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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牡丹亭》至情思想与明清知识女性

2020-03-03李小娟

吕梁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杜丽娘汤显祖牡丹亭

李小娟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明代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公元1550-1617)的杰作《牡丹亭》,历来论曲者常将它和《西厢记》相提并论。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认为,“王实甫《西厢》,汤若士《还魂》,词曲之最工者也”。事实上,《牡丹亭》的绝佳之处不仅在于艺术方面的成就,而且它巧妙地传达出,在封建礼教的压迫下,广大女性渴求婚姻自主的愿望,暴露了封建制度对女性生活理想的摧残,这是一个富有现实意义的主题。

《曲品》中写道:“杜丽娘事,果奇。而著意发挥怀春慕色之情,惊心动魄。”[1]221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吕天成的聚焦点在“怀春慕色之情”的“情”字上。显然,他抓住了《牡丹亭》至情思想的中心要点——“情”,这也为后世批评《牡丹亭》提供了可供借鉴之资。

一、《牡丹亭》的至情思想

汤显祖的至情思想集中反映在《牡丹亭》。他浓墨重彩描写情色,又不拘泥于情色,而是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在《牡丹亭·题词》,汤显祖将至情思想表达得清楚明了:“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2]题词他所强调的“情”,乃是一种“至情”——超越生死、超越形骸、超越时空,可以冲破一切束缚力。

另外,《牡丹亭》第一出副末上场,【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2]1阐述了《牡丹亭》全本的核心思想——“世间只有情难诉”,把《牡丹亭》的至情思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方面阐释了《牡丹亭》的主旨,另一方面,也是汤显祖至情思想的明确表述。基于此,“至情”就是真情、深情、极情,与“至情”相对的则是假情、矫情、虚情[3]。这就是至情思想的内涵。

(一)人生而有情

汤显祖认为,“人生而有情”[4]1188。就是说,情是人生而即有的。所以,只要是人的真实情感,其存在就是合理的;相反,否定情,乃是不合理的。故而,无论作诗或是写戏,都是为情而发。

在《牡丹亭·题词》中,“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2]在《弋说序》提出,自古以来,情与理“难于并露而周施”,或“理至而势违”,或“理会而情反”,或“情在而理亡”。显然,他强调的情是与封建主义的性理之学相对立,不可调和。

(二)情是理的对立面

根据陈继儒《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汤显祖的老师张位曾对其说,“以君之辨才,握麈而等皋比,何渠出濂、洛、关、闽下?而逗漏于碧萧红牙队间,将无为青青子衿所笑?”临川曰:“某与吾师终日共讲学,而人不解也。师讲性,某讲情。”[5]158在引文中,濂(周敦颐)、洛(程颢、程颐)、关(张载)、闽(朱熹),皆提倡“理”,扼杀人的个性,扼杀人的正常情感和欲望。性和情皆出于人的天性,性是先天秉赋的,无善无恶,情是后天养成的,有善恶之分。汤显祖坚定地讲情,以情反理,把情作为理的对立面来看待的,这是打开至情思想的一把钥匙。

(三)情有善恶之分

正如上文所言,情是后天养成的,有善恶之分。汤显祖认为,“性无善无恶,情有之。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戏有极善极恶。”[6]1464《牡丹亭》写的是追求自由爱情,向往幸福,所以属于“善情”。在汤显祖眼中,戏的极善极恶,乃是由情决定的,不是由性决定的。用情时,一定要真、要深、要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2]题词。

二、至情思想引起明清知识女性强烈的情感共鸣

《牡丹亭》问世后,在广大知识女性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临川此剧,大得闺闼赏音。”[7]1257“初出时,文人学士,案头无不置一本”[8]104,尤其是知识女性的心灵,更被这部传奇所震撼。究其原因,杜丽娘形象,就是通过其一生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来阐释至情思想。所以,知识女性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较容易与杜丽娘产生情感共鸣,进一步品味汤显祖的至情思想。此外,明清时期,知识女性的生活方式颇为单一。在一定范围内,知识女性对《牡丹亭》的阅读,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公开行为。由于生活方式的局限性和单一性,知识女性对于《牡丹亭》的接受,主要表现在通过阅读实现自己对于生活的想象,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作品描绘的人物身上,进而产生共鸣。

