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广州:人间烟火的迷人风采
2020-03-02成健
成健
1927年1月16日,鲁迅乘上了厦门开往广州的“苏州”号轮船。入夜,他走出船舱凭舷而立,但见“海上的月色是这样的皎洁;波面映出一大片银鳞,闪烁摇动;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温柔。”这一切似乎预示着新的美好生活即将开始。
两天后,雨中的广州,鲁迅第一次走进这座心仪的南国名城。第二天,他搬进了中山大学正中最高的大钟楼。由于慕名而来的访客太多,影响看书和写作,鲁迅决定在校外租房。3月29日与许寿裳、许广平一起移居白云楼26号二楼。此处远望青山,前临小港,果然是个清静幽雅的好地方。
广州是大革命的策源地,鲁迅此来受聘于中山大学,起初抱有远大的梦想和期望,但事实上,它也并非理想的乐土。“四一五”政变发生后,仅中大学生即有40余人被捕入狱。鲁迅因力主营救被捕学生无果,忿而将聘书退还学校当局,以示强烈抗议。校方几次挽留均未能动摇鲁迅的决心,最终于6月6日同意其辞职。9月27日,鲁迅偕许广平乘船奔赴上海。
鲁迅在广州的日子总共253天,这段时间虽不算漫长,却足以让一个人全面领略充满魅力的南粤风味。
【食在廣州不虚传,藉此慰乡愁】
来广州之前,鲁迅任教于初创的厦门大学,在那里度过了一学期。再往前说,鲁迅因在北京支持进步学生运动而受到政治迫害,于是借厦大广揽师资之际而应聘南下。其时他与许广平的恋情已经确立,但尚无勇气冲破世俗的藩篱。两人同时离京却订下两年之约,鲁迅去福建,许广平回广东老家在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教书,各自奋斗两年之后再见面。然而约定很快就被打破,时间仅4个多月,个中原因一言难尽,而“吃”的诱惑,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助推作用。
鲁迅在厦大时,不仅憎恶学校里的派系之争,于饮食方面也十分不满。学校食堂的伙食糟糕透顶,米饭里混杂着不少白色沙粒,拣都没法拣;专门花钱雇了厨子包饭,饭菜仍粗劣不堪,难以下咽,厨子一换再换也无济于事。对于厦门的印象,鲁迅曾向友人吐槽:“其实此地最讨厌者,却是饭菜不好。”
当鲁迅身居厦大吃罐头混日子,许广平则在来信中不断描绘羊城的美食地图。她说,广州素以善食著称,吃的应有尽有,和你在厦大过的孤村生活不同,虽然能否合你口味也说不定,但想来你总可以对付的。你在北京生活了14年,偏好北方口味,而这里也有北方馆子。还有稻香村一类的店,所以糖炒栗子也有了……
广州餐饮业如此繁荣昌盛,简直就是吃货的天堂,鲁迅岂能不心往神驰?倘说鲁迅是带着舌尖上的憧憬而来,那么他真的没有失望。乍到广州,有许广平当向导,自然少不了检阅一下本土风味,隔三岔五便到饭馆茶楼,果然大开眼界,大饱口福。不几天,鲁迅就接连光顾了荟芳园、别有春、妙奇香等酒店,还有许广平之前在信中点赞过的北园。
鲁迅日记对每天的饮食起居都有所记录,在穗期间,其中提到的饭店和茶社就有20余家。优越的饮食条件消除了鲁迅的生活忧虑,为他安心创作提供了必要保障。有两个数字可算是有趣的巧合,或可作为以上结论的佐证:鲁迅在广州的日子里,出去吃饭品茗的次数为43,而这期间他创作的杂文数量也是43。
许寿裳与鲁迅是情同手足的好友,鲁迅当年在京孤身寄居于绍兴会馆,曾受到许铭伯、许寿裳兄弟的悉心关照,逢年过节不是请他到家中小酌,就是给他送去鸡鸭鱼肉等可口菜肴。1927年初,鲁迅为正想离京谋事的许寿裳在中大争取了一个教席,也让许寿裳备感“穷途仗友生”。2月19日,许寿裳南下来到广州,适逢鲁迅应邀去香港讲演,许广平随行翻译,便先下榻在旅馆中。翌日午后鲁迅返校,旧雨重逢,鲁迅便将老友接来大钟楼同住,一如往昔的亲密无间。当晚在一景酒家设宴接风,多年后,许寿裳仍记忆犹新,并且给那家饭店一个好评,理由是“肴馔很上等甘洁”。次日又去另一家馆子,饭后许寿裳想抢着付账,或是要回请一下,鲁迅坚决不让,并表示先由他做东付过十次再说。“从此,每日吃馆子,看电影,星期日则远足旅行,如是者十余日,豪兴才稍疲”。
