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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产异名与地方文化:以近代“兰花菇”的名实与流行为例

2020-03-03

古今农业 2020年1期
关键词:花菇物产草菇

芦 笛

(伦敦大学学院,英国 伦敦)

事物名实关系的确立与演变会影响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反之亦然。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就强调“正名”,其语境侧重于社会和政治层面;在自然事物方面,他曾劝门人学《诗》,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名虽然重要,但是与其所指的对象之间不必然只能存在唯一的对应关系。而且,名实关系不再唯一时,也不必然会妨碍人们对诸如鸟兽草木的实际认知和利用。在目前有关物产的大量历史研究中,不乏注重梳理地方志等文献中的蒟酱、嘉鱼、辣椒、南瓜等等物产的名实及其背后的文化和地域因素者,颇具启发。[2—5]既有的研究可能由于关注角度不同,相对侧重于物产“名实”中之“实”,以致于在书写时,往往将同“实”而异“名”的材料整合在一起讨论,不免弱化了对“名”本身的脉络和历史内涵的关注。而且由于文献的记载详略不一等问题、名本身的信息量有限、读者的理解差异、以今推古的方法局限等,在研究历史上物产的复杂的名实关系方面,如新名出现的缘由和传播动力,仍有不少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探讨之处。本文以“兰花菇”为例,考察这一名称在近代的产生和流传,揭示其中所牵涉的宗教因素,以及相关地方物质文化;同时,也附论与之密切相关的其他同物异名,呼应本文对物产异名的地域性的关注。

一、从“兰花菇”的同物异名“南华菇”说起

历史上的“兰花菇”(或写作“兰花菰”、“兰花菌”)与“南华菇”(或写作“南华菰”、“南华菌”)实为同物异名,由于二者存在紧密联系,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前者,不妨先对后者有所了解。目前众多学者认为,草菇(Volvariellavolvacea)这种食用菌已久为中国人所享用,且很早就得到人工栽培;而国人对草菇进行人工栽培始于19世纪早期,以道光《广东通志》(1822)中对“南华菇”的记载为最早。[6—10]该志卷95《舆地略·物产》“菜类”记载:“产于曹溪南华寺者,名‘南华菇’,亦家蕈也,其味不下于北地蘑菇。”[11]其中的“家蕈”指的是与野生食用菌有别的人工栽培食用菌[12],清末译文《家菌长养法》(1898)中的“家菌”亦即此意[13]。不过,该志的文字系转引自江藩(1761—1831)的《舟车闻见录》,而后者的内容并未完整传世,其成书年代亦不甚清楚,有学者认为约在1821年前后,但未述缘由。[14]

事实上,有关南华菇栽培的记述,至少可明确追溯到广东顺德诗人黎简(1747—1799)《五百四峰堂诗钞》(初刊于1796年)中的《南华菌》诗。该诗云:“粳米瀋蒸禾秆熏,祟墉阴屋沤氤氲。有根亦幻饶青李,无种还生摘紫云。可杂官厨沾肉味,差同春茗作鞾纹。山中苍石朝阳气,香饭斋期食不贫。”自注诗题云:“积禾秆于阴屋,夏月,僧以米瀋朝夕频频沃之,出蕈。”注“青李”云:“南华寺青李传亦六祖遗种。”注“可杂官厨沾肉味”句云:“年来官吏取之甚频。”[15]黎简所记的具体栽培方法不见于道光《广东通志》。但是从这两则文字记载来看,“南华菇”或“南华菌”中的“南华”实即指南华寺(位于今广东省韶关市曲江区马坝镇曹溪附近),而正是该寺的僧人首先摸索出了这种菌类的栽培技术。早在新中国正式成立前夕,广东东莞诗人熊润桐(1900—1974)在其《草菇赞并序》(1949年7月11日)中就已注意到黎简的记载,同时指出:“草菇,菌类也,产于粤北。……吾粤人常食之。然其名不见于旧籍,明以前殆无考矣。……今草菇亦多产北江上游,即所谓‘南华菌’也。……近时植草菇者,多改用糯秆,其生益繁,其味益美矣。……今草菇亦原出于稻,且为吾人盘餐常用之品。”[16]可见南华菇的美名历久不衰,相关的栽培技术亦续有改进。

