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词中抒情形象的矛盾性及其成因分析

冯颜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00)

贺铸是北宋中后期著名词人,其诗文在当世即播在人口,但他主要是以词而彪炳文坛.今存二百八十六篇词作,数量之多居北宋之亚.作为宋词发展史上一位关键性的人物,前人对其词作已经做了许多研究,不论是善于用典还是多样化的词风都有了大量的论述.本文试图以其词作中抒情形象的矛盾性为切入点来对贺铸词的个性特征做出进一步阐释,同时尝试对这一矛盾性的形成原因作出分析.

一、专情与多情

贺铸词中抒情形象的矛盾性首先体现在专情与多情的对立,且看陈廷焯赞曰"此词最有骨,最耐人玩味"[1]的《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稀.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据王梦隐《贺铸年谱》记载[2],词人做这首悼亡词是大观二年,此时词人已经五十七岁.贺铸曾与妻子同来苏州,而其妻亦卒于苏州,如今重游故地却是孤身一人,难免触景生情.词中抒情主人公仿佛霜打后的梧桐、丢了伴的鸳鸯,往昔种种美好难以再寻,只能化作一句"谁复挑灯夜补衣"的追问.全词以回忆贯穿,借"旧栖""新垅""空床""窗雨"等景物渲染孤独寂寞的氛围,并以此来抒发对妻子无限的怀念之情,感情真挚,感人至深.

再如《掩萧斋》: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飞絮罥金钗.

洞户华灯归别馆,碧梧红药掩萧斋.愿随明月入君怀.

这是一首描写抒情主体与妻子游玩金陵的词作,一改悼亡词中孤寂哀伤的情调.词中多次描写了伉俪和谐的夫妻关系,琴瑟和鸣的夫妻情爱.如与妻子共同乘坐青舫游玩秦淮,又在"洞户华灯"之时共回别馆,期间有"笑拈飞絮"的快乐,有"碧梧红药"的佳景.从词中我们可以看出抒情主人公与其妻感情甚笃、恩爱和谐、对爱清情专一的形象跃然纸上.

但是,遍观贺铸现存的两百八十六首词,我们会发现词人笔下的人物形象不仅仅是一个深情绵邈、对爱情专一的痴情种,还是一个风流的多情浪子.且看这首《璧月堂》:

梦草池南璧月堂.绿阴深蔽日、啭鹂黄.淡蛾轻鬓似宜妆.歌扇小,烟雨画潇湘.

薄晚具兰汤.雪肌英粉腻、更生香.簟纹如水竟檀床.雕枕并,得意两鸳鸯.

这是一首典型的艳情词.词中先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美人的居所,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黄鹂婉转歌唱,绿草满堂.继而勾勒美人的容貌,淡淡的蛾眉,似雪的肌肤,绝美的容颜.最后写两人的欢情,得意快活,如梦如幻.全词用了许多华美的词藻来描写环境的清幽,美人的娇颜,词风柔软香艳.

在贺铸的词中,这类意境美丽富艳、旖旎婉转,美不胜收的香软之词随处可见:

《攀鞍态》:"逢迎一笑千金买.小樱唇,浅蛾黛."

《感皇恩》:"拥髻扬蛾黛.多态.小花深院,漏促离襟将解."

《最多宜》:"半解香缩扑粉肌,避风常下绛纱帷,碧琉璃水浸琼枝."

《题醉袖》:"浅黛宜颦,明波欲溜.逢迎宛似平生旧."

《忆仙姿》:"何处偷谐心赏.促坐绮罗筵上.不记下楼时,醉解月侵书幌.怀想.怀想.清丽歌声妆样."

张炎曾说:"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3]贺铸作词惯于雕琢,在遣词造句上往往深加锻炼,这使得其部分词呈现出婉媚之风,正如上文所列的这些词,其着墨于樽前花间的绮艳风情和侑酒侍宴的歌儿舞女.在描写女子的居所和容貌体态上继承了温庭筠和李贺的创作手法,追求华丽的字面,大量冶艳华美的词藻驱于笔端,琐窗朱户、蛾黛樱唇,雪肤纤腰,成为了必备的格式化描写.这让词人刻画的抒情主体也在歌儿舞女所在的风月场合中"耽于声色"呈现出风流多情的特点.