鲁迅的创作内容广博,他也曾论及各地菜肴的特色,其实与当地盛产的食材密切相关,比方说其家乡以出产竹笋著称,而认为广州等地则鲜有此物。但广东人在食材的取用方面,显示出令人惊异的眼光和胆量,外地人大多望而却步,鲁迅倒是很想试试。
在厦门,鲁迅见识了别人从广州带来的桂花蝉和龙虱,这两样都是可食用的水生甲虫,他觉得“样子实在好看,但没有一个人敢吃”。许广平在信中对它们做了详细说明:“桂花蝉顾名思义,想是香味如桂花,或因桂花开时乃有,未详。龙虱生水中,外甲壳而内软翅,似金龟虫,也略能飞。食此二物,先去甲翅,次拔去头,则肠脏随出,再去足,食其软部,也有并甲足大嚼,然后吐去渣滓的。嗜者以为佳,否则不敢食,犹蚕蛹也。我是吃的,觉得别有风味,但不能以言传。”尽管不可言传,但鲁迅已然心动,他向许广平表示“我还想吃一回蛇,尝一点龙虱”。许广平回复:“至于蛇,你到时在年底,不知道可还有?龙虱也已过时,只可买干的了。”
关于蛇,广东有一个经典菜肴叫“三蛇羹”。三蛇,一般指眼镜蛇、金环蛇和榕蛇。将蛇去皮,与猪骨、老鸡加以葱姜、胡椒、绍酒同煲,约一小时取出蛇段剔骨拆丝,继续煲上几小时,上桌前撒上少许菊花瓣。此菜制作精细,滋味绝妙,鲁迅在广州是否尝过亦难以考证,但肯定曾在上海一啖为快。1931年11月21日,鲁迅和许广平邀请周建人夫妇上街看电影,“观毕至特色酒家晚饭,食三蛇羹。”这是鲁迅日记里唯一一次吃蛇的记录。
若假以闲暇,鲁迅说不定能在一年之内吃遍羊城每个角落,可是不久他就无法尽情享受美食了。中大开学的日子是3月2日,照理说有一个多月空余时间来犒劳自己。鲁迅来此原本仅是教书,没想到校方给他戴上了两顶高帽——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于是成天陷入无聊的辩论和开会、补考和算分……鲁迅痛感“做名人”的烦恼,不禁向朋友诉苦:“我这一个多月,竟如活在旋涡中,忙乱不堪……”“不但睡觉,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了。”
其实,刚来那阵子,鲁迅对这里的饮食多少还有点格格不入。因为粤菜力求清鲜脆嫩,菜品大多偏淡,而且有一些无需熟透,对于久居北方、口味较重的人来说,不免会觉得不太合胃口。萧红曾在回忆录里写道:“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也许由于这方面因素,竟引发鲁迅对家乡味道的几多眷恋。“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5月1日,在距绍兴两千余里的广州,天气已很炎热。鲁迅坐在白云楼上朝西的窗子下面,为散文结集作序时,写下了这段话。
然而,随着时日的推移,鲁迅很快在岭南饮食文化的熏染下如鱼得水。在鲁迅看来,广州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一方面以奇异的花果、难懂的方言乱人耳目,另一方面又以美妙无比的饮食吊住游子的胃口。
【精糕细点茶楼上,谈笑有知交】
喝茶是广东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广州的大街小巷茶室密布,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陆园、陶陶居都是鲁迅乐于光顾的茶楼,三四月份的入夜时分,鲁迅常与许寿裳、许广平一同出去喝茶。
左手一牽是故交,右手一握是新朋,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鲁迅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受到进步青年的追随和拥戴,而鲁迅在与青年们的交往中,喝茶交谈无疑是一种自然而优雅的方式。
中大英文系有个学生叫毕磊,鲁迅对这个瘦小精悍、头脑清晰的青年印象深刻。1月31日,毕磊与另外两名同学拜访鲁迅,并向他赠送红色刊物《少年先锋》。毕磊实际上是中共广东地区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受党组织的委派负责与鲁迅联系。毕磊几乎每天都与鲁迅见面,并多次相邀去陆园喝茶谈事,在茶香袅袅中,彼此建立了真诚的理解和信任。毕磊于4月14日被捕,23日凌晨遇害,年仅25岁。鲁迅时常悲痛地跟人念叨起毕磊:“常常来谈天的,而今不来了。”
