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政府作为与吴越国经济发展
2020-03-03钱运春
钱 运 春
五代时期,北方战乱频次和严重程度均超越南方,导致大量移民南下。但南方也并不太平,在唐朝末年各国之间也是战乱不断。直到唐亡后,吴越地区才初步安定,开始恢复经济生产。战后的经济复苏动力,南下移民的技术、资金和文化优势,对吴越国发展经济产生积极的影响。吴越国“顺势”募卒入伍、募民垦荒、募商兴市等,通过政府“有形之手”开垦圩田、疏浚河道、修建城市、发展商品经济、拓展对外贸易,解决了小农经济发展中的公共投资不足和投资主体缺位问题、发展农桑无序问题、社会无法安定就业问题等,为吴越国经济繁荣和打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经济基础,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
一、战争移民与战后复苏
五代十国时期,北方移民南下的原因主要有三。①在五代十国的战乱时期,移民和流民很难进行区分,因此本文此处的移民包括流民。流民既包括外来也包括当地。一是战乱。如贞明二年(916)二月,“梁步卒凡七万,晋兵环而击之,败卒登木,木枝为之折,追至河上,杀溺殆尽”。②《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九《后梁纪四》,中华书局,1956 年,第8801 页。贞明四年(918),晋王李存勖领兵十万与梁军进行胡柳陂之战,梁晋损失兵力巨大,“两军所丧士卒各三之二,皆不能振”。③《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后梁纪五》,第8841 页。一个州县城池被攻破后,州县百姓被屠杀的史料屡见不鲜,朱友宁攻下博昌城后屠城,“清河为之不流”。④《旧五代史》卷十二《朱友宁传》,中华书局,1976 年,第162 页。后晋末年契丹进兵开封,退兵时,相城一地被屠杀的就有10万余人。契丹南掠邢、洺、磁,至于安阳河,千里之内,焚剽殆尽。⑤《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第一》,中华书局,1974 年,第895 页。“自涿州至幽州百里,人迹断绝”。⑥《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第一》,第892 页。948年后汉一次内乱,郭威率兵攻灭三个叛镇,仅由当地僧人收埋的饿俘,竟达20万具之众!二是灾害频发。朱温曾三次用黄河水对付李克用,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后唐同光三年(925),“是时,两河大水,户口流亡者十四五”,⑦《旧五代史》卷三十三《庄宗纪七》,第463 页。后晋天福八年(934)正月,河南府上言:“逃户凡五千三百八十七,饿死者兼之”;二月,“河中逃户凡七千七百五十九”;六月,“贝州奏,逃户凡三千七百……陕州奏,逃户凡八千一百”;八月,“泾、青、磁、鄴都共奏逃户凡五千八百九十”。⑧《旧五代史》卷八十一、八十二《少帝纪一》《少帝纪二》,第1074、1075、1078、1081页。三是赋役繁重。政权之间的混战不断,促使五代时期军需财政的形成,政权统治者大多通过繁杂的赋税和繁重的徭役加重对人民的剥削,以满足战争的需要。赋税方面,除正税(两税法)税制税额紊乱之外,附加税和杂税之繁多与混乱现象超过了唐宋两朝。
北方战乱频繁,南方也并不消停,相互之间发生了无数次战争。加上北方军阀南下,加入其中混战。两浙内部、淮浙之间,相互攻伐了几十年。虽然战争的频繁和激烈程度及所遭破坏的程度要比北方、江淮地区轻,但半个世纪的征战,亦有大量人口亡佚,不少土地抛荒。仅举《吴越备史》中唐末的两次战争为例:中和二年(882)秋七月,“汉宏、辛约走之,拥入沟堑,士卒大半溺,尸骸相枕。冬十月,汉宏又率衢、婺等四州兵七万余人……(王)俘馘万计,兵甲生口称是”。①《吴越备史》,傅琁琮、徐海荣、徐吉军主编:《五代史书汇编·10》,杭州出版社,2004 年,第6173—6174 页。