综上,贺铸词中的抒情形象既是对爱情专一,与妻子生死与共的痴情种,也是沉迷于声色,倚红偎翠的多情浪子.前者词的抒情对象专一,描写细腻且抒发的是来源于内心的真实感受,后者词的抒情对象则并没有具体所指,是一类女性形象,抒情主体往往倾向的是流于表面,转瞬即逝的审美快感.

二、自傲与自伤

贺铸笔下抒情形象的矛盾性除了多情与专情的对立,还体现在自傲与自伤的对立上.贺铸笔下的一部分抒情人物才高自傲,疏狂放荡;还有一部分则常常表现出孤芳自赏的自我伤感,这种超越自信的自傲与求而不得的自伤构成了贺铸词中抒情主人公的第二个对立面.

且看《东邻妙》下片:

倾城犹记东邻妙.尊酒相逢留一笑.卢郎任老也多才,不数五陵狂侠少.

据《南部新书.丁》记载,卢家有子弟,年岁已高,犹为校书郎.晚娶崔氏子,崔成诗曰:"不怨卢郎年纪大,不怨卢郎官职卑.自恨妾身生较晚,不见卢郎年少时."本是称赞卢郎年少时的多才,现抒情主人公反说卢郎即使是年事已高,依旧是个有才之士,与五陵疏狂年少的侠士相比依旧毫不逊色.抒情主人公不可一世,恃才傲物的自信心可见一斑.

再如《画眉郎》:

雪絮雕章,梅粉华妆.小芒台、榧机罗缃素,古铜蟾砚滴.金雕琴荐,玉燕钗梁.

五马徘徊长路,漫非意、凤求凰.认兰情、自有怜才处,似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

词的上片先以晋代才女谢道韫咏雪赢得文学家谢安赞赏的典故来说明主人公的文才不同流俗,后以南朝宋寿阳公主的"梅花妆"来突出主人公的天生丽质.词的开头两句便将这位少女的才能与容貌一个不落地予以突出,可见她是一位才貌双全、不可多得的绝代佳人.后几句花费大量的笔墨来描写主人公闺房的精雅陈设,进一步渲染了主人公情操和素养之高.下片以"五马"指代达官显宦或富贵子弟,突出这位少女对这些达官显贵的不屑一顾.最后一句的"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用了汉代司马相如、西晋潘岳和张敞画眉的典故,"认兰情,自有怜才处"意在说明主人公真正渴望的是像司马相如,潘岳之类的才子赏识.整首词可谓刻画出了一位才貌双全、心高气傲的抒情主人公.

此外,除了这首《画眉郎》中引用了司马相如的典故,在贺铸一部分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常常自视甚高,往往以司马相如自况,如《浣溪沙》:"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伴登临》:"中吴茂苑繁华地,冠盖如林.桃李成阴.若个芳心、真个会琴心."《呈纤手》:"文园老令难堪酒.蜜炬垂花知夜久."

贺铸作词偏好用典,且用典范围遍布经史子集.[4]而用典常常是文学家博学乃至炫学的体现,在以上词中贺铸所选典故又多是古往今来的文学才士.可以看出,在这部分词中,抒情主人公往往对自己的才能十分肯定,也常常恃才傲物,呈现出不可一世的风采.但是,正如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所说:"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5]在这部分深得楚骚遗韵的词中,抒情主体却呈现出无人赏识,求而不得的自伤之感.如贺铸久负盛名的千古绝唱《横塘路》: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横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词的上片引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意在说美人的脚步在横塘前匆匆走过,抒情主人公只能远远地目送美人渐行渐远.这种可望而不可及之感使抒情主体发出了锦瑟年华与谁共度的感叹."月桥花院,琐窗朱户"是写主人公想象美人的居所更衬托出其对美人的渴求.下片用三个比喻将无形之愁幻化成烟草、飞絮和细雨,极写求而不得的哀愁,无人赏识的感伤.