鲁迅喝茶从不挑剔,但他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浙产绿茶自不必说,即便是来到广东,自饮或待客,仍以龙井居多。但粤闽地区的茶叶大多清香可口,别具一格,鲁迅曾经予以盛赞,并认为一杯在手,可以和朋友作半日谈。但对于潮汕工夫茶,鲁迅一开始对其酽苦口味几乎无法接受,在杯盏中兑了不少白开水,仍眉头紧皱,难以下口。后来细细品味,慢慢适应,才青睐有加。
鲁迅患有肺病多年,而广东有一种茶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能止咳平喘。1936年4月初,鲁迅刚从一场大病中稍稍恢复过来,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现在“每日喝一种茶,是广东出品,云可医咳,似颇有效,近来咳嗽确是很少了”。
广东人对茶点十分看重,粤式点心花样繁多,琳琅满目。鲁迅非常爱吃各地特产的糕饼,他后来定居沪上,与岭南远隔千山万水,依然念念不忘广东茶点,例如玫瑰白糖伦教糕。
相传玫瑰白糖伦教糕明代就有,因源于顺德伦教镇而得名,是岭南糕点的代表作。它是以米浆发酵后蒸熟而成,表面晶莹光洁,内部多孔,入口绵爽,于柔软中略有韧劲;味道香甜,于清凉中稍带酸意。鲁迅提到的,还有一种桂花白糖伦教糕,只是香型有所不同。虽说鲁迅平常爱吃硬的食物,但遇上伦教糕这样精美绝伦的香软糕点,也会“服软”。
鲁迅平素看上去面色冷峻,却决非胸有城府,有时说话行事还会显得童心未泯。廖立峨是追随鲁迅从厦大转到中大的学生,大年初三上午,鲁迅与廖立峨等人前往市北,游览羊城最大的越秀公园,并登高俯瞰全城风光。到了下午,鲁迅一时兴起从高处纵身跳下,未料落地时伤了腿脚,只好坐车返回。
梁式,一度在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与许广平同事,后来担纲过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主编,同时兼任黄埔军校教职。鲁迅来穗后的第5天,梁式以《国民新闻》记者身份首访鲁迅。对这次见面,他追忆道:“鲁迅拿着烟卷走过来时,我觉得很面善,没有什么奇异之感——谈到将近中午,我请大家上馆子吃茶点,广州的点心是精美的,鲁迅样样都试试。廉价的烟卷一支复一支点着。”
上世纪20年代,山上正义来华任日文报纸《上海日报》记者,为报道中国南方的革命形势,他专程来到广州,有机会与鲁迅相识,并展开了半年多的交往。山上正义后来翻译出版的《阿Q正传》经鲁迅亲自校订,成为当时最好的一种日译本。有一次,山上正义听说鲁迅许久没吃日本点心了,很想再尝一尝,于是陪同鲁迅来到英法租界沙面,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店里买了些糕饼,坐在珠江边的一棵老榕树下面。老树枝叶纷披,浓荫如盖,眼前风景如画,岂不快哉!鲁迅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起中国文学与社会的现状和变革。
作为东南沿海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广州的饮食体系显得广采博收、多元并存。不仅有许广平介绍的北方馆子,能买到糖炒栗子的稻香村,山上正义熟悉的日式点心铺,而且锯扒吃西餐的大小门店已在街头巷尾悄然兴起,甚至还有中西菜式和谐共存的太平馆等。鲁迅对西餐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对冰酪、雪糕等西式消闲食物也乐于接受。他日记里记载的中西餐馆,去过最多的是一家叫国民饭店的西餐厅,先后有五次。
【岭南花果满枝头,风味未曾识】
