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叠写视角下的客家红色旧址修复工程
2020-03-03杜连峰崔亦茹
杜连峰,崔亦茹
(信阳师范学院 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客家摇篮,红色故都”是赣州市的城市名片。早期赣南村落进行新农村建设与旅游开发时以客家文化景观为主,自2012年《国务院关于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的若干意见》出台实施以来,赣州市积极开展革命旧居旧址保护工作,将革命遗址修缮保护与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建设、红色旅游等工作结合起来,不断加大对革命遗址的保护、传承和利用力度,红色旧址修复工程在多地开展起来。当红色文化遭遇客家传统文化时,如何呈现修复景观就成为这一工程的核心问题,“景观叠写”可以作为理解两种文化在同一建筑景观上如何呈现的理论视角。景观叠写概念是通过考察人对自身物理空间的处理方式、对景观象征意义的赋予来分析地方文化秩序的运作过程。地方联结中央国家和地方民众,实现的既是国家对地方的“叠写”,也是地方对自身文化的认识,这种叠写在当前进行红色旧址修复的客家地区就表现为一种对红色文化的历史制作。
一、景观叠写的理论视角
景观叠写概念侧重于“叠写”,这由“刻化”概念发展而来。“刻化”(superscription)是杜赞奇提出来用以理解国家和宗教关系的概念,指神话及其文化象征连续同时又不连续,其核心内容不变,神话本身易变,文化象征在自身发生变化时也会在某一层次上随着社会群体和利益的变化保持连续性[1]93-111。刻化是一种标志演进的特定形式,在一个活跃的领域中,对立的看法为其地位相互妥协、竞争,有些看法来自认为已经消失的神话,但其性质刻化过程并未消除其他看法,而是改变其范围,以确立其对其他看法的压倒优势。例如唐后期关帝是佛教寺庙保护人,宋代则塑造为道教神;清代国家和乡村精英认同儒家认定的关帝是帝国保护者形象,但并不能抹除华北村民认为关帝是祈雨和治病的社区保护者形象。关帝作为神话与仪式象征符号,仍然是帝国中央与地方、国家与民间的沟通隐喻。杜赞奇更加强调其在不同时期的不同阐释,不仅是官方和民间的两种象征形象的阐释。梁永佳进一步扩展了“superscription”概念,他认为国家册封关帝,是在地方意义之上的“写”,所以是“叠写”[2]127-140——国家将在民间延续和变迁的符号宣布为符合国家忠义价值,从而多次册封关帝。他将“叠写”扩展到对大理白族的“绕三灵”节庆活动的分析之中,在“绕三灵”申遗过程中,国家建立了对民间宗教的权威,但非遗申请中书写的意义和田野调查中本身的地方意义脱节,因此国家叠写始终是有限度的,无法涵盖地方意义。梁永佳分析的大理案例中,不仅有国家基于非遗文化对地方的叠写,还有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驱动。
景观叠写中的“叠写”含义并未完全脱离国家与地方关系的讨论范畴,却从侧重民间宗教转向地方整体历史与社会记忆方面。汤芸从凡希纳“叠写传统”延伸出“叠写地景”(palimpsest landscape)概念,用来说明地景是一个包含特定的时间不断叠写欲其上的意义过程,以此在地景当下形态与意义之上理解意义变迁与社会变迁的交错,把握其中历史感的呈现[3]34。这时“叠写”不仅是官方或者国家的实践,而是围绕地景相关的所有社会群体。地景与景观是本文相通的概念,不同文字所指含义相同。景观的制作过程是地方文化秩序的运作过程,同时是一种历史记忆的呈现,历史记忆与景观紧密联系,这种联系就是“地景铭刻”(landscape inscription),围绕地景的叠写就是人们在田野日常中发现和制作历史的方式[4]27。地景铭刻亦是历史的地景化与形象化,历史的“地景化”一方面使人群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地亲近开基祖的特殊处境回忆,建立一个历史联系,另一方面持续地指涉彼时资源取用的尊卑顺序,甚至用来合理化当前社会的情势磋商与资源再分配关系[5]211。
