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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内政治文化:概念之辨与研究进路

2020-03-02肖政军

湖湘论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党内政治文化党的建设

肖政军

摘要: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首次提出了“加强党内政治文化建设”这一重大理论和实践命题,在党的建设史上有着重大意义。党内政治文化的提出,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涌现出一批成果。但由于这一命题正式提出的时间较短,学界对政治文化、党内文化、政党文化等名似实异的概念辨析不够,是造成创新性不够、研究范式单一、难以形成有效学术对话等不足的根本原因。深化党内政治文化研究,不仅要注意概念的界定及辨析,更要在方法论层面有所突破,应从转换研究议题、变革研究范式、转换研究具体路径三个方面入手。

关键词:党内政治文化;概念辨析;党的建设

中图分类号:D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3160(2020)01-0131-14

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首次将“加强党內政治文化建设”明确为党的建设的一项具有重大理论意义和现实指向的重要命题,深刻阐析了党内政治文化、党内政治生态及党内政治生活之间的深层逻辑关联,此后,习近平总书记围绕这一重要命题,进行了一系列重要论述,形成了关于加强党内政治文化建设的思想,揭示了全面从严治党最深层、最本质的东西,深化了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政党建设规律的认识,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针对性。

党内政治文化的提出,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不少学者从政治学、党建学等方面进行探讨,取得了一定成果。同时,目前党内政治文化研究虽已经成为学术热点,但相关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研究基础较为薄弱。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党内政治文化研究似乎进入了一个“瓶颈期”,这主要表现为:现有研究的议题多侧重于对“党内政治文化”进行概念阐释而没有转向深层次的实证研究;现有研究的视角多局限于理论思辨而忽视历史层面的考察;现有研究的政治性太强而学术性不足等方面。

笔者认为,现有相关研究创新性不足,难以形成理论体系的原因主要在于研究者对党内政治文化及与其“形同实异”的一系列概念(典型的如政党文化、政治文化以及党内文化等)缺少辨析,对“何为党内政治文化”的理解不一,难以形成有效的学术对话,制约了研究的创新,陷入了某种“概念困境”。

本文拟初步梳理党内政治文化的现实背景及研究现状,对相关概念进行辨析,并对如何摆脱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概念困境”提出相关建议,以期推动学术研究取得新的发展。

一、理论与现实: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缘起

“党内政治文化”是一个兼具学术性与政治性,理论性与现实性的复杂概念。同时,党内政治文化的政治性与现实性是第一位的,是其学术性和理论性的来源和基础。要对“党内政治文化”的理论内涵和概念外延进行辨析,就不得不首先分析和梳理这一命题提出的现实背景及研究现状。

(一)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现实背景

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自身的政治文化建设,但直到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才正式将“加强党内政治文化建设”写入党的文件,明确为党的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在中国共产党建设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发展积极健康的党内政治文化是新形势下推进全面从严治党的关键环节和重要内容,是党的深层次基础性的建设。毫无疑问,提出“加强党内政治文化建设”这一命题,是基于解决党的建设,尤其是解决党内政治生活中存在的突出问题的现实需要。因此,我们必须注意这一重要命题提出的现实背景。

在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谈到:“党内政治生活、政治生态、政治文化是相辅相成的,政治文化是政治生活的灵魂,对政治生态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要注重加强党内政治文化建设,倡导和弘扬忠诚老实、光明坦荡、公道正派、实事求是、艰苦奋斗、清正廉洁等价值观,旗帜鲜明地抵制和反对关系学、厚黑学、官场术、‘潜规则等庸俗腐朽的政治文化,不断培厚良好政治生态的土壤。”在习近平总书记的论述中,加强党内政治文化建设,正是为了遏制“关系学、厚黑学、官场术、‘潜规则”等庸俗腐朽的政治文化,解决党内政治生活中出现的典型问题而提出的。