南华菇和南华寺的关系,在近代韶州地方志中有明确记载,后者之中,部分更提到南华菇作为贡品的“贡菇”身份。道光《英德县志》(1843)卷16《物产略》“菜类”载:“南华菇,元出曲江南华寺,土人效之,味亦不减北地蘑菇。”[17]同治《韶州府志》(1874)卷11《舆地略·物产》“菜属”载:“贡菇产南华寺,味香甜。种菇,以早稻秆堆积,清水浇之,随地而生,今乡人效种颇多。惟马壩、沙溪、狗耳岭得曹溪水者尤佳。国朝例贡曲江南华菇四箱,由抚署檄县采办。”[18]光绪《曲江县志》(1875)卷12《食货书·土产》载:“贡菰,产南华寺,国朝岁贡四箱”。[19]清末宣统年间(1909—1911)编纂的《曲江乡土志》之《物产门》“蔬属”也记载了“贡菇”,称:“贡菇,俗名‘秆菇’,又名‘草菇’,产南华寺,因国朝例贡四箱,故名。贡菇种法:以新早稻秆混以泥浆,杂以菇种,堆积蔽好。每逢正午日光猛烈之时,急将蔽秆撤去,浇以清水,夜间仍覆蔽好。每日如是,不出二旬,其菇即从流水之地而生矣。今乡人效种颇广,惟马坝、沙溪、狗耳岭得曹溪水者尤佳。”[20]殆至民国时期,《英德县续志》(1931)卷16《物产略》“菜类”引周寿昌《思益堂日札》(见下文)云:“兰花菇,香如兰而味鲜,出英德。”又根据采访到的信息,称:“秆菰,又名‘草菰’,稻草腐蒸所生,或间用茅草亦生。光绪初,溪头乡人始仿曲江南华制法:秋初于田中筑畦,四周开沟蓄水,其中用牛粪或豆麸撒入;以稻草踏匀,捲为小束,堆置畦上,五六层作一字形,上盖稻草;旁亦以稻草围护,免侵风雨,且易发蒸。半月后,生长蓓蕾如珠,即须采取,剖开烘干。若过时不釆,则开如伞形,俗名‘老菇婆’,其价顿贬。每年草菰登场,人辄往各村收买,贩运于韶州、乌石,或运往省地售之。”[21]文献中“菇”与“菰”二字虽是多义字,但在表示菌类时则互通,其中涉及语言的地域特点。例如北宋苏颂《本草图经》云:“南方人至今谓菌为‘菰’。”[22]元《王祯农书》云:“中原呼菌为‘蘑菇’。”[23]明兰茂《韵略易通》云:“菇,蘑菇,蕈也。”[24]从异名角度看,上述清末和民国地方志中出现的“秆菰”和“草菰”,当是由栽培过程中使用的具有关键作用的稻秆或稻草联想而来。

这些地方志中记录的栽培方法,以及“土人效之”、“今乡人效种颇多”、“今乡人效种颇广”,以及“溪头乡人始仿曲江南华制法”等语,表明南华寺僧人并未对其栽培技术予以保密。僧人栽培南华菇,最初应是为了自己食用。但是由于南华菇是一种美味,加之人工栽培技术的应用可以增加经济利益,因此寺庙外的当地人也开始纷纷效法栽培了。至于南华菇成为贡品,实非虚言。曾被授翰林院编修、充实录馆纂修的吴振棫(1792—1870)在其《养吉斋丛录》中记录了“所见近日例进者”,其中含“广东抚□□进南华菰二箱”。[25]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初九(1900年11月30日),张之洞给慈禧和光绪上奏折,附有一份湖北进贡的贡品清单,其中有“南华菇二箱”。[26]此外,章乃炜《清宫述闻》(1937)引《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记宫中“膳房库”中存放的“各处岁例进贡膳用品”,其中即包括“广东南华菇”。[27]章氏引用内务府则例时未附版本信息,但是已有文献指出同治朝(1862—1874)膳房库的贡品中就有南华菇。[28]这与同治《韶州府志》对“贡菇”的记载相呼应。虽然南华菇究竟自何时开始进贡不易确考,但是至少不晚于同治时期。前述黎简所说的“年来官吏取之甚频”的现象,可能即与官吏为皇家采办南华菇有关,历史上不乏类似活动。[29]另外,东莞名士蔡勋(1789—1835)母亲去世第20年之除夕,皇帝曾赐给他一系列佳肴,其中就有“南华菇”。[30]这种赏赐的南华菇,应即源自贡品。

