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上半期清学研究缘何引发关注探析
2020-03-03刘海静
刘 海 静
时间回到20 世纪之交,不论是旧学根底深厚的学者还是新进学人,往往喜谈清学。参与者多是近代一流学者,如章太炎、刘师培、邓实、王国维、皮锡瑞、梁启超、胡适、傅斯年、顾颉刚、钱穆、柳诒徵等。清学为什么如此吸引众人?不少学者注意到了这一问题。朱维铮指出从20 世纪初清代学术史便吸引一代学者注意,李学勤讲研究20 世纪上半叶学术,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对清代学术的理解,桑兵谈到近代学人往往好谈清代学术。①参见朱维铮《求索真文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第5 页;李学勤《谈清代学术的几个问题》,《中华读书报》2001 年8月15 日;桑兵《近代学术的清学纠结》,《中山大学学报》2010 年第6 期。只是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却很少有人探究。李帆讲到20 世纪前后学术史的勃兴是外在环境的变化和学术发展的内在逻辑必然,“特别是总结清代的学术史,为学术转型提供借鉴,提供发展的方向”。②李帆:《学术史的若干省思》,《历史教学问题》2013 年第4 期,第55 页。这一分析为本研究提供了思路,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促使近代学者热衷于清学研究?在学术与政治、破坏与重建等多重的两难困窘中什么原因致使清学被关注?在持续不断的中外新旧论争中,近代学者是否出于意气、争胜而从事于清学的研究?这些问题的回答,有益于更清晰的了解近代学术史上清学研究兴盛的原因与全貌,也对研究当今学术热有所裨益。基于此,笔者试图以近代学者为本位来分析清学研究在近代吸引众学者的原因。
一、客观原因:中国学术文化的惯性使然
近代学者从事于清学的研究梳理,是中国学术文化自觉性的表现。李帆在谈近些年来学术史成为学界的一个热点时指出:“世纪之交,借学术史的研究,‘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反思和检讨走过的路,以使中国学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成熟地走向未来,不失为一种非常好的思路和做法。”③李帆:《中国近代学术史研究的若干思考》,《史学史研究》2007 年第3 期,第14 页。同时引入近代学者(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等人)对清学的关注来类比。确如李帆所言,20 世纪前后的中国社会被迫转型,传统学术面临很多困难,而学术史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审正旧疑,详开新制”,即在梳理过程中反思前段学术的利弊得失,通过评判和扬弃,为学术的变革创新创造条件。所以是时候总结中国自身的学术发展,特别是总结清学,为学术转型指明方向创造条件。而这一切是由中国文化自觉性决定的,即传统社会有自觉对前一阶段学术进行梳理总结的传统。从《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到《史记·儒林传》《汉书·艺文志》,再到黄宗羲的《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无论是官方还是私人著述,都对我国各个历史阶段的学术进行了不间断的回顾总结,从而使得中国传统学术发展演变脉络十分清晰呈现出来。
到20 世纪前后,在西学影响下对清学的梳理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向:一种是采用西学研究清代学术,如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近世之学术》、章太炎《訄书·清儒》;一种是从“卫道”立场来梳理清学,如黄嗣东《道学渊源录》、徐世昌《清儒学案》。不管时人采取怎样的学术取向来梳理清学,都表明一点,从传统学术开始瓦解之时,它自身的历史也开始被书写。此时学术“最明显的一个表征,便是许多时人动辄以‘近三百年’、‘三百年来’的称谓来表述刚刚过去的昨天。不论表述者自觉不自觉,时人有意无意间已感到思想学术等‘世风’到了该做总结的时候了。”①罗志田:《道咸新学与清代学术史研究》,《四川大学学报》2006 年第5 期,第5 页。
正是因为中国学术文化的自觉性,也就决定了时人思维惯性,即到了该对清代思想学术做总结的时候。所以近代学者对清学的梳理自章太炎的《訄书·清儒》起,就拉开了序幕。从梁启超《近世之学术》到刘师培《近代汉学变迁论》、皮锡瑞《经学历史·经学复兴时代》、邓实《国学今论》,再到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和《清儒学案序》,以及王国维、胡适、柳诒徵、冯友兰、顾颉刚、傅斯年等近代这批学者相继都对清学进行整理。他们的研究不仅仅是为了阐明清学的发展脉络,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希望通过对明清以来中国学术思想流变进行系统的梳理,总结清学的得失利弊,通过评判扬弃,为学术的变革、为振兴中国学术创造条件。也正是在辨章学术之中,为“详开新制”“另开新篇”找到出路。