在党的十八届中央纪委七次全会上,习近平就“何为党内政治文化”做了一个相对宏观的概括:“我们的党内政治文化,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基础、以革命文化为源头、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为主体、充分体现中国共产党党性的文化。”这一论述突显了中国共产党对自身精神气质和文化属性的体认,一方面将党内政治文化放置在相当长的历史脉络中,既渊源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又承继中国共产党近百年奋斗史;另一方面则强调马克思主义是整个政治文化构成体系的根本标识和结构特征,政治性是党内政治文化的第一属性。

在内涵方面,党内政治文化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高度一致,但就其功能来说,党内政治文化更强调政治性,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更多地指向对党员的文化规训。

在党的十九大报告及党的十九大修订的《中国共产党章程(修正案)》这两份重要文献中,“党内政治文化建设”被明确为一项党的建设的战略性工程。通过文本梳理可以发现,“发展积极健康的党内政治文化”与“全面净化党内政治生态”“严肃党内政治生活”紧密相连,其指向的对象更多是党员,尤其是作为“关键少数”的高级领导干部;同时“党内政治文化建设”又与“严明党的纪律”和“强化党内监督”等硬性的规训形式相辅相成,共同致力于增强党“自我净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的能力”,其作为软性规训形式的文化特性明显。在党的十九大后出台的系列文件中,“党内政治文化建设”更是主要聚焦于对党员干部的价值观的引领和塑造,这也突显了党内政治文化建设的发展方向和布局重点。

通过梳理党的会议、文件中的相关论述,我们可以发现“党内政治文化建设”此一命题的提出有着深刻的现实背景和问题指向。从根本上来说,党内政治文化建设作为党的政治建设的核心构成要件,影响党的政治建设的成效;而在党的建设的总体布局中起着关键统领作用的“党的政治建设”又进而影响党的其他建设。因此,可以说党内政治文化建设在党的建设总体布局中起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从具体来看,党内政治文化建设与其他建设的不同之处根本在于其自身的“文化属性”,即一种具有长效性、灵活性、软性的规训手段,指向的是如何在党内培育一种积极、向上、健康的风气和生态,引领党员干部树立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培育一种健全良好的政治人格、政治风骨、政治气节,将全面从严治党所取得的成果以文化的形式沉淀下来,推进全面从严治党向更高、更新、更深远的境界迈进的问题。

(二)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现状的理论追问

任何重大实际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理论上的思考。自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提出党内政治文化以来,学界给予了高度关注,目前已有不少成果。据CNKI数据库检索结果,近三年来,相关论文已有近三百篇。但正如上文所述,目前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存在研究基础薄弱,研究范式和议题单一,缺少学术对话,创新性不足等诸多问题。笔者检索的近三百篇文献中,绝大多数研究议题都局限于党内政治文化的概念特征、功能价值等抽象性的表层问题,主要采取理性思辨的方法,而缺乏对其他研究方法的借鉴。

本文试图用“概念困境”解释这一现象。所谓“概念困境”,就是由于“文化”概念的外延太广,研究者很难厘清党内政治文化与一系列“形同实异”的概念之间的关系,对基本概念的理解难以达成共识,局限于对要素构成、功能价值等表层问题的讨论,缺乏实证与微观研究的支撑,使整个研究呈现一种避实就虚的状况,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基本概念的澄清是推进学术研究的基础,但目前学界对于党内政治文化的具体内涵及概念边界仍不明晰。如问青松认为,党内政治文化应当涵盖政治理念文化、政治制度文化、政治行为文化。吴灿新则认为中国共产党所创造的政党制度和政治精神都可算作党内政治文化,同时在某些情境下应主要指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思想文化。杨崇磊将党内政治文化理解为影响组织和党员行动的一系列政治认知、政治情感、政治价值等因素的集合体。王卫兵认为,理想信念、价值观念、政治情感、道德品质、行为习惯等才是党内政治文化的主要内容。上述学者的歧义主要体现在对党内政治文化的概念外延的理解,如制度是否应被包括在内?党内政治文化除了主观方面的心理因素,是否还应包括政治思想?