南华菇作为贡品级地方物产,美味与声誉并重,其影响力不囿于广东。湖南长沙的官员翁同爵(1814—1877,江苏常熟人)在1865年4月2日的信中曾提到“广东人所送”的“南华菇”一匣;另外,他在1867年5月1日的信中称,自己已托进京的王葆生给儿子翁曾翰捎去一些物品,其中包括“南华菇一匣”[31],或即其两年前所收之南华菇。翁同爵之弟翁同龢,在遭革职并回归家乡常熟后,曾在1899年3月15日收到一些赠送的“土物”,中有“南华菇”。[32]民国时期,国民党要员谭延闿(湖南茶陵人)在其 1925年10月16日的日记中,提到自己明日要寄给身在上海的弟弟谭泽闿(1889—1948)“南华菰”等物。[33]有时,南华菇的流动也会突破满汉族群之别,例如汉人官员江苏吴县人高翔麟(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曾于某年十二月十二日给满洲镶红旗人裕泰(1788—1851)随信捎去“南华菇”。[34]此类私人之间的寄赠穿越不同地域,涉及非粤籍官员、名人,折射出南华菇作为地方名产和美味的广泛吸引力。这在粤籍和非粤籍诗人身上亦有体现。除了前述广东顺德人黎简的诗作外,广东南海人谭宗浚(1846—1888)曾作有一首关于南华菇的诗:“空门净六根,了了无一在。独有南华菰,千秋味不改。”[35]江苏宝山人袁翼(1789—1863)和安徽定远人方濬颐(1815—1889)则有径题《南华菇》的诗。[36,37]这些诗人和诗作无疑为南华菇的物质文化增色不少。在距粤较远的上海,食品公司冠生园曾于1929年3月24日在《申报》上刊登广告,推销其“饮食部之广州饮食店”制作的食品,其中有售价5分的“南华菇烧麦”。[38]这种烧卖的特点是使用了南华菇,在“广州食店”旗下销售,已传递其地域特色。同时,该食品也推动了南华菇走出广东,走向更广阔的大众消费者。

二、“兰花菇”之名的出现

以南华菇为参照,有助于理解“兰花菇”,后者同样广为人知。江苏江阴人金武祥(1841—1924)《粟香随笔》(二笔,初刊于1883年)在谈到“粤中园蔬海错”时,称赞“兰花菇”为“登盘上品”;又云:“兰花菇产于韶州,又名‘南华菇’。后广州园丁皆能布种,其晒干而行远者,已足与口外之菇、吴中之菌争胜。若春夏间初生时采食之,风味独绝。”[39]金氏明确指出兰花菇实即“南华菇”的另一个名称。而“兰花菇”之名在社会上也常与广东联系在一起,正如清末商业题材小说《市声》(1908)中借留学生杨成甫之口提倡制作罐头食品时所说的:“我想罐头食物里面,只广东的荔支、兰花菇、波罗蜜、洋桃最多,其余山东的肥桃,……深州的桃子,没一件不好装罐头的。”[40]

既属同物异名,则前述寄赠南华菇的行为,同样适用于兰花菇。不过就文献来看,直接使用“兰花菇”或“兰花菰”之名者亦不乏其人。晚清经学大师皮锡瑞在1892年3月4日的日记中提到,湖南善化人龚镇湘(字静庵,号省吾,同治七年[1868]进士)“有家信两函、兰花菇一包寄京”。[41]谭延闿在1924年12月2日曾收到广东南海人江孔殷(1864—1951)赠送的“新兰花菇”(按,“新”应即新近出产之意)等食材;至1925年11月10日,谭氏又在日记中提到以“兰花菰、板鸭”寄给弟弟谭泽闿。[33]结合前文,可知谭氏笔下出现过“南华菰”、“兰花菇”和“兰花菰”三种名称,这也反映出当时社会上“南华菇(菰)”与“兰花菇(菰)”常常混用的现象。当然,民国时期也曾出现过“兰花摩姑”这个少见的名称,陕西长安人薛宝辰在其《素食说略》(序于1926年)中留下了一则关于它的食谱:“以滚水淬之,加高汤煨豆腐,殊为鲜美。”[42]

那么,“兰花菇(菰)”这个名称是怎么产生的呢?孙樗《余墨偶谈》(初刊于1871年)“兰花菇”条云:“昔六祖讲经于仁化山中,附近处所多产‘南华菰’,粤西贺县亦有之。俗名‘兰花菇’。某大令宰彼时,中丞按部过县,询其地有‘土娼’否。某误以为‘土产’,遽答曰:‘有。’询何名,曰“兰花菇”。中丞正色曰:“曷弗逐之?”某始悟,座客为之胡卢。中丞亦笑。盖三字实似妓之美名也。”[43]类似的论述亦见于笑话笔记集《笑笑录》(1879)“兰花菇”条。[44]与之相比,徐珂(1869—1928)《清稗类钞》(初刊于1917年)“南华菌”条中的说法既有因袭又有所差异:“粤中有菌,土人谓之‘草菰’,或曰‘兰花菰’,其味最鲜美,然实名为‘南华菌’。相传其初出自南华寺,寺僧积禾秆于屋阴,夏月,以米瀋朝夕频沃之,出菌。曰‘兰花’者,实‘南华’之讹也。”又云:“有讹为‘兰花姑’者,则以某令宰是邑时,适巡抚按部过县,询其地有‘土娼’否。某误以‘土娼’为‘土产’,遽答曰:‘有。’询何名,曰:‘兰花姑。’巡抚正色曰:‘曷勿逐之?’某始悟,客为之胡卢,巡抚亦笑,盖三字实似妓名也。”。[45][3]