相较于传统,近代学者以理性的认知来对待西学和清学。即以客观态度来评价传统学术,汲取西学有益成分来研究中学(清学),为实现学术近代转型而努力。要输入科学,舍弃中学不行,全盘西化不行,将新旧学术对立也不行。也正是基于这种理性认知,在谈中西学说时章太炎说“凡事不可弃己所长,也不可攘人之善”,②章太炎:《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教育今语杂志》第3 期,1910 年5 月。王国维指出“当破中外之见”,③王国维:《论今年之学术界》,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3),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年,第39 页。梁启超认为“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④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华书局,1898 年,第4 页。研究清学时,他们在肯定清学治学方法的同时,章太炎指出汉学之失在于“牵于汉学名义”,鄙薄魏晋经说,有门户之见;梁启超说“乾嘉以后,号称清学全盛时代,条理和方法虽比初期致密许多,思想界却已渐渐成为化石了”;胡适也认为清儒努力做朴实的功力而力避主观的见解。⑤分别见: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五),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年,第21 页;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五,第176 页;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8 页。沟通中西的过程,胡适指出:“造新文明,非易事也,尽去其旧而新是谋,则有削趾适履之讥;取其形式而遗其精神,则有买椟还珠之诮。必也先周知我之精神与他人之精神果何在,又须知人与我相异之处果何在,然后可以取他人所长,补我所不足,折衷新旧,贯通东西,以成一新中国之新文明。”⑥胡适:《非留学篇》,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9),第675 页。也正是在客观对待中西的学术氛围下,在肯定清儒治学方法与科学方法等同的这一媒介下,在学人对清学的肯定与反省中沟通中西,为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准备条件。
二、直接原因:以清学为载体的学术救亡使然
近代中国历史是一部屈辱史,也是一部抗争史,启蒙与救亡成为这一时期的主线。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无论是章太炎、刘师培等所倡导的“保存国粹”“激励种姓”;或是梁启超所提倡的“新民说”“新文化运动”;⑦1917 年底梁启超决定退出政坛,转而以讲学固团体进行韬光养晦。他此后从事于讲学、组织学社、改造期刊等行为皆有深意,即“决意在言论界有所积极主张”,所谓的积极主张,在他所发起的共学社的宗旨中非常明晰:“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这即是梁启超退出政坛后的新文化运动,与胡适分庭抗争意味很浓。亦或是钱穆倡导对传统文化的“温情与敬意”,都在向世人传达一种文化救亡的决心。这种决心来自于时代大变局下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来自于他们强烈的“传道”热情。
近代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实际上是经世情怀的体现。梁启超发表《新民说》明确学者的社会责任,“实则吾辈苟有能力者,则国民有能力。国民苟有能力者,则国家有能力。以此因缘,故养政治能力,必自我辈始”。①梁启超:《新民说·论政治能力》,《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第156 页。胡适在1912 年留学期间就萌生了要“造新文明”的志向,②胡适在1912 年作《非留学篇》指出:“吾国今日处新旧过渡青黄不接之秋,第一急务,在于为中国造新文明。”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9),第684 页。后来又说:对于中国当时的现状,虽然个人的力量有限“未必能救火”,但也要尽自己努力,至少可以减轻良心上的谴责。③胡适:《人权论集序》,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5),第523 页。钱穆在20世纪30 年代,面对日本侵略加剧的现实,反思当时学界,批判新考据派,亦是社会担当的表现。近代知识分子勇于担当的例子不乏枚举。许纪霖言:“在内忧外患的危机面前,知识分子一再强化传统中国的士大夫意识,力图以天下为己任,重建社会重心。”④许纪霖:《“少数人的责任”: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士大夫意识》,《近代史研究》2010 年第3 期,第74 页。