乾宁四年(897)年“四月,……遂内外夹击,擒贼将李宗礼、偏将顾金等二十余人,俘馘不可胜计……嘉禾平……于时大水,我师逐之,斩馘沉溺者仅于十里”。②《吴越备史》,第6188页。这里可以看出,仅仅两次战役,就死伤这么多人。再加上因战乱逃亡的人口,吴越地区的减员应该是非常明显的。直到天佑四年(907),钱镠收复了温、处二州,吴越国的内部局面大大缓解,发展经济才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发展经济首要是要有劳动力,吴越国人口大量减员是一个不利的因素。但时机非常巧合的是,此后北方移民开始大量南下,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人口减少的困境。
究竟有多少移民南下吴越国并定居下来,目前并没有准确的数据,而且不同时期的数据也有不同甚至有很大差别。本文仅以纳土归宋前后的数据,做一个简单推算。根据葛剑雄《中国人口史》的资料,③葛剑雄主编,冻国栋著:《中国人口史》第2 卷《隋唐五代时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256—257 页,表4-20。以纳土归宋时候吴越国疆域计算,在天宝时期共有839512 户,5027887 人口,元和时期有426368户。④因台州没有元和户数据,这里借用了天宝户数据83868 户。钱俶纳土归宋时候是55 万户。比天宝户少了不少,但是比元和户增加了很多。也许有疑问,100多年仅增加13 万户还算多?但是五代末期全国总人口也仅有3000 万左右,与天宝时期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更别提开元时期了。这55 万户还是经历了五代动乱和多次战争的阵亡和流散,最后形成的数字。总之,移民对吴越国人口补充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吴越国的移民数,可以从杭州的主客户数比例大致推算出来。客户是与主户对应的词,泛指非土著的住户,即移民或流民。自五代时开始﹐一般指有田产的一方为主户(包括自耕农和地主)﹐没有田产的另一方为客户。总体而言,吴越国客户的主体应该就是移民。据《太平寰宇记》载:杭州开元中为86258户,到纳土归宋(978)前后为61608 户,客为8857户,⑤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三《江南东道五·杭州》,中华书局,2007 年,1862 页。加在一起为70465 户,比元和户51276 户还多了不少。据此推算,客户占主户比重为14%左右。
当然也有观点认为,杭州是当时江南的重要商业城市,也是吴越国的中枢城市,客户比例高应是正常,但这个比例是否适应全境呢?答案是肯定的。实际上,湖、苏的太湖流域多年圩田和募民垦荒,吸收的移民并不少。而且苏州一直有吸收北方移民的传统,如上元之际吴县,寓居于此的北方人占到当地编户的三分之一。⑥吴松弟:《中国移民史》第3 卷《隋唐五代时代》,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267 页。明、温是港口和贸易城市,移民也不会少。宋人叶适说:“吴越之地,自钱氏时独不被兵,又以四十年都邑之盛,四方流徙集于千里之内,而衣冠贵人不知其几族,故以十州之众,当今天下之半。”⑦《水心别集》卷二《民事中》,《叶适集》,中华书局,1961 年版,第564 页。如果考虑到后周以及宋统一后社会稳定,难民回迁等原因,14%的客主比例,在吴越国历史上只会多不会少。
按照这个比例推算纳土归宋前后吴越国的客户和人口。假定55 万户既有主户也有客户,按照14%的比例,客户超过6.8 万户,以每户5 人计算,⑧隋唐五代时期的家庭规模结构就一般民户而言,大体都以小户为主,多在五口上下。人口超过30 万。这30 多万人口主要是北方战乱逃难过来的,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成为吴越国募民、募兵、募商的重要来源。
二、保境安民发展经济
