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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校点本《明史·高拱传》的校勘问题

2020-03-03岳天雷

关键词:张廷玉王世贞明史

岳天雷

(河南工程学院 黄帝故里文化研究中心,郑州 451191)

明清时期,史学家为高拱撰有12篇传记(1)明清12篇传记是: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卷六《高拱传》,郭正域《合并黄离草》卷24《高文襄公墓志铭》,吴伯与《国朝内阁名臣事略》卷9《高文襄公状略》,徐开任《明名臣言行录》卷63《太师高文襄公拱》,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87《高拱》,何乔远《名山藏·臣林记》卷25《高拱传》,尹守衡《明史窃》列传第49《高拱传》,傅维麟《明书·名臣传》卷135《高拱传》,李振裕《白石山房文稿》卷12《高拱传》,万斯同《明史》卷302《高拱传》,王鸿绪《明史稿》列传卷92《高拱》,张廷玉《明史》卷213《高拱传》。。这些传记对高拱的认识和评价或肯定,或否定,或折中参半,但均是高拱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资料。著名学者南炳文先生在其《修订中华点校本〈明史〉高拱、徐阶二传随笔》[1]118-124(以下简称《随笔》(2)其后,南先生将该文中《徐阶传》校勘部分删除,以《修订点校本〈明史·高拱传〉随笔》为题,刊载于牛建强等主编《高拱、明代政治及其他》,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7-211页。)一文中,对中华点校本《明史·高拱传》中的相关问题做了全面深入的发掘和研究,意义重大。不过,笔者觉得其中有些问题似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故特撰此文,提出一孔之见。

先说明清时期的高拱传记问题。南先生结合修订中华书局标点本《明史》之《高拱传》,检读其中12种,将高拱传记分为4组,并加以简要评论。

据考证,王世贞撰写高拱传的时间当在作者赋闲十年期间的万历十年(1582年)至十二年之间,地点当在其家“弇山园”的“白莲精舍”,取材主要是当时官方邸报和釆访徐阶的口授资料。为了撰写高拱传,王世贞做过充分的资料准备。如《弇州史料后集》卷33《徐高之郄》《高赵之郄》[2]648-652,这二则撰写高拱传的史料就是作者依据邸报及其个人见解纂撰而成的。明朝邸报的内容,大都是当时朝中发生的重大政治事件和官员奏疏原文或摘要等,基本没有编者的评判。如王世贞在邸报基础上纂撰的《高赵之郄》,只是抄撮赵贞吉和高拱二人求罢原疏的全文;后来撰写高拱传时只取材赵疏全文,而对高疏则斥之为“遁词”。在邸报基础上纂撰《徐高之郄》,则加进了许多自己的政治偏见;后来撰写高拱传时进一步强化了其偏见。王世贞被迫居家赋闲期间,同致仕归家的首辅徐阶过从甚密。徐阶曾到“小祇园”拜访后生王世贞(3)据钱大昕《弇州山人年谱》载:万历十年,“华亭相公来游小祗园。”(《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5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小祗园”即王家“弇山园”。,王世贞前往华亭徐府拜谒前辈徐阶更是常态。王世贞其人很早便有志于史学,但从政后没能成为国家史馆官员,引为终生遗憾。这种遗憾晚年在徐阶那里得到了补偿(4)如王世贞说:“王子弱冠登朝,即好访问朝家故典与阀阅琬琰之详,盖三十年一日矣。晚而从故相徐公所得尽窥金匮石室之藏,窃亦欲藉薜萝之日,一从事于龙门兰台遗响,庶几昭代之盛,不至忞忞尔。”(载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小序》,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页)。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不断访问徐阶,从而得到大量撰写高拱传的口授活资料。这在其早年所撰《徐文贞公状略》和其后所撰《高拱传》中均可得到证实。由此可以确认,王氏《高拱传》取材除邸报外,大都来源于徐阶访谈资料。另外,王世贞家庭的不幸遭遇,对其史学思想和撰写历史人物传记亦有重大影响。王世贞之父王忬因滦河失利,被下诏狱论死。世贞当时曾求救于朝中诸多达官贵人和裕邸讲官高拱无果,后来又错误认为高拱阻挠其父平反复官,因而对高拱怨之入骨。于是在《高拱传》中对历史细节和场景的描述,便不惜诬谤传主,借笔报怨。王世贞在《高拱传》中除传记套语和俺答封贡之功不得不三言两语及之而外,就总体而言,作者对传主怀有刻骨铭心的怨气和根深蒂固的政治偏见,因此对高拱基本上是全盘否定的。