实际上近代知识分子除却社会重建方面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在学术方面的重建。章太炎早在戊戌时期就言“儒术之衰,将不能保其种族”,⑤章太炎:《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巫宜保护》,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中华书局,1977 年,第13 页。将学术与救亡联系起来。1903 年又言:“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⑥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上),中华书局,1979 年,第188 页。正是这样的认识,他很自然的就担负起“上天以国粹付余”的天职。刘师培提出“非学无以立国”。⑦刘师培:《留别扬州人士书》,万仕国辑校:《刘师培遗书补遗》,广陵书社,2008 年,第38 页。两人不仅主张以排满革命来救亡,更努力于文化救亡,着力“研究国学,保存国粹”。梁启超在谈论近世之学术思想时指出,“惟近世史,则相形之下,吾汗颜矣……发挥之光大之,继长而增高之,吾辈之责也。”⑧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2页。胡适表达出了对中国文化的深深忧虑:“吾国固有之文明将日就消灭,而入口之货生吞活剥,不合吾民族精神,十年后但存一非驴非马之文明,思之大可惧也。”⑨梁勤峰、杨永平等编:《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33 页。钱穆在五四远动之后,传统文化受到严峻挑战,国家再次罹难的情况下,昂扬宋学精神,呼吁对传统文化要怀有温情与敬意。正如靳路遥说:“在这个国将不国、心无所属的年代里,中学也好、西学也罢,任何一种主义学说都可能成为知识分子的稻草。学术史也是其中的一根。”⑩靳路遥:《“学术”背后的“思想”:“启蒙者”梁启超与他的〈清代学术概论〉》,《近代中国》2015 年第24 辑,第224 页。
既然学术需要重建,那么近代学者立足新时代,对清学进行系统梳理与研究,就成为亟待解决的重要学术课题。于是这批学者在吸纳西学的基础上,不论是章太炎《訄书·清儒》《清代学术之系统》,刘师培《清儒得失论》《近世汉学变迁论》等,还是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清代学术概论》,以及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等;不论是皮锡瑞《经学历史》,柳诒徵《中国文化史》,还是顾颉刚《清代著述考》《清代学术的背景》,以及钱穆《国学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等开始对传统学术以及清学进行研究。可以说正是时人谋求学术发展的这种担当,致使清学研究在近代迅速发展起来。
社会担当所引发的“传道”热情,在学术重建过程中也起到重要作用。因为重建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完成。而这种“传道”热情多体现为成立社团、创办期刊、讲学等形式,来呼吁或影响更多的人,从而加速重建的进程。20 世纪初以章太炎、邓实、刘师培为主力的国粹派,成立国学保存会,创办《国粹学报》。章太炎在其中有相当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章太炎基于排满和复兴中国文化的需要,从传统学术中发掘资源,而成《訄书》,其中的《清儒》篇是20 世纪以来学者对清学的首次梳理。邓实、刘师培应时而起,分别作有《国学今论》《古学复兴论》《国学微论》《明末四先生学说》《近儒学案序》《南北学派不同论》等篇以作响应,在当时学术界影响颇大。章太炎《清儒》篇还影响到了国粹派以外的其他学者,如梁启超、王国维、钱穆。⑪梁启超于1902 年发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其中第八章“近世之学术”中屡屡谈到章太炎对清代学术的看法,可见章太炎清学研究对梁启超的影响。此点周予同、朱维铮都曾谈到,参见《清代学术概论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王国维此时期发表《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等文。姜萌在《王国维“清学三阶段论”溯源》中谈到王国维对清学的分期受到章太炎影响。