二、白鹭村的景观叠写
赣南作为赣粤闽最大的客家聚集区,有800万客家人。唐末两宋以来,大批迁徙赣南的北方、江淮移民与当地土著交融形成了这一支独特文化心理、民情风俗的客家民系。作为闽、粤两省西、北邻的赣南,自然成为移民南迁的第一停留大站,客家民系形成的摇篮,简称“老客”。而白鹭村正是这一时期形成的一座客家古村落。若干年后,定居赣南的许多移民由于种种原因,不安于现状,又接上他们祖先的足迹,继续南迁或者东移于粤、闽落户。明清时期,粤、闽的许多客家人包括相当一部分原来从赣南迁入的客家人又返回到赣南定居,简称“新客”。白鹭村的独特价值,正是它自南宋至今800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外来移民杂居,形成同一祖宗的钟氏家族村,也即是一座所谓“老客”意义上文化相对纯粹的古村落。它对研究赣南客家史的发展以及“新”“老”和“土”“客”之间的文化交融现象具有比较典型的意义。白鹭村的建筑有着浓厚的江西天井式民居地方风格,追求风水向背,建筑的正大门大多面向东南或东北向,后门临后街。宗祠前的广场不建房屋,特别开辟一条巷道,作为大门通道取东南朝向。村里的街巷与建筑之间的许多狭窄通道,形成了调节小气候的场所。
赣州市打造“客家摇篮”和“红色旧址”的名片,同样也落实到了白鹭村。2007年白鹭村申请历史文化名村,2008年申请成功。2007年开始进行旅游开发,村里许多祠堂得到了修复,但更多更大的祠堂因为缺少资金还没有修复,例如拱祥堂、恢烈公祠。恢烈公祠三栋相连,其中有些屋子住着村民,更多房间已经破败。笔者之前进入白鹭的几年,从未见恢烈公祠敞开门迎客,因为正堂放满了木材杂物,根本不能做景观。赣州市自2016年开始,投资恢复红色文化旧址,江西省文物保护中心、江西文物局、赣县博物馆联合,江西昇平园林仿古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中标,进行白鹭村的红色旧址恢复。笔者在吉水县燕坊村、田村镇坪内村等地调查时,同样观察到了红色旧址恢复工程的施工,由政府组织承包给不同的具有仿古建筑建造资质的公司。
村落景观的红色文化叠写,主要涉及三方面的问题:一是村落红色文化的历史,这是红色旧址修复的依据;二是红色旧址的景观呈现,历史景观因红色文化因素的加入,被政府工程制作的现状;三是讨论红色旧址修复在客家村落中的意义,找寻其叠写的原则。白鹭村的景观叠写,也是在这三个问题的探讨中成形的。
(一)白鹭村的红色旧址
“1930年3月,红军到达白鹭、田村一带,先后建立起县、区、乡苏维埃政府,同时组建游击队、赤卫队等地方武装,展开了与国民党地主豪绅武装靖卫团的斗争”[6]。《赣县志》中这段文字讲到了白鹭在1930年时属于赣县苏维埃政府控制区,当时主要斗争对象是地方靖卫团中的七坊团。“七坊团是赣县、兴国和于都三县交界之稠村、桂江、黄岗、三溪、古茂、上埠和里源七个大村庄之总称,民国时期属社富乡。该七村之土豪劣绅陈德熙等,为了镇压农工革命运作,阻止苏区的发展,于1928年秋,联合组织‘七坊团’……苏区近七坊团的地方,经常遭到七坊团的骚扰……[6]”。从1927年中共白鹭党支部成立,到1934年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利进行长征这段时间,以苏维埃红军和地方土豪武装斗争为主,这就是赣县白鹭的红色时期。钟光辉(1)赣县白鹭村人,男,四十多岁。说这段时期在白鹭横行的AB团,是国民党杂牌特务部队,他们装扮成红军专门打红军和与红军亲近的村民,杀了很多人,一直到真正的红军出来作战。钟益善(2)赣县白鹭村人,男,七十多岁。也有许多关于红军、国民党等故事,说福神庙曾经作为会议室,毛泽东在此召开过团级以上会议,太安古寺则是做过高层领导的临时住地。笔者在兴国越国公祠调查时,当地村民都说朱德曾经在祠堂里住过一段时间。在白鹭村族谱钟先灿、钟正泉、钟载华等人的传记中,也提到了苏维埃红军时期的白鹭,“在党支部领导下,白鹭办起了农民夜校,组织农民学文化,宣传革命理论,秘密组织革命活动。邻近江鸥、洞田、龙头、黄迳、破石等村,在他们影响下,农民革命活动蓬勃开展起来了”[7]。