万历三十年(1602年),即高拱殁后二十四年,其嗣子务观乞请荫谥之典。礼部对高拱作了表扬与批评参半的报告,神宗否定其对高拱的批评,诏曰:“高拱虽屡被论黜,但在阁之日,担当受降,至今使北虏称臣,功不可泯,特允所请。”[3]万历三十年四月,神宗颁赐二道诰命为已故原任首辅高拱平反,其一称高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追赠为“太师”,谥“文襄”;其一称高拱“经纶伟业,社禝名臣”,追赠为“特进光禄大夫”[4]352-1353。高务观赴京履任后,即乞请时任东宫讲官江夏人(今武汉市)郭正域为其父撰写志文。因此郭正域撰写的高拱墓志铭,时间当在万历三十年下半年,取材主要是嘉、隆两朝实录和高拱死前自刻自撰的13种著作,以及高务观编订的《东里高氏家传世恩录》。郭撰高拱墓志铭除真实纪述其从政经历和学术才干外,诚如《随笔》所指出的,“更一再表其为政如何有才干,如何除弊兴利,如何一心在公,甚至大量引用其奏疏原文,表现其处理种种政事的雄才大略”。墓铭引用高拱十余篇奏疏原文,均取材于《明穆宗实录》和高拱《掌铨题稿》等多种著作。据统计,《明穆宗实录》从隆庆四年(1570年)到六年六月登载高拱25疏之多,占《掌铨题稿》250疏的十之一。高拱还阁掌铨二年半内所上军国兴革大政250疏,没有一疏不为穆宗所赞同。诚如张居正所云:“比参大政,(高拱)发谋揆策,(穆宗)受如流水”,“是时方内乂安,四夷向风,天下翕然称治平矣。”[5]92郭正域依据神宗为高拱平反的两篇诰命,与王世贞全盘否定传主相反,在墓志铭中对墓主的才干事功做出了全面的肯定性评价。于此可见,“这两个传记”不仅是“所处时代环境不同”,更重要的是取材依据和所受影响大不相同。

笫二组包括3种传记:吴伯与《国朝内阁名臣事略》卷9《高文襄公状略》,徐开任《明名臣言行录》卷63《太师高文襄公拱》,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87《高拱》。《随笔》认为,这3篇是郭撰墓铭后出现的“专以肯定笔调叙述高拱生平的传记”。细读以上3传,除吴伯与只纪述高拱11篇奏疏外,其余两传内容同墓铭基本相同,只是文句稍为简略篇幅较短而已。上述3传均撰写于万历三十年之后至明朝灭亡之前这一晩明时期。

第三组也包括3种传记:何乔远《名山藏·臣林记》卷25《高拱传》,尹守衡《明史窃》列传第49《高拱传》,傅维麟《明书·名臣传》卷135《高拱传》。《随笔》认为,这3种高拱传记是“明清之际撰写的”,“多数是既记载其高见卓识和突出的政绩,亦反映其气量偏狭,刚愎报复的缺点,而给人的总印象为批评与表扬参半,有的甚至表扬多于批评”[1]。在这里,“明清之际”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没有“晚明”“明末”“清初”的时间概念准确。从作者生卒年代看,尹守衡(1549—1631)、何乔远(1558—1632)二人所撰高拱传当属明亡之前晚明时期的作品,不属于清初的作品;傅维麟(1608—1667)所撰《高拱传》可能是清初时期的作品。在这里,“总印象为批评与表扬参半”也不十分准确。尹撰《高拱传》仅300字,所言二事全是批评,基本类同于王世贞之高拱传,绝非批评表扬参半;何撰《高拱传》表扬十之九、批评十之一,并不参半;傅撰《高拱传》正文纯为表扬,末尾“史官曰”仍称传主为“救时贤相”,同时责其“不学无术”,主要是指“昧于几事,输诚同列”,“卒受倾危”。这个唯一的批评带有惋惜之意,不能作为该传批评表扬参半的根据。