见《齐鲁学刊》2013 年第3 期。钱穆《国学概论·清代考证学》,在本章中大量引用章太炎观点。见钱穆:《国学概论》,商务印书馆,1931 年。而梁启超在近代“自少壮以迄于病死,始终以救国新民之责自任”。⑫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677 页。从戊戌年的变法,到庚子勤王,再到创办《新民丛报》,始终宣传新民思想。1917 年底梁退出政界回归学界,依然没有放弃自己“新民”的初衷,他打算建立“松社”讲学和创办杂志“专言学问”,有志于在文化、教育领域重开一份新事业。于是由一篇序文而成的《清代学术概论》既是对时风的回应,也是实现“新民”新事业的有效途径。胡适在20 世纪20 年代的影响力自是不言而喻,在他的实验主义史学的影响下,以顾颉刚、傅斯年为代表的科学考据派成为史学界的主流,将考据与科学相榫接,从而引发了时人对清学的极大兴趣。胡适在回复章士钊的一首诗中写到:“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①胡适:《“老章又反叛了”》,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0),第742 页。其实在那个时代胡适不仅开了风气,更是启蒙了他人,以实际行动履行着为“师”的职责。所以就胡适来说,即使不身与治国平天下的实际政治,也有“为国人之导师”一澄天下的素志,以此可见胡适“传道”热情之强烈。
也正是这种社会担当,让他们自认为已经掌握救世启蒙之“真理”,正是这种自信促使他们去觉世去“传道”。也正是这种社会担当和“传道”热情,让他们自身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徘徊。同时也正是这种“传道”热情,让他们深信所选择的治学理论方法是正确的、唯一的、绝对的,是可以觉世的、开风气的,于是彼此之间追逐争胜。近代学者也正是在这样复杂的学术氛围中,在自身理想与现实、学术与政治的纠结中从事于清学研究,并促成了清学研究的繁荣。
三、根本原因:学术服务于政治的本质使然
1951 年钱穆在《中国知识分子》一文详谈近代以来知识分子在学术与政治间的徘徊。他说:“试问四十年来的知识分子,哪一个能忘情政治?那一个肯毕生埋头在学术界?”②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30 册,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 年,第189 页。傅斯年写信给胡适:“我本心不满于政治社会,又看不出好路线之故,而思进入学问,偏又不能忘此生民,在此门里门外跑来跑去,至于咆哮,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无成也。”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年,第544 页。可见20 世纪上半期学者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纠缠。
作为有学问的革命家,章太炎的学术是为其政治服务。一个很明显的例证就是:原本以改良为救亡方案而结集出版的《訄书》初刻本,很快就进行了修订,“为给革命提供一套合适的理论指导方案,章氏重订《訄书》。”④贾泉林:《章太炎:学术与政治互动形成的孔子观》,《孔子研究》2016 年第4 期,第137 页。于是在重订本《訄书·清儒》篇除考据学之外,对清学的其他内容、学派基本全是否定,尤其对于官方理学更是严苛指斥为竭而无余华多忌且愚民;《学隐》指出学术不想为清所用,所以清儒“争治汉学,锢天下智慧为无用”;《颜学》除表彰颜李学派注重实学外,更言:“当明室颠覆,东胡入帝,而不仕宦,盖不忘乎光复者”。⑤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155、161、151 页。在其他清学篇目(如《说林》《悲先戴》《汉学论》等)一以贯之的还是对满清的鞭挞和对民族主义的阐发。刘师培亦如其师,不过他的政治取向更为激烈多变,以至于“学术成了他随意舞弄的利器”。⑥郭院林:《彷徨与迷局:1903 年刘师培著述与活动透析》,《社会科学论坛》2010 年第10 期,第9 页。他的《近儒学案序》《国学发微》《南北学派不同论》《汉宋学术异同论》等研究清学篇目亦有贬低清廷现象。
辛亥革命之后的这批学者,受新文化运动影响,他们追求政治与学术的两分,决心“为学问而学问”。只是内忧外患使新文化人认识到不谈政治是不可能。胡适在1920 年说:“我们本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⑦胡适等:《争自由的宣言》,欧阳哲生编:《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上),时事出版社,1999 年,第207 页。尽管这批学者有心专门治学,奈何心中的救亡之梦从不曾泯灭。胡适打算通过思想文艺启蒙民众来落实自己的社会责任,进而实现民主自由国家建立的政治责任,即“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⑧胡适:《与一涵等四位的信》,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3),第400 页。基于此他自留学时就立下的“为祖国造不能亡之因”的志向,在新文化运动中转化为实践——整理国故运动。⑨胡适说,“我认定民国六年以后的新文化运动的目的是再造中国文明”,并打出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旗帜。见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5),第508 页。
