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我

□李群

我是专科护士，一名造口治疗师，负责院内造口、伤口、失禁患者的护理会诊工作。

一天，接近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位小伙子，文质彬彬的，有些着急，还有些支支吾吾的。他问：“您是李群老师吗？”我说：“是啊。”他说：“您要下班了吧？不好意思打扰您，您现在还能会诊吗？不远，就在楼上。麻烦您了。”我说：“要会诊？你的医生和护士长会给我打电话的，不用你来的。”他着急地说：“我马上给我的医生打电话，让他请您。”

电话打通后，主管医生向我介绍：患者是一位女孩子，刚做母亲后不久就发现患了胃癌，并且已经晚期了，手术也没能延缓她的生命，现在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患者术后有一个造口，两个肠漏，造口袋粘贴后还是经常渗漏，非常痛苦。本来我们想明天请您会诊，他爱人听说后就去找您了，想请您尽快会诊，减轻患者的痛苦。

看到小伙子期盼的眼神，我马上收拾好护理箱，随着他去了病房。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包间。推门进去，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扑面而来。屋内非常安静，监护仪闪着红灯，闪着数字，重复走着曲线。输液架上有好几种液体在默默地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病床上，旁边应该是患者的妈妈，眼睛红红的，非常憔悴。

小伙子高兴地跑过去，轻喊着女孩：“快看，我把李老师请来了，你高兴不？这回你就干净了，不是臭宝宝了。”

女孩睁开了眼睛，看着我，这张脸很苍白，但很干净，五官非常精致，看得出，她曾经是一位有文化有教养而且很爱干净的美女。

女孩木木地对我说：“我太臭了，您能帮帮我吗？”我说：“好的，让我看看你的造口吧。”

当我打开被子时，我惊呆了！尽管做造口治疗师多年，这样的情形我还是很少遇到。女孩的四肢都瘦得像麻杆，唯有腹部膨隆巨大，就像马上要临盆一样，我摸了摸她的腹部，异常坚硬，皮肤薄如蝉翼，蓝色的血管爬满了视野，一条刚刚愈合的切口狰狞贯穿在腹部上，切口上下各有一个肠漏，切口一侧还有一个肠造口，三个非常脏的造口袋歪七扭八地躺在肚皮上，造口袋明显有渗漏，屋内特殊气味就是在这里流出的，周围皮肤已经出现红肿破溃。

女孩妈妈眼睛更红了，带着哭腔说：“这孩子爱干净，受不了这个，刚开始我们还擦，但现在又破又肿，再说这皮肤也太薄了，大夫都不敢揭了，怕破了，长上长不上不说，那得多疼啊，可别遭罪了。”

我也迟疑了，抬头问着女孩，说：“那我们还弄吗？”女孩直直地看着我，坚决地说：“弄！”

我熟练地准备着东西，在标尺上写好姓名、床号、住院号、诊断，放好标尺，出于职业习惯，我拿出手机，调好日期，准备拍照留资料，当我对准女孩腹部时，忽然看到一只病号服的袖子出现在镜头里，正好挡住了我要拍的地方。只听女孩喃喃地说：“别拍，太丑了。”女孩和她爱人、妈妈3个人的目光一起盯着我，我想了想，把手机放回兜里。伸手去揭除第一个造口袋。

此时的女孩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曲腿、闭眼、皱眉，两手紧紧攥着身边的两个人。女孩爱人连忙解释说：“李老师，对不起，她都吓怕了，麻烦请您稍微轻一点。”我笑着说：“别紧张，一点都不疼的。”

当第一个造口袋取下时，我问她：“取下来一个了，疼吗？”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手里拿的东西，有点疑惑说：“取下来了？不疼，一点都不疼！”随即，她不再皱眉，睁开眼睛，手也明显松开了。第二个袋子取下了，她的双手已经放在衣服上，并帮我往上拽着。左右看着两个人，说：“真不疼，一点都不疼，李老师真专业！”此时，她身边的两个人也长长地松了口气，妈妈对我的态度也明显缓和了。

清理干净后，我又习惯性地去摸手机，抬头看到女孩正用那枯树枝样的小手挡着那几个狰狞的口子。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我看看几点了。”女孩愣了一下，转而咧嘴笑了，突然说：“谢谢您！李老师。”我也笑笑说：“不客气。”

3个造口袋黏贴好了，我收拾东西，回头看看女孩，她抚摸着每一个造口袋，说：“这才是最专业的，揭得不疼，贴得也好看，3个像站队一样，干干净净，立立整整的，都朝着一个方向，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侧身了，不会漏了。你们说对吧？”她抬头看着两个最爱的人，突然咯咯地笑了，那两个人被她感染了，也笑了。

看到他们的笑脸，我再次拿出手机，女孩的笑容突然在脸上僵住了。我笑着说：“放心吧，不给你照相了，把我的电话和微信给你爱人留下，有什么事，让他告诉我，我就会来帮你的，你多漂亮啊，等你好了，我再给你拍照，一定给你拍得美美哒。”

女孩的嘴角再次扬起，用力地点着头，大声说：“嗯嗯，李老师，太感谢了，你懂我！”话末语气有些哽咽了，我看到两滴清泪在她眼角滑落。

几天后，我在会诊的路上收到她爱人的短信，他说：“李老师，我爱人昨天已经走了，没遭什么罪，走得很安详。我们全家人都很感谢您，您不仅用专业技术赶走了我们身边特殊的味道，还帮我们驱散了压在心内的阴霾，更主要的是您让我们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还能听到她开心的笑声。”

我紧紧地攥着手机，心很疼，忽然想起女孩最后说的话——你懂我。

懂，我真的懂她吗？反思一下，她就是想干干净净的，不残留任何污秽，不留任何痛苦，把自己的最美好的一切留在这个世界上。可我多惭愧啊，如果我懂她或早点懂她，就不会几次拿起手机吓到她了。

没有留下这个资料的照片，真的很遗憾，但我并没有后悔，她让我懂得我们作为医护人员应该给予他们的不仅仅是精湛的医疗技术，还要用心去读懂他们所思所想，尊重生命，帮助他们华丽转身，不留遗憾，让生命“走”得更有尊严。“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真的好美！真的好难！

我抬起头，看到天边飘过一片云，那云像极了女孩的笑脸，我习惯拿起手机，对准那朵美丽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