《随笔》引用万历三十年神宗皇帝为高拱平反的一道诰命全文和《明神宗实录》卷84所载高拱生平简介全文之后说:“这两个官方对高拱的评论,显然皆为既肯定、又批评、然而肯定表扬远远多于批评”,并认为“明清之际”3种高拱传记“是受了明代官方这两个评价的影响。”[1]这种立论也值得讨论。首先,神宗于万历三十年为高拱平反的诰命全为表扬、绝无批评之意。追赠高拱为“太师”、谥“文襄”的诰命首言:“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而本人又“谋身近拙”“遗俗似迂”,因此遭到同列和谗人的忌恨攻击而受到罢官的处理。接着高度评价高拱的边略边功,“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在昔允资定力,于今尚想肤功。”最后指出:“眷兹巨美,宁问微疵。矧公论之久明,岂彝章之可靳。”[4]1352其意在否定以往对高拱的批评,从中解读不出“既肯定、又批评”“表扬多于批评”之意。因此以平反诰命为依据是论证不了论题的,两者是错位的。其次,《明神宗实录》卷8“万历七年二月乙巳”条记载高拱生平简介与神宗为高拱平反诰命不能相提并论。《随笔》全文引述这一简介,确是“既肯定、又批评”的,但也不能成为把“明清之际”3种高拱传记一概视为“总印象为批评与表扬参半”的立论根据,因为3种传记各有其特点,不宜总括为“批评与表扬参半”。

第四组有4种高拱传记:即李振裕《白石山房文稿》卷12《高拱传》、万斯同《明史》卷302《高拱传》、王鸿绪《明史稿》列传卷92《高拱》,张廷玉《明史》卷213《高拱传》。诚如《随笔》所言:这4种传记“为清朝设馆纂修明史时所撰写,前三篇为依次出现的三篇草稿,后一篇为定稿。”这4种传记的“基本倾向无大差别”,皆为“表扬与批评参半。”[1]但在笔者看来,未必尽然如此,其差别还是不小的。李振裕所撰高拱传完全取材于王世贞的《高拱传》,从内容结构到言词文句基本是对王撰高拱传的压缩抄袭,没有新意。唯一不同的是在传尾说传主“留心国是,兴利除弊,其章疏载于实录者灿然可观。故明之末季,莫不思高、张之治国”。这是一句好评,但就传文整体倾向性而言,同王世贞一样是全盘否定高拱的,并非“表扬与批评参半”。这一以王世贞的《高拱传》为蓝本的《高拱传》,在清修明史中起到了重大作用,几乎把王世贞自认为是野史包括《高拱传》在内的《首辅传》提升到正史、国史的地位,成为清修明史的重要依据。与王世贞全盘否定高拱和李振裕这位文抄公不同,万斯同的《高拱传》,主要取材于嘉、隆、万三朝实录,其表扬部分是以《世宗实录》、特别是《穆宗实录》为主,并参考以郭正域之高拱墓志铭。当然,该墓志铭亦有曲解之处;其批评部分主要是参考王世贞之《高拱传》;其基本倾向主要是接受《神宗实录》卷84和卷370两个高拱简介评价的影呴,对传主秉持表扬多于批评或两者参半的态度。《随笔》谓该传“间或取材于明实录等”,似乎并不完全符合万斯同修传的主导思想;至于以实录为据“为高拱辩白”,是据实说理,不应受到不恰当的指责。王鸿绪的高拱传是在万氏《高拱传》基础上略加删削而成的,基本倾向是表扬多于批评,二者无大差别。殿本由总裁张廷玉定稿的《高拱传》,则是在王氏高拱传基础上进一步删削而成,但基本倾向则有所后退,把不应删除的内容也删掉了。如高拱在总结俺答封贡经验基础上,提出边政八事的顶层设计,帝皆从之[6]165-168。上述重大军政方策,万斯同、王鸿绪在高拱传中均有记述,并言“自是三十余年,边陲晏然,拱之力为多”,全部给删掉了。对这样一个行之有效的军事战略方针,《明史》宁肯在《戚继光传》中加以笼统记述,“自顺义受封,朝廷以八事课边臣”,都不肯在创始人高拱传记中加以保留,其偏见可见一斑。最能代表总裁“基本倾向”的莫过于卷末对传主的“赞曰”:“高拱才略自许,负气凌人。及为冯保所逐,柴车即路。倾轧相寻,有自来已。”[7]5653这一评语同传文对高拱政绩、边功的肯定是抵牾的,同传文所说高拱为冯保和张居正所逐也是相矛盾的。这一评语之所以以幸灾乐祸的笔调全盘否定高拱,是因为高拱首倡边政八事对明廷边防有利,对后来后金努尔哈赤崛起不利。这一全盘否定高拱的评语与王世贞的评语如出一口,如《首辅传》书末“野史氏曰”:“拱刚愎强忮,幸其早败。虽有小才,乌足道哉。”[8]126