按照现代经济学理论,大量移民(流民、难民)是过剩劳动人口,对本地会造成很大的稳定压力和经济负担。但是,对吴越国而言,此时移民到来不啻是“雪中送炭”!因为发展经济需要更多的劳动力,移民到来增加了劳动力供给、提升了生产技术水平。吴越国的做法与历朝开国时期休养生息政策有些类似,主要措施是召集流散和募民垦荒等。比如唐代初期,均田制是一项重要的安抚流民发展生产的政策,到唐太宗时期社会日趋安定、生产逐渐恢复,出现了“贞观之治”。后梁王朝建立后,朱温便不断地招抚流民,奖励耕桑,“梁祖之开国也,……内辟污莱,厉以耕桑,薄其租赋,士虽苦战,民则乐输,二纪之间,俄成霸业”。①《容斋随笔》,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224 页。“后唐长兴二年,“诏天下营田务,只许耕无主荒田及召浮客,不得留占属县编户”。②《旧五代史》卷四十二《明宗纪八》,第582 页。这里的“浮客”,就是离开土地逃往他乡的流民。有的统治者还采用政令的办法安抚流民,如吴国奠基者杨行密“轻徭薄赋,招抚流移”。③《十国春秋》卷一《吴太祖世家》,中华书局1983 年,第29 页。
但是,吴越国的做法与上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是“保境安民”与“开拓富民”并举,“有形之手”主动作为,为移民开发做好支持服务。与唐代相比,政府职能有了重大转变。主要表现有三:一是开展大型基础设施建设,迅速安置移民就业,稳定民心;二是修建圩田,疏浚河道,为募民垦荒做好保障;三是鼓励商业发展和内外贸易,既增加就业又发展经济。钱镠的休养生息政策,有较强的主动性成分,与现代经济学政府干预理论有相通之处。
(一)募集流散,加强城市建设
重大基础设施建设,需要临时招募大量工役。如修筑杭州城、修建捍海塘,不同工期虽然大多只有几个月,但一下子征发民夫和兵卒20 余万人,移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为元和十五年(820)杭州的统计仅有51276 户,约26 万人。如果没有大量移民应募,这些浩大工程很难在短期完成。大顺元年(890)之后,吴越国境内不停地兴建基础设施,变相维持了一支庞大的建设大军,为移民提供了相对长的就业机会。如从大顺元年到天佑四年(907)的18年间,钱镠带领军民多次扩建杭州城。另外,还包括天复三年(903)筑婺州城,天复四年(904)筑常熟县福山金凤城等。
以杭州城市建设为例,一方面加强自身防御能力,给居民富商有稳定的心理预期,另一方面由于大量使用劳力增加就业,在短时间大量吸收本地流民和外地移民(难民),促进了经济生产和社会稳定。唐末共有两次修筑,一是夹城的建筑,一是罗城的建筑。见《吴越备史》卷一:
[大顺元年(890)]是月,王命筑新夹城,环包家山洎秦望山而回,凡五十余里,皆穿林架险而版筑焉。王尝亲劳役徒,因自运一甓,由是骖从者争运之,役徒莫不毕力。④《吴越备史》,第6180 页,第6181 页。
[景福二年(893)]秋七月丁巳,王率十三都兵洎役徒二十余万众,新筑罗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洎钱塘湖、霍山、范浦,凡七十里。⑤《吴越备史》,第6180 页,第6181 页。
这两段文字,均清楚了表明工程量之大,参与人数之多。没有坚强的国家意志以及大量的移民应募,修城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段还说明了参与的人员,一是“十三都兵”,说明当时军队兼有生产和战争两种功能,这种“兼任”做法为后面的徐绾许再思叛乱埋下了隐患。二是役徒,役徒的成分非常复杂,但是从20余万人员来看,移民在其中一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拓修杭州罗城(外城),具有很明显的发展经济目的。外城“农商工者皆可进”,实现增加人口、繁荣经济初衷。据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一《帝王都会》记载,罗城的城门有十个。“北倚郭邑,通商旅之宝货,苟或侮劫之不意”。⑥罗隐:《杭州罗城记》,傅云龙、吴可主编:《唐宋明清文集·第1辑》《唐人文集》卷四,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563页。
