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走进生命的学问:《国史大纲》与钱穆学风的变化

2020-03-03付耶非

关键词:师友双亲钱穆

付耶非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自《国史大纲》问世后,钱穆(1895—1990)的学术风格开始发生变化。对此,钱穆本人及其弟子均有所言。此外,学界已有相关研究成果亦从不同视角论证了这一问题。①相关研究成果参见:陈勇的《论钱穆文化民族主义史学思想的形成》(《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2期),张耕华的《解构历史书写的一种尝试——以钱穆“士人政府”为例》(《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3期),刘巍的《抗战时期钱穆所致力的“新史学”——以〈国史大纲〉为中心的讨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1年卷),等。钱穆本人在《纪念张晓峰吾友》中曾言:“余自《国史大纲》以前所为,乃属历史性论文。仅为古人伸冤,作不平鸣,如是而已。此后造论著书,多属文化性,提倡复兴中国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较。”②钱穆:《纪念张晓峰吾友》,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376页。其两大弟子余英时和严耕望亦有文提及。余英时曾提到,“钱先生自《国史大纲》起,才公开讨论中西文化问题。他以鲜明的民族文化的立场表明了他在学术上的‘宗主’”,“他毕生治学,分析到最后,是为了解答心中最放不下的一个大问题,即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中国的变局,中国的文化传统终究竟将何去何从?他在这一大问题上所获得的系统看法,遍见于《国史大纲》以下的各种著作”。③余英时:《钱穆与新儒家》,见余英时:《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33页。另一弟子严耕望的说法亦从侧面印证了钱穆学术风格的变化,“当时学术界只重视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与《近三百年学术史》,对于《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等书,则不少有名学者颇为忽视”④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与我》,见严耕望:《治史三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7页。。严耕望在后文也提及此乃“考证立场”的学术分歧和“学派对垒”人事纠葛等诸多因素所致。⑤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与我》,见严耕望:《治史三书》,第277页。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自《国史大纲》后,钱穆的学风开始发生变化,由先前注重专精的考证转而关注博通的文化性“大问题”。而这一时期,钱穆与傅斯年等人关系的交恶也同样是其学风转变的侧面映照,学风转变与人事纠葛实为这一问题的一体两面。①《国史大纲》稿成后,钱穆将“引论”公之于报端。据他自己回忆,曾听闻北大同事毛子水“将作一文批驳”,后事虽未定,或为以讹传讹,但其间折射出钱穆对此事的敏感和关注颇值得玩索。另,《国史大纲》正式出版后,张其昀曾探过傅斯年的口风,傅对此表现出轻视的态度。钱穆在回忆中虽未明言己之不满,但透过纸面亦可感其不无微词。参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42—243页。

对此,就学术界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大多数讨论集中于抗战军兴的外部环境对钱穆写作《国史大纲》的刺激,并认为这是促使其学风转变的动因。②上述研究成果中,多从此角度予以考察。不过,徐国利的《钱穆的历史本体“心性论”初探——钱穆民族文化生命史观疏证》(《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4期)一文,已涉及到钱穆学问中的“价值性”色彩。从时代和环境的大背景下考察钱穆学风转变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视角。但钱穆学风的变化,外部环境可能只是一个“短时段”因素。若从“长时段”看,则钱穆的个人经历、学术背景和学术历程实是其治学风格发生转变的深层动因。③关于“长时段”和“短时段”概念的运用,借鉴自王汎森在研究“古史辨运动”时所提出的分析框架,这一概念源于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但此处可能更偏重于字面意义。参见王汎森:《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一个思想史的分析》,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7版,第8页。就此意义而言,用“学风凸显”似乎更符合钱穆学术发展的实际脉络。而这一学风的“凸显”需要从他的教育经历、学术背景以及学术历程做具体考察。

