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毓黻东北史研究中的日本因素与学术诉求
2020-03-03贾红霞
贾 红 霞
金毓黻在东北史领域的成就为学界公认,黄侃称其“斯乃东序之秘宝,匪独勃海之骏雄也”。①金毓黻:《静晤室日记》,辽沈书社,1993 年,第1964 页。吴廷燮评价其“今中夏言东北故实者莫之或先”。②吴廷燮:《静晤室日记叙》,见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 页。金景芳认为他“堪称北方史坛巨擘,海内学界之第一流”。③金景芳:《金毓黻传略》,《社会科学战线》1986 年第2 期。目前学界关于金毓黻的东北学研究多集中论述其代表作《东北通史》《渤海国志长编》《辽海丛书》的文献价值,④如孙玉良:《金毓黻先生撰写〈渤海国志长编〉的始末》,《社会科学战线》1988 年第4 期;张志军:《金毓黻与〈辽海丛书〉》,《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3 年第4 期;王夏刚:《论抗战时期的中国东北史研究》,《大连大学学报》2005 年第5 期;朱慈恩:《金毓黻与〈东北通史〉》,《兰州学刊》2008 年第11 期;霍明琨:《东北史坛巨擘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研究》,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3 年等。日本学者毛利英介的《满洲史与东北史之间:以〈静晤室日记〉日记所见稻叶岩吉与金毓黻的关系为视角》与本文关系密切,但该文重在勾勒二人交往,且流露出日本残留的东亚殖民色彩。如他称“对金毓黻来说,乡土东北曾经是与中国本土性质不同的地方”,在认同东北独立于中国本土的立场方面,金毓黻与“以稻叶为首的日本学者可以说有相通之处”,这些观点都有失偏颇,载《关西大学东西研究所纪要》,2015 年第48 期。对金氏在民族危机下为赓续东北文化所做的贡献缺乏系统研究,其东北史研究中的日本影响因素也有待挖掘。本文力图呈现近代学者在外部刺激下推动本国学术前行的心态与抉择,为近代学术史书写提供一例生动的个案。
一、刺激:初步接触满洲学
1887 年,金毓黻出生于辽宁省辽阳城北。彼时的东北,正处于危险的前夜。1890 年,凭借明治维新跻身亚洲第一强国的日本,出台了以侵略和经营朝鲜、满洲、蒙古为主要内容的大陆政策,逐步蚕食朝鲜,觊觎东北,以肆吞并中国。以文化侵略为先声,日本在日俄战争(1905)后,设立南满株式会社和关东厅两大机构发展满洲学,代表人物有那珂通世、内藤湖南、白鸟库吉等。他们积极从事满蒙文化研究,形成一系列调查报告和研究成果,不仅专注个人学术发展,还培养了大批满洲学家。反观国内,光绪以来,仅有曹廷杰《东三省舆图说》《东北边防纪要》,吴廷燮《东三省沿革表》及魏声和《吉林地理纪要》等地理研究。相较于日本,显得零星琐碎。日本对东北的研究,带有鲜明的政治意图。冯家昇曾言:“中日战前有‘朝鲜学’,朝鲜以灭;日俄战前有‘满鲜学’,辽省以陷;‘九一八’以前有‘满蒙学’,四省以亡。”⑤冯家昇:《日人对于我东北的研究近状》,《禹贡半月刊》1936 年第6 期。
1916 年,金毓黻从北京大学国学系毕业后,一直居住在东北,初时在学校担任教职,后学而优则仕,从1917 年任奉天省议会秘书起,逐步升迁,至1931 年官至辽宁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金毓黻师从黄侃,本专攻文字学。1923—1924 年,他在吉林任职期间,同事景武平常和他谈论东北地理,并将其兄景方昶未刊书稿《东北舆地释略》见示。①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同一时期,1923 年11 月30 日,金毓黻看到启蒙恩师白永贞的《辽阳乡土志》,思及同乡谷效岚也曾撰就县志稿本,但二书疏漏舛误之处颇多,于是想“博考载籍,参以永师、谷君之作,旁搜日人考察东三省诸书,不立门类,不拘体例,衍为长编,以备修县志者之采择,蓄志为此,已非一日。”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这也是金毓黻首次在日记中提到日本满洲学,虽然长编未着手进行,但金毓黻已经意识到要写出详实完备的东北史志,必须参考日本的研究成果,说明此时的他已经初步认识到日本满洲学的价值。乡邦同仁对东北舆地的孜孜以求,日本满洲学的盛名,无疑给金毓黻带来极大的震撼。出于这样的学术与地域感知,他开始转移学术志向,以研究东北为己任。