比较孙樗和徐珂的说法,可知二者都指出南华菇与佛教的关系,也都提到将作为物产的“兰花菇(菰)”误以为人名的故事。但是,孙樗并未解释“南华菰”为何俗名“兰花菇”。而徐珂则明确解释道,“兰花”实际上是“南华”之讹。以理推之,这种“讹”只能是指音近而误,且故事的核心也是词汇发音问题。徐珂的解释合乎情理。广东话中,“南”和“兰”发音极相近,“华”和“花”发音也很近,因此从日常口语转换成文字时,若记录者对“南华菇(菰)”及其得名的原因不清楚,则很容易将“南华”写成音近的词。

徐珂并未解释为何是“兰花”而不是别的音近词。比较容易理解的是,与“南华”音近而又能够与“菇”这种食用菌组成恰当名称的词并不多,其中只有“兰花”最广为人知、最契合,也最为典雅。除了这个因素,也与南华菇这一食材的自身性质有关。清周寿昌(1814—1884)《思益堂日札》(五卷本,约成书于1857年)“木耳摩姑”条云:“广东有一种,名‘兰花菇’,香如兰而味鲜,出英德。”[46]文中指出兰花菇的“香如兰”的特点。虽然感官上的判断不同的人之间有所差异,但是根据笔者的经验,草菇晒干后的确具有香味,做成菜肴后也口感香甜。这个特点与“兰花”菇之名亦相契合。此外,“兰花菇”这一名称,褪去了“南华菇”名称中的宗教和地方性痕迹,有助于潜在地提高其在世俗社会中的接受和使用程度。

三、“兰花菇”之名的流行

虽然从根本上说,“兰花菇(菰)”这个名称是个音近而误的有趣例子,但是它在社会上为人所使用并流行开来,则不宜再简单以正误这样的角度视之。这方面值得思考的,包括“兰花菇(菰)”之名何以流行。该名称本身的典雅、适当性等是部分原因,这在前文已予论述。此外,与“兰花菇(菰)”之名紧密相联的持续不衰的生产栽培、消费和宣传等活动,也在丰富社会上的“兰花菇(菰)”物质文化的同时,传播了它的名称。江苏江都人张心泰《粤游小志》(序于光绪甲申[1884])卷4《物产》中称自己“最喜者,莫若‘兰花菇’,产于贺县,又名‘南华菇’,广东韶州亦出此。”[47]相同的记载又见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九帙)所收该书节录本。[48]张氏提到的“贺县”虽位于广西,但处于桂粤交界处。此地的兰花菇可能是自然出产,但也可能是人工栽培出产;若是后者,则其栽培技术应当源自广东。另外,宣统年间(1909—1911)的一则关于江西南安府大庾县物产的资料中也记载了“兰花菰”,云:“三四月间,用烂稻草铺于地上即生,七八月间收取。每日淋清水三两次。……以‘兰花’取名,殆因其质香而味美耳。”[49]而且当时大庾县的兰花菰“每斤七八百文,行销本邑及广东。”[50]和贺县一样,江西大庾也与广东紧邻,而且两地在地理上靠近广东北部;大庾距离韶州很近,而贺县距韶州也不算太远。从文献记载时间和地理综合来看,广东以外的贺县和大庾出产的“兰花菇(菰)”,正是由于它首先在广东受到追捧、消费和生产开发,而在此社会影响、人员往来和经济利益驱动下,外省,特别是紧邻地区,也开始或增加对这种物产及这一名称,以及相关栽培技术的关注,这既体现在文本记录上,也体现在实际生产中。于是,外省也能够生产这种物产,并贴上“兰花菇(菰)”标签,乃至输入广东的消费市场。如此,“兰花菇(菰)”之名的使用,又是适应社会物质文化和市场的现象。