扬州女子金凤钿,对《牡丹亭》“读而成癖,至于日夕把玩,吟玩不辍”,甚至死“以《牡丹亭》曲殉”[8]104。更多的女性,阅读传奇之后,写下诗篇,抒发感慨。黄山陈同写了《题牡丹亭》诗,云:“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8]104这个女青年,感慨殊深,不幸夭折。绝望伴随希望而生,对于一个年轻女子的人生来说,确实令人悲婉。吴江叶小鸾《返生香集》,有《题杜丽娘像》诗,“凌波不动怯春寒,觑久还如佩欲珊,只恐飞归广寒去,却愁不得细相看。若使能回纸上春,何辞终日唤真真,真真有意何人省,毕竟来时花鸟嗔。红深翠浅最芳华,闲倚晴空破绮烟,何以美人肠断处,海棠和雨晚风前。”[8]105她年十七,也不幸夭折。

最为人熟知的当是杭州冯小青。《情史》《虞初新志》《女才子书》《西湖佳话》都有记载,但最早的是戋戋居士的《小青传》。小青所适非人,沦为小妾,既受丈夫冷待,又遭大妇折磨。她独居西湖孤山,常常阅读《牡丹亭》解闷。一夕,“雨滴空阶,愁心欲碎”,题一绝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9]449这是她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发出的痛苦呻吟,幽愤悲怨,难以尽诉,郁郁而终,年仅十八。“小青《冷雨幽窗》一诗,最传人口。至播诸声歌,赓续此剧。”[7]1257明清戏曲作品《疗妒羹》《挑灯闲看牡丹亭》《梅花梦》《遗真记》等,都描写了小青夜读《牡丹亭》的情景。

娄江女子俞二娘,酷爱《牡丹亭》,“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十七岁惋愤而终。”[10]710“秀慧能文词”反映出俞二娘是当时典型的知识女性。汤显祖有感于此,写了《哭娄江女子》,诗云:“画烛摇金阁,真珠弃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何以为情死?悲伤自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10]711从中可见,汤显祖视俞二娘为知音。尽管对俞二娘的身世无从考证,但究其郁郁而终的原因,一定和杜丽娘有相似的情感遭遇,进而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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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有部分女艺伎,之所以擅长《牡丹亭》,是她们有切身感受,体验深刻,感情真挚。清代焦循《剧说》转引的《娥术堂闲笔》记载,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称,因婚姻不能自主,郁郁成疾,某日演《牡丹亭》,唱到《寻梦》中,“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11]126鲍倚云《退余丛话》卷一亦记载,“盈盈界面,随身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殒绝矣”。“以色艺称”反映出商小玲的文化素养在当时的社会是较高的。杜丽娘的命运在商小玲身上竟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来反抗现实的黑暗,说明杜丽娘形象的典型性,也说明至情思想的影响之大。

《西青散记》记载,“凤歧尝谓余曰:‘才子罪业胜于佞臣。佞臣误国害民,数十年耳;才子制淫书,传后世,炽情欲,坏风化,不可胜计。近有二女,并坐读《还魂记》,俱得疾死。一少妇看演杂剧,不觉泣下。此皆缘情生感,缘感生痴。’”抛开《才子牡丹亭》是否为淫书一说,这则材料最为感人的恐怕是传达出的共同情感境遇对女性产生了强烈冲击,导致女性读者多将杜丽娘看成是自己生命的隐喻。

这些极富传奇色彩的片段,足以说明《牡丹亭》对明清两代知识女性由于情感的共鸣,对心灵的震撼力。

三、明清知识女性对至情思想的接受

由于长期生活在男权专制的社会中,上千年来,古代女性一直被迫处于失语状态。明清之际,随着个性思潮的推动,部分受过良好教育、具有较高素质的女性走到了同侪的前列。在自我意识苏醒的同时,她们开始关注自身的存在,不满足被动接受男性的解读,纷纷对作品进行评点,要求女性的发言权。作为这一要求的体现,在《牡丹亭》刊行一百多年后的康熙三十三年(1694),第一部《牡丹亭》的女性评点本,即陈同、谈则、钱宜三人的合评本《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问世。三妇本之后,又出现了安徽人吴震生、程琼夫妇的合评本——《才子牡丹亭》。明清两代《牡丹亭》的女性批评者有陈同、谈则、钱宜、程琼、俞二娘、冯小青、叶小鸾、黄淑素等16人[12]296-300。从出身、文学艺术修养来看,这些女性大多生于书香门第,生活无忧,受家庭的熏陶均善吟咏。她们一方面对《牡丹亭》进行感性解读,另一方面又进行理性思索。