笔者认为,世传12种高拱传记大体可分为3种类型:一是否定类,包括王世贞、尹守衡、李振裕等3篇高拱传,对传主基本持批评、否定态度;一是肯定类,包括郭正域、吴伯与、徐开任、过庭训、何乔远、傅维麟等六篇高拱传,对传主基本持表扬、肯定态度;一是折中类,包括万斯同、王鸿绪、张廷玉等3篇高拱传,对传主基本持表扬与批评参半、肯定和否定折中的态度。其实,《明神宗实录》卷84和卷370所载两篇对高拱生平事迹简评,亦可视作高拱小传。既然可以把郭正域所撰高拱墓志铭视为传记,那么,张居正对高拱经历、事功加以全面记述的两篇《六十寿序》[5]90-92,亦可视为高拱传记。高拱殁世,张居正应高拱五弟高才之请,为高拱创传,如说:“仆与玄老交深,平生行履,知之甚真,固愿为之创传,以垂来世。墓铭一事,虽微委命,亦所不辞,谨操笔以竢。行状当属之曹傅川可也。请文佳惠衹领。”[9]438但张居正所创高拱传,不见于文集,据说其子在整理编纂《张太岳文集》时因该传同其子敬修等编撰《张文忠公行实》有抵牾便抽去了。对曹金所创高拱行状,张居正曾经审阅并加以铭词,如其《答司马曹傅川》说:“玄老行状,事核词工,足垂不朽。不谷不过诠次其语,附以铭词耳。”[10]439但此行状也佚失了。另外,与高拱同朝为官的张卤也曾为高拱创传,但在《张浒东文集》中却有目无文,不知何故?张居正、曹金、张卤所创高拱传记和行状均不存于世,这对认识、评价高拱无疑是重大损失。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绝不会像王世贞那样全盘否定高拱。可见,明清时期,对高拱的认识和评价经过了一个“肯定——否定——再肯定——最后到折中参半”的过程。如今某些论者试图把高拱评价重新拉回到全盘否定阶段上去,这不符合世宗、穆宗和神宗对高拱的评价和定论,而官方的盖棺定论始终是评判历史人物的根本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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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点校本《明史》卷213《高拱传》没有校勘记,《随笔》提出有四处应加以校勘。而笔者以为前三处校勘似应加以进一步讨论。

第一,第5638页第6行:“王甚重之,手书‘怀贤忠贞’字赐焉。”《随笔》提出应该把“怀贤忠贞”分开加引号,改为:“王甚重之,手书‘怀贤’、‘忠贞’字赐焉。”[1]

《随笔》校正是依据郭正域所撰高拱墓志铭相应部分所记:“一日,(裕王)思先生甚,亲书‘怀贤’二字,遣中使赐至第。亡何,又书‘忠贞’二字赐之,又书‘启发弘多’四字赐之。”[11]1395徐开任、傅维麟与郭正域所记基本相同。于是《随笔》得出结论说:“‘怀贤’与‘忠贞’是分开二次所写,各自独立,并非一句话。”[1]这种校正是正确的,但并不彻底。

郭正域在相应部分所记,其取材是有原始根据的,这就是高务观编订的《东里高氏家传世恩录》卷5“特恩”所载:“嘉靖三十五年,穆宗皇帝在裕府,赐讲官高拱睿书大字二幅:一曰‘忠贞’,一曰‘启发弘多’。嘉靖四十年,拱迁国子监祭酒既一载,裕王思之,睿书‘怀贤’二大字,遣中使赐至第。”[12]1349其后尊藏于高拱家宅“宝谟楼”的“鉴忠堂”内。高务观是根据当时楼堂内尊藏的实物记载的,其时空条件是准确无误的,因为条幅上面均有书写时间、落款和印章。郭正域使用高务观提供的上述资料在撰写高拱墓铭时有误,即把两次书写的前后时序给弄颠倒了。以讹传讹,徐开任、过庭训、傅维麟在各撰高拱传记中所记与郭正域所记基本相同。万斯同在其《高拱传》的相应地方,删去“启发弘多”,简写为“王愈德焉,手书‘怀贤忠贞’等字赐之”。王鸿绪与万斯同所记完全相同。张廷玉所记当与中华点校本相同。现在校勘,应当把被颠倒了的时序重新颠倒过来。根据高务观所记两次书写的前后时序,对“怀贤忠贞”二词应该加以颠倒并加引号和顿号。因而正确的校正应是:“王甚重之,手书‘忠贞’、‘怀贤’字赐焉。”