1925 年11 月7 日,金毓黻收到地理学家白眉初的《满洲三省志》,当即指出书名的不妥,建议更名为《东三省志》或《奉吉黑三省志》,“满洲之称为日人所命,盖以比于朝鲜,认为中国藩属,以肆吞併之地步。若在我国,三省久有定名,时王之制,不宜妄改。即从古称,宜曰辽东,何为以部落之名加诸行省,贻笑方家,授隙外人,非著书之本,白氏何不之思耶!”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满洲实是部族之称,而非地名。日本别有居心,以满洲指代东北,意在将其与汉族为主的中原分别开来。随着日本满洲学的不断发达,这一影响越来越大,国人潜移默化,也开始使用“满洲”来称呼东北。白眉初是近代地理学的开拓者,1924—1927 年出版的《中华民国省区全志》是旧志向新志过渡的重要作品。梁启超称其“有裨当世之治地理学者,厥功可以知也”。④梁启超:《梁任公先生序文》,白眉初:《中华民国省区全志》第五编《鄂湘赣三省志》,北平师范大学史地系,1927年,第1页。金毓黻见到的《满洲三省志》即为此书的东三省部分。连颇负盛名的全国省志都以“满洲”称呼“东北”,可见其流毒甚广,无疑加重了金毓黻对日本满洲学积是成非的忧虑。
为编纂《辽东文献征略》,金毓黻多次前往满铁奉天图书馆查阅资料。该馆为日本南满株式会社修建,内藏大量日文书籍。1926 年9 月25 日,他提到馆内收藏数百种各省通志及府厅州县志书,“尤可贵者,一为抄本《全辽志》,一为内府写本《国史文苑传》。”《全辽志》,明嘉靖四十三年所修,中国久无流传,为海内孤本。“又朝鲜史籍数种,馆中皆有,亦为余求而不得者。”目睹数量如此繁多的东北文献,金氏不由得感叹:“有心哉,彼邦之士!余等对之有愧色。”⑤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第二次前往时,金毓黻发现馆内所藏鸟山喜一《渤海史考》极佳,如获至宝,认为此书“引证博洽一也;身履其地二也;断制允当三也”,⑥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虽间有疏漏,但所论渤海五京所在位置可取之处甚多,于是托人翻译。翻译完成后,金毓黻还为其作弁言,称鸟山喜一“以异邦人考中土事而详赡若此,弥可宝也。余旅食渤海旧壤,将及十年,亦尝考览旧籍,证以见闻,不无分寸之得,或为前人所未详,久思比次旧书,命曰《渤海国志长编》。”⑦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金氏虽早有撰写《长编》的想法,但日人丰富的研究成果切实地让其感受到他人登堂入室的危机。自此,他在日记中搜求考证渤海史料的记载逐渐增多。
1927 年7 月,金毓黻《辽东文献征略》出版。此书立郡邑、山川、金石、人物、典籍、杂录诸门,凡所录,必经考证,是第一部较为系统辑录东北文献的著作。凭借此书,金毓黻在东北研究领域崭露头角,袁金铠称己“考订不如金静庵”,⑧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金梁赠诗“辽东多诗人,而少实学士。致用惟兼经,一代有金子(博学精勤,为东北第一)”,⑨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肯定了他考证东北史地的扎实功力。在书中,金毓黻引用了日本稻叶君山的《清朝全史》《〈辽东志〉解题》和林泰辅的《朝鲜通史》。金毓黻在参考《清朝全史》时,对此书多有赞赏:“著者之取材不仅得之于游历,其所引用之书籍,为吾国人向未寓目者不啻数十种之多。如日本传抄本太祖、太宗、世祖三朝《实录》也,《全辽志》也,朝鲜人所著之古史之册档也,皆足以令人惊异。”⑩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相比之下,金毓黻感叹:“特以异国人优为之,而生于是邦之人反不措意,此事是亦可耻之事,贤哲之士曷不奋起图之?”