(一)感性解读

《牡丹亭》主旨即言“情”,其“至情思想”被明清知识女性进行了全方位的解读,譬如俞二娘。“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止。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至情’,斯真达意之作也矣。”[13]381俞二娘首先提出了品评作品的标准——“书以达意”。其次,她认为历来作品很难真正“达意”。接着,通过引用《牡丹亭》的原话,用“真达意”来评价《牡丹亭》的至情思想。从这一段简短的材料即可看出,俞二娘心中对至情思想的接纳和赞许、对汤显祖的推崇——只有汤显祖可以做到在戏剧作品中如此完美地演绎至情思想。“从接受心理学来考察,复述既是强调,也是接受。”[14]61显然,汤显祖的创作主旨支配着她的阅读心理,也成为其领会至情思想的桥梁。

再如万历年间女子冯小青。支如增在《小青传》记载:“青者, 武林某生姬也。家广陵。名玄玄, 字小青, 其姓不传。姬幼随母学, 母本闺塾师, 所游多名闺, 故得博览图书, 妙解声律, 兼精诸技”[15]。从材料可见,尽管小青身份低微,但在当时也算是博览群书,堪称典型的知识女性。她从《牡丹亭》中读出了“痴情”,蕴含着深深的惆怅,“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16]144。多种材料均显示,小青“所适非人。”试想,如果小青所嫁之人如柳梦梅般忠情和痴情,她或许就不会如此伤感。

“接受是作品自身的构成部分,每一部文学作品的构成都出于对其潜在可能的读者的意识,都包含它所写给的人的形象,……作品的每一种姿态里都含蓄地暗示着它所期待的那种‘接受者’”[17]92。《牡丹亭》也有自己的“潜在读者”。汤显祖在创作《牡丹亭》时,他的心中装的是明代社会中的女性。他所期待的接受者中,无疑女性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明清女性之戏曲评点比较主张主题与人物心理分析。”[18]335明清知识女性评点《牡丹亭》就是把目光投射在“情”上。今天的我们,无法探知俞二娘、冯小翻阅的《牡丹亭》的版本。但可以试想一下,假如二人所读《牡丹亭》是茅暎、臧懋循、王思任或陈继儒本,那么他们对至情思想的理解对冯、俞二人是有影响的,换言之,女性的评点是受男性评点的影响的。另外一种情况是,如果她们阅读的《牡丹亭》版本并非这些名人点评本,那么,从上文可知,至情思想引起了她们内心深处的强烈共鸣,她们亦对至情思想进行了解读。第二种情况更能彰显出冯、俞二人在女性批评史上的贡献。事实上,她们的人生阅历和社会经历,是无法与臧懋循、王思任等相提并论的,但她们感受、体味的至情思想殊途同归,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印证了《牡丹亭》的伟大。

除却冯、俞二人的感性解读,两部女性评点本《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才子牡丹亭》亦呈现出明代女性对汤显祖至情思想的感性解读。吴人、钱宜在《还魂记或问》中写到,“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引而不发,其义无极。”陈同的简短评论是针对《牡丹亭》的至情思想而发的。她结合自身对生命、情感的体察,对生死状态做了自我解读,“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

由于出发点不同,三妇和程琼等人对《牡丹亭》感性而具体的阐释,着眼于剧中人物的言谈举止特别是唱词、念白,体悟“至情”。第十四出《写真》,陈同的评语为:“微微从春香口中惜其消瘦,引出写真。偏是小姐不知自瘦,若自谓瘦损,一向宽解去了,那得情至。”第二十出《闹殇》,“回生实难,丽娘竟作此想,说来只是情至。”“丽娘认定“‘咱也有个人儿’,春香却说‘为着谁侬’,即前梦‘去知他实实谁’之意。一醒一痴,其痴不可及也。”《拾画》一出:“病来畏死,病去生情。一片凡心,是痴缘张本。”“一见梅花,便想到自己身上,直恁多情。道姑云‘身似残梅样’,意亦略同,而一悟一痴,迥然各别。”

第三十二出《冥誓》中云:“前日为柳郎而死,今日为柳郎而生”[2]116。谈则认为,“‘为柳郎’三字认得真,故为情至。”相爱的双方有爱情至上的信念,都应是情至、情痴之人,杜丽娘、柳梦梅无疑都是此类人物。