如果说晚清时期,“兰花菇(菰)”与“南华菇(菰)”二者的流行程度之间尚不易看出高低,那么到了民国时期,则可以发现前者之流行显著超过了后者。这在生产类文献中体现得非常明显。民国时期,专论“兰花菇(菰)”生产技术的文献屡有问世,而专论“南华菇(菰)”者则寥寥。1917年2月由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江西清江人毛福全编《日用工艺品制造法》专门辟有一章《稻草制兰花菰法》,共10小节,所述栽培方法“皆余由实验而得也”。文中指出“欧西制菰研究最精”,而中国栽培食用菌时所需要的菌种多依赖进口,“惟稻草制菰则不然”;同时,又称“芳香若兰,故名曰‘兰花菰’”。[51]这一章内容与1917年9月25日第1卷第9期《湖南省农会报》(长沙)“杂俎”栏目发表的署名“静生”的《稻草种兰花菰讲义》一文和1926年2月第1期《农趣》(宁波)上发表的署名“若梦”的《稻草制兰花菰法》一文几乎完全相同。[52,53]此外,毛福全于1917年10月28日在《实业浅说》(北京)第127期发表《制罐头兰花菰法》一文,[54]同年12月2日又在该刊第132期发表无名氏原稿、毛福全删正的《兰花菰制造法》一文。[55]1918年4月28日,毛福全在第1568期《江苏省公报》(镇江)“实业浅说”栏目发表《制罐头兰花菰法》一文,内容与去年发表的同名文章相同。[56]同年5月,他又在第19号《通问报》(上海)“益智丛录”栏目发表《兰花菰制造法》一文,内容与去年发表的同名文章相同。[57]农业技术类文献常常不仅仅着意于技术本身,而是也服务于实际的经济利益,这在上述这些作品中都有体现。

毛福全不是民国时期唯一的传播兰花菇栽培方法之人。上海的“普利函授部”在1917年8月8至13日,以及同月15至21日在《申报》(上海)上持续刊登相同广告,称其“函授部科目凡六”,其中第二个科目即“种菰,内容凡四,即冬菰、蔴菰、兰花菰之种植法,以及采烘法、收种子法等”。[58—70]1920年12月21日《申报》刊《人工栽培蘑菇及毒菇之鉴别》一文,其中称:“蘑菇之种类极多,若以之作食品,味颇鲜美,如香菇、松菇、草菇等。从前概系天然产生,近来东西各国多以人工栽培之,获利颇厚,而其法则甚简单,我国业园艺者不妨仿行也。”之后叙述了香菇、松菇和兰花菇的栽培方法,其中有关兰花菇的文字为:“草菇又名‘兰花菇’,种时先堆积稻草,宽尺余,长不限制。每高一尺,撒菇种一层,以高五尺为度。每周灌以清水一次。此法行之于夏末秋初时最好,因此种草菇必要之温度须在华氏表八十度左右,而下种时仍宜掺以曲药。大约稻草一千斤则须用菇种八两,曲药十四两以至二十两,布置停妥,过二十日后,菇自发生。”[71]1930年10月由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李乃垚和韦镜权编《农家副业》一书在“蕈”这一节中论述中国和欧洲的食用菌种类和栽培方法时,曾简略提到中国的“兰花菰之用稻草”的方法。[72]

浙江杭州湖墅的余小铁也是一位食用菌栽培技术的积极推广者,在1930年代出版过多种食用菌栽培类书籍和文章。[73]他在1935年8月以“余小铁种蕈园”(该园事务所位于杭州湖墅红石板河口廿一号)的名义发行了《草蕈栽培术》一书,由长兴印刷公司印刷,书的书名页等处又多次称该书另名《稻草种兰花菰法》。对这一别名的强调,主要应是考虑到便于读者快速理解书的主题和论述对象,以吸引更多读者,因为并非所有读者都清楚“草蕈”和“兰花菰”的同物异名关系。该书篇幅不大,正文仅10页,前有宣传标语1页,插图5幅,目次2页,凡例2页。正文中前有绪言,称草蕈“其味极佳,芬芳清脆若兰,故有‘兰花菰’之称,胜过一切之蔬菜”[74]。绪言之后,则分10节依次论述草蕈之状况、事前之准备、基料与害虫、堆积之方式、菌种之移植、温湿之注意、发生与采摘、鲜售及制干、制种之手续,以及成本及余利,文中已有明显的近代科学知识,如“菌丝”、“胞子”等概念之运用。书中宣传标语云:“稻草种蕈,设备简单,成本轻微,时间短促,菌种可以自制,为新事业中之最佳者”;正文“成本及余利”部分末尾又云:“恐其他作物,绝无如此之优厚,且时间短促,设备单简,确为救济农村之唯一好事业,小本生利之捷径焉。”[74]显然,余氏作此书与前述毛福全等人的作品一样,也有基于现实经济利益的考量。