一、底色:江南小镇的教育经历

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相较于其他学人,钱穆的学校教育经历可谓相对简短。他生于江苏无锡一个没落的书香世家。④在自述中,钱穆言道,“七房桥全族书香未断,则仅在五世同堂之大房(大房即钱穆所在支系,引者注)。先曾祖父绣屏公,国学生,前清嘉庆庚午生。先祖父鞠如公,邑庠生,道光壬辰生”。而其父更是“以十六岁县试入泮,以案首为第一名秀才”。参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2、15页。早年在其父教导下,于家塾中开始学习传统文化。其后,又转入其他私塾学习,后因塾师生病,遂不上塾,在家中“竟日阅读小说”⑤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1页。。废科举、兴学堂后,与其兄入荡口镇果育小学就读初等一年级。1907 年,考入常州府中学堂就读,后因辛亥革命肄业回家。⑥其间,钱穆因涉入学校退学风潮,转入南京私立钟英中学就读,并于此肄业。详参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60—79页。钱穆也由此结束了学生时代,学校教育遂告一段落。从其所接受的教育来看,基本上是中国传统的学问与西方近代的知识并存。在幼年私塾阶段,钱穆接受的是传统经史教育,学习《大学章句》及《孟子》。其间,亦曾接触到西方地理知识,对“地球韵言所讲瑞典挪威日夜长短等事更感兴趣”⑦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1页。。进入小学后,所习内容多以中国传统经史为主,在果育小学为高年级学生所开设的暑期讲习班中,钱穆学习了中国各体古文,“起自《尚书》,下迄晚清曾国藩,经史子集,无所不包”⑧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52—56页。钱氏曾言,“此后余每治一项学问,每喜从历史演变上着眼,而寻究其渊源宗旨所在,则亦从紫翔师此一暑假讲习班上所获入也”。,对其后治学亦大有裨益。进入中学后,所习科目中西学比重明显多于小学,而钱穆个人“惟平日对国文历史两课尚知用心”⑨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62页。,而对数学终未入门。从钱穆简短的学校教育经历可看出,他本人虽在时风的熏染下,对西学充满兴趣,并还为此获得称赞①钱穆曾因年少能读西洋哲学,而受到称赞,“叔勤先生在旁聆听,大为激赏。谓汝年幼,已能谈西洋思想,他年必可大有前途”。从中不难看出新旧学问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参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57页。,但究其本而言,钱穆的兴趣更侧重于中国传统的文史学问。而传统学问中的修身立命的价值观念更是浸入钱穆的生命中,构成了钱穆做人为学的底色。这在他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中便有着极为明显的反映。

如上所言,在当时新风气初开、旧风气仍存的局面下,钱穆在简短的学校教育经历中,受时风熏染,对西学产生过兴趣。但最终他还是倾心于中国传统的文史学问。正如王汎森所言,生于太湖流域,早年活动于苏州、无锡一带的钱穆,深受这一带传统文化的熏陶。②王汎森:《钱穆与民国学风》,见王汎森:《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6页。这些传统学问不同于西学,本身便带有极强的修身为人的伦理价值色彩③中国传统“四书五经”所蕴含的价值伦理色彩是极为明显的,“修齐治平”的理念便是直接反映。这与西方近代以科学实证主义为指导理念建立起的客观实证知识体系有着很明显的分野。傅斯年、顾颉刚等人所主张的建立“科学的史学”便是在后者的影响下兴起的。参见王汎森:《价值与事实的分离?——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见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吉林出版集团责任有限公司,2010 年版,387—389页。,它提供给人们的不仅是一些理性层面的知识,更是一套带有指导性的伦理价值观念。钱穆幼年在读过其父遗作《岳武穆班师赋》后,深受感染,“余自幼即知民族观念,又特重忠义,盖渊源于此”④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5页。。钱穆中学时代的作为,更为明显地体现了传统文化在其修身为人方面所发挥的作用。1911 年,钱穆转入南京私立钟英中学就读后,因暑假较早,遂去拜访往日常州府的同学。其时,他正读曾国藩《求阙斋记》,“常念当自求己阙”,认为自己“多活动,少果决”,遂“预立一意,竟日不违。日必如此,以资练习”。⑤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77页。由于行前便决定不当留宿,离校时忽遇暴风雨,他也不顾同学劝阻,执意返回。虽吃尽苦头,但对其修身至为有效。“此后余遇一决定,即不肯轻易转变,每念及此夜事。”⑥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78页。这种学问背后的文化传统所带给钱穆的生命滋养,从青少年时代便已经构成了他为人治学的底色。