第三十六出《婚走》中:“【榴花泣】(生)三生一会,人世两和谐,承合卺、送金杯。比墓田春酒这新醅,才酦转人面桃腮。(旦悲介)伤春便埋,似中山醉梦三年在。只一件来,看伊家龙凤姿容,怎配俺这土木形骸。(生)哪有此话!”[2]132谈则评曰:“‘伤春便埋’,直以死殉一梦。至此喜心倒极,忽悲忽叹,无非至情。”杜丽娘身上体现出的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至情确实令人动容,至情之人必是情痴。

对第五十五《圆驾》谈则评价是,“人有情,何可胜数;做鬼有情,直是难得也。”钱宜则进行了另一番思索:“儿女情长人所易溺;死而复生不可有二。世不乏有情人,颠倒因缘,流浪生死,为此一念不得天生,请勇猛忏悔则个。”可见,在明清女性眼中“情”的重要性。

“《昔氏》禁,故情难诉;情难诉,故有肠断句。玉茗之心,全在序,此即其肠断句也,此即其难诉情也,此即彼先以死处其身,但思不负之定计也。若士既复念庵以“师言性,弟子言情”,自此序一出,玉茗一军,遂与“贤文”,永作敌国。”[19]2从上述评语可以看出,在程琼眼中,要达到“情至”,必须像杜丽娘一样“忘我地重温梦境,执着地痴情流泻,认真地爱慕对方”[20]66。在她的心中,“情至”是多情、有情、痴情的代名词。她们对《牡丹亭》的解读是感性的,出发点在于女性的心理、情感、意识。汤显祖在《牡丹亭》题序中较为抽象地提出了“至情思想”,她们则从具体的、感性的角度对《牡丹亭》进行解读,使“至情”思想具体化。可以说,她们为我们提供了达到“至情”的方法。

(二)理性总结

如果说上文是明清知识女性对“至情思想”感性阐述,那么,也有部分知识女性从“至情思想”中品尝出禅理。这是一种理性而抽象的总结,是对“至情思想”的升华。

黄淑素有《牡丹亭评》一文,收入卫泳《晚明百家小品》。卫泳在文后评:“建武朱观以有内君黄佛子,犹宋季赵德甫之有李清照也。其评跋诸传奇,手眼别出,想路特异。此拈情死情生,又于谑庵批点之外,添一眉目。至于禅门机锋,更得玉茗微旨”。[21]170黄淑素深谙禅门机缘,故而对于《牡丹亭》有别于常人的解读。就《牡丹亭》的情,她认为“《牡丹》死于情也。……柳梦梅、杜丽娘,当梦会闺情之际,如隔万重山。且杜宝势焰如雷,安有一穷秀才在目,时势不得不死,死则聚,生则离矣。……妙在死去三年,又得复生,后之人能死不能生,乃禅门绝妙机锋也。更服其《淮泊》内有一白云:“‘看来古来妇女多有俏眼儿’。此语乃先生得自五百三十八卷中,而关头已为打破。几见青眼中多男子,白眼行为女子耶?”[21]168该段材料透漏出,黄淑素对《牡丹亭》的禅意进行了理性思索,她的着眼点主要在生死和男女两个方面。在汤显祖眼中,至情是超越生死的。杜丽娘死而复生,这与世俗的生死观是不一致的。另外,在世俗人眼中,“青眼中多男子,白眼行为女子”[20]69,但《牡丹亭》“古来妇女多有俏眼儿”。由此可见,杜丽娘对于柳梦梅的深情。她一旦认定了柳梦梅,这份情就能超越生死与现实,用她的慧眼在梦中、魂中寻觅到柳梦梅。《牡丹亭》之所以打动了众多年轻女子的心灵,是因为真实地反映了杜丽娘生命意识的觉醒。在那样窒息、沉闷的时代,这足以唤醒女性对青春、美丽、生命的感慨与珍爱。