1923 年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对近三百年的古学(即清学)进行清理,并且指明要用科学的方法对国故进行整理。什么是科学的方法?胡适先后发表《研究国故的方法》《再谈谈“整理国故”》《校勘学的方法》等文,从中可以看出“训诂学、校勘学和考据学——也就是‘整理国故’之学。”①唐德刚语,见胡适《胡适口述自传》,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第300 页。胡适说:“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清朝的‘汉学家’所以能有国故学的大发明者,正因为他们用的方法无形之中都暗合科学的方法”。②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论国故学》,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第288、328 页。也正是这种认识,他肯定清代考据学,并将考据之法与自己推崇的实验主义史学相结合。除去《〈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对清学的梳理外,胡适还写有《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治学的材料与方法》《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等研究清学的文章。整理国故运动的其他代表如顾颉刚、傅斯年也是以考证见长。同样他们亦随其师,对清代考据学进行肯定。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仔细看来,清代的学问,很有点科学的味道,用的都是科学的方法。”③傅斯年:《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1),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228 页。顾颉刚《清代汉学家治学精神与方法》《中国近来学术思想界的变迁观》等也承认清学有接近科学的一面。也正是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这股考据之风弥漫的情况下,戴震这位清代考据派殿军人物因其敢于批判“朝廷正学”理学,而受到近代学术界关注,胡适写有《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戴东原的哲学》《戴东原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位置》等文来研究戴震。
梁启超一生陷于学术与政治之中,即便是1917年以后决意要退出政界,回归书斋,他依旧关心政治。为什么这么说?1918 年底以私人身份参加巴黎和会“也算尽一二分国民责任”,④梁启超:《欧行途中》,《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三,第38 页。1920 年回国后积极从事于组织共学社、成立讲学社、承办中国公学、整顿《解放与改造》期刊等活动。共学社的宗旨是“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⑤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896~927 页。《解放与改造》更名为《改造》,其发刊词言:“本刊所鼓吹,在文化运动与政治运动相辅并行。”⑥梁启超:《解放与改造发刊词》,《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五,第20 页。梁启超参加的活动虽然是与学术相关,但就发刊词、学社宗旨来看依然不能忘情于政治。在这样心境下创作的《清代学术概论》自然有其深意。靳路遥指出:“‘学术与政治并重’的梁启超就写下了这本‘学术’与‘政治’并重的《清代学术概论》”,“《清代学术概论》的‘救国’大义能够看得更为清晰。”⑦靳路遥:《“学术”背后的“思想”:“启蒙者”梁启超与他的〈清代学术概论〉》,《近代中国》2015 年第24 辑,第232、234 页。他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依然可以看到学术与政治并重的影子。⑧比如梁启超对阳明学派的评价可以很好诠释自己对学术、政治的追求与取舍问题。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 年,第15 页):“他们(阳明学派)不是为学问而做学问,是为政治而做学问。他们许多人都是把半生涯送在悲惨困苦的政治活动中,所做学问,原想用来做新政治建设的准备,到政治完全绝望,不得已才做学者生活。”当然这两部关于清学的著作与当时崇尚考据之风正好契合。此外,梁启超对戴震也非常关注,诸如《戴东原哲学》《东原著述纂校书目考》等篇。