二、浸润:钱穆的学术背景与学术经历

钱穆的学术背景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学术经历,而他的学术经历亦随其学术背景展开。前已言之,钱穆的学术风格以《国史大纲》为界,前期以具体历史考证为主,后期着重思考宏观文化问题。从钱穆个人的学术背景来看,这种变化有其自身内在的发展逻辑。钱穆早年并未上过大学,中学肄业,甚至并未接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他通过刻苦自修,渐窥学术堂奥。而治学的方法大体上仍是按照中国传统四部之学的门径,从集部入手,“由文见道”,溯至经学、子学,最终由考证学到史学。这一门径,钱穆和其弟子余英时亦都曾提及。钱穆本人回忆:“余之读书,最先从韩柳古文唐宋八大家入门,随即有意于孔孟儒学,又涉及古今史籍。”⑦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03页。余英时对其师的学术脉络观察更为细致,“钱先生最初从文学入手,遂治集部。又‘因文见道’,转入理学,再从理学反溯至经学、子学,然后顺理成章进入清代的考证学。清代经学专尚考证,所谓从古训以明义理,以孔、孟换之孔、孟,其实即经学的史学化。所以钱先生的最后归宿在史学”⑧余英时:《钱穆与新儒家》,见余英时:《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第29页。。就此而言,钱穆的学术背景为传统四部之学这一判断大体应是无误的。中国传统的学问不仅是知识体系,更是一种价值体系。①传统读书人所谓明“孔孟之道”即是体现。钱穆的学术发轫于“文以载道”的韩柳古文,正如王汎森所言,这一治学进路“基本上是透过吟咏古人文章,逐步进入古人的心境,理解古人的心灵与境界”,在这种治学进路的影响下,传统学问是内化于生命的。参见王汎森:《钱穆与民国学风》,第146—147页。钱穆的思想和人生修养均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润与熏染,治学与修身互为表里。从《师友杂忆》中也多可看出传统价值对其治学乃至为人处世的浸润。余英时对此有敏锐的观察:“儒家对于钱先生而言,并不是一种历史上的陈迹,仅足供客观研究的对象。更重要的儒家是他终身尊奉的人生信仰;自少至老他对儒家抱着深厚的感情。”②余英时:《钱穆与新儒家》,第41页。钱穆对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大体上亦可作如是观。

传统学术背景出身的钱穆,其在治学和价值观上更多体现的是以传统观念来看待和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化。虽然他亦学习过零星的西学知识,但是和留洋的胡适、傅斯年相比,在对传统文化的看法和学术的取径上他无疑是中式传统思维。因而在这种知识体系和思想资源背景下,钱穆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是一种“温情和敬意”,而这种学术背景又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学术历程。从钱穆的学术历程来看,他治学最开始关注的问题便是“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而“此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③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50页。由此可见,钱穆的学术背景和价值取向基本上是处于传统框架下的。钱穆的学术经历大体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分别为未入学界执教小学时期、初入学界以考证为主时期、最后转向通史并讨论中西历史文化大问题时期,这其中的节点时间分别为1930 年和1942 年。④王汎森:《钱穆与民国学风》,第143页。钱穆自1930 年发表《先秦诸子系年》开始进入大学任教后,便正式踏入学界。其后《刘向歆父子年谱》更是奠定了其在学界的地位,傅斯年对其亦颇为推崇。睽诸其踏入学界之初的学术风格,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钱穆是以考证起家的。而这只是表象,钱穆之所以能“预流”进入学术圈,更大程度上体现的是主流文化对地方文化的吸引和调动。而他本身珍视的文化却无形中受到压抑。钱穆的学术历程大体而言,是以考证起家,并凭借扎实的考证成果誉满学界。但这只是钱穆跻身学界的“敲门砖”,以考证成果立身更多体现的是大环境对学人治学风格的影响。即使在其凭借考证成果进入学界后,他的治学关怀也始终未曾变过,他依然思考着中国文化的走向这样宏大的议题,也暗藏了我们今天所见学风“转变”的潜流。

