃亡到东北抗联的挣命,从日本人藤野到汉奸赵仁孟,从神医到巫婆,始终持续着自然灾害导致生态衰微进程.举凡晋察冀蒙的民俗:红枪会歃血为盟,袍子队勇战狼群,一贯道逗肠子,瞎公鸡诊断疑难杂症,求仙问卦,扶乩问鸾,撞客附邪,婚丧嫁娶乃至过继承嗣、行乞问路、天象风水、阴阳二宅……《逝去如来》都有详尽展播,它就是一部晋察冀绥地域民俗大典.石军笔意所至,天地神人鬼无奇不有:树干出血,神堂行妖,湖泊水底睡鸳鸯,羊皮书里现梦幻.赵存福的鬼魂出现五次,都是随意点缀,并无深意.显示了根本的生态观点:不是科学理性,也不是大地伦理,而是天道循环、善恶轮回的生生之德:万法唯心,天人合一,贫寒况味中不乏生命法悦.
四大汉信马由缰地坐在车辕上,车上是喜人的蓝铃子,他的新娘.百草丰茂连成一片汪洋,青草长剑般射向路中央,那长长的石板小路若碧绿水底的桥梁,栗子黄的辕马顺口扯一把伸到了嘴边的草剑,草浪向两边退却,马车便是凌波冲浪的滑板,在草尖上飞翔.身后的草草莽莽惊慌了片刻便合拢了,路已经被淹没.微风起处,花摇草色一浪赶一浪,就追逐到天边嬉戏去了.风分草深处,一窝小狼睡醒了,拱着母狼饱涨的乳房,当一只小狼偶尔丢掉嘴里的奶头时,那雪白的狼奶就喷射了出来,小狼赶紧叼住奶头贪婪地吃了起来.
从四大汉和媳妇蓝铃子到青草、石板路、桥梁、栗子黄辕马、草箭、微风草色、小狼、狼奶所隐喻的老狼,不仅是人到植物到动物的生命衍伸,而且是新婚喜悦到健康生长、亲情温馨到生命活跃的存在衍展,是人与他者、人与自然生命关联的诗意显现,是大道亲人万物有灵的本体彰显,是一幅生命自然的全息图景.
韩秀英气得一颗黄豆呛进了气管儿,咳嗽了个没完,咳着咳着就又呕吐起来.斯琴忙给女儿捶背,直到韩秀英把颗黄豆"啪"地咳在了窗户上,那黄豆穿破窗户纸落在院子里了,韩秀英出院去寻那颗黄豆,豆子早让一只鸡飞快地啄了去.……韩秀英非常生气,吆喝厨子抓住了那只鸡,拿把刀过来,见厨子从鸡嗉子里剜出了那颗黄豆,便一把抢过来,撩起大襟擦了擦,扔到嘴里"噶嘣"一声咬碎了.
这是在突显韩秀英的急躁和悭吝,又显然是夸张笔法,但是我们不能不注意从韩秀英到黄豆、到院里的鸡、到厨子、到鸡嗉子这样一个衍射过程:黄豆是把韩秀英和鸡、厨子联系起来的中介.石军的笔法已娴熟到这样:用一颗黄豆把人与他者,把性格及其存在状态紧恰地联结起来,形成一幅独特生动而妙趣横生的农家生活图景.与前面草草莽莽的原野、碧绿的河水、幼稚的生命一起构成工业革命前、农耕时代末、人与自然和谐的人类生存画卷.这是民俗,也是生态,更是人性自然.我们从《逝去如来》可以找到许多这样的优美段落,有的是自然随笔,有的是诗意呈现,有的是黄山谷笔意,有的是河图洛书的展播.包括人名、形象、情节,都隐喻了生生不息各各不同的生命趣兴,比如贵颓墨谐音鬼推磨,刘构芝谐音溜沟子,四大汉地震急难救慈禧太后,又隐喻少阳与老阴.《朱子语类》:"《易》中只有阴阳奇耦,便有四象,如春为少阳,夏为老阳,秋为少阴,冬为老阴."不仅显示权力至上与至下的遇合,隐含阴阳五行,还隐喻季节和时序,隐喻这个古老文化历尽劫难而不死的生机和信心.尤其是没有把慈禧写成某国电影中那样的凶悍不祥,而写作一个老夫人,一个老太太,让我们感受到那个天道不常的时代里人的艰难生存和际遇.
写到这里,又想到奕斐兄的嘱托.二00八年出版的小说至今没有太大反响,既与石军自己的创作理念尚处于暧昧有关,也与阅读环境有关.换言之,石军的小说理念可能还停留在现实主义相关的理论层面,这也是我们家乡文学群体的集体状态.赵石军的小说就一定意义上来讲,已经达到《白鹿原》的思想水准.这就是他的生态叙事.这需要读者认可,但是更需要自我理念的清醒.就此而言,石军目前更急切的任务应该是长远规划,留待日后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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