鲁迅说过:“倘说中国是一幅画出的不类人间的图,则各省的图样实无不同,差异的只在所用的颜色。黄河以北的几省,是黄色和灰色画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绿,厦门是淡红和灰色,广州是深绿和深红。”如果借此来简单理解广州的花果和风景,那是恰当不过的。
1月31日已是旧历年底,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鲁迅与许广平等人一道去游花市。徜徉街头,满眼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不禁沉浸在花城欢乐的海洋里。
花卉饱的眼福,水果饱的是口福。
夏季来临,广州瓜果满市,物美价廉,这成了鲁迅和朋友之间通信时的话题。他对岭南佳果不吝赞美之词,满心欢喜溢于言表。5月,“荔枝已上市,吃过两三回了,确比运到上海者好,以其新鲜也。”7月,蝉鸣荔熟最当时,“吃糯米糍,龙牙蕉,此二种甚佳,上海无有……”
感觉和想象完全是两回事,对于水果的味道而言同样如此。鲁迅在《读书杂谈》一文中大发感慨:“我先前吃过干荔枝,罐头荔枝,陈年荔枝,并且由这些推想过新鲜的好荔枝。这回吃过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广东来吃就永不会知道。”
若问鲁迅最喜欢的水果是哪一个,答案应当是“火星上的果子”——杨桃。杨桃又名五敛子、三廉子等,民间俗称“星星果”,它性寒汁多,甘甜微酸,有润燥开胃的功效。
鲁迅刚到厦门时,许广平就在信中描述过:“广东水果现时有杨桃,五瓣,横断如星形,色黄绿,厦门可有么?”鲁迅回信相告:“我在此常吃香蕉,柚子,都很好;至于杨桃,却没有见过,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无从买起。”
1926年10月时,中大致电邀请鲁迅等人前往广州指导学制改革,鲁迅不好意思向厦大校方开口请假,却对许广平表示,“我很想尝尝杨桃”。鲁迅或许并非真想吃杨桃,而是借此含蓄地表达与心上人相见的渴望。
孙伏园曾在厦大与鲁迅共事,鲁迅没去成广州,孙伏园倒是去了一趟。返程时带了杨桃回来,鲁迅尝过后,以为“味道并不十分好,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许广平回复辩解:杨桃种类甚多,最好是花地产,皮不光洁,个小而丰肥者佳,香滑可口,她认为孙伏园帶去的未必是佳品,而且眼下已是11月中旬,时令已过,市面上已没有这种水果了。
转眼又是一年,到了杨桃成熟的季节。8月初,鲁迅在白云楼上给友人写信时说:“荔枝已过,杨桃上市,此物初吃似不佳,惯则甚好,食后如用肥皂水洗口,极爽。秋时尚有,如来此,不可不食,特先为介绍。”
《在钟楼上》一文中叙述“广州印象”时,鲁迅也特意提到杨桃:“广东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所最爱吃的是‘杨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头的,完全失却了本味。汕头的一种较大,却是‘三廉,不中吃了。我常常宣传杨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赞同,这是我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绩。”
当然,除了杨桃,其它稀奇的南方水果,鲁迅也乐于向别人特别是外国朋友介绍。有一次,他对内山完造这样说:“老板,你晓不晓得这个?这个,是广东产的,叫‘黄皮,只有指头这么大,却确是橘子的一类。不过和金橘,味道却完全不同,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玉盘珍馐值万钱,情义更无价】
美食当前,只怕没钱。广州有句老话“有钱楼上楼,无钱地下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与北方相比,南方的物价普遍要高一些。许广平从北京初回广州时即感到:“食品价亦不算太贵,但较北方或略昂,惟若可口,即算值得。”从鲁迅日记及其往来信件中,我们也可窥测一下当时广州的餐饮价格。