三、凸显:《国史大纲》与钱穆学风的“转变”

可以说,以考证专家立身并非钱穆的理想学术状态⑤关于钱穆的理想学术状态,从其日后教导弟子的言语中有所体现,据严耕望回忆钱穆之教导:“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仍不脱传统读书人“修齐治平”的学术理想。详参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与我》,见严耕望:《治史三书》,第245页。,更多可以视为其立身学界的权宜之计。钱穆在其自传性回忆录《师友杂忆》中亦多有体现。初到燕大任教的1930 年,他便生出了“余本好宋明理学家言,而不喜清代乾嘉诸儒之为学,……人又疑余喜治乾嘉之学。则又一无可奈何之事矣”⑥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66页。的感慨。其后在北大任教时,他又道:“惟一时所注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竟体触及也。”⑦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66—167页。在北大任教时,他主张一人承担通史课程,应该也与他的这种关怀与学术旨归有关。而在当时“惟一时所注意者,亦仅为一些具体材料问题解释之间,而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大问题上则似未能及也”①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77页。。只是囿于当时的环境与其在学界的地位,无法提出自己的文化观点。但随着时局的变化,正如相关研究所指出,在抗战军兴的大背景下,钱穆的史学表现出民族主义的色彩,与现实有着极强的呼应,《国史大纲》则是其学术思想的具体表现。②此类研究从抗战军兴的时代环境背景入手,讨论钱穆的史学思想,钱穆此时学术思想亦多被冠以“文化民族主义思想”“民族本位思想”等极富“民族主义”色彩的字眼。详见陈勇的《论钱穆文化民族主义史学思想的形成》(《史学理论研究》2011年第2期)、王振兴的《〈国史大纲〉与钱穆民族本位思想的形成》(《长春教育学院院报》2015年第8期)、刘巍的《抗战时期钱穆所致力的“新史学”——以〈国史大纲〉为中心的讨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1年卷)等相关研究成果。以《国史大纲》为标志,钱穆的学术思想确实与前期重历史考证的风格有所不同,在“国人群慕西化,则自惭谫陋,未敢妄议”的时风下,治学“亦追随时风,而求加以明证实据,乃不免向时贤稍有谏诤,于古人稍作平反,如是而已”③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383—384页。。在当时的北平学界,学术界的主流话语无疑对钱穆这个初入学界的新人来说是压抑的。抗战军兴的大背景为其表现自己的学术思想提供了合适的契机。在写作《国史大纲》之前,钱穆的学术思想已经形成,并集中体现在《国史大纲·引论》中。④冯峰:《钱穆〈国史大纲〉研究三题》,《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4期。从《引论》中,可以看出他的学术思想宗旨所在。《引论》开头,钱穆指出,“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自身国家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⑤钱穆:《国史大纲·引论》,见钱穆:《国史大纲》(上),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页。