在修筑杭州城同时,天佑四年(907),钱镠募卒设撩湖兵,专事治湖。恢复西湖旧观,蓄湖水灌溉农田。同时还疏通涌金池,引西湖水通运河,使西湖秀色再现。“以大小二堰隔绝江水,不放入城,则城中诸河,专用西湖水,水既清澈,无由淤塞”。⑦苏轼:《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臧清、叶爱民、舒炜整理:《苏轼集·中》,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 年,第992 页。撩湖兵是吴越国军队中的生产部队,到后唐天成二年(927年),撩湖兵的规模已经发展到千人。
后梁建国后,为防止江潮冲击,钱镠于开平四年(910)修筑捍海塘。《旧五代史·钱镠传》写道:
钱塘江旧日海潮逼州城,镠大庀工徒,凿石填江,又平江中罗刹石,悉起台榭,广郡郭周三十里。⑧《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三《世袭列传二》,第1771 页。
五代之前,海塘是用泥土修筑的。开平四年,钱镠增调军民在沿江北岸,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命兵卒民夫以“大竹破之为笼,长数十丈,中实巨石;取大木长数丈,植之横为塘”。先在塘岸边打下6 层罗山大木桩,加以横木固定,在每层木桩间用装满块石的竹笼和泥土充实,再在海塘外打下十多排木桩,析水势,护海塘。这条捍海塘长338593 丈,蜿蜒浩荡从六和塔筑到了艮山门,耗资109440 缗。①钱文选恭辑:《钱氏家乘·武肃王筑塘疏》,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 年,第187 页。
虽然《筑塘疏》没有说明使用了多少劳力,但是从“凿石填江”“广郡郭周三十里”可知,工程量并不小,使用工徒数量绝对不会少。工徒数量可以从唐代士兵的供给标准来推算,李筌《神机制敌太白阴经》的“人粮马粮篇”提到“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人日支米二升,一月六斗”。短期2、3 个月工作,一般不会提供衣物,仅需解决吃饭问题。一月六斗,斗米按照20 文(武肃王遗训中提及斗米10 文,战乱时按翻倍计)算,一人一月共需120 文。二个多月工期按三个月算,则一人需360 文,10 万缗可以养活30 万人3 个月。以这个推断,这个工期可能有超过20 万兵卒民夫参与。而这些工徒里,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是募来的移民。
钱镠修筑捍海塘,降服了最大的生态威胁,不仅保护了杭州城,同时也围垦了江涂,江堤两岸多出了千顷良田。钱镠在《筑塘疏》中袒露心声——“不辞鞭石畚土之劳,以图经久乐利之计”,“昔之汪洋浩荡,今成沃壤平原,东南水土长生,亦可以储精气之美,人文之盛”。②《钱氏家乘·武肃王筑塘疏》,第187 页。
在立国之初,钱镠又以凤凰山下隋、唐州城为基础,建造“子城”,作为王宫所在地,设南、北两门。杭州城已经变成南到钱塘江、北迤武林门、西濒西湖、东至东河的一个中部窄南北长的巨型“腰鼓城”,大大增强杭州城的防御能力。为杭州跻身第一等城市打下了基础。
(二)募卒为都支持募民垦荒
当战争导致人口减少、大量流民以及北方移民到来时,加强就业安置,就成为发展经济的头等大事。由于当时土地主要为主户占有特别是地主阶级占有,能够分配给外来移民(流民)的很有限,因此只能想办法开发低洼地、圩田、湖田甚至盐碱地等,增加土地供应。而这些土地由于水害等原因,不能确保收成。为了让移民愿意接受,钱镠的做法是加强政府对公共工程的投资,以解决小农经济生产方式面对的水害治理的规模小、投资不足和外部性问题。具体做法就是建立圩田,形成“塘浦制”,七里十里一横塘,五里七里一纵浦,纵横交错,横塘纵浦之间筑堤作圩,使水行于圩外,田成于圩内,形成棋盘式的塘浦圩田系统。