第二,党内政治文化的概念之辩不但没有促进认识上的统一,反而加剧了分歧。以王立峰、潘博为例,他们将党内政治文化定義为一个政党的组织内部文化,包括“政治认知、政治价值和意识形态。”林德山等则认为由意识形态、准则规范或某种工作作风构成的党内政治文化应得到政党组织之外的一般民众的普遍认同。王立峰等人则将党内政治文化的外延进一步扩大,将意识形态和政党形象作为党内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

当然,不是说学术的增进非寻求一个普遍同意的概念不可。但当前的问题在于,一方面是党内政治文化的定义越辩越模糊,另一方面则是研究者不断地试图用理性思辨的方法得到一个清晰的概念,研究主题过于局限在党内政治文化的定义、功能和类型,而忽略了“从文化的发展或是动的方面来看,它是含有变化与累积的历程”。因此,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绝不是一个静止僵化的研究对象。但遗憾的是,虽有少部分学者注意到了党内政治文化的历时性特征,但大部分的研究都局限于概念、功能、价值等方面的静态分析。

第三,“概念困境”还表现为当前研究存在混淆党内政治文化、政治文化、政党文化、党内文化等概念的情况,这就造成了以下问题:如党内文化属不属于政治文化?如果党内政治文化是党内文化的下位概念,那是否还存在党内经济文化等概念?党内政治文化是否等同于政党文化?据笔者所见,少有学者讨论过这一系列问题。

综上,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与现实问题紧密相关,党的建设始终是党内政治文化研究最深层最根本的问题意识。同时,当前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存在某种“概念困境”,一方面是党内政治文化、政党文化、党内文化等相关概念有澄清的必要;另一方面则是有的研究者过于纠结概念,但忽视了党内政治文化的历时性特征,局限于概念、功能、价值等表层问题的探讨,将党内政治文化僵化为一个静止的研究对象,不仅没有促进对概念的理解,反而被束缚于概念之上,限制了研究的创新。

二、党内政治文化相关概念之辨析

上文业已分析了概念困境的成因,而要破解概念困境,就必须就相关概念进行澄清。党内政治文化固然与政治文化等概念在内涵和表征上有许多相似之处,但绝不能混同。首先,从党内政治文化与政治文化的关系来看,党内政治文化固然属于政治文化,但二者在学术史或问题意识、研究对象、研究议题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其次,从党内政治文化与政治文化的关系来看,虽然二者在要素结构和使用情境上存在不同,但从整体来看仍应视为一个东西;最后,从党内政治文化与党内文化的关系来看,党内文化就是党内政治文化,而不应是什么其他文化。笔者拟在本节就此三组概念展开辨析。

(一)从政治文化到党内政治文化

研究党内政治文化不能忽视政治文化,虽然几乎所有研究都提到了阿尔蒙德和维巴的《公民文化》,但鲜有学者注意到二者在学术脉络和理论关照上的差异。从一般意义上讲,党内政治文化属于政治文化的一种,但是,从学术史或概念史的角度讲,两者的类型差异巨大,其背后的问题意识截然不同。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研究虽然是从政治文化研究中衍生出的研究领域,但二者的问题意识、研究对象和研究议题都有所不同。

首先,从学术史发展的脉络来看,西方的政治文化研究自诞生之初就带有强烈的行为主义色彩,并深受比较政治学的影响。被奉为政治文化研究经典之作的《公民文化》即是以问卷调查等手段,比较分析美、英、意、德、墨五国公民的政治态度,兼具行为主义与比较政治分析的色彩。西方政治文化研究的诞生与当时政治学界方兴未艾的行为主义革命有关——正如白鲁恂所认为的那样,政治文化研究所采取的心理学研究范式深受早期行为主义革命的影响。对行为主义政治学而言,其核心任务就是要探讨个体的行为偏好,但一旦追问偏好的来源,就不得不涉及文化。行为主义革命兴起之时,新兴的社会科学在方法论上的巨大进步“为政治文化概念提供了一个在它产生时其渊源学科所未能赋予的维度……文化差异现在也有可能得以客观地界定从而更具科学性。”尽管20世纪70年代后期,政治文化研究一度衰落,但行为主义范式仍然是政治文化研究的主流,中国的政治文化研究也表现出强烈的行为主义倾向。