《两地书》中,许广平向鲁迅详细介绍过羊城的餐饮消费档次和水准。她说,正式酒宴很贵,一桌翅席,只几样菜,就要20多元。外加茶水,酒之类,所以平常请七八个客,叫七八样好菜,动不动就是四五十元。广东人请客办酒习惯于这种高大上的筵席,不过寻常的小吃就很便宜了。有一回许广平和表妹等一道郊游,三人在北园饮茶吃菜,饱餐两顿,也不过花了3块多钱。
孙伏园去广州那次,许广平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待,在玉醪春小聚,主宾共3人。当晚连酒带菜花了多少钱呢?许广平告诉鲁迅:“结账并不贵,大出我的意外,菜单六元六,付给七元,就很满意了。”客人酒足饭饱,只是觉得味道偏于清淡,夹菜进嘴前总蘸酱油。
对山珍海味的烹调料理,粤菜大厨的整体素养和水平在各大菜系中位居前列,而且表现出不断推陈出新的创造力。鲁迅离京之前,在一篇文章中坦言:“我没有恭逢过奉陪‘大宴会的光荣,只是经历了几回中宴会,吃些燕窝鱼翅。”
燕窝鱼翅历来闪耀着富贵荣华的色彩,绝非平民百姓能够享用的,鲁迅在历史小说《理水》里,以讽刺的笔触写道:“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酱油,清燉鱼翅,凉拌海参……”但是,这并不表明鲁迅对珍馐美馔予以拒斥,他的原则是“拿来主义”:“他占有,挑选。看见鱼翅,并不就抛在路上以显其‘平民化,只要有养料,也和朋友们像萝卜白菜一样的吃掉,只不用它来宴大宾。”
鲁迅帮许寿裳算过一笔在广州生活的经济账:“此间生活费颇贵,然一人月用小洋百元足够……惟房租贵,三小间约月需二十元上下。”许寿裳的月薪定为小洋240元,小洋兑换大洋大约八折,即合大洋200元上下,而生活费只需其中一半即可,因此决不至于过得很清苦。鲁迅心细如发,为了许寿裳行程顺利,还向他介绍了当时的轮船公司的票价:从上海至广州,若是坐太古兴记公司“S”起头的轮船,如“四川”号、“苏州”号等,供应中餐的船舱即相当于二等舱,其票价需二十五六元。
鲁迅喜欢零食,不但自己吃,也用来招待客人。那时在广州买一些消闲食物,一般也不贵,如鲁迅7月26日的日记中所记:“午往美利权买食品四种,二元七角。”当然也不乏中高档食品,如标价3元一盒的饼干。
中大发给鲁迅的薪酬明显高于许寿裳,每月小洋500元,一半现金一半库券。所谓库券,是地方政府以国库名义发行的一种债券,在一定期限后方可兑换现金。鲁迅在广州期间绝对属于高薪阶层,就算同在中大,有些教授的月薪只有鲁迅的一半左右,而助教月入则不过100元。至于社会上的普通职员、工人,每月平均大概二三十元而已。
由此可见,广州当时的物价,对中下层家庭来说,无疑压力山大。但就鲁迅而言,其收入除了贴补北京的家用之外,仍足够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足日子。
撇开后来的政治因素以及中大内部派系斗争不说,仅仅在生活尤其是饮食方面,鲁迅对广州的好感几乎爆棚。他在厦门时期深感郁闷的“我有钱,你有美食吗”的难题,一到穗城便迎刃而解。这里的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会让所有食客的胃口应接不暇。不下馆子的时候,许广平也总是想方设法弄些鲁迅爱吃的东西来,比如土鲮鱼,这种略带土腥味的鱼鲜嫩无比,清蒸、油炸或炖汤皆宜。鲁迅和许广平常去的妙奇香,善用阳江圆粒豆豉为调料烹制美味佳肴,豆豉蒸鲮鱼也是该店的招牌菜之一。
在羊城的八个多月里,许广平给予鲁迅的关爱、照顾无微不至,这也为他们后来到上海共同开启新的生活打下了基础。
鲁迅生活上有时过于俭省。从北京南下到厦门,途经上海,他与三弟周建人小聚。在一家小饭馆,两人只叫了一碗炒饭,要了一瓶酒,却不点菜肴,就着炒饭,慢慢喝着。但他在广州为许寿裳接风洗尘,连请多次,菜品丰盛,决不小气。
其实,一次令人回味无穷的聚餐,其意义也许并非取决于吃什么和吃多少,而是取决于和谁一起吃。再昂贵的菜肴终归有价,唯有真情永恒,并非金钱可以衡量。
鲁迅在广州的美食之旅,从人间烟火中散发出迷人的风采,其中的故事为后世津津乐道,其中的情义时时拨动着人们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