陈廷焯曾说:"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6]贺铸词作之所以被后人推为神品,是因为其在创作上擅长借鉴《楚辞》,往往借"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抒发心中无法排遣的哀愁,寄托遥深.在贺铸词中,这类词不在少数,如这首被缪钺先生所举贺铸词中有楚《骚》遗韵之一的《望湘人》[7]: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梦相半.被惜余薰,带惊剩眼.几许伤春春晚.泪竹痕鲜,佩兰香老,湘天浓暖.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游伴.

须信鸾弦易断.奈云和再鼓,曲终人远.认罗袜无踪,旧处弄波清浅.青翰棹舣,白蘋洲畔.尽目临皋飞观.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词的上片写室外的莺声和花香并不能让抒情主人公愉悦,反而是惹人愁绪之物,触发了主人公伤春怀春之感."泪竹"三句徒为主人公提供触景伤情的材料,引发了抒情主人公对与佳人共度美好时光的怀念.下片的"须信"和"奈"把郁结在心中的落寞和感伤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曲终人散,佳人已去,难寻踪影,主人公求而不得,愁肠百结,双燕飞来也不过是暂时缓解这种落寞之感.此首词表面上是伤春怀人之作,实则以美人爱而不得来隐喻君主的冷落,政治理想的破碎,夹杂着无人赏识的感伤和士之不遇的苦痛.

除了上述两首,还有:

《清平乐》:"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兰成.看取镊残双鬓,不随芳草重生."

《于飞乐》:"寄两行清泪,想几许残红.惜花人老,年年奈、依旧东风."

《想车音》:"占得春色年年,随处随人到.恨不如芳草."

《忆秦娥》:"晓朦胧.前溪百鸟啼匆匆.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

《宛溪柳》:"已恨归期不早.枉负狂年少."

这部分词或以"凌波美人"的离去比喻理想的求而不得,或与芳草作比感叹孤芳自赏的无奈,或直接发出"枉负狂年少"的落寞,从而形成了贺铸词中抒情主人公自伤的形象,与前文所述的自傲形象形成巨大的反差.

三、忠君恋阙与高蹈遗世

贺铸词中的一部分抒情主人公有着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愿望,有着饱满的政治激情,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期许;而还有一部分却是悔恨宦海生涯,向往的是高蹈独立的隐逸生活,故而两者构成了贺铸词下抒情人物的第三个矛盾对立面.

且看《天宁乐》上片:"斗储祥,虹流祉,兆黄虞.未□□、□圣真符.千龄叶应,九河清、神物出龟图.□□□□,□盛时、朝野欢娱."

相传黄帝的母亲见一道电光环绕北斗枢星,随即枢星降落,其母感应而孕,舜之母也是见彩虹感应而生舜.词作以这两个传说来赞美当朝君主如同黄帝和舜在位一样,国力强盛,政治安定."九河清"是说黄河千年一清,"神物出龟图"是指尧时,大龟负图来投尧,此二者均是圣明的君主才能遇上的祥瑞之兆.词中赞美君主的意图溢于言表,据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抒情主人公忠君恋阙的思想.

再看这首《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傯.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上片回忆意气风发的少年生活,主人公交结豪侠,重视承诺,看轻生死.与豪侠们驾轻车,骑骏马,使酒任狂.可谓是风华正茂,豪迈不羁.下片借"黄粱梦"笔势一转,感叹曾经的欢乐早已一去不复返,有建立奇功的豪情壮志也无路请缨.最后,词人把这种郁结在心中的不平之气寄之于琴弦,把壮志托负给远去的鸿雁.夏敬观曾赞曰:"雄姿壮采,不可一世."虽然全词塑造出的是一个狂放的悲情英雄,但也正是这种与理想的巨大落差才反映出了抒情主人公渴望有朝一日风云际会,鲲化为鹏,建功立业的用心是多么执着而强烈.

此外,再如《望长安》:"莼羹鲈脍非吾好.去国讴吟,半落江南调.满眼青山恨西照.长安不见令人老."这首词明确表明自己并不喜欢求田问舍的归隐生活,"长安不见令人老"一句可谓道出了抒情主人公对长安的无限眷恋,而对长安的眷恋也就是对君主的眷恋、对仕途的眷恋.

可以说这类抒情人物无论是得意也罢,失意也罢,求仕之心,忠君恋阙之情是矢志不渝的.然而在下列这些词中,抒情主体却显然流露出对于仕途的悔恨,甚至向往归隐的生活.