第二,第5638页倒3行有一段文字:“世宗居西苑,阁臣直庐在苑中。拱未有子,移家近直庐,时窃出。一日帝不豫,误传非常,拱遽移具出。始阶甚亲拱,引入直。拱骤贵,负气颇忤阶。给事中胡应嘉,阶乡人也,以劾拱姻亲自危,且瞷阶方与拱郤,遂劾拱不守直庐,移器用于外。世宗病亟,勿省也。”此段文字无校勘,《随笔》以多篇高拱传记和《世宗实录》进行对比校勘,最后提出:“高拱究竟有否私出直庐及世宗病危时移具出直庐之事,有待考证。”[1]

《随笔》提出上述中华点校本那段话,“为完全因袭殿本张廷玉《明史》的原文”。这不言自明,因为中华点校本是以张廷玉《明史》为底本的。王鸿绪、李振裕二人所记与张廷玉定稿所记“完全”或“大体”相同。唯独“同为清明史馆撰稿之一的万斯同”,“其相应部分所记与上面三书大相径庭”。在笔者看来,四人所记无大不同。如前所述,万斯同撰写传记的主导思想,是以实录为指归,同时参考其他史书,他所撰写的《高拱传》主要取材于实录,参考的其他史书是王世贞的《高拱传》和郭正域的高拱墓志铭,其中如有不真不实或诬且滥者,则以实录裁定其是非。所以,万斯同所记同清史馆其他3人所记稍有不同:他不记“拱未有子,移家近直庐,时窃出。一日帝不豫,误传非常,拱遽移具出”;所记的是“帝不豫,入直者皆移具出,拱独移家近直庐”[13]307。

《随笔》认为张廷玉、王鸿绪、李振裕3人所记,“实乃承自”王世贞的《高拱传》所记:“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者,才好而挟重,故尝与拱貌相善也,偶劾罢拱之姻亲工部侍郎李登云,拱与客言之而怒,应嘉内自危,而又探知阶意。时拱未有子,乃移家近西华门,日伺上昼寑,则窃出与女媵私,迫暮而后进。又一日,上病甚,误传有非常,拱尽敛其直舍器服书籍出之。应嘉以是为拱罪,露章劾之,且发其他事,赖上聩不省。”其政治倾向十分明显,并且怀有偏见,这里且以其早于此传的史料证之。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33《徐高之郄》言:“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等论劾大学士高拱入直之后,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寅夜潜归。皇上近稍违和,拱即私移直庐器用于外,乞赐究斥。拱惶恐奏辩,赖上大渐,两不之省。胡应嘉,首揆徐公阶乡人所厚也。”[2]649两相比较对勘,有三点不同:其一,史料言高拱“以直庐为狭隘”,传文将其删除,增补“应嘉内自危,而又探知阶意”,因而论劾高拱;其二,史料言高拱“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寅夜潜归”,传文改写为“日伺上昼寑则窃出,与女媵私,迫暮而后进”;其三,史料言“皇上近稍违和,拱即私移直庐器用于外”,传文改増为“又一日,上病甚,误传有非常,拱尽敛其直舍器服书籍出之。”这一切删增改写完全是出于政治偏见,加重了高拱所谓“不忠”的罪责。

王世贞在《高拱传》中曲解胡应嘉弹章,讳言高拱辩疏,实录则不然。《明世宗实录》载:“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等论劾大学士高拱不忠二事:一言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寅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二言皇上近稍违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祐,冀获康宁,而拱乃私运直庐器用于外。似此举动,臣不知为何心。”[14]此段记述较为真实,而与传文大相径庭。除此之外,实录还全文记载高拱辩疏:“臣蒙皇上隆恩,进阁入直,赐以直房,前后四重,为楹十有六,前此入直之臣并未有此,而臣独得之,方自荣幸,以为奇遇。今乃谓臣嫌其狭隘,岂人情乎?缘臣家贫无子,又鲜健仆,乃移家就近,便取衣食而久侍皇上之计。不意科臣借此诬臣私出,皇上试一问禁中内臣官校,其有无灼然可知矣。在直诸臣每遇紫皇殿展礼,必携所用器物而去,旋即移回,相率以为故事。而科臣又借此诬臣移之出外,尤为不根。今臣日用常物咸在直房,陛下试一赐验,其有无又可睹矣。……惟皇上裁察。”“有旨:令拱供职如故。”[14]高拱答辩“不忠二事”,有理有据,是可信的一手资料。王世贞所谓高拱无子,先说是寅夜潜归,后说是白昼窃出;先说是私移直庐器用于外,后说是尽敛直舍器服书籍出外,这种自相矛盾的记述完全是出于偏见,丑诋传主,难道皇上违和,高拱就要罢工不成!

