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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理之间:《文心雕龙》“修辞立诚”观刍议

2020-03-03程龙浩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言辞文心雕龙刘勰

程龙浩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修辞立诚”之说取自《周易·乾·文言》:“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1]15孔子将君子的德行修养与修辞紧密结合在一起,“修辞”是君子内在德行修养的外在实践,“诚”是指言辞的表达要真诚地发自内心。“修辞立其诚”作为中国文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德性优先、诚意为文,这与儒学德行事业的内外之道结合起来,成为后世道德文章乃至修辞学的重要内容”[2],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承续了这种道德、文章的解释路径,一是指“祝盟”之作要“务实”“知信”,强调作者对神灵的虔诚;二是指一般文章要“情动而辞发”,遵循儒家伦理道德之真,传达出作者的真情实感。

一、立诚在肃,修辞必甘

刘勰在《文心雕龙·祝盟》篇中,将各种祭祀用的文辞统称为“祝”。他考察了祝文的发展流变,并制定了“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的写作规范。盟文是盟誓时向神明祷告的言辞,写作盟文的大体要领是用贴切的语言表达出内心的忠诚。

“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极兴焉。”[3]355祭祀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事关兆民的生存。伊耆在岁末祭祀与农业有关的“八神”,祈求风调雨顺,禹舜在春天祭祀土地,希冀四海之内都能获得大丰收,商履使用精诚的祝辞使“万方罪己”,“牺盛惟馨,本于明德”[3]355,他们都为兆民的生养而虔诚地向神明发愿,他们的祝辞质朴无华但“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3]358。春秋以来,礼崩乐坏,人们对于神明的观念发生了改变,亵慢神灵滥用祭祀,祭祀失去了严肃性,祝辞也发生了改变,但晋国大夫张老所致“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4]的祝辞以及卫国太子征战时所作“无绝筋、无断骨、无面伤”[5]的祷告之辞,内容上都表现了作者内心的真实,得到了刘勰的肯定。刘勰“看重的正是与那些随意夸大其辞做法迥异的‘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的虔诚。这种大实话中的真实、毫无修饰的言辞里的真诚,正是祝祷文体最重要的内在规定”[6]。汉代虽然整顿、严肃了各种祭祀的礼节,但掺杂了方士们的方术以致“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3]368,因此刘勰感叹祝辞逐渐失去其本来的意义和作用。刘勰提出了“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3]375-376的写作原则,认为班固的《祀濛山》、潘岳的《祭庾妇》是祝文体的典范之作,它们分别表现了祈祷时的诚恳肃静和祭奠时的恭敬与哀痛。

盟是指古代诸侯国宣誓结盟时在神明面前祝告的话语。“周礼曰国有疑则盟,诸侯再相与会,十二岁一盟,北面诏天之司慎司命,盟杀牲歃血,朱盘玉敦,以立牛耳。”[7]诸侯之间相互猜忌彼此不信任,便“杀牲歃血”向神明祷告,请求神的监督。诸侯祷告的文辞就是盟辞。盟誓在夏代就已经存在,夏禹、商汤、周武王都具有光明的道德,为天下百姓谋利的志愿诚挚无比,为人民所尊敬所信任,因此不用立下盟誓。东周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纷争,“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演变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礼崩乐坏诚信精神缺失,订立盟约的事就经常发生,但刘勰并不认为在神灵的监督下盟誓就能成功。东周时代背盟、弃盟之事屡屡发生,盟约失去了其意义和作用,“由神灵信仰约束人类行为的盟誓功能己经起不到根本性的作用”[8]。“盟约最终要归结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坚持道义,盟约才能坚持到底,道义就是忠诚信用,坚持这种道义就不用依赖于神。因此,盟文的写作讲求“讲忠孝”“感激以立诚”“切致以敷辞”的原则。刘勰将祝、盟两种文体放在一起论述,正是看到了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纪昀评价《祝盟》:“此篇独崇实而不论文,是其识高于文士处,非不论文,论文之本也。”[3]354所谓“崇实”“论文之本”大概是指两种文体的写作都要表现作者内心的真诚、忠信之意。