此外,在政治发展理论及比较现代化研究范式的研究预设背后,主流的政治文化研究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奥伦认为《公民文化》一书就是要影响“正在崛起的国家中的人们”的心理世界,形塑它们的价值观念。西方的政治文化研究暗含着民主转型论的理论预设,从阿尔蒙德到英格尔哈特,西方学者对第三世界国家民众政治态度的测量都是以自由主义民主价值为基本参照的。

因此,从学术史或问题意识来看,西方政治文化研究诞生于行为主义革命与比较政治运动,而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则源于中国共产党全面从严治党的伟大实践;前者关注的是政治态度与政治发展,而后者的最终指向是如何服务于党的建设,二者的问题意识有很大的不同。

其次,从研究对象来看,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对象十分具体,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文化;而政治文化研究的对象则更为宏观,主要分析一个民族、国家或地区民众的政治态度。不管是阿尔蒙德的《公民文化》,还是英格尔哈特的《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或是英格尔斯的《国民性心理—社会的视角》,都选择了国家这一较高的分析层次。正如卢春龙所认为,传统的政治文化研究的化约主义的强调政治文化的整体性,倾向于从宏观的层次来进行分析。

再次,研究对象和分析层次的差异决定了研究议题的不同。相较于政党,国家或地区更像是一个封闭的文化单元。这是因为,民众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地域身份或民族身份,也就很难选择自己要接受什么样的政治社会化。政党是一个更开放的文化单元,人们拥有接受或拒绝某一政党的意识形态的权力。党籍是后天选择的,而国籍与地域身份是被赋予的。如燕继荣认为的那样,政治文化的延续性“使国家、地域、民族之间的政治文化呈现出长期的差异性。”政治文化研究将“政治文化作为经过长期的心理积淀而形成的一种心理定势”,通过汇总分析单元中每个个体的政治态度,以展现其总体文化特征。而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则聚焦于党组织如何对党员进行软性的文化规训,弥补刚性的制度或纪律约束的不足,最终提高党的政治领导力。因此,政治文化的研究主题侧重于政治心理、政治合法性、政治传播及政治社会化等内容,而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则始终以党的建设作为根本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关怀。

综上,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固然属于政治文化,但二者在問题意识、研究对象、研究议题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这种差异实质上反映的是西方理论与中国经验之间的巨大张力。正如习近平所说,“一些理论观点和学术成果可以用来说明一些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历程,在一定地域和历史文化中具有合理性,但如果硬要把它们套在各国各民族头上、用它们来对人类生活进行格式化,并以此为裁判,那就是荒谬的了。”

(二)政党文化与党内政治文化

政党文化一直是政治文化研究的重点议题之一。从相关研究对政党文化的定义来看,学界对于(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的理解是同中有异,同大于异,但对党内政治文化与政党文化差异性的认识仍不够明确。

首先,就政党文化内涵的界定而言,赵理富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认为政党文化应包括为全体内部成员所认同的意识形态(或说政治思想)、组织心理、制度规范、行为作风以及政党形象。基于赵理富的研究,不少学者亦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陈金龙认为,中国共产党的政党文化应涵括“精神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心理文化”。与赵、陈观点不同的是,蔡禹、周全华认为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不应包含意识形态理论和显性的制度规范,但应将政党形象和政党作风涵括在内。在政党文化应涵括政党形象这一点上,肖铁肩与蔡、周一致,但他认为,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不仅应得到组织内部成员的认同,还要为广大社会成员所普遍接受。比较上述观点,可以发现,尽管部分学者在(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是否应包括政党制度这一点上存在分歧,但普遍认为政党形象及政党行为倾向(如价值、信仰、作风等)和政党心理取向(如组织心理、情感)应被涵括在内。