《引论》中所发正是钱穆学术思想与文化观的集中体现,如,“外国史知识”与“中国史知识”两个概念反映了钱穆对学术的态度和情感。所谓“知识”在近代西方学科体系下指去伦理化、价值化之客观对象,并不带有价值性色彩,只是学习和研究的对象。于钱氏而言,“外国史知识”和“本国史知识”的区分便在于此。若对本国历史缺乏“温情与敬意”,缺乏价值层面的认同与理解,将其视为客观化知识,则在此意义上,没有精神信念和价值追求,不能在价值层面上发挥作用的“本国史知识”便和“外国史知识”无异。即他所批判之无意义,乃纯为一种书本文字之学,与当身现实无预备的学问。而“温情和敬意”则提纲挈领地反映了钱穆对传统文化持有深厚的感情,以期自身文化之独立的关怀。此亦钱穆毕生治学的旨归所在,即弄清“东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偏激的虚无主义”实有所指,其时“国内纷呶,已有与国外混一难辨之势。而我国家民族之四五千年之历史传统文化精义,乃绝不见有独立自主之望”,这是其针对“新文化运动”以来不断激进的反传统潮流的反思,同样也是其学术关怀的体现。他在最后所说的“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即是此意,认为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只能以自身的民族文化为源泉和动力。此外,《引论》中学界讨论较多的钱穆对“信古”“疑古”“释古”三派的品评,亦反映了他关注民族文化大势发展,而不同于主流学术圈的学术取径。

要而言之,《引论》可视为钱穆整个学术思想的宣言。从治学意趣上看,他的最终旨归在于阐释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精神;从治学路径上,亦可视作他治学风格转变的一个节点,即由早期的精密严谨的考证学转向博通的历史文化研究。就当时的学术格局而言,从他的治学意趣和路径上大体也可看出他与胡适、傅斯年等人的分歧。至此,以《国史大纲》为标志,钱穆的学风开始凸显——关注通论性的历史文化大势,他的学术思想在以胡适、傅斯年为代表的考证风气浓厚的民国主流史学界可谓独树一帜。①王汎森的研究表明钱穆与以傅斯年为代表的主流史学界不论是学术观点还是私人关系都较为疏离。参见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10—111页。

四、结语:走进生命的学问

从钱穆的教育经历、学术背景和学术经历等“长时段”视角观察其学风的发展,可以发现钱穆的学问是走进生命、浸润其身的。所谓“走进生命的学问”,指的是学人治学不仅仅只是外在于生命的职业活动,更是一种内化于生命并为个人立身处世不断提供滋养的践履之学。正如王汎森所言,“在传统中国,儒家基本上是一种践履之学,所以儒家知识的生活成分是异常浓厚的”,“一直要到近代,当儒家与现实生活逐渐脱节,……经学逐渐成为只是被研究的客观知识,而近人又每喜欢以今律古,以致忽略了经学也是生活的一种方式”。②王汎森:《经学是生活的一种方式——读〈吴志仁先生遗集〉》,《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学问”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带有鲜明的价值伦理导向。不同于胡适、傅斯年等海归学人,钱穆的教育经历和学术背景无疑是以传统学问为底色的,这也使得他的治学与修身处事互为表里。在钱穆眼中,读书明理,“修齐治平”的传统学问是知行合一的,是带有价值导向色彩和伦理性的③关于传统学问的价值性与伦理性讨论,详参王汎森:《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理解到这一点我们也才能抓住钱穆与以胡适、傅斯年为代表的新派人物的分合异同的线索④桑兵曾指出,关于民国学界“新派”与“老辈”学者的分歧之一为:“中国的固有学术,究竟是安身立命的所在抑或仅仅是单纯客观的学问。”就此而言,胡、傅二人无疑为“新派”学者,钱穆当然不能径视之为“老辈”学者,但其思想确是倾向于“老辈”学者。详参桑兵:《民国学界的老辈》,《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钱穆从少时读书起,为学修身便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润。⑤如效法古人,刚日诵经、柔日读史以及效法曾国藩,读书训练每篇必终等。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00页。其后,任教于大学亦是如此。1933 年春,他带领北大史学系学生毕业旅游,在曲阜游玩时,因感于学生无“慕古朝圣之心理素养”,而成“照例公事,兴趣价值大减”,遂发出“亦如生为一中国人,不得不读一中国史,成一负担,复何其他意味之可言”的感慨。⑥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11—212页。此外,在其治学上,亦有喜好宋明理学,重视读书人的气节的特点。⑦如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他对凌廷堪的“异族入主论”持批判态度,谓“此其治史之意,所为深异于船山、亭林、梨洲诸老而适成其为乾嘉之学者,则又深心治史之士所当引以猛省深惕者也”。在评价学人时,亦有以重视宋明理学的倾向。这些若以后见之明来看,其对清代学人学术评价却有“不公正”之嫌。但若将其置于当时历史环境中来看,则可发现其治学与修身是互为表里的,这亦可谓其“时代局限性”,应予以“同情之理解”。参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560页。