⑪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440 页,第977 页,第1415 页,第1751 页,第2040 页,第2174 页,第2016 页,第2619 页,第1778 页,第1869 页。无独有偶,稻叶君山《清朝全史》风行国内,萧一山也大受刺激,称“国人不自著书,而假手外人,真吾国学术界之耻也!”⑫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下讲稿辨论集》序言,中华印书局,1934年,第1页。于是毅然编纂《清代通史》。面对日本满洲学的优越与步步侵逼,金毓黻痛心疾首,巨大反差带来的文化压迫,成为他规划学术方向的无形推力。
此后,金毓黻开始大量购买阅读日本的满蒙研究书籍。1928 年9 月,“购日本人著研究满蒙书籍十余种”;①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1929 年1 月21 日,托人寄来在东京所购书籍多种,内有高丽官修正史《三国史记》、稻叶君山的《满洲发达史》《朝鲜文化史研究》、内藤湖南主编《满蒙丛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印行的《满洲朝鲜历史地理研究报告》、松本雋的《东蒙古的真相》、日本所藏清康熙年间纂修的珍本《大清三朝事略》以及石田干之助与岩井大慧所编的《东洋历史参考图谱》等;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1930 年12 月3 日,“购箭内亘《蒙古史研究》”;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12 月14 日,阅考古学家鸟居龙藏的《满蒙的探查》;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1931 年1 月14 日,阅岩间德也《元张百户墓碑考》,“颇饶兴趣”。⑤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这些书籍大多是日本满洲学的经典著作,少量为日本所刊有关东北的珍稀文献,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细心研读之下,金毓黻对日本满洲学的研究内容和方法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经过观察,金毓黻发现日本满洲学之所以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得益于分组研讨、集体协作的学术组织形式,于是他号召东北同仁成立东北学社。1926年10 月17 日,金毓黻应中日教育界联欢会邀请,演讲《研究东北文献之重要及其方法》。他指出国内详于中原而略于边省,导致东北史地语焉不详,踳驳互见。出于爱乡、证史之心,东北学人有义务进行研究。在讲稿的最后,金毓黻呼吁:“日本人士因研究朝鲜古史,曾在汉京组一朝鲜研究会,发刊书籍多种,皆极有价值,近年又在大连组织满蒙文化协会,所得之成绩,亦复甚佳。外人且如此,吾人岂可甘居人后乎?”⑥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号召集合同道中人对东北进行更深入系统的研究。1929 年10 月,金毓黻将此想法付诸行动,正式提议成立东北史地学术团体,获得东北学人一致认可。学社于次年1 月正式成立,举行例会一次,讲演讨论学术事宜,发行会刊《东北丛刊》(后更名为《东北丛镌》),刊载了大量东北史研究论著,在推进东北学,形成一定规模的地方文化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
1930 年5 月,金毓黻在日记中袒露:“余近年所揭橥者为东北学,亦可称曰辽学,以此求异于人,即所以求自立于斯世。”⑦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这一时期,他通过阅读了解到日本满洲学的发达,对学术落于外人深感愧疚与焦虑,在“他者”的刺激下,逐渐对东北学的学科概念、研究范围、方法、文献资料有了更为清晰的界定,并且建立近代意义上的学术团体,取得了东北史研究的初步发展。