钱穆的学术研究有着非常强烈的现实关怀意味。面对20 世纪30 年代日本侵略的加剧,面对以考据疑古为主流的学术风气,钱穆发表了多篇论述清学的文章以古讽今。诸如《汉学与宋学》《崔东壁遗书序》《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在钱穆看来国家民族的复兴有赖于对宋明理学为基础的儒家传统文化的阐发,从而激发民族激情与自信心。1937 年出版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着力点也在于阐发清学对宋学的继承,唤起学术界对传统学术的重视。之后出版的《国史大纲》《清儒学案序》更是在此路上进一步深入,强调学术的致用以及学术的“每转益进”。以学术立足,从而实现史家的政治抱负,不仅胸怀天下,更能为现实服务。
学术关乎国家存亡,学人救亡救国,首先离不开学术,这正是学人参与政治的最初起点。⑨李帆:《清末民初学术史勃兴潮流述论》,《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 第5 期。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近代这批学者要么将学术作为实现政治抱负的利器,要么将学术作为曲线救国的工具。学术的关注点又多集中在与现实有密切联系的清学上。这既是学人担当精神的体现,同时也促进了清学研究的繁荣。
四、间接原因:彼此之间的学术争鸣使然
20 世纪上半期的思想学术争论接连不断,此起彼落。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局面,客观原因是多种思潮的涌入,主观原因则是20 世纪以来的学者深信他们所选择的治学理论方法是正确的,是可以觉世的、开风气的,于是彼此之间追逐争胜。钱穆说:“辛亥以后,一时风气,人人提倡新学,又人人自期为新人”,于是“高谈西化而负时望者,实际都在想做慧能马祖,不肯先做道安、僧肇、慧远、竺道生……却早想昂首做中国一大师、一教主”。①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30 册,第189 页。如此这般的争胜,自然在学术争论里面夹杂着不少的臆见与意气之辞。当然正是学者之间的角逐与争鸣,反而推动了清学研究的繁荣。
1900 年以后的章太炎作为革命派中的一员开始与保皇派进行争论。如此一来,他的“政见纷争即不可避免地与学术立场纠结在一起,回顾清学史时便有了一些情绪化的看法,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章太炎对晚清今文学者的估价”。②李帆:《章太炎论清代学术》,《山西大学学报》2006 第6 期,第3 页。参看章太炎的《清儒》《说林》《学隐》《俞先生传》篇。他对晚清的今文学者龚自珍、魏源评价很低,却对今文家的戴望评价较高,原因就是龚、魏出仕清廷,而戴望不仕清朝,他的这些言论“实际上针对的是保皇媚清的康有为”而发的。刘师培称戴望“眷怀胜国,有明季遗民之风。”③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国近代三百年学术史论》,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 年,第312 页。在《戴望传》一文中对戴望评价也很高。邓实亦是如此,称今文学者“学术之末流,而今文学盛行之世,亦世运之末流也。”并指出清学发展到今文学这种可悲的地步,我有责任对“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而论列之”。④邓实:《国学今论》,桑兵编:《近代中国学术思想》,中华书局,2008 年,第66 页。由此可见学派之争与学术研究的牵连。
进入20 世纪20 年代,梁启超与胡适在学术界形成明显的角逐与争鸣之势。梁启超的好友周善培曾这样谈论梁:“任公常以不知一事为耻,因此,如胡适之流偶然有一篇研究一种极无价值的东西的文章,任公也要把这种不值得研究的东西研究一番,有时还发表一篇文章来竞赛一下。”⑤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 年,第162 页。1920 年3 月21日胡梁在林长民家见面。此次见面颇有新老两代学术界领袖会面的表征。一位是学术界新星,一位是学术界前辈,都曾开时代风气。更有意思的是两人在不同场合都表示过对龚自珍“但开风气不为师”的服膺。⑥梁启超说:“昔龚定庵有言: 但开风气不为师,吾夙以其有妙谛而服膺之。”(梁启超:《莅同学欢迎会演说辞》,《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九,第22 页)