其次,尽管有学者就党内政治文化与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的关系进行过辨析,但仍没有说明二者的实质性差异。如王卫兵认为,相较于政党文化而言,党内政治文化更加体现了组织成员的“属人特性”及党员的“整体精神风貌与道德品质”。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又认为政党文化“是由政党意识形态及其宣扬的价值观念,以及政党成员共同的政治取向和由此决定的政党形象等内容构成的政党的精神结构”,而党内政治文化则“涉及思想和价值观层面上的文化、度规则层面的文化、道德伦理层面的文化、组织运行和个体行为层面的文化”。但仍未能指出政党文化和党内政治文化间的差异具体何在?政党成员的“理想信念和价值观念”“道德品质”与“政党宣扬的价值观念”之间,及政党成员“共同的政治取向”与政党成员长期形成的“行为习惯”之间的差别并不明显。

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与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的区别体现在要素结构和使用情境上。

首先,政党文化包括政党形象,但在党的建设话语中,政党形象一直属于作风建设的范畴。王长江也认为,树立良好的政党形象,与(中国共产党)党的作风建设密切相关。故笔者认为,不应将政党形象纳入党内政治文化的要素结构之中。

其次,政党文化意指不同的政党有不同的文化,多用于不同政党间的比较。政党文化这一概念主要源于西方政治学,是对某一政党为外部所广泛认同的组织形态、特征形象乃至某种独特的精神气质,是一种外在的整体性观察;党内政治文化则更侧重于党组织对党员的规训和引导,是中国共产党对自身文化属性的一种内在的自我审视,属于党的建设的学科范畴。因此,二者间并不存在一种类属关系,我们很难说党内政治文化是政党文化的一种。

再次,从现实情境来看,政党文化主要指向的是西方的选举政治,而党内政治文化对应的则是“单一政党国家”的政治现实。在西方的选举政治中,政党“是在一个特定标签下寻求竞选性政治职位的群体”,而选民则需要“某种简单的、较为持久的状物,某种被热爱和信赖的相同状物,政党就是这样的状物”。一方面,政党必定反映着它所代表的那个阶级的主张和利益;另一方面,政党为了吸引选民,会刻意强调自己政治主张和意识形态的独特性,因此政党文化建设对于政党夺取选举胜利至关重要。中国作为“单一政党国家”,政党文化这一概念的适用性非常有限。

最后,中国共产党政党文化与党内政治文化虽存在以上诸多不同,但从整体来看仍应视为一个东西,只是有内向与外向之别罢了。值得指出的是,在实际研究中,很难机械地根据内外之别对这一对概念进行区分。如研究民主革命时期的政党,不可能只注意中国共产党与同时期的国民党、青年党之间的区别,而忽略中国共产党自身党的建设。

综上,笔者认为,不应将属于作风建设范畴的政党形象放入党内政治文化的要素结构中;同时,由于概念使用情境的不同,党内政治文化或许比政党文化更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的政治现实。

(三)党内文化与党内政治文化

党内文化这一概念也一度流行,也颇具争议,争论主要集中在概念的外延及概念本身的合理性两方面。此外,党内政治文化这一概念正式提出后,党内文化一词虽已很少出现,但还存在混用的情况,在此仍有必要就二者进行辨析。

对文化外延的定义不同直接影响对党内文化外延的理解不同。如最早提出“党内文化”的汪洋就从精神、行为、制度、物质四个层面来进行阐述,认为它是一个政党的价值观及党员对这种价值观(包括理想信念、价值原则或尺度等)的认知。汪洋将政治体制、经济模式甚至经济建设成就也涵括在党内文化之内,毫无疑问他对文化的定义是作一种广义的理解。同样,还有学者从狭义的角度来理解党内文化,如吴桂韩就批评从广义层面界定党内文化,指责有的学者将文化与文化的外在形态混为一谈,泛化地理解文化概念,将原本属于物质层面的事物全都归纳在文化之中。

再者,更有学者直接质疑概念本身的合理性。如肖铁肩等认为,“单纯泛指的‘党内文化这一抽象用语(前面不冠以特定的政党名称)缺乏严谨性和科学性”。他给出了三条理由:第一,中国不止中国共产党一个政党;第二,“党内文化”一词过于简单,好像将一个国家的文化割裂为党内与党外两种文化;第三,用“党内文化”过于简单抽象,难以表示一个政党长期性的特定文化(如国民党执政时期,党内文化的指称就存在歧义)。