二、沉潜:伪满期间深受影响
1931 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落入日本之手。日本在东北扶植溥仪建立伪满洲国。为寻求满洲独立的合法性,大批日本学者被征调前往东北,由官方组织的研究所、学会、刊物纷纷涌现,自此,日本满洲学进入繁荣阶段。金毓黻身为政府高官被监视囚禁,12 月底,得省长臧世毅保释重获自由,但被强行摊派任奉天省政府参事官一职。为逃离政事,他只得接受伪满奉天图书馆副馆长、“日满文化协会”理事兼《满洲学报》主编等文化职位,将所有精力放在东北学的研究上。
借此平台,金毓黻频繁与日本学者往来,既行问道切磋之实,也有借学术庇护之意。1931年4月11日,身在东京的稻叶君山就曾通过黄炎培向金毓黻表达过仰慕之情。1932年7月11日,稻叶君山正式登门拜访金毓黻,探讨东北学术。他告诉金毓黻其师内藤湖南曾言“研究辽东史实,宜先从朝鲜入手。盖中国史书关于辽东事之记载甚略,而朝鲜以近在咫尺,往日朝聘往来,殆无虚日,彼邦悉记载之。在辽东不能得者,在朝鲜则往往得之,在辽东所得而定其究竟者,在朝鲜则得其旁证焉”,自己十余年来依此指示,多有所获。此外,稻叶君山还向金毓黻提到朝鲜咸镜道北青附近发现了渤海古城,中有女真字摩崖,判定渤海五京之南京南海府当在是处。金毓黻欣喜道:“此渤海史料之有资于余者也”,⑧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170 页,第2231—2232 页,第2520 页,第2522 页,第2535 页,第1765 页,第2447 页,第2839 页。但由于缺乏更为直接的证据,金毓黻最终在书中认定北青与镜城湾、钟城府均有可能是渤海南京南海府的故址所在地。⑨金毓黻:《渤海国志长编》卷十四《地理考》,《社会科学战线》杂志社,1982 年,第294—295 页。20 世纪80 年代,随着朝鲜学者在咸镜南北道的东海岸一带发掘调查了多处渤海时期的城址、墓群、寺院、陶窑等遗迹,越来越多的考古学证据倾向渤海南京南海府故址的“北青说”。参见韩亚男:《渤海国南京南海府故址“北青说”再探讨——以青海土城一带的考古发现为中心》,《边疆考古研究》2015 年第1 期。不久,稻叶君山为金毓黻寄来所求《东国通鉴》《海东绎史》两部朝鲜汉文书籍,金氏回赠《东北丛刊》,内多金氏考释东北史地之作,并向稻叶君山索求《青丘学丛》所载渤海史料。①②③④⑥⑦⑧⑨⑩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多次交谈后,金毓黻颇为触动,10 月15 日动身前往朝鲜七日,购书若干,特撰《朝鲜访书记》。11 月23 日,稻叶君山为金毓黻抄录《弘法大师为藤大使致渤海王子书》,此金氏“觅之数月未能得,询之日本诸博士,亦无人知之者”。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12 月14 日,稻叶君山又向金毓黻寄赠高丽集唐太宗书拓片,索要《崔源墓志》《张行愿墓志》,金氏如愿回赠。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这一时期,金毓黻与稻叶君山关系最为密切,二人酬酢赠诗,分享治学经验与珍稀史料,呈现出学术超越国家敌对立场的特殊状态,这也是金毓黻在不得已的形势下刻意淡忘对方政治立场的结果。事实证明,纯学术的相处之道不仅保全了金氏的民族气节,缓和他的生存境遇,还对他的学术研究助益甚多。