《摊破浣溪沙》:"绿树隔巢黄鸟并,沧州带雨白鸥飞.多谢子规啼劝我,不如归."

《罗敷歌》:"季鹰久负鲈鱼兴,不住金秋.已办归舟.伴我江湖作胜游."

《念离群》:"方年少,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

《频载酒》:"桃李趣行无算酌,桑榆收得自由身.酣歌一曲太平人."

词人用"不如归""归舟""浮名误我"等表明自己的鱼泉之志和对仕途的厌弃.此外,词人还在词中描绘了归隐后惬意的生活:

如《钓船归》:

绿净春深好染衣.际柴扉.溶溶漾漾白鸥飞.两忘机.

南去北来徒自老,故人稀.夕阳长送钓船归.鳜鱼肥.

词作中呈现了一幅明丽清新的田园风景图.绿意正浓的春色,微微掩上的柴扉,洁白的沙鸥,夕阳斜倚,渔船缓慢归来.这幅明净高远的画面正反映了主人公悠闲自在,自得其乐的心境也寓示了他不再以世事萦怀、高蹈遁世的内心世界.

再如《续渔歌》:

中年多办收身具.投老归来无著处.四肢安稳一渔舟,只许樵青相伴去.

沧洲大胜黄尘路.万顷月波难滓污.阿依原是个中人,非谓鲈鱼留不住.

四肢稳健,驾着渔舟,与樵青为伴,何等自在.下片黄尘路比喻仕途,沧州则是有着"万顷月波"的明净之地,词中大赞"沧洲大胜黄尘路"可见归隐之心的强烈.

一种抒情形象表现出对君主,国家的无限追求和迷恋,仕进之心执着又强烈;一种抒情形象又享受着遗世独立的归隐生活,表现出悠然自得的心态,这种形象的反差构成了抒情形象的第三个对立面.

四、成因分析

贺铸词中抒情形象呈现出的矛盾性既与贺铸的人生经历有关也,和北宋的社会风气词体的演变发展有关.

(一)贵族出身与坎坷的仕途

据钟振振《北宋词人贺铸研究》[8]中对贺铸家世的考证可知贺氏乃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是周人始祖后稷之裔.历史上出现过一些有名的人物,如南朝梁贺琢、贺革、贺琛,初唐贺德仁等,他们或以儒学名世,或以文艺见称,此外,贺铸的五代姑祖母是孝惠皇后贺氏.贺铸在自传曾写道"贺本庆氏,后稷之裔".[9]可见贺铸对自己的出身十分引以为傲,而其近宗中最著名的当数贺铸的十五代族祖贺知章.贺铸对他这位族祖非常崇拜,其在诗《答陈传道》中云:"吾家季真登大蓬,我为斗筲来宝丰."[10]他甚至常常以贺知章的名号自称,如《将发永城题陈伯隽孟轩》:"四明狂客重来日,庭下榴花开不开."[11]《送僧云还吴兴》:"寄声故国群儿辈,潦倒尘埃贺季真."[12]祖上的荣耀自然会给词人带来与生俱来的自信,较高的政治期许,故而词人渴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入仕之心是执着而强烈的,对自己鲲化为鹏的才能也是相当坚信.

然而,贺铸的政治生涯并没有因为祖上的荫泽而一帆风顺,据王梦隐《贺铸年谱》的记载来看[13],贺铸一生辗转各地为官,四十一岁之前贺铸一直做的是武官,且位阶不高.联系到北宋重文轻武的国策,贺铸的一腔政治热情并无很大的用武之地.可当元祐七年,词人经学士李清臣、范百禄、苏轼推荐改西头供奉为承事郎,请监北岳庙时,由武转文可以说又给了他无限的希望."少待高常侍,功名晚岁收."[14](《易官后呈交旧》)他依旧充满了希望,期待像高适那样晚年功成名就.因此,贺铸的用仕之心是十分强烈的,这也就解释了贺铸的词中为何会发出 "长安不见令人老"的恋阙之情.

但是,一次次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必然会导致词人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怀疑.当由武改文依旧没能给词人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时,由出仕转向归隐成了词人自我寻求排解的一种途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种儒道互补的处世哲学使得词人在愁苦困顿、年华不再时频频发出"恨浮名误我"的慨叹.