《明世宗实录》引用高拱辩疏后加“按”曰:“应嘉倾危之士。时上体久不豫,而拱本裕邸讲官,应嘉畏其将见柄用,故极力攻之。疏入,会上病未省,不然,祸且不测。拱自入直撰玄,与大学士徐阶意颇相左,应嘉又阶同乡,拱以是疑阶,谓应嘉有所承望,两人隙衅愈构,互相排根。小人交构其间,几致党祸,实应嘉一疏启之云。”[14]《随笔》引至“祸且不测”即评曰:《实录》“虽未明记高拱所辩为事实”,但“其倾向性十分清楚,用语为肯定高拱,而否定胡应嘉。”[1]在笔者看来,《实录》如果认为高拱所辩不是事实,就没有必要记载其辩疏的全文并加按语,《实录》肯定高拱而否定胡应嘉是对的。看来《随笔》的倾向性也十分明显,其用意为肯定胡应嘉而否定高拱。《实录》“按:应嘉倾危之士”,符合史实。如嘉靖三十九年,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守制家居,因倭犯江北,“坤督率邻里,保所居淮安新城,远近依附者众。坤遂以军法部署防御,有犯令者辄榜笞之。故居民虽赖以保全,而被其榜笞者亦遂生怨恨。中有给事中故胡应嘉宗党及府县儒学一二人”,“应嘉与坤有郤,又性险狠,遂与诸生撰为谣言,构之于御史林润疏劾之。应嘉复从旁力证,然皆流谤,无指实。其所谓断手胡銮者,固无恙也,他皆类此。及坤逮至(京),竟拷死狱中。士论冤之。”[15]制造谣言,捏造伪证,诬杀爱国正义之士沈坤,这就是胡应嘉所作所为。了解他的过去,就知道他的现在。实录“按”曰徐、高有隙,“小人交构其间”,胡就是从中挑拨是非的小人。他承望徐阶旨意,因见高拱本裕邸讲官,“畏其将见柄用,故极力攻之”,充当其驱逐高拱出阁的马前卒,然而又找到高拱的政治问题,便以私人生活琐事无限上纲,弹击高拱。应嘉一疏实是挑起隆庆阁潮的第一炮。

第三,第5641页第10行记载:“拱初持清操,其后门生、亲串颇以贿闻,致物议。”《随笔》认为,“这一肯定高拱清操而将贪贿责任全记在高拱门生、亲串头上的说法”,是因袭殿本张廷玉《明史》所记,上承王鸿绪、万斯同乃至《明神宗实录》卷84“万历七年二月乙巳条”所记。《随笔》以王世贞所撰高拱传为论据,指出:“高拱自身在贪贿上亦脱不了干系”,因而得出结论:“高拱本人是否贪贿,亦有待考证。”[1]

《随笔》显然倾向于高拱并不“清操”,亦有贪贿,并引用王世贞的高拱传为论据:“拱初起,强自励,人亦畏之,不敢轻赇纳。而其弟为督府都事者,依拱后第而居,于是韩楫等乃数携壶榼往为小晏。拱自阁或吏部归,即过其弟,见而悦曰:‘若等乃尔欢,吾不如也。’因留酌。自是以为恒,而益以珍肴果饮,食愈畅。乃各进其所私人,欲迁某官,得某地,拱时已且醉,曰:‘果欲之耶?’以一琴板书而识之。次日,除目上矣。以是其所狎门生及客皆骤富,门如市。……而拱醉后时时语客曰:‘月用不给,奈何?’其语闻诸抚镇以下,赇纳且麕集矣。”[16]1447-1448此段历史细节和场景的描述,经不起推敲和追问。请问:该传作者王世贞是否亲身参加过高才家中的“小宴”?小宴中的一切场景是亲眼所见,抑或别人的告知,或是风闻言事自造谣言?高拱所言是亲自听到,抑或韩楫、高才的告知?各进私人姓甚名谁,迁往何地得何官,何不指实一二,以证所言有据?高拱门生、亲串卖官鬻爵“皆骤富,门如市”,骤富者和门如市者是谁,何不指名道姓,以证所言不虛?高拱醉后索贿,语闻抚镇以下,因而“赇纳且麕集矣”。有此醉言吗?醉言能作为史料和立论根据吗?醉言能使天下抚镇以下官员云集行贿吗?为什么从当时众多抚镇官员的言论和著作中找不到根据和记载呢?看来高拱全力支持门生、亲串卖官鬻爵敛财骤富以及本人醉后索贿受贿均属子虛乌有之事。正如梁启超所言:“数据和自己脾胃合的,便采用;不合的,便删除;甚至因为资料不足,从事伪造。晚明人犯此毛病最多,如王弇州、杨升庵等皆是。”[17]374据此,笔者判定,《随笔》上述引文纯为王世贞以文学虛构手法的伪造。上述引文实际上是一份孤证,除因袭者外,找不出第二份与其相同、相近的资料,而孤证是不能立论的。时人孙鑛论王世贞为文之短长,言:“足下甚推服弇州,第此公文字,虽俊劲有神,然所可议者,只是不确。不论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此岂足当讵家!”[18]2265黄云眉对此评论说:“当谀王风盛时,鑛独于王多所贬损,要足备异说。其‘不真’、‘不确’之语,尤为王文之药石欤!”[19]2266不真、不确之评浯,当然适用于王撰高拱传。黄景昉亦言:“《首辅传》叙高(拱)多丑词,至诬以赇贿。……孙月峰谓语出弇州,多不足信,信然。文士视名臣分量终别。”[20]226朱国祯指出:“《首辅传》极口诋毀(高拱)。要之,高自有佳处不可及,此书非实录也。”[21]192总之,王世贞所撰《首辅传》卷6《高拱传》,是一篇“极口诋毁”传主的不实之作,“不真”“不确”“多不足信”“非实录也”,就是对其史料的价值评判。