稻叶君山与金毓黻交游畅谈之际总是屡屡称引其师内藤湖南,这也让金毓黻对这位日本汉学执牛耳者心生敬仰。1933 年10 月,内藤湖南自东京而来,赠送金毓黻旅顺鸿胪井刻石、丸都纪功碑搨印本及诗一首。他告诉金毓黻日本旧存《皇明经世文编》内多辽东事迹,其内容、材料胜于《筹辽硕画》;杨芷勤《雪屐寻碑录》已成,尚未刊刻,近已移钞一部;崇谟阁藏有清初与朝鲜国王往来书及奏疏稿,罗振玉《史料丛刊》虽收入,但有脱漏;加圈点的《满文老档》原有七十余册,二十年前曾用摄影法摄出,此亦应用原稿影印,并嘱金毓黻作《辽海寻碑录》。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内藤湖南多次来中国搜集满蒙文档案、史料,所拍摄的《满文老档》,直接促进了日本满洲史研究的建立和发展。金毓黻经他提醒,将满文进士文华译《满文老档》共四函二十余册整理保存,至1944 年正式出版。⑤参见文华译,金毓黻校录:《盛京崇谟阁满文老档译本》,《东北文献丛书》,三台东北大学石印,1944 年。虽然金毓黻未能将辽东之碑汇集成册,但日记中载有大量辽碑考证,所提其他线索,亦启发甚大。内藤湖南还就日本满洲文化事业的研究与资料印行计划进行演讲。⑥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金毓黻很感兴趣,将主要内容记录下来,便于掌握日本满洲学的最新研究内容与动向。
除二人外,金毓黻与其他日本学者的往来,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他的东北史研究。1933 年3 月7日,泷川政次郎谓《朝野佥载》中有渤海史料,为金毓黻提供线索。同日,金毓黻致信鸟山喜一,言及近来考得渤海王大玮瑎在玄锡及大諲 世系之间,故向来认定渤海国十四代应为十五代,订正了鸟山喜一对渤海世系的错漏。⑦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6 月,金毓黻应东亚考古学会小林胖生、池内宏之邀,前往东京城发掘渤海上京龙泉府遗迹。此行共用十四天,发掘了渤海王故宫第一、第二殿基,考察了渤海旧寺、白庙子、三陵坟、土城子等地。⑧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金毓黻将考古所获龙泉府实测图、渤海王故宫发现的刻字瓦当等,载于所撰《渤海国志长编》余录中。8 月30 日,羽田亨托人送来《续群书类从》,中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所载渤海僧人入唐寻日本僧灵仙一事,为金毓黻遍寻不得。⑨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1935 年10 月,金毓黻与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竹岛卓一、斋藤菊太郎等共同发掘了位于吉林辑安的高句丽下羊鱼头古墓(冉牟墓)、将军坟、太王陵、好太王碑、国内城、丸都山城等。⑩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846 页,第2902 页,第2916 页,第3164—3167 页,第3170—3172 页,第3004 页,第3068—3095 页,第2859 页,第3692—3704 页。通过实地与文献互证,金毓黻得出山城子即丸都山城,太王陵乃高句丽好太王陵墓等学界争论焦点的结论,所获文字砖、铜印等古物,对高句丽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与九一八事变前仅通过文本学习不同,伪满时期的金毓黻,直接请益于日本一流的满洲学者,在研究方法的多元与资料的搜集方面受益匪浅,其学术造诣也日益精深。他在担任奉天图书馆副馆长期间,主持印行了《辽陵石刻集录》(1934),该书辑录了辽庆陵出土的哀册文拓本以及罗振玉、罗福成等人对哀册中契丹字的释读文章,是关于当代绝学契丹文字研究的首次重要突破,在序文中金毓黻正式提出庆陵哀册的契丹文字是契丹小字的重要论断。此外,金毓黻还出版了两部重要的东北史地著作,《渤海国志长编》(1934)和《辽海丛书》(1934—1936)。渤海史是日本满洲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代表人物白鸟库吉、池内宏、松井、津田左右吉等。他们通过将渤海国划入满洲的范畴,证明渤海是日本的属国,进而为满洲与日本的密切联系寻求历史依据。金毓黻在《渤海国志长编》世纪、族俗考中细致爬梳了渤海朝见唐一百三十二次、梁五次、后唐六次的史实,有力论证了渤海国是中国属国这一既定事实。金毓黻指出,渤海“立国二百余年间,事唐最谨,或岁一遣使,或一岁数朝,一行多至百余人,每朝必贡土物”,然渤海与日本往来,“使臣即同胡贾之长,名为朝聘,实为交易也”。