建设和维护塘浦圩田系统需要长期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当时可以采取两种方式,募民修建和募兵修建。移民到来不仅可以募民垦荒,还可以募卒为都。尽管都是政府投入,但是这两种方式差异很大。募民短期效应明显,但持久性较差。募卒的优势是入伍时间长,有助于圩田的长期养护;实行军事化管理后,围垦效率也比较高。因此,钱镠没有采取募民治水的方式,而是从军队序列里,专门设立了一支生产的部队。从“募”字看出,兵卒的来源,移民(流民)应该占了不小的比例。不过,虽然募兵容易,但成本较高,主要原因是五代募兵制的待遇较好,需要给一笔不菲的“粮赐”,可以养活一家老小,这也是北方移民最为看重的地方。甚至到钱弘佐时期,拟出兵以援福州,募兵仍纠结在“粮赐”上:
先是募兵,久无应者,弘佐命纠之,曰:‘纠而为兵者,粮赐减半’。明日,应募者云集。③《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五《后晋纪六》,第9313 页。
钱弘佐募兵时是开运三年(946),开始没有士兵应征。但是当威胁粮赐减半后,应征者反而云集!这个“怪”现象只能说明,当时应征者很多,“无应”目的仅是希望得到更多的“粮赐”而已。那么这些兵源从哪里来呢?仍然是北方移民。
钱镠募卒为都,也是迫不得已的举动。本来可以借鉴修筑杭州城的经验,直接用战斗部队去建设圩田,但是天复二年(902)夏季,徐绾为首的武勇都被派去临安挖壕沟,引发叛乱,给吴越国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让钱镠不得不考虑,战斗部职能就是打仗,不能也不必承担生产责任。因此,为开垦太湖圩田,专门募卒设立生产部——撩浅军。这个在五代十国“迫不得已”的首创,却产生了非常显著的成效。明代张国维撰《吴中水利全书》中指出:
天祐元年,吴越钱氏置都水庸田使以主水事,募卒为部号曰撩浅,每都二千人。
后来,这个编制继续扩大,《东钱湖志》载,吴越天宝三年(910),吴越国境内对江、河、湖、海、溪,包括钱塘江、吴淞江、太湖、鉴湖、南北湖、西湖、东钱湖进行了全面治理,动员大批军民并投入巨资。到梁贞明元年(915),钱镠“命于太湖旁置‘撩清卒’四部,凡七八千人,常为田事,治河筑堤。一路径下吴淞江,一路自急水港下淀山湖入海,居民旱则运水种田,涝则引水出田。又开东府南湖(越州鉴湖),立法甚备”。①《十国春秋》卷七十八《吴越二·武肃王世家下》,第1090 页。这个政策被钱镠的子孙所继承。钱镠子钱元璙任中吴节度使时,因海潮挟沙入江,游塞河港,即命部将梅世忠为都水使,率兵募民。“设闸港口,按时启闭,以备旱涝。”②《十国春秋》卷一百一十五《拾遗》,第1736 页。乾祐二年(949),钱俶在淞江一带“又置营田卒数千人,以淞江辟土而耕”,③《十国春秋》卷八十一《忠懿王世家上》,第1150 页。这个营田的规模亦不小。
撩浅军出现,其军事化管理和长期的围垦养护,极大地提高了圩田的产出效能。募民垦荒与撩浅军是一对统一体。如果没有政府设立的撩浅军,也就无法募民垦荒、建设太湖圩田,那么增加就业发展生产也就成了一句空话。因为水患治理成效显著,还可能带来灌溉、航运、贸易等多方面的便利,奠定了江南鱼米之乡的基础。宋代郏侨总结说:“浙西昔有营田司,自唐至钱氏时,其来源去委,悉有堤防堰闸之制,旁分其支脉之流,不使溢聚以为腹内吠亩之患,是以钱氏百年间,岁多丰稔,惟长兴中一遭水耳。”④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第4 册《苏上·历代水利》,《四部丛刊》三编本第20 册,上海书店1985 年,第13 页。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曰:
臣询访高年,则云曩时两浙未归朝迁,苏州有营田军四都,共七八千人,专为田事,导河筑堤,以减水患。于时民间钱五十文籴白米一石。⑤《范文正公奏议集》(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罗伟豪、萧徳明:《范仲淹选集》,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年,第173 页。
