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从海德格尔哲学观探究贝娄《洪堡的礼物》中的死亡意蕴
2020-03-02吴银燕
吴银燕
死亡意识是每个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它容易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而被遮蔽,但死亡是哲学的基本命题之一。苏联学者弗罗洛夫说,“任何一种哲学体系,如果它不能诚实地客观地回答与死有关的问题,它就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1〕欠缺对死亡从哲学层面的思考必然陷入恐惧的深渊,哲学的伟大更是体现在对人生最大问题——死亡——的静观中。西方古典哲学思想中的死亡观分为三个流派:学园派、伊壁鸠鲁派和廊下派。〔2〕学园派把死亡看成是另一个旅程的“开端”,灵魂自此从被囚禁的皮囊中摆脱出来。在柏拉图《斐多》中,苏格拉底慷慨就义,利用激进疗法摆脱肉体而使灵魂“自体自根”。“激进疗法则是分离灵魂与身体,静待死亡来临,以彻底净化灵魂,使灵魂重新回到理念世界。”〔3〕伊壁鸠鲁派认为人是由原子组合而成的,死亡不过是整体的原子集合的消散。创始人伊壁鸠鲁把自己的思想归结为“神明对众生漠然,死无惧,善易求,恶易避”。〔4〕廊下派提倡通过反复哲学式研习死亡话题来克服死亡恐惧。当代西方哲学主要流派之一存在主义从本体论角度将死亡哲学提高到一个新的认知层次,海德格尔认为死亡的确定而不可确知性激励人们去思考生的价值。〔5〕他打破了生与死二元对立思考模式,把生看成是向死迈进的一个过程,提出“向死而在”的哲学观点。此在(Dasein)是海德格尔提出的人在存在论