①金毓黻:《渤海国志长编》卷十七《食货考》,第398 页。是书参考的资料除了本国所见86 种,还包括朝鲜文献13 种、日本文献39 种,可谓征引宏富,考辩精详。稻叶君山称赞它“简直达到了没有遗憾的程度,令人敬服。”②稻叶岩吉:《读金静庵〈渤海国志长编〉》,庞宝庆译,载梁启政、张韬主编:《金毓黻研究文集》,吉林教育音像出版社,2008年,第341 页。顾颉刚也高度评价:“《渤海国志长编》的出版,对于渤海国族的研究,可说已登峰造极。”③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97 页。《辽海丛书》搜集东北史地、乡贤著述83 种,377 卷。丛书有遵循稻叶君山建议前往朝鲜访书所得,如柳得恭《滦阳录》《燕台再游录》,佚名《沈馆录》;有日本静嘉堂文库所见海内孤本,如陈襄《使辽语录》,田汝成《辽纪》;有据日本影印本覆校的张楚金《翰苑》;有稻叶君山所借宣若海《沈阳日记》,内藤湖南珍藏的杨芷勤《雪屐寻碑录》及《沈阳日记状启》,京城大学教授藤冢邻提供的《凤城琐录》等珍本。它不仅较内藤湖南《满蒙丛书》所收东北文献多出十倍以上,还补充了内藤未收东北乡贤文征的缺憾。金毓黻对东北文献搜残存佚,既精且博,裨益东北学研究甚多。
1934年5月,金毓黻母亲去世,1936年《辽海丛书》刊刻完结。自此金毓黻再无牵挂,以留学日本为由,施计摆脱监视来到上海。1937年1月1日,金毓黻在日记中直书民国纪年,大有扬眉吐气之感,“今日之棲身白下,即为居无所顾忌之地,以发抒胸中之所欲言耳,岂有他哉!”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3953 页。此前,金毓黻格于时局,不能直接在学术上回应日本满洲学的歪曲。但他从未投诚日本,甘愿效力伪满,否则何必冒着生命危险从安全的满洲逃往条件艰苦、随时将要爆发战争的内地。在重庆大后方时,中央大学学生传言“金先生当过汉奸,所以不敢在人面前抬头”,实情乃金毓黻颈部有疾,不方便抬头。⑤刘静坤:《金毓黻终不抬头?》,载顾国华编:《文坛杂忆》全编四,上海书店,2015 年,第26 页。一向看重民族气节,在抗战胜利北大复员工作中甚至坚决拒聘伪北大教员的傅斯年,⑥邓广铭:《忆师长傅斯年》,载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山东文史集粹》文化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 年,第581 页。却与逃离伪满后的金毓黻私交甚笃,而此前二人并无交集,足以证明有心之人并不会相信这样的耳食之论。伪满时期,金毓黻凭借同日本学者搭建的关系网络,不仅得以迅速掌握日本满洲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而且囊获众多珍稀史料,这是国内研治东北史地同仁无法具备的优越条件。正因如此,他才能突破东北地理考释,在渤海史、东北文献整理方面取得丰硕成果,为其后构建本土东北学奠定深厚基础。
三、争锋:构建本土东北学
金毓黻刚到上海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战事复起。1938 年1 月4 日,伴随着大量知识分子和高校的内迁,金毓黻来到四川,执教于中央大学与东北大学。此时的金毓黻,再次经历违难沦亡的命运。他将积郁已久的家国情怀诉诸笔端,开始直接与日本满洲学争锋。
东北向无通史编纂。虽然九一八事变后,傅斯年就撰写了《东北史纲》第一册。此书在宣誓东北主权方面有重要作用,但傅斯年并非东北史研究专家,仅成一册且成书仓促,很难称得上是一部有分量的东北通史。1941 年9 月,金毓黻《东北通史》上编的出版便弥补了傅书的缺憾。该书共六卷,四十章,三十余万言,是首部东北通史著作,具有重要的学术地位,但由于下编资料随劫火俱丧,因此只写到元末。关于编纂此书的缘由,《东北通史》引言部分有详细陈说:
今日有一奇异之现象,即研究东北史之重心,不在吾国,而在日本,是也。姑无论其用意若何,所述有无牵强附会,而其搜材之富,立说之繁,著书之多,亦足令人惊叹。试检其国谈东洋史之专籍,十册之中,必有一册属于东北,论东方学术之杂志,十篇之中,必有一篇属于东北,总其部居,校其篇目,林林总总,几于更仆难数。世界各国学者,凡欲研究东洋史,东方学术,或进而研究吾国东北史,必取日本之著作为基本材料,断然无疑。以乙国人,叙甲国事,其观察之不密,判断之不公,本不待论。重以牵强附会,别有用意,入主出奴,积非成是,世界学者读之,应作如何感想。是其影响之巨,贻患之深,岂待今日而后见。⑦金毓黻:《东北通史》卷首,五十年代出版社,1943 年,第2 页。
“学术性”与“侵略性”并存是日本满洲学的显著特征。日本对东北的研究从一开始就带有浓厚的军国主义侵略色彩,他们在一些诸如地域归属、民族称谓、政区沿革等问题上歪曲事实,公开为分裂东北、经营满洲的计划张目。白鸟库吉认为满洲处于“间空地”状态,是满族、蒙古族、汉族争霸之地,不属于任何国家,并声称:“研究满洲的过去和现在,而后才能定夺日本的百年大计。”①白鸟库吉:《满洲问题与支那的将来》,《中央公论》1912 年27 卷第6 期。20 世纪二十年代,矢野仁一接连在《外交时报》上发表《中国在边境无主权论》《日本在满蒙的正当地位》《满蒙藏非支那本土论》等文章,宣扬中国没有国境,从未真正在边境拥有主权,因此满洲、蒙古、西域就不是中国领土。这些观点并非仅作为政治口号存在,而是已经成为研究满洲的指导思想,渗透在学术著作中,其中歪曲历史,入主出奴之处逐渐为人接受,长此以往,必将贻患无穷。我国忽视东北史研究,也给日本可乘之机。金毓黻针锋相对,直指弊病,以为只有加紧东北史研究,方能改变此“奇异之现象”。
《东北通史》一书主要借鉴了稻叶君山的《满洲发达史》、傅斯年的《东北史纲》,但在写作旨趣上认同后者。稻叶君山的《满洲发达史》考证东北地理、史实、制度有独到之处。金毓黻在东北时,曾让杨成能将其翻译发表于《东北丛刊》上,以为“虽用意别有所在,而其可取之资料甚多,正可取为渔猎之资,何可废也!余主译此书,盖以取人之长,益我之短。”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2391 页。译本辗转多地已经丢失,但金氏来到四川后又意外从同乡卞宗孟那里获赠。金毓黻在《东北通史》中多次引用是书,如阐述东北出土货币、“真番郡”位置、渤海与日本往来史事时。但此书流露出的帝国主义殖民倾向,却是金毓黻重点批驳的。稻叶君山将满洲视为独立的政治文化版图,认为它与中国、蒙古、日本、朝鲜的地位平等,这就为分离满洲提供了历史依据。在书中,他刻意淡化中原王朝对东北民族的影响,提出“朝鲜与满蒙不可分离”,并且以近代殖民言论声称满洲、朝鲜、蒙古、日本在历史上受到中国大陆压迫,日本之所以发达,在于能从中国势力的压迫下“激奋而出”,③稻叶君山:《满洲发达史》,杨成能译,萃文斋书店,1940 年,第228 页。暗示东北也应摆脱中国的控制。稻叶君山将满洲视为单独的民族,通过强调民族独立性而达到政治分割的目的。金毓黻则创造性地提出“东北四大族系说”,将复杂的东北民族划分为汉族、肃慎、扶余、东胡四个族系,第一次将东北族系演变融合的脉络梳理得十分清晰。稻叶君山将燕人视为开拓辽东的最早一批汉人,金毓黻采用傅斯年的观点,引用安特生、清野谦次的考古报告,证明东北早在史前就已有汉族栖息。针对日本学者鼓吹满洲、蒙古为独立民族理应拥有自决权,他引用梁启超“一民族可分为两国以上之国民,而一国民也可含两族以上之民族”的观点,认为“东北民族之在古代,则有汉族、肃慎族、扶余族、东胡族之分,在近代,则有汉族、满族、蒙古族之分。然其同为构成中华民族之一分子,则任何人不能有异议者,以一国民可含两族以上之民族也。”④金毓黻:《东北通史》,第28 页。金毓黻还多次引用日本满洲学研究成果。如津田左右吉的《安东都护考》《室韦考》,池内宏的《夫余考》,箭内亘的《元朝制度考》《蒙古史研究》,岩井大慧的《蒲鲜万奴国号考》……或引申赞同,或纠正讹误,反映了他客观汲取满洲学成果以为己用的治史态度。从文献的整理稽考到通史的擘画践行,金毓黻的东北学不断完善,建构了属于本土的东北学理论框架和知识体系,在一些重要的诸如民族理论、地理划分等问题上,发出了与日本满洲学截然不同的声音。