吴越设立军队生产部,有时也称呼为开江营或营田军,成绩最大的要算松江(今上海)。因为政府介入解决了公共工程投资和管理不足问题,让小农经济的活力得以充分发挥,吸引大量的外来流民到此定居。松江劳动人口增多,荒野得到开拓,鱼米之利富甲一方,一时成为“东南大县”。这支部队一直维持到吴越国纳土归宋,并且被宋朝所继承。据《琴川志》卷一《营寨》:
开江营,钱氏有国时所创,宋因之。有卒千人,为两指挥,第一在常熟,第二指挥在昆山。
宋代耕地面积只比唐代多5%,而租税中的粮食收入却多46%,说明宋代粮食平均单产较唐代有了一定的提高。宋后江南一般水平亩产可达2—3 石,而北方生产率基本没有提高,旱作种粟麦,亩产仍在1石左右。宋代国土小于唐代,耕地面积反而有所增加的原因,是围田、圩田、湖田、梯田的大量兴修。⑥杜文玉:《唐宋经济实力比较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1998 年第4 期,第37—52 页。而宋代平均单产高于唐代,主要是水利设施发挥了重要作用。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常州、杭州、苏州、湖州的农田水利建设项目约30 个。
(三)募商兴市发展内外经济
吴越国宽松的商业环境获得了农商从业者青睐,特别是大量的北方战争移民首选了杭州。移民到达吴越国后经政府专门机构登记,能者为官、技者入坊、壮者从伍、余者减税垦荒。移民大量到来,催生了手工业的繁荣,无论是矿冶业、织染业、制瓷业、造船业还是制盐业、制茶业、文具业等,都在这一时期处于优势地位,钱镠取缔了唐代的“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原则,在杭州建设了一条宽约10 米的主干大道,允许居民摆摊设市,街市坊巷与官府、酒楼、茶馆、商铺、寺观互为杂处,“前店后坊”出现了。吴越国也为经商留足了政策空间,放开各种商业限制,包括交易时间,交易空间(城墙内外),交易对象(街坊)、交易内容(官营私人交易)等。其中最为突出的应是制茶业与文具制造业,恢复了杭州城曾有“开肆三万家”的商业繁荣。为宋代城市的“坊市合一”做出了探索性贡献。
宽松的商业环境,也为蚕桑和丝织业发展留足了空间,后者还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钱元瓘继位伊始,即宣布“除民田荒绝者租税”,⑦《十国春秋》卷七十九《文穆王世家》,第1120 页。以示劝农。钱俶于乾祐二年(949)“募民能垦荒田者,勿取其税,由是境内无弃田”。⑧《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八《后汉纪三》,第9415 页。因此,吴越国境内“桑麻蔽野”。在城市集中了一大批技艺高超的纺织工匠。仅润州籍的织锦工就达到数百人,“杭城机杼之声,比户相闻。”这是吴越官营织锦业发达的一种反映,“奇器精缣,皆制于官”,杭州是全国丝织业最发达的地区和中国的“丝绸之府”。
“善事中国”是吴越国的核心国策,除了为依靠北方大国,牵制近邻吴国/南唐、远交近攻获得安全保证外,还有重要的商业利益。吴越国不仅有丰富的粮食、精美的丝织品,其他手工业也非常发达,如秘色瓷名扬天下,还有与大食等国贸易的一些海外珍稀物品如猛火油等。这些产品除了供应本国的需求外,还通过对中原贸易获得更多的利润。尽管纳贡花费不少,但是北方连年战乱物品稀缺,贸易可以带来巨额利润和满足自己的军需。开平二年(908),吴越“差使押茶货往青州回变供军布衫段送纳”。①《册府元龟》卷四百八十四《邦计部·经费》,中华书局,1960 年,5792 页。与北方大国交好,可以争得北方地区的商品经销权。贞明二年(916),梁末帝嘉奖钱镠贡献甚勤,特赐他“诸道兵马元帅”的官衔,朝臣们看出钱镠入贡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获取贸易利益,便劝阻赏赐,但是梁末帝不听众劝,因为南北通商对北方同样有利,吴越国成功沟通了中国两大经济带——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经济联系。为了便于向北方输出商品,吴越国在北方沿海各州城,设有两浙回易务,类似今天派出的商务机构。史称:“先是,滨海郡邑皆有两浙回易务,厚取民利,自置刑禁,追摄王民,前后长吏,利其厚赂,不能禁止。”②《旧五代史》卷一百七《刘铢传》,第1415 页。这时候,北方移民的作用又被进一步发挥出来了。