在钱穆所处的时代,如唐文治(1865—1954)、熊十力(1885—1968)、马一浮(1883—1967)诸人可谓钱穆的同道中人。①钱穆与唐文治的交往始于1920年代江苏省立第三师范时期,钱穆视唐氏为“生平交游中之最年高者”。1940年,钱穆在四川嘉定武汉大学讲学。其间,马一浮邀请钱穆到与武大隔江相对而绝少来往的复性书院做演讲,可看出马一浮对学校教育体制之不满以及将钱穆引为同道中人。钱穆与熊十力亦相过从,“熊十力住西湖,与一浮同居有年。及来北平,与余同居”。参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149页、第251—253页。他们抱怨学术过度专业化,抱怨学问与人格、职业与生活分裂成不相干的两部分,以书院的形式传授另一种不同于西方学校体制的知识。②王汎森:《钱穆与民国学风》,见王汎森:《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第177—178页。这表明在新旧交替的过渡时代,钱穆所推崇的知行合一传统学问仍有其价值与意义。勒文森(Joseph R. Levenson)在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中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命题,即“每个人对历史都有一种感情上的义务,对价值有一种理智上的义务,并且每个人都力求使这两种义务相一致”③[美]勒文森:《梁启超与近代中国思想》,刘伟、刘丽、姜铁军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4页。。这种“历史—价值”二分的内在紧张在胡、傅二人身上有着明显的体现。傅斯年曾对胡适说过:“我们思想新、信仰新,我们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④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5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04页。而钱穆身上则看不到这种张力的明显存在。由此可以看出钱穆和胡适、傅斯年在学术背景和思想资源体系上的差异,这当然是他们日后交恶的深层次原因,亦不难看出钱穆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和学术的关怀所在。抗战军兴,学术文化中心的迁移以及学术氛围的改变,使得战前主流学术话语权再难以形成强大的主导力量。⑤最为典型的例子为傅斯年,“九一八事变”民族危机日渐加深后,他一改往日“为学问而学问”的做派,甚至亲自编写《东北史纲》以驳斥日本对东北之侵略。此类研究众多,不赘述。可参看李帆:《求真与致用的两全和两难——以顾颉刚、傅斯年等民国史家的选择为例》,《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3期。及至此时,钱穆个人的学术地位得以奠定,学术思想趋于完善。由通史课程作为积累,再加上抗战军兴的爱国热潮,钱穆以注重历史文化演进大势来激发国民爱国心的《国史大纲》便也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他的《国史大纲》引论中对于各派的评骘,也意味着他正式突破了主流学术圈的束缚形成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此时,他隐而未显的学术关怀才表露出来,其学风亦由此显现。从表象上看,钱穆的学风似乎是在抗战军兴的“外因”刺激下而发生了变化,然而真正起作用的深层次“内因”则是其内化入身心,走进生命的学问之凸显。

猜你喜欢

师友双亲钱穆
《体育师友》稿约简则
钱穆的容与化
钱穆的容与化
蝶恋花·秋日忆双亲
师友互助式小组合作学习模式存在的问题与对策
师友交往与黄燮清戏曲创作的变革
举世无双
摆 棋
父亲对钱穆的教诲
让老人重新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