《随笔》对《明史·高拱传》既有文字和标点的校勘,又有注释性和存疑性的校勘。实际上,该传还有四处需要进一步校勘。

第一,第5638页倒数第2行第3句:“拱骤贵,负气颇忤阶。”此处所记依次上承于张廷玉、王鸿绪、万斯同相应部分所记。而万斯同则是根据王世贞所记“拱以骤贵而骄,每谓阶太假言路为非大臣体”改写而成的。但据郭正域在高拱墓志铭中所记,拱之忤阶主要是指嘉靖末发生的二事:其一,“阁臣入直西苑,自世皇中年始,有事在直,无事在阁。世皇谕阁臣曰:‘阁中政本,可轮一人往。’徐文贞竟不往,曰:‘不能离陛下也。’……公正色问文贞曰:‘公元老,常直可矣。不才与李、郭两公愿日轮一人,诣阁中习故事。’文贞拂然不乐。”[11]1396高拱以政事而“忤阶”;其二,世皇驾崩,徐阶所草遗诏,“尽反先政”。高拱谓“语太峻”,并与郭朴“入室对食相向曰:‘先帝英主,四十五年所行非尽不善也。上亲子非他人也,三十登庸非幼小也,乃明于上前扬先帝之罪以示天下,如先帝何?且醮事先帝几欲止矣,紫皇殿事谁为之,而皆为先帝罪乎?土木之事,一丈一尺,皆彼父子视方略,而尽为先帝罪嘁乎?诡随于生前,而诋詈于身后,吾不忍也。’相视泪下。语稍闻外廷,而忌者侧目矣。”[11]1396高拱因对遗诏持有不同政见而“忤阶”。因此高拱究竟是否因为入阁“骤贵,负气颇忤阶”,应加注校勘,以弄清事实真相。

第二,第5639页第2行第2句:“阶虽为首辅,而拱自以帝旧臣,数与之抗。”此处所记仍旧依次来源于张廷玉、王鸿绪、万斯同相应部分所记。而万斯同则是依据郭正域在高拱墓志铭中所记的墓主建言,误记为同徐阶“数与之抗”。据郭正域所记,隆庆初,高拱建言主要是指如下二事:其一,“会议登极赏军事。公曰:‘祖宗无此,自正统元年始也。先帝以亲藩入继,时尚殷富,遂倍之。今第如正统事行,则四百万之中可省二百万矣。当事者竟如嘉靖事行,而司农苦不支。”[11]1396其二,“会有言大臣某者,其人实有望,不当拟去。而首揆重违言者意,乃以揭请上裁。公曰:‘此端不可开,先帝历年多通达国体,故请上裁。今上即位甫数日,安得遍知群下贤否,而使上自裁,上或难于裁,有所旁寄,天下事去矣。’乃竟请上裁。两人嫌益开,言者争谓公擅矣。”[11]1396-1397高拱这两条忠君利国的建言本是对的,而万斯同则记为“数抗”徐阶。因此“数与之抗”应加校勘,分清是非。