自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提出党内政治文化以后,在学界虽然很少再使用党内文化这一概念,但笔者也发现,仍然还存在有混用党内文化、党内政治文化及政治文化等概念的情况。

如李金哲认为,党内政治文化既属于政治文化,又属于党内文化,两者的交叉部分。他认为党内文化不仅包括精神文化,还包括制度文化,甚至还涵纳党内经济文化、党内生态文化等等。“李金哲教授在此似将政治文化与党内文化视为并列的两个概念,同时认为党内政治文化只是党内文化的一种。但笔者认为,党内文化与政治文化不应是两个并列的概念,且党内文化除党内政治文化外不应再包含其他要件,理由如下:

第一,党内文化就是政治文化。“政治属性是党组织的根本属性,政治功能是党组织的基本功能”,党内文化应是政治文化的下位概念,非平行概念,故“党内政治文化具有双重属性”的说法也就无从谈起。

第二,党内文化只包括党内政治文化,而不应该包括其他什么的文化。李金哲教授一方面提到“党内政治文化是党内文化中最为主要的部分”,一方面又认为“党内文化包括党内政治文化、党内经济文化、党内精神文化、党内生态文化”。在党的建设官方话语表述中,党内政治文化与党内政治生活、党内政治生态是一组关联性概念,“党内生态文化”一词无疑有概念混淆之嫌。

综上,笔者认为,不应再提党内文化这一概念,理由有二。其一,党内文化含有歧义,似乎除了党内政治文化外,还存在党内经济文化、党内社会文化,有忽视政治性是政党本质属性之嫌;其二,此前学界确用“党内文化”来研究中国共产党的文化属性,但“党内文化”在官方表述中却从未出现过,既然党内政治文化已成为党的建设话语中的重要概念,故宜用党内政治文化一词。

(四)党内政治文化概念的再思考

笔者已就党内政治文化与相关概念之间的不同分别进行了辨析,下面拟就党内政治文化之概念提出如下见解。

首先,从三组概念的辨析来看:党内政治文化具备政治文化的基本要素,但二者作为彼此相对独立的研究领域,在学术关怀(或问题意识)、分析层次、研究范式等方面都有所不同;党内政治文化虽与政党文化从整体来看为一个东西,但前者侧重的是中国共产党的一种精神内涵方面的自我审视(如理想信念、奋斗使命),并不包括外在的政党形象,主要指向党组织在文化层面上对党员的规训,而后者主要适用于政党比较的情境;党内文化就是党内政治文化,只是由于后者已成为党的建设话语中的重要概念,故不宜再用党内文化一词。

通过辨析,我们认识到,党内政治文化既有别于可以用于分析国家、地区、代际等各类对象的政治文化;也有别于主要用于比较情境,将“政党形象”作为核心要义的政党文化。党内政治文化指的首先应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文化,其问题意识与经验来源都在于党的建设,党内政治文化研究聚焦的即是如何在文化层面加强党的建设。因此,党内政治文化作为“全面从严治党深层次、基础性的工作重要内容”,其具体内容仍应聚焦如何提高“管党治党能力”,只是将“管治”提升到了文化层面,更多地强调刚性的制度约束之外的柔性约束。

因此,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应被视为中国共产党对党员进行引导、规训,以规范组织运行的一套文化体系。从内涵上看,党内政治文化的引导层面是指对党员的积极规范,如信仰、情感、价值准则等方面;规训层面指对党员的消极规范,即在成文的党内法规之外,通过不成文的政治规矩约束党员的行为,以规范组织运行。从基本特征来看,党内政治文化具有稳定性、结构性和现实针对性。一方面,政治文化“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人们在参与现实政治生活过程中的经验的积累”,一经形成就很难改变。具体到党内政治文化来说,“政治文化是政治生活的灵魂,对政治生态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党的十八大以来,全面从严治党成效显著,但党内存在的政治问题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正如姚桓所说,“全面从严治党开始向纵深发展,党的建设已经由解决直接的、突出的隐患性问题发展为解决更高的深层次的问题和矛盾”。在扎紧刚性的制度的笼子之外,党内政治文化软性的约束网络起着十分關键的作用。由此来看,三大基本特征之间也是相互构成,互为条件的。