到底为不为师呢?胡适有为“国人之导师”一澄清天下的素志,梁启超“二十年前是言论界的骄子,而今要做学术界的祭酒”。⑦张朋园:《胡适与梁启超——两代知识分子的亲和与排拒》,《近代史研究所辑刊》1986 年第15 期,第92 页。只是学无常师,彼此又都不愿意主动让贤。于是当胡建议梁以参加过晚清今文学运动的身份来记述今文学运动时,梁非常重视,并以很快的速度写成《清代学术概论》。书成之后即致信胡要求其作“一长函为之批评”以“使读者增一层兴味”。至此,我们便非常清晰看出《清代学术概论》对梁启超来讲是激起读者兴味的敲门砖,更是其重新树立学界地位的垫脚石。该书先连载于《改造》,1921 年出版,畅销一时,其论断亦风行一世。胡适作何反应?明面上看不出来,在其1922 年的日记中却有这样记载:查找梁启超早年的《新民说·论私德》,内有“痛诋汉学”之论,因此批评梁氏对清学本无定见,翻来覆去,“近来因为我们把汉学抬出来,他就也引他那已删之文(按:指前引之《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最后一章)来自夸了!”⑧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3 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年,第558—559 页。争胜之心一目了然。
1923 年1 月《国学季刊》创刊,胡适作《〈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在该宣言里面对清学进行了梳理,指出成绩与缺陷,并提出了整理国学(国故)的方法与原则。梁启超1923 年下半年在清华讲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课程,讲义于1923 年底开始陆续发表于各期刊。“任公于1923 年下半年在清华讲授《近三百年学术史》,其心意中实存有《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这一重要的参照。其所以很快将讲授的重点部分整理发表,也可视为对‘发刊宣言’的一种公开地回应。”⑨张勇:《两种“兴味”与“晚年定论”:试说梁任公〈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著述由来与意旨》,《清华大学学报》2016 年第5期,第137 页。彼此之间的角逐一览无余。同样,两人关于戴震的研究亦是你追我赶。当然也正是老派学人与新派学人的不断砥砺,互相角逐,从而促动了清学研究的深入。
不管胡梁如何角逐,有一点是一致的,即对清代汉学的肯定。正是这一原因,致使《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在当时学术氛围下颇为流行,可以说这两本书对当时的整理国故运动有推波助澜作用。以至于当时一些人将胡梁归为一派。也正是此派学人过渡强调汉学与考据、强调怀疑与求证,激起其他学者不满。
基于时局,以及对清学看法不同于胡梁,以昂扬宋学精神为主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让钱穆成为反驳者中的显著者。钱穆1931 年受聘北大历史系,在任教的第一年就开设“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课以供学生选修。“以意见相异,因在北大亦特开此课,并亦自编讲义”,①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出版说明》,《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6 册。以讲义为基础出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该书对清学中的宋学精神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揭示,而且该书中频频出现“近人”两字。细读之下,不难理解“近人”即是指胡梁等人。比如“近人言治学方法者,率盛推清代汉学,以为条理证据,有合于今世科学之精神……所谓汉学方法者,亦惟治学之一端,不足以竟学问之全体也”,“近人所以盛推戴东原,以东原高提人欲,人欲与奢侈相通,亦谓由是可以企及西洋之文明也”等,②分别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6 册,第516 页;《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7 册,第920 页。可见他对当时学界权威人物的挑战。钱晚年回忆说:“我任教北京大学,每年开三门课,两门必修,一门选修课可由我自由开课。我要开‘近三百年学术史’,有人以为我或许照梁任公的讲义来讲。我决定自写讲义,引起学术界的注意。”③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1 册,第166 页。以同一名称开课,从而“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学术观点截然相反,立异之意争胜之心昭然若揭。该书也成为研究清学的必读之书,并且是对梁著的补充。之后的《国史大纲》《清儒学案序》同样以宋学立场来论述中国学术,强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温情与敬意,再开一代风气。