白鹭村红色文化旧址属于兴国革命旧址群,后者是赣南原中央苏区革命旧址组成部分,是2013年国家文物局批准《赣南等原中央苏区革命旧址总体保护规划》的内容。兴国革命旧址群有36个分旧址,其中红军医院旧址就是白鹭的恢烈公祠,赣万边区党、团区委会旧址在白鹭乡龙头村北面的仙鹅山,中共赣县委员会旧址在田村镇北面百岁坊,赣县工农革命委员会旧址在田村镇北的进士第,朱德旧居是越国公祠……白鹭村世昌堂、民居墙各处写有红军标语,白鹭乡吉塘村委会墙上写有《告白军士兵歌》等[6]。兴国人民革命史分为四个阶段:1926年—1930年是党组织建立、武装暴动和全县赤化阶段;1930年4月—1931年9月,是全力支持反“围剿”和保卫根据地阶段,1931年10月—1934年10月,是根据地建设发展阶段;1934年11月—1937年10月是游击战争阶段[6]。白鹭村主要是在前两个阶段成为苏区红军的活动地,曾是苏区赣县六区所属地,1931年12月成立了赣县红军医院,选址恢烈公祠,两年后江西军区指示白鹭红军医院合并到兴国茶陵医院,医院名称沿用白鹭红军医院。这些苏区时期红军到过的、用过的地方,都被认为是红色旧址,每一处都有关于红军的历史痕迹和记忆。
(二)白鹭村红色旧址的恢复工程
白鹭村的恢烈公祠为红军医院旧址,是村里地势最高的祠堂建筑,背靠玉屏山,从绣花楼上去可达恢烈公祠正面。恢烈公祠又称太守敬公祠,清乾隆年间建,砖木结构,有葆中堂、崇僎堂、崇倌堂三栋连体,前两栋保存完好且部分房间有村民居住,后栋炸毁于清咸丰八年的太平军烧村期间。葆中堂建于乾隆初期,房主即太守钟崇俨,字敬亭,所以恢烈公祠称太守敬公祠。崇僎堂、崇倌堂分别奉祀崇僎、崇倌,两人也是崇俨兄弟,祠堂为居祀型。崇僎堂建筑结构不同于前,大门在东面侧墙,与前栋存有一堵隔墙,隔墙有着照壁功能,与正厅内侧是一个大型天井,摆放盆景花草,堂内装修精美。
2006-2007年间,村民筹资对葆中堂、崇僎堂的天花板、木柱、屋面进行了间断性的维修,除此外只有日常居住保护性使用。红军医院旧址即恢烈公祠总体纵向呈长方形,坐北朝南俯瞰全村,偏东30度,两旁均有门,三栋相连但被隔墙分开。恢烈公祠现存葆中堂、崇僎堂、崇倌堂厢房及右侧墙壁,均为砖木混合结构,梁架形式为抬梁与穿斗式并用,封火墙为马头墙式,四水归堂小青瓦屋面,建筑面积1 838.08m2[8]。红军医院旧址修复分为A-G七个区域,分别对应前院、葆中堂、崇僎堂、附属建筑、崇倌堂右厢房、右偏厅。维修内容包括墙体、柱、梁架、屋面、地面、门窗、栏杆、楼板、天花板、轩顶、楼梯、木雕、彩画、灰塑等。恢烈公祠修复工程雇佣了许多村里人,笔者熟悉的钟茂生大哥就是其中之一。据他讲述,祠堂屋面拆除的瓦,都会堆积起来,等到上瓦面时再装上去,维修讲究古物的再利用。诸如瓦片可以再用,但破损缺失的木柱、门窗、天花板之类的只能重新制作,再上漆做旧。
“红军医院旧址的建设很好地解决了当时中央苏区反‘围剿’伤病员救治的问题,也见证了中央苏区反‘围剿’战斗的艰辛。红军医院旧址作为白鹭古村文化的重要一部分,也是白鹭村重要建筑,和白鹭会议旧址可联合成为白鹭古村的红色文化,反映当时革命的艰辛,同时也对白鹭古建筑进行了更好的展示利用……红军医院旧址对推动赣南等原中央苏区革命遗址保护维修工作,发挥其革命传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红色文化旅游与社会经济价值,符合当地民众的需求,有利于满足当地社会文化经济发展需求”[8]。恢烈公祠本身是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大型居祀型祠堂,因其规模建制宏大、内部庭院装饰精美、雕刻木刻艺术考究而成为村中古建筑代表。