二、缀文者情动而辞发

“修辞立诚”是《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体现在文体论中,而且也是创作论的重要命题,在全书多处涉及。“万趣会文,不离辞情。”[3]1206刘勰认为文章的写作离不开言辞和思想情感,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正是其创作论的主要内容。言与情的问题,在早期儒家典籍中就已经提到,《尚书·舜典》篇云:“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9]50“诗”是用来表达人内在情志的,情感的宣泄又要“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9]50,真诚充实又保持“时中”不偏不倚。《诗大序》中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9]50人心受到外在事物的感触产生感情并且借助言辞表达出来,言辞的表达符合内心的情志就是“诚”,反之就是“不诚”。刘勰在《情采》中云:“繁采寡情,味之必厌。”[3]1175文章图有华丽的形式而无情志充实的内容,只会惹人生厌,且“五情发而为辞章”,美好的辞章本于人的性情,“情”指的是人内心的情感。在刘勰看来文学创作就是以辞写情,《文心雕龙》所谓“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3]1011,所谓“辞为肌肤,志实骨髓”[3]1038,所谓“缀文者情动而辞发”[3]1855皆是强调文学创作要以情志和言辞的关系作为基点。《明诗》篇说:“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3]173人的各种情感,受到四季变化、人事变迁的刺激而萌发,流泻于诗文的字里行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3]4文章情理的流露要自然而然、纯诚真实,不虚妄不矫饰。“情理位设,文采行乎其中”[3]1177,情感诚挚无比,文采也会随即而来。因此写作文章要尽力表现情志,如同绘画讲求色彩的糅合调配一样,文章写作“情交而雅俗异势”[3]1119。显然以辞写情也要善于处理通与变,新与旧的关系,要通晓文情的变化,明了文章的各种风格,情感有了交错融合,文章才会有雅俗体势的不同。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情志(质)和言辞(文)必须紧密结合,“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义,密则无际,疏则千里。”[3]987思想情感要与言辞紧密结合,文章才能严谨不出差错。情感的抒发是一个由积蓄到宣泄的过程,《诗经》中的《大雅》《小雅》之所以能使读者感动,就在于真正抒发了作家积蓄良久的情感。刘勰批评汉代辞赋家过分追求华丽的文采,忽视了作家情志的真诚流露。汉代以后的文人作者学习汉代辞赋家,过分追求形式,“为文而造情”,进而导致了与《风》《雅》一类的“真美”“纯诚”之文日离。但刘勰也在《情采》篇中列举了庄周和韩非子讲求文采和修饰的话,认为仔细研味《孝经》《道德经》《庄子》《韩非子》这些经典就可以发现它们所主张的是文章的华丽或朴实依附于人的真实情感,反对的是过度的文饰,写作文章的根本法则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3]37,以辞写情做到“衔华佩实”,即是刘勰所述“为情而造文”。

三、文以行立,行以文传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1]272文学创作既要本于人的真实情感,又要“止乎礼义”。“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礼辨异”,以“礼”框“情”,既可使文章符合儒家伦理道德又保持雅正的文风。依经立义是刘勰文论体系的话语模式。“光彩元圣,炳耀仁孝”[3]30、“情感七始,化动八风”[3]229、“君子宜正其文”[3]251,所谓“仁孝”“化动八风”“正”都是指儒家的伦理道德之真,“文以行立,行以文传”[3]85强调文章和德行相济相成,德性优先,诚意为文。因而“修辞立诚”之“诚”在情感之真之外还应包括儒家的伦理道德之真,使文章内容符合儒家伦理道德。

六朝以来,形式主义文风越来越严重,文人作者越来越忽视文章的内容,离文章之根本越来越远。深受儒学影响的刘勰想要返归三代雅正文风,他“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3]1922,阐述为文之道,在师法上效仿圣人,在体制上宗法于经典著作。刘勰认为《五经》是一切文章、言论的始祖,承载着天地人三才的常道。同时《五经》文章具有华美的文采,《五经》之文为后世文章建立起了最高标准,“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3]83-84“不诡”“不杂”“不诞”“不回”“不芜”“不淫”一字以蔽之就是“诚”,“诚”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情感的真诚、充实,还“必须充分注意其对真情实感和儒家道德的充满张力的双重指涉”[10]。刘勰显然是继承了儒家“有德者必有言”,德性优先、诚意为文的为文之道。孔子将德行与文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文辞、德行、忠诚、信义四项内容来教导学生。在《论语·八佾》篇中,孔子与子夏在讨论《诗经》中的诗句时,孔子云:“绘事后素”,即绘事后于素,先有洁白的底子才能绘画。朱熹作注云:“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11]。《论语》中有“人而不仁,如礼何?如乐何?”[12]礼乐制度的核心是人内在的仁德。孔子所期望的理想人格,须先具有美好光明的德行,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施行礼仪规范加以文饰,是由质到文的演进。刘勰认为情理是文章的经线,言语文辞是文章的纬线,情理端正了文辞才会畅达,“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3]1157。刘勰还注意到了文章创作过程中“奇”与“正”的关系问题。“奇正”一词是《文心雕龙》中一组重要的美学概念,具有丰富的内涵。寇效信在《释“奇正”》一文中认为刘勰所论“正”即是指:“文章思想内容的典雅纯正。”[13]刘勰在《正纬》篇中云:“经正纬奇。”经指的是儒家的经典,这些经典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3]56。文章的写作要依经立义,在偏邪和正确之间按住马辔确定前进道路的方向。作家在创作时要“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3]1171,确定好文章的价值标准,内容符合儒家经义,文章的文采才能够显现。刘勰并不排斥“奇”,在《辨骚》篇中认为屈原的楚辞“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3]163-164。“奇”是指文章的内容奇谲炜晔,作家只有做到“执正驭奇”方能“文不灭志,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3]1171,既把文章内容写得既诚挚无比,又使文采华丽漂亮。刘勰注重文人的品行修养,认为文章事理意义的浅薄和深刻,不应与作者的才能、气质、学识、习染相违背,文学创作的主体“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作品受作家思想感情和个人性格支配。刘勰列举了历代十二位作家,他们的个性与作品风格相一致,如贾谊才气英俊、意气风发,他的文章就文思高洁而风格清丽;陆机为人矜持庄重,他的文章就思想感情繁复而辞意隐晦曲折。刘勰认为君子要努力学习知识,“进德修业”,成为有文有质,内心充实饱满,文采彪炳照耀的“梓材之士”。

《文心雕龙》“修辞立诚”观理论渊源于先秦。刘勰依经立义,将“修辞立诚”观贯穿全文,不仅从文体论的角度论述《祝盟》之作要“务实”“知信”表达出对神明的虔诚,还从创作论的角度谈论一般文学作品的创作既要真诚地表达出情志,又要符合儒家的伦理道德,“修辞立诚”观对当下的文艺创作仍然具有非常大的价值,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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