(二)及时行乐的风气和词为艳科的传统

北宋是个"举世重交游"[15]的社会,自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以来,统治者一直奉行的是重文轻武的国策.且宋太祖曾对大臣说:"人生驹过隙耳,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16]统治者既要防止士大夫结党营私,又要维护皇权,麻痹诸臣,因此大力鼓励官员追逐声色、宴饮寻乐."凡官吏宴饮则召官妓侑酒 "[17]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北宋的文人士大夫间普遍滋生了一种及时行乐的风气.

同时,贺铸生活的北宋中后期,社会稳定,社会生产力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经济生活领域较之前更为活跃,尤其是商品经济已经成为宋代社会经济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力量.坊市界限的破除、夜禁制度的松弛都为文人交游作乐提供了前提和便利,经济的发达促进了文化的高度繁荣,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8]文化的繁荣为宋代的文人士大夫提供了文化享乐的温床.贺铸生活在这样一个重交游,重行乐的文化氛围之中,自然少不了诗酒唱和、宴饮作乐,也自然免不了创作以歌儿舞女,侑酒侍宴为主要内容的词作.

再者,诚如胡云翼在《宋词研究》一书中说:"既是国家平绮,人民自竟趋于享乐.词为艳科,故遭时尚."[19]词这一文学样式融文学和音乐为一体,本就是倚声填词发展而来,是文人们娱宾遣兴的玩乐手段,故而描写内容也多离不开樽酒花间,这也是其一直被文人视为"诗余小道"的原因.词为艳科,加之北宋纵情享乐风气的盛行,自然贺铸词作中颇多承袭花间的作品,因这类词中词人的情感指向是流连于赏声悦色,故而略带狎昵之趣味,词中的抒情形象也就多是享受短暂欢娱的多情浪子.

(三)"以诗为词"的诗化新风

贺铸的文学创作经历了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对于词的发展来说,已然经历了数百年的历史.其间以言闺情与赏歌舞为主的小令创作自温庭筠、韦庄到二晏父子、欧阳修等人已经经历了争奇斗艳的繁盛期,艺术技巧堪达炉火纯青的境界.虽说"诗庄词媚,其体元别."[20]但柳永却将大量的市井风情纳入到词的创作中去,扩充了词的题材也扩大了词的影响力,同时 "变旧声作新声",创作了大量慢词,为后世树立了典范.此后,苏轼沿着柳永词体变革的道路,"以诗为词"用写诗的笔法态度在词中言情述志,抒写自己不凡的政治抱负,打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开创了词的诗化新风.至此,词的表现功效得以提高,宋词的革新得以进一步的发展.

对于贺铸而言,正是由于这些词人的共同努力使得北宋中后期的词坛呈现出多元化词风并存共竞的样态,贺铸也因此具有了多种词体创作可以继承借鉴之优势.前文已经说过贺铸词中多情浪子的抒情形象与词为艳科的传统有关,其实也是贺铸呼应传统小令创作的结果.同时,不难发现贺铸也继承了苏轼所开创的 "以诗为词"的诗化新风,在词中借叙写抒情主体卓尔不群的才能表现自己恃才傲物的自信;借抒情主体渴望建立功业、杀敌报国的一腔热情来表达自己的入仕决心;借"香草美人"这一诗的艺术手法来书写自己内心的哀愁,借抒情主体表达林泉之志来表明自己的出世归隐.这些显然都突破了传统词的题材范围和创作手法,在词中倾注了大量的真情实感,脱离了流于形式的花柳媚间,拓展了词境,提升了词品.正是受"以诗为词"的影响,贺铸才借词表现自我内心的自傲与现实处境带来的自伤,才会借词表达传统诗文会展现的仕途生涯中的忠君恋阙与高蹈遗世的矛盾心态,才会借词来抒发内心对妻子感人至深的怀念之情.从词史来看,贺铸无疑是处于承上启下的一个时期,诗余小道的词体本色和以诗为词的词体变革都对贺铸的作词产生影响,可以说贺铸词中抒情形象的矛盾性其实也是词体自身发展演变在词人创作中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