最后,应注意党内政治文化的概念重心在“党内”,而非“文化”。这是因为“文化”本身的概念外延极具伸缩性,如果脱离“管党治党”的现实指向,则极易将此党内政治文化的概念泛化,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体系,丧失概念产生的原初语境。

三、超越概念之辩: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若干思考

澄清基本概念只是研究的基础,要推动研究的深入,则需要超越概念辨析的阶段,从实处着手。本文认为,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深入,在方法论层面,应从转换研究议题、变革研究范式、转换研究具体路径三个方面入手。

(一)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议题转换

从要素结构来看,党内政治文化分为引导层面和规训层面。其中,如价值理念、理想信仰等引导层面的内容较为稳定,而规训层面的内容变化较多。如刘少奇就谈到:“党章,党的法规,不仅是要规定党的基本原则,而且要根据这些原则规定党的组织之实际行动的办法……如果环境变更,工作条件改变,党提出了新的政治任务,那末,党的组织形式与工作方法,也必须有所改变。”以中国共产党问责制度为例,第一个对党内问责程序进行规定的文件是1954年颁布的《关于处分党的组织及党员的批准权限和手续的规定》。但早在1945年,刘少奇在中共七大上所作关于修改党章报告中即批评了党内存在的权责不一致的现象:“多数通过的决议和党的纪律,别人都得服从与遵守,但他们领导人自己觉得是可以不服从不遵守的……他们认为党的法规和决议,是为哪些普通人写的,而不是为他们这些特殊的领导人写的……这种偏向,在我们党的组织中是存在着的,应该完全肃清它。”由此可见,组织对党员的规训,并非完全依靠成文的制度,在制度之外,党内政治文化发挥着重要作用。

笔者认为,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应该聚焦其规训层面而非引导层面,应从制度与行为的巨大空隙之间去探究党内政治文化是如何规约党员的行为,而又是否起到了相应效果。但现有研究大多侧重于探讨理想、信仰、价值准则等静态层面的党内政治文化,而忽略了更能彰显历时性的作为非正式制度的规训层面的文化。钱宾四就曾谈到,研究历史应从历史的自身内在中去寻找,发现历史的变动之处,从相异之处发掘“历史之变态与动向,再去论究求这种变动是历史的进步还是退步。”研究党内政治文化亦复如是,应从“变动”处探求党内政治文化发展的内在脉络。事实上,党内政治文化中理想、信仰、价值等层面的内容十分固定,如为人民服务,坚持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等等都是不证自明的内容,而为研究者所忽视的规训层面的内容则变动极大——这恰恰是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应以突破的地方。

当然,从动态层面把握党内政治文化的流变有相当的难度。如前所说,在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之前,党的建设官方话语中并未存在过相应词汇,与党内政治文化相关的论述也散见于各类文献资料之中,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就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二)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范式变革

“政治文化总是处于持续变迁的状态,尽管变迁的本质和范围很难衡量。”而当前的研究多倾向于将理性思辨作为主要的研究方法,把党内政治文化当成一个静态的研究对象,这势必难以揭示党内政治文化发展的历史性。因此,笔者认为,要实现党内政治文化研究的议题转换,首先就要注意研究范式的革新,从理性思辨转向实证研究,打通历史与现实。