值得一提的是,民国时期的“工艺实验社”(位于杭州湖墅马塍庙直街第四十六号)曾发行过《实验工艺》双月刊(实即报纸形式)。该刊今已不多见,笔者收藏了该社于1931年发行的第14期。该期发表有分4部分连载的《稻草种兰花菰法》一文的第4部分(亦即最后一部分),含“采摘时间”和“利益计算”2个部分。[75]经与前述毛福全编《日用工艺品制造法》(1917)一书之《稻草制兰花菰法》章中同样是最后两部分的“摘菰”和“利息之计算”加以比对,可知内容几乎相同,当系源自该书。虽然《实验工艺》上的这篇文章未署名,但是联想到杭州湖墅这一地名、文章的食用菌主题和年代,以及余小铁的著作和地理位置,则该刊编者之中很可能就有余小铁。总之,从传播角度看,纵使是重复或稍加改动后发表的文字作品,也起到了在社会上传播“兰花菇(菰)”名称的作用。

人工栽培技术的宣传和应用,使得原本不出产某一物产或者只有自然出产因而产量较低的地区,也能够生产或提高其产量,由此也会冲淡与物产及其名称相联的地方因素。“兰花菇(菰)”就是这样一个例子。相较于“南华菇(菰)”,“兰花菇(菰)”这一名称本身已失去地方色彩。栽培技术逐渐打破地缘局限后,加之该名及其所指的食用菌草菇在社会中之流行,“兰花菇(菰)”与广东地区之间的联系在民国时期已极为松散,这与晚清时期的情形显著不同。前述有关兰花菇的民国栽培技术类文献,无一提到广东。其他类文献中亦不乏其例。例如1942年2月1日,上海的《科学趣味》杂志刊发署名“秋痕”的《兰花菰酱》短文,介绍作为“滋味极佳,为世上所无的调味良剂”的“兰花菰酱”的制作方法。概言之,即将榨取兰花菰所得汁液蒸沸,然后与煮化且加入了葡萄糖与甘油的洋菜汤液混合,继而再加入少许苯甲酸钠(Sodium benzoate),文火煮半小时,似冷未冷时装瓶备食。[76]这篇短文不包含任何地理信息,也未提到兰花菰得名之原因。细读前文所提到的有关“兰花菇(菰)”的近代文献时,会发现除非作者了解或有意指出其与“南华菇(菰)”、南华寺或广东的联系,否则都以质香味美、芳香若兰等角度来阐释这个名称,或者干脆忽略其得名问题。其中固然应有顾名思义的意味,但是也说明这时的“兰花菇(菰)”已不是狭隘地与广东一地紧密联系的物产了。

四、“兰花菇”的姊妹名称

无论是“南华菇(菰)”还是“兰花菇(菰)”,指的都是草菇。本文将二者一起讨论,是由于二者紧密的渊源关系。事实上,这种食用菌也有别的名称,即以地方志中的记载为例,如:

(1)“稻草蕈”,如光绪《宣平县志》(1878)卷17《物产》“蔬类”载:“稻草蕈,以稻草霉朽生蕈,可食。”[77]

(2)“(南华)草菇”,如光绪《嘉应州志》(1898)卷6《物产》“蔬之属”载“菌”,云:“村人于雨后辄往深山采菌,味鲜滑,不下北地磨菇、南华草菇也。”[78]

(3)“草菇”,如民国《始兴县志》(1926)卷4《舆地略·物产》“蔬类”记载“草菇”。[79]

(4)“草菰”、“秆菰”、“老菇婆”(俗名),俱见前引民国《英德县续志》(1931)。“草菰”之名相对使用较广,如同治《仁化县志》(1873)卷5《风土志·物产》“蔬属”部分;[80]光绪《新会乡土志辑稿》(1908)卷14《物产》篇记载:“草菰,生植于糯草中,培植无多,并无干品出售”;[81]《连山县志》(1928)卷8《食货》载“草菇”,又云:“草菰,状似菌,以湿禾秆堆积隙地,撒菰种于草处之上,早晚洒以米汁,月余以桂支当归酒药煎汤洒之;再月余,即有细菌发生,日日可采,以佐馔味,味殊美,多有摘下烘干储用”;在述及销售时,说“草菰,每年在本境销行者,约值银一百余两,运至连州销行者,约值银三千余两”;[82]《灵川县志》(1929)卷2《舆地·物产》“菜属”载:“草菰,以早稻之藳制之最甘”;[83]《贺县志》(1934)卷4《经济·农产》“蔬之属”载:“草菰,以稻草杂诸药物种之即生;”[84]《昭平县志》(1934)卷6《物产部》“制造物”类载:“草菰,以早禾秆堆积,久之,自出朵朵,拾取,火烘干则香气袭人。生者尤滑嫩爽口”;[85]《罗城县志》(1935)之《经济》篇《产业·农产》部分“蔬之属”载:“草菰,在二三月间草岭、草坪经雨润日晒亦恒发有,惟不多”;[86]《融县志》(1936)第4编《经济·物产》“蔬菜”载:“草菰,稻草沤久发生,香甘甚美,可用人工助长”;[87]《阳朔县志》(1936)第4编《经济·农产及农业》“蔬之属”记有特产“草菰”;[88]《榴江县志》(1937)第3编《经政·物产》“蔬之属”载“草菰”;[89]《阳山县志》(1938)卷2《舆地·物产》“蔬之属”记有“草菰”。[90]