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谈论清代考据学时言:“近人尤盛称其治学之法,谓合于西洋之科学方法,实则搜集证佐,定为条例,明代学者已开其端,非清人所得专美……然其能成为科学者,自文字音韵外,初不多觏也。”④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830 页。可见,柳的观点与胡梁不同。《顾氏学述》是针对梁关于顾炎武的论述,提出针对性的批驳而成的关于清学研究之文。⑤柳诒徵:《柳诒徵史学论文续集·顾氏学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20—34 页。《汉学与宋学》的演讲亦是不满于胡梁以汉学家的立场来论述清代学术,乃起而驳之。⑥柳诒徵:《汉学与宋学》,东南大学、南京高师国学研究会编辑:《国学研究会演讲录》第1 集,商务印书馆,1923 年,第84—90 页。冯友兰1930 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清代道学之继续》是对清代宋学的梳理。自序二中介绍说该书第一版时胡适就指出“书中之主要观点系正统派的”,冯辩驳“然吾之观点为正统派的,乃系用批评的态度以得知者。故吾之正统派的观点,乃黑格尔所说之‘合’,而非其所说之‘正’也。”⑦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自序二》,中华书局,1947 年。由以上论述可见当时学者之间因学术观点不同,相互辩驳甚至责难,学术争鸣气氛浓厚。
总之,在20 世纪以后,尤其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学者们在整理国故的过程中,清学以其治学方法所具有的重实证的特征吸引着众多学者的关注,同时,又有一些学者基于对清学的不同理解,站在驳难的一面来论述清学。学者们以自信的态度示人,这种自信展现出一种宗教徒般的狂热,坚信自己所推崇的学说理论更能救国救民,以国人导师的身份自许,在你追我赶中,形成了清学研究的繁荣局面,也促使清学研究的不断深入。
结 语
20 世纪上半期的学术研究非常繁荣,其中对清学的研究尤为突出。从章太炎的《清儒》,到刘师培,再到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再到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这几部著作成为我们现今研究清学的典范。近代的这些学者之所以在清学研究上取得如此功绩,除却客观原因:环境的变换和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我想更多的在于学者自己的主观原因。当然主观原因多种多样,但对于近代学者来讲,因其所处的时代特殊性,所以主观原因中也有共性的东西。
学术史的总结与回顾,是中国传统学术史上的惯例。深受传统学术浸湮的近代学人因文化自觉与学术惯性,在新时期自然而然的回顾研究梳理清代学术,这也就促成了近代学术史上清学研究比较繁荣。同样,清代学术处在一个古代学术与近现代学术的转承点上,近代学人热衷于清学的研究也是基于有利于现实问题解决的目的。正是因为要解决现实问题,要挽救危亡,使得近代学者呈现出强烈的担当意识和“传道”热情。担当不仅体现在社会重建更体现在学术重建,所以,急需要梳理的清学自然就进入学者的眼中。
学者们所进行学术救国,既是学术活动亦是政治活动。近代学者不论采取的何种手段:或是直接以学术为政治服务,或是以推进学术进而来推进政治,他们所进行的学术研究都有明显的功利性。要么直接从清学中寻找革命的资源,要么将清学与科学结合,从而促使近代学者在政治与学术的交替融合之下进行清学研究。同时,近代的这批学者,不论是章太炎还是刘师培,亦不论是梁启超还是胡适,以及年轻点的傅斯年或钱穆,他们身上都体现出一股“传道”的热情。他们都自认为自己所推崇的学术理论更能启蒙新人,都有独领风骚但开风气的志向,因此在清学研究上攻伐责难、角逐争胜。梅光迪说:“彼等不容纳他人,故有上下古今,惟我独尊之概。其论学也,未尝平心静气,使反对者毕其词,又不问反对者所持之理由,即肆行谩骂,令人难堪。”①梅光迪:《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法》,《学衡》第2 期,1922 年2 月。可见当时学术界的角逐争胜之风。除以上几个原因外,学术上的赶时髦、学术期刊大量涌现也是促使清学研究繁荣的原因。总之,考察清学研究的原因,不仅可见学术争鸣的概况,明了近代清学研究的全貌,也可看到学术研究背后的政治角逐以及研究者的自我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