开放的制度不仅让商人在国内买卖,还有条件和吴/南唐、闽、南汉等国保持频繁的交易,甚至和契丹、日本、高丽、印度西竺、大食(哈利发帝国,今中亚,北非)等地也有通商,吴越国非常发达的造船业为对外贸易提供了便利的运输条件。后梁乾化五年至后晋天福八年(943)间,吴越与契丹之间共有17次互访,除礼节性外交外,核心还是商贸往来,贸易额规模很大,估计每年马匹当在万匹以上;茶叶,以中档茶计,就达数万斤。③姚旭东:《小钱币连接“一带一路”——唐代“大历元宝”的新发现》,《上海金融报》2018 年6 月12 日。
《旧五代史》中记道“航海所入,岁贡百万”,也就是说岁贡都来自于航海贸易所带来的财政收入。明州和温州是重要的外贸口岸,集聚了大量的移民,也为对外贸易提供了便利。五代前中国大都市都在长江以北,五代后,商贸中心便慢慢向苏、杭、明等州转移。特别是杭州一跃成为东南名郡,南来北往客带着各地特产商货,云集于杭城码头,《十国春秋》卷八十七云:④《十国春秋》卷八十七,第1263 页。
(孙)承祐在浙日——常馔客,指其盘筵日:今日坐中,南之蝤蛴,北之红羊,东之缀鱼,西之菽粟,无不毕备,可谓富有四海矣。
余 论
在三世五王的努力下,吴越国水利工程取得了重大进展,原本长江和钱塘江之间的沿海地带均为盐碱滩涂,根本无法耕种,即使耕种也因为旱涝交替而收成不高。经过钱镠等王的治理,沿海耕地逐渐淡化。撩浅军和圩田、悍海石塘和杭州繁荣、商业发展和对外贸易,奠定了苏、嘉、杭和太湖流域“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人间天堂”的美称。毫无疑问,钱镠是这一重大进步的主要开拓者。
“钱塘富庶,盛于东南”。与同时代的其他国相比,吴越国在小农经济与政府积极作为之间,“统分结合”更为有效。后者解决了农田水利的一些公共工程,包括灌溉、道路、仓储、运输、贸易等一系列问题。还回答了两个疑问,一是吴/南唐也有圩田,但为什么经济发展不如吴越,就是吴/南唐政府没有组织的“募卒为都”的水利部队。在解决了小农经济与生产组织化之间的矛盾,吴/南唐政府的投入远远没有吴越国大。二是后梁开国初期也是募民垦荒,但为什么仍有大量难民南下?主要原因是北方由于长期战乱,不能给百姓提供一个长期安全的社会环境和政策稳定,吴越国的“保境安民”政策,给移民一个稳定的预期。
吴越国的经济成就,从如下两个方面可以看出,一是宋开国之初,吴越国提供了大量的粮食给朝廷,“开宝五年,率汴、蔡两河公私船,运江、淮米数十万石以给兵食。是时京师岁费有限,漕事尚简。至太平兴国初,两浙既献地,岁运米四百万石”。⑤《宋史》卷一百七十五《食货上三》,中华书局,1977 年,第4250 页。二是宋代由于营田制和撩浅军制度的荒废,导致太湖流域水灾再起,农业生产大受影响。大观元年(1107)五月,中书舍人许光凝奏:
臣向在姑苏,遍询民吏,皆谓欲去水患,莫若开江浚浦。盖太湖在诸郡间,必导之海然后水有所归。自太湖距海,有三江,有诸浦,能疏涤江、浦,除水患犹反掌耳。①Catherine Bauer,“The Dreary Deadlock of Public Housing”, p.279.《宋史》卷九十六《河渠六》,第2385 页。
按理说,宋代论人力、物力和财力,都大大超过吴越国,其撩浅军荒废的原因众多,主要在于朝廷发展统筹经济能力不足。圩田损毁的原因,《吴郡志》总结为:“或因决破古堤,张捕鱼虾,而渐致破损。或因边圩之人,不肯出田与众做岸。或因一圩虽完,傍圩无力,而连延隳坏。或因贫富同圩而出力不齐;或因公私相吝而因循不治。故堤防尽坏,而低田漫然复在江水之下也。”②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九(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271 页。从这里可进一步看出,一个积极作为的政府对小农经济发展非常重要。吴越国做到了,其经济也得到了迅速的发展,但兵强马壮的宋代,却没有做到,个中原因确实值得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