上引地方志记载中涉及到的地区,除了浙江宣平外,其余都位于广东(仁化、新会、嘉应、始兴、英德、连山、阳山、连州)和广西(灵川、贺县、昭平、罗城、融县、阳朔、榴江)。其中有关两广地区的方志文字记载中蕴含着地理、时间和经济信息,同时显示出诸名之中,以“草菰”相对最为流行。其主要原因应与稻草的使用,以及前引《本草图经》中所指出的南方人习惯将菌类称为“菰”的语言文化有关。与“南华菇”或“兰花菇”不同,“草菰”主要是以生产原料命名,通俗易懂,名称本身无地方渊源;但是该名在方志中仍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地域特征,可视作与历史上该菌的区域性生产和开发相伴生的一种语言文化现象。当然,这些方志记载也反映出在这种食用菌的出产与销售,以及相关技术的传播与传承过程中,存在区域不平衡性。

另一个以生产原料命名的草菇名称是“麻菌”。相较于流行于东南地区的“南华菇(菰)”、“兰花菇(菰)”、“草菰”等,“麻菌”之名虽然同样也曾被指称草菇,但是在近代相对流行于湖南浏阳。嘉庆《浏阳县志》(1819)卷15《物产·蔬之属》载有“麻菌”。[91]同治《浏阳县志》(1873)卷7《食货·物产》“蔬之属”载:“县西南刈麻后,间生麻菌,不常有也”,又注“麻菌”云:“沤苎生蕈,味美”。[92]其中所说的“沤苎”(苎即苎麻)是加工麻纤维的一种常见工序,而在此沤麻的过程中,出现麻菌生长的自然现象。光绪十六年闰二月初七(1890年3月27日),浏阳知县唐步瀛撰成《长沙府浏阳县奉饬查询各项事宜清册》,其中在介绍县情时,也提到麻菌:“刈蔴后,间生蔴菌,不常有也”[93],显系袭用同治《浏阳县志》中之语。

浏阳麻菌也有人工栽培活动,相关的最早的明确记载出现于邱惟毅和周泰韵同述、谭嗣同属草的《浏阳麻利述》一文,分两次连载于1897年10月和11月出版的《农学报》(上海)。三者都是浏阳人。该文叙述从栽麻到制作麻制品的过程,最后附带提到了利用“刮麻时所弃之粗皮”以栽培“麻菌”的方法:“于湘而称美味,必曰:浏阳之麻菌。惜逾夕即腐,不能致远。寻常出售者,必晒而干之,犹斤值钱千余,然味大减矣。若能仿西人罐头果菜之法,缄诸铁罐之内,不使见空气,其鲜美当历久不变,斯销场必广远也。种菌之法:系用刮麻时所弃之粗皮,置诸不见日光之暗室,下用黄泥及牛粪各匀铺一层,然后散铺麻皮,上盖黄泥寸许,日浇米泔水数次。阅十数日或月余,即生菌。若久不生,移置一处则必生。”[94]谭嗣同在该文“述意”部分指出了浏阳“家家种麻”的传统,同时还提到五口通商以后,浏阳人因为“西人需茶急”而将麻“拔而植茶”,导致麻布出产不足,继而逐渐使麻布供应市场为江西所产之麻布所取代。谭文意在宣传家乡麻产,而在其心中,“江西麻布远不逮浏阳”。[95]于今思之,“麻菌”之得名,显然是与对其生长起关键作用的麻有关。福建侯官(今闽侯)人郭柏苍所撰《闽产录异》(1886)中记载有“麻菰”,称其“生于麻地宿根中,不多产”。[96]结合这条记载来看,“麻菌”或“麻菰”中的“麻”未有其它地方文化意涵,而是指作为植物的麻。不过从文献记载来看,麻菌的名气在近代仍首推浏阳,而非它处。