抗战时期,金毓黻意识到学者不应只在书斋著说立说,还需团体合作,凝聚东北学研究力量,与日本满洲学相颃颉。为此,他入主东北大学,主持东大文科研究所,发行东北专书8 种,其中金氏撰有《东北通史》《辽海书征》《东北古印钩沉》《盛京崇谟阁满文老档译本》《东北文献零拾》5 种,除前述《东北通史》外,多为东北资料考辨汇辑。另3 种分别为所内合著的《东北要览》、研究生张亮采的《补辽史交聘表》、研究生王惠民的《新东北指南》。其中《东北要览》关于伪满的资料尤为难得,多由沦陷区搜求而来,还有东北流人的亲身见闻,较为真实地还原了东北人民在伪满洲国统治下的政治、经济、社会及文化状况。此外,金毓黻还创办了《东北集刊》,以研究东北为主,所载金毓黻《肃慎挹娄勿吉三系语义考》《清代统治东北之二重体系》《辽部族考》、陈述《头下释义》《刘敞使北诗笺证》、萧一山《清代东北之屯垦与移民》、陶元珍《辽东公孙氏事迹杂考》等论作,多为相关领域填补空白之作。为使社会民众了解东北并增强民族认同,金毓黻于1944 年间共举办三次东北文物展览会,规模最大的一次在1944 年10 月9 日至12 日的重庆。期间参观者络绎不绝,“多达两三千人,中央各院、部的长官及朝野名流学者多来入览,而留心研究东北之士,多流连室内展阅不忍离去”。①东北大学史志编研室编:《东北大学校志》第1 卷(下),东北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1190 页。金毓黻在接受采访时称:“日本治朝鲜史的稻叶岩吉和内藤虎次郎都先后死去。最歪曲的矢野仁一和文教部的岩间德也把教科书改了。这十几年来,敌人对东北的史地资料发掘一天比一天多了,他们已有不少成绩。但是研究来研究去,并未能达到他们割裂东北的目的。”②《东北文物展闭幕》,《大公报》(重庆版)1944 年10 月13 日,第3 版。这正是以他为首的东北学者长期坚持研究的结果。
结 语
20 世纪20 年代,陈垣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及:“现在中外学者谈汉学,不是说巴黎如何,就是说日本如何,没有提中国的,我们应当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③郑天挺:《五十自述》,载《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28 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8 页。这一思想在当时颇具代表性。王钟翰回忆恩师洪业曾说过“要把汉学中心抢回中国北京来”,“辅仁大学陈援庵(垣)和东北大学金静庵(毓黻)等先生均有同感。我受洪师和这些先生的影响,选择清史作为专攻方向,即由于此。”④王钟翰:《我为什么专攻清史与满族史》,《文史知识》1996 年第12 期。近代中国学人一直在外部的阴影下寻求自我的突破与发展,民族危机的刺激与文化落后的焦虑,成为学术发展的内在驱动力,形塑着学术研究的重心与走向。金毓黻与日本满洲学的关系,从初步了解、深受影响再到与之争锋,不啻为近代学术历程的真实写照。金毓黻多次表达对日本学者研究方法与治学精神的赞赏,不断陶铸吸收,对其资料尽量占有,同时鞭策自己不落人后。当然也应该看到,这种颇具紧张感的学术竞争在推动金毓黻学术研究的同时也存在负面效应,即他关注的往往是对方所重点关注的政治、史地领域,难免有为彼所牵之嫌。而且为与其争夺学术领地,也有成书过速稍显粗糙的瑕疵,⑤谭其骧评介《渤海国志长编》时,一方面肯定“此为近代史学界中罕见之伟著也”,同时指出“作者以一人之力,费时不过三年,成此三十余万言巨著,疏漏之处,究属难免。”观其胪列,颇中肯綮。见《〈渤海国志长编〉评校》,《燕京学报》1937年第22期。甚至存在牵强附会,现实意图超越学术本身的地方。⑥如金毓黻颇疑东北最古老之“肃慎族当起于山东半岛”,在有史以前移居东北,进而推论肃慎族由汉族蜕化,明显可见为现实服务的宗旨,现已不为学界所取。见《东北通史》,第52—53 页。金毓黻借用东北史书写这一行为,完成了自我与地域、学术与时代的紧密互动,并且实际参与到中华民族建构的过程中去。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金毓黻的东北史研究寄寓着发展本国史学的强烈诉求,可以看作民国时期“夺回汉学中心”这场声势浩大运动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