与黄淑素不同,三妇直接就“情”说理,点出“情”的永恒性。陈同生于顺治七年(1650),卒于康熙四年(1665)。吴人在序中提及她“病中犹好观览书籍,终夜不寐”。死后,吴人“得倡和诗十八篇”。谈则,字守中,生于顺治十二年(1655),卒于康熙十四年(1675),“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著有《南楼集》。钱宜,字在中,初仅识《毛诗》字,后学《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书》诸书。三妇皆是才识和情趣都很超卓的女子。横溢的才华带给她们的不是幸福和快乐,而是加倍的痛苦和心酸。她们的精神世界越丰富,现实生活中就越发感到无能为力的哀伤。在评《牡丹亭》第一出《标目》时,陈同认为,“情不独儿女有,惟儿女之情最难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处看破。然则看破而至于相负,则又不及情矣。”钱宜在结尾又明确指出,男女不可无情,亦不可溺于情。谈则批评第三十九出《如杭》:“好处一惊,儿女增痴,到人生悟。”钱宜在评点第三十六出《婚走》时明确指出:“无情则无生,情根不断是无生债也,”点明了男女之情应达到“无生”的境界。

程琼深味禅理,她用独到的见解体味至情思想所饱含的真情与人性。其号“转华夫人”亦与佛经有关,字飞仙,批《才子牡丹亭》亦自署阿傍,善书写,通书史,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西青散记》记阿傍:“幼见董华亭书画眼一编,遂能捷悟。及长,书画算弈,无不精敏。论事评理,微妙独绝。”[22]48有这样横溢的才华,《才子牡丹亭》批判假道学,张扬真情与人性。《牡丹亭》肯定了情欲是人性的自然本真,将“情”的重要性提到了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的高度。程琼在对《牡丹亭·题记》做批语时,她提出了“色情是真”这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观点。“只‘死不可复生者,非情之至’一语,便令阎罗夺权,如来变法。生可以死,则格令无如彼何矣;死可以生,则阎罗不能理胜矣。此书大指,大概言色情一事,若非阳法谓辱,则阴谴亦不必及,而归其罪于天公开花。天公既开花。则其不罪若辈可知。如外国之俗,嫁娶各别、不闻阴间有罚也。……佛教全在去妄,而若士独言色情是真,即西方亦必引人以妙好也。”[19]3在她的眼中,“色情是真”不仅不必去,也不能去,进而又提倡情重于色,追求去色求情的境界,鼓励男女之间的爱恋。色带有原始的官能色彩,必须上升为情[20]196。“因色生情,因情生色,其难坏一也。无奇色,而深解情味,则情遂代色,真如晬面盎背,施于四体,而不可名言者,亦难坏一也。若有五分色,而不解一点情,并其色亦变木偶,即坏之易易亦。佛教全在去妄,而若士独言色情是真。”[19]3

黄淑素、陈同、程琼等人在批语中显示出的睿智,展现了明清知识女性在接受《牡丹亭》至情思想时,并不是浅显的、肤浅的理解,而是深层的、理性的升华。

四、明清知识女性对至情思想接受的原因

明清知识女性对《牡丹亭》接受是时代召唤的结果。程朱理学把人性分为“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前者包含着封建道德的内容,是所谓先天存在的抽象的人性,后者是人与人的自然生理气质有关的具体的人性。程朱理学认为,“气质之性”是产生人的欲望的罪恶渊薮,是同“义理之性”形同水火的东西。这种人性论不仅扼杀了人的本性,而且使人丧失自我,完全沦为封建伦理的女仆。因而,中国数千年来的女性史实则是一部“无性史”。随着城市经济的繁荣与市民阶层的壮大,晚明以来人性解放的思潮渐渐深入人心,人们开始肯定发乎人本性的情,将情的重要性提到了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的高度,重新强调“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食色,性也”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牡丹亭》之所以惊世骇俗,是因为汤显祖本着人道主义情怀塑造了杜丽娘这个充满“气质之性”、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独特女性形象,真实地反映了杜丽娘生命意识的觉醒。在那个窒息人性的沉闷时代,这点亮色足以唤醒女性心中对青春、美丽、生命的感慨与珍惜。此外,正如上文所言,《牡丹亭》的至情思想也更容易引起明清知识女性强烈的情感共鸣。因为有了情感共鸣,所有更易引起她们的感性解读和理性思考。

综上所述,《牡丹亭》对明清知识女性情感的吸引,更多在于其至情思想引起感情的强烈共鸣。但她们并未局限于此,而是进行了深层次的感想解读和理想思考,使得对至情思想的接受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女性评点是女性接受的一种代表,尽管她们的阐述没有完全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但还是传达出了时代的呼声,并为女性阅读《牡丹亭》起到了启发和引导的作用,这是颇有积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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