清末以至民国,不乏有关浏阳麻菌出产、栽培和经济的新记载。例如湖南长沙人杨鞏《中外农学合编》(1908)中就有引自《种植新书》的述“麻菌”栽培之语,方法与谭氏所记虽略有不同,但都使用了麻:“麻菌,湖南浏阳县土产也,异于常菌。有大如盌者,有大如盃者。柄极长,约五、六寸许。形不似冬菰,色微黄。味鲜滑而嫩,不减口蘑。惟肉体不如口蘑之厚。其法:于春夏刈麻后,将剥下之外皮及其梗层积土面,令其上常荫,使之腐烂。常以米泔水泼之,不令干。至七月便生菌。可煮食。收取曝干,斤值钱数百。又有一种草菌,形色相似,法亦如前,但风味不如耳。”[97]民国时期更有不少基于实地调查的关于作为地方特产的浏阳“蔴菌”、“麻菇”、“蔴菰”栽培经验的地方报告,主要意在宣传技术、提倡实业;其中所述栽培方法与清末时相比在细节上不尽相同,如有的将麻皮、脚麻和糯草合用,而有的使用麻秆而非麻皮,但总的来说相对最普遍使用的仍是麻,而不是稻草。[98—100]近代寄赠麻菌之名人亦有之,如鲁迅就在1915年11月2日从北京给二弟周作人寄去“浏阳麻菌两束”。[101]

“麻菌”之名本身无法透露该菌出产的地方性,因此鲁迅在前面加上“浏阳”二字。“麻菌”这个名称与地域的紧密联系,与前述“兰花菇”的例子适成对照,部分原因是人工栽培这种菌类以麻产为前提,而推广之,则更需要其他地区也有一定规模的麻的种植。在这方面,稻因是一种重要的主粮作物,其种植区域非常广泛,且已常态化,米和稻草的产量都相对要高于麻,虽然麻也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广受栽培的经济作物。此外,除了种麻的前提外,栽培技术也需要宣传推广。实际情况即如湖南第一农事试验场的宋志坚在1937年撰文指出的,当时麻菌在浏阳以外的地方极少受到栽培,而且在“在长沙营此业仅一家,亦纯以稻草为原料”。[100]总之,浏阳“麻菌”之名,与浏阳种麻文化息息相关。但是由于麻产、技术推广等原因,以麻栽培此菌的活动未能在浏阳以外兴起,这也强化了“麻菌”名称及物产的地方性。当然,麻菌本身具有卓越的食用品质,这是其销行不衰,留名人间,堪称地方佳产的根本原因。

五、结语

千百年来,人们无论是外观世界,还是内省自身,无论是纸田墨稼,还是谈笑风生,都会涉及名实关系。品类繁多的物产本已与社会日常生活千丝万缕;在交通、语言、宗教、认知模式等因素的作用下,其名称迭出,既有同名异物,又有同物异名的现象。纷杂的物产名称在史学研究中常常服务于“循名责实”的目标。然而通过本文对“兰花菇”的个案研究,则不难发现把物产名称移向关注的焦点后,名称本身在历史社会中实际上和物产的流通与开发一样,也具有生命力和一定的开放性,同时与涉及物产的产地、技术传播、语言文化、经济活动等都可以纳入地域视野加以分析。

“兰花菇”之名原系不迟于18世纪末就已受到广东南华寺僧人栽培的“南华菇”之音讹,但是之所以能流行,则无法用音讹来解释,而必须至少留意名称本身之中的积极因素,包括词汇之典雅与适当。然而同时,它又失去了“南华菇”之名中与宗教和地方的联系,从文化角度看虽不免可惜,但亦有其积极一面,即潜在地使之能为更加广阔的世俗社会所接纳和使用。除此之外,该名所指的贡品级食用菌物产因味美和经济价值而在近代一直受到栽培、生产和消费,加之技术的跨地域传播和应用,以及宣传“兰花菇”及相关栽培和食品制作技术的公开出版物续有问世,在与该名有关的愈发丰富的社会记忆和书写中,以南华寺为标志的独特的地方历史文化因素也被不断稀释乃至消失。当然,不含直观的地方信息的物产名称未必就没有地方特点,湖南浏阳的以麻培育出的“麻菌”之名就是一例。它之所以在近代常和浏阳紧密相联,主要与浏阳的种麻传统,以及本地以麻产菌的做法因种种原因未能有效推广至外地的现实有关。浏阳“麻菌”和东南地区的“草菰”一样,都是主要以生产原料命名的同物异名,虽与“南华菇”或“兰花菇”的命名方式不同,但皆从地方物产文化中孕育而来。历史研究不必执着于物产的所谓正名与异名之别,且在跨时空视野下,这种区分或许不曾真正存在;同时,亦不必轻名而重实,因为物产名称本身即是人类所创造的文化和自然知识的重要成分,其中的差异与多样、地方性和传播性,都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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