上述四事是高拱对国是政体负责、勇于任事的体现,反而被言者误解为忤阶抗阶、争权擅权的言行。这也是高拱被徐阶排逐出阁的根由,正如时人于慎行所言:高拱“性素直率,图议政体,即从旁可否”[22]39,“华亭积不能堪,因百计逐之。”[23]49徐阶授意言路,三十余疏的弹击,终将高拱于隆庆元年(1567年)五月排逐出阁。

第三,第5639页第3行最后一句:“阶草遗诏独与居正计,拱心弥不平”,没有校勘。此处所记即殿本张廷玉《明史·高拱传》所记。其最初来源是王世贞《高拱传》所记:“时门人张居正为学士,方授经裕邸,夜召与谋,具遗诏草,不以语同列。”[16]1438其后史家的记述大同小异。如李振裕记为“世宗晏驾,阶独与学士张居正谋,议草遗诏,……然阶草创时,不以语同列,同列皆惘惘若失”。万斯同改为“阶草遗诏,尽反嘉靖诸政,独与居正计之,拱心不能平”。王鸿绪著为“阶草遗诏独与居正计,拱心不能平”。张廷玉因袭王鸿绪所记,只将“拱心不能平”改为“拱心弥不平”。经过史家不断增删修改,最终演变为上引点校本“阶草遗诏独与居正计,拱心弥不平”。其含义是高拱对张居正参与草诏“心弥不平”。这是背离史实的。如前所述,徐阶夜召张居正与谋,具遗诏草,高拱至死都不知情,何来“心弥不平”?况且王世贞此前曾说徐阶是独自“夜饮泣,具遗诏草”。据此,上引点校本那句话,应删去“与居正计”,校正为:“阶独草遗诏,拱心弥不平。”这才符合史实。

第四,第5641页第5行:“拱以边境稍宁,恐将士惰玩,复请敕边臣及时闲暇,严为整顿,仍时遣大臣阅视。帝皆从之。”其中“及时闲暇,严为整顿”没有校勘和注释。此句源于高拱所上奏疏所记:“今虏既效顺,受吾封爵,则边境必且无事,正欲趁此闲暇之时,积我钱粮,修我险隘,练我兵马,整我器械,开我屯田,理我盐法;出中国什一之富,以收胡马之利;招中国携贰之人,以散勾引之党。……务要趁此闲暇之时,将边事大破常格,着实整顿。……若果著有成绩,当与擒斩同功;若果仍袭故常,当与失机同罪,而必不可赦。”[6]167-168《明穆宗实录》全文记载了高拱此道奏疏[24]。万斯同在《高拱传》中摘记该疏的核心部分为:“俺答自庚子猖獗以来,先帝屡下明诏,劳师费财,迄无成功。今既效顺受封,边境无事,及此闲暇之时,积我糗桹,修我险隘,整我士马、戈甲,开我盐屯;出什一之赀,收边马之利;招携贰之人,散勾通之党。……请敕边臣,及此闲暇,严为整顿,仍遣大臣时阅视之。整饬者与克敌同功,因循者与失机同罪。如是而臣等区区谋国之诚,乃克有终。帝皆从之。”[13]309并对高拱首创边政八事的绩效评价曰:“自是三十余年,边陲晏然,拱之力为多。”[13]309王鸿绪在其《高拱传》中,除将“边境无事”改为“边壤宁谧”外,一字不爽地照录万氏所记及其评价。但到殿本定稿的《高拱传》中,张廷玉对底本王鸿绪的《高拱传》中所记相应部分加以压缩,将其核心内容边政八事及万、王二人对其绩效评价均给删除了,只剩下适合清廷口味的点校本那句话。“及时闲暇,严为整顿”,整顿内容、整顿措施不见了。根据高拱奏疏和万斯同、王鸿绪的《高拱传》原文,笔者认为,“及时闲暇”应校正为“趁此闲暇”;“严为整顿”应加注释,点明整顿的内容和措施是高拱首倡的边政八事,即:积钱粮、修险隘、练兵马、整器械、开屯田、理盐法、收塞马、散叛党,以及对边政八事绩效的评价。

总之,对高拱传记的校勘,一方面要遵循论从史出的治史原则,全面掌握原始史料并加以比较对勘,不能依据某一种史料作出结论,否则必然陷入偏谬;另一方面又要遵循秉公持正的原则,不能先入为主,厚此薄彼,否则必然背离史实。只有遵循这些原则,才能不断地接近乃至还原高拱其人其事的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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