首先,要注重对党内政治文化的长时段考察。如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与中国共产党党内政治文化之关系,又如党在不同历史时期党内政治文化的延续与变迁。文化是最深层、最本质的东西。党内政治文化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基础、以革命文化为源头”的一种独特的政治文化,既渊源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又承继中国共产党近百年奋斗史。因此,不从长时段和结构性视角来解读党内政治文化,就难以把握党内政治文化的根本属性和历史特征。党内政治文化建设既是党的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又在一定程度上作为规范党的建设发展的结构性要素而存在。正如布罗代尔所言:“在我们历史学家看来,一个结构自然是一种集合、一座建筑物,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在一段时期里由时间任意支配并连续传递的现实……所有的结构都同时既是历史的基础又是历史的障碍。”中国共产党成立近百年,执政七十年,放置在整个中国历史时段来看,我们党的执政史已经超越了不少朝代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沉淀,中国共产党在民主革命时期形成的一些制度、理念、经验及做法,早已内化为中国共产党所独有的政治文化和精神气质,规定着党的建设的前进方向。但党内政治文化并非是一“超稳定结构”,在保持“结构性”特征的基础上,其具体内容往往会因时而变。

其次,要充分利用比较历史分析的方法,在古今中外的对比中抓住党内政治文化的本质。如中国共产党与俄共(布)及后来的联共(布)的党内政治文化比较。中国共产党虽然与联共(布)在意识形态和组织原则上高度一致,但在建党初期,中共中央的组织架构即与联共(布)中央的组织架构存在巨大差异一一中国共产党自三大后即一直保持党代会-中央委员会-常委会三层组织架构,而苏共直到十九大才在党章中确立党代会-中央委员会-主席团的中央三级组织架构。此外,除了受联共(布)影响颇深的六大党章,中国共产党历届党章中一直设有总书记一职,而苏共则直到苏共第二十三次代表大会才在党章中正式设立总书记一职。以上诸例可见,中国共产党虽深受共产国际及苏共之影响,两党在意识形态和组织原则上并无多大差别,但在组织结构上却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笔者认为,从根本上来看是两党甚至是两国政治文化的差异决定的,难以单从政党的意识形态或组织原则来进行解释,因为两党都是奉行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政党。

(三)制度与文化的双重变奏

制度与文化之间有所区别,又相互构成。从短时段来看,制度是刚性的,文化是软性的,文化要通过制度及制度的执行(行为)表现出来;若从长时段着眼,正式制度往往源于非正式制度,而非正式制度又脱胎于文化的积习。以往研究鲜有从长时段的眼光考察党内政治文化的发展,自然难以把握制度变迁与文化流变的互动关系。笔者认为,应从下面两点把握制度与文化间的复杂关系:

首先,要注意到文化与制度变迁的关系。钱宾四先生认为:“说到历史的特殊性,则必牵连深入到全部文化史。政治只是全部文化中一项目,我们若不深切认识到某一国某一民族全部历史之文化意义,我们很难孤立抽出其政治一项目来讨论其意义与效用……政治制度,必然得自根自生。纵使有些可以从国外移来,也必然先与其本国传统,有一番融合媾通,才能真实发生相当的作用。”如只是泛泛地谈党内政治文化的要素、功能、意义,易落入“避实就虚”之窠臼。

其次,要认识到文化与制度是相互构成的。如杜赞奇的《文化、权力与国家》就注意到在刚性制度的国家机器之外,“权力的文化网络”在基层治理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单靠日益膨胀的官僚机构无法实施有效的治理,最终只能堕入“行政内卷化”的泥潭。制度是在社会文化环境中运行的,脱离了积极健康的党内政治文化的土壤,再好的制度也无济于事。党内政治文化研究有必要注意到制度与文化的双向互动,如制度与文化之间有无错位?同样的制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的执行情况有无差异?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当前有不少研究者提出党内政治文化研究要结合中国经验,而不能照搬西方理论。笔者认为,强调党内政治文化研究要破除“西方中心”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就在于当前的党内政治文化研究忽视了自西方政治文化研究复兴以来所取得的研究进展。如艾克斯坦和英格尔哈特等人就突破了阿尔蒙德相对静态的公民文化研究,主張把政治文化连续性理论框架同社会变革和革命过程结合起来,以长时段的眼光考察政治文化的变迁。笔者认为,西方政治文化研究所注重的这种历时性,正是国内的党内政治文化研究所忽视的。

制度与文化,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制度可以文化化,而文化也可以制度化,惟有从制度变迁来考察党内政治文化,才不至于使研究陷入“概念困境”,流于空疏之弊。

责任编辑:谭桔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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