恢烈公祠的维修虽然是依红军医院旧址进行的,但其与其他的红色建筑完全不同。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红色建筑,其场景布置均是强烈反映苏区当时的情形,如会议旧址放置开会时的桌椅,领导人的旧居布置朴素的床铺等。而恢烈公祠作为红军医院旧址没有任何医院设备甚至标语、标志。坪内村也有数个旧址,其门外均挂有牌子写着“红军团委旧址”等字样,相比于恢烈公祠,无论如何参观者都不会联想到红军医院旧址。虽然工程书中讲述了红色旅游、红色文化等,但在恢烈公祠景观制作中不含任何可以联想到的内容,没有与红军相关的任何痕迹的景观呈现,似乎其实质就是恢烈公祠的重修。
(三)白鹭村景观叠写的文化意义
为什么名为红色旧址修复工程修复的不是苏区时期的使用场景而是始建的客家传统景观呢?维修保护原则中有专门针对此类矛盾的解释“历史信息的积累是持续过程,它不仅包括始建状态,还包括历代修缮及当时保护工程附加信息。保护措施的决策应始终以价值评估为基础,客观认识全面的价值,首要保护价值最高的部分,并尽可能保留那些逐渐积累,助于考证的信息,这样可以增强文物的可读性,为研究提供更多的线索”[9]。在此处,可以看出地景的维修保护最大意义在于历史价值的辨别。景观名称显然能够蕴藏历史记忆,不论是“白鹭十景”还是“钱脑、坳花园、火烧坪”等地名,还是官方的“红军医院旧址”,当其名称使用出来就指向某个历史事件或过去的场景。当不同名称指向同一个地景时,就需要关注在不同情况下对其名称的使用选择。历史是层累的,在具体地景中可以经由时间发生很多事情,从而赋予景观不同的文化意义,但当文化意义与景观呈现对应时,景观无法从空间上呈现不同时间中的文化意义,就像恢烈公祠不能同时呈现作为客家人日常生活和作为红军医院使用的场景一样。从文化意义赋予地景是多对一的,不同时间的文化意义都能赋予景观,但地景反映的文化意义只能是一对一,所以景观的维修再现只能选择一种历史文化意义,这就要求重修工程进行“历史价值评估”。在拱祥堂、复兴堂、恢烈公祠的维修工程中笔者都提及历史价值评估,我们能看到这些价值评估与客家建筑文化和苏区红色文化相关,但在工程维修中,不论材料选择还是建制规模,都倾向于恢复历史始建状态,正如原则所说,始建状态呈现客家文化,而苏区红色文化是历代使用中的附加信息,从历史价值来看,前者价值最高,附加的属于“尽可能保留的积累”。这种历史价值评估是由赣县客家博物馆完成的,那么他们辨别何为最高价值的标准就在于文物的可读性和研究的可能。
三、结语
客家传统建筑在经久的时间里会面对各种情况下的使用,以及历代的修缮。在这些过程中被不同文化主体赋予一定历史意义,就如当前进行的红色旧址修复工程一样。地景呈现的文化意义很大程度上受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影响,客家文化和红色文化都是赣州市地方政府主打旗帜,村落景观制作的重大工程基本也是政府主导,政府一旦将客家文化作为主要旅游开发的重点,也就不难理解红色旧址维修为何呈现初建时的景观了。虽然跟政府动辄数百万的重修工程相比,村民自发组织的重修只能视为小打小闹,但其影响颇深。官方工程皆是做新如旧,民间因为资本和技术的欠缺只能做新为新,这与政府整体统一仿古风貌的追求是相悖的,更何况还有建新房破坏村子格局的村民。村里既有不断重修祖屋继续居住的村民,也有许多早早搬离祖屋的村民。在旅游开发中,民居作为景点有些不适合村民继续居住,于是政府对古村空间进行了整体规划布局。
景观叠写虽然注重地方不断层累的历史、社会变迁过程,但在其以工程建设手段的呈现中,仍然是价值认识导向,叠写的原则由实施工程人为界定,铭刻于景观中的历史记忆和痕迹会因为当前遵循的原则发生改变,人们在面对过去历史的制作中总是对当前价值进行妥协。叠写不仅是不断地层累历史,同样也是在诸多已经发生了的层累历史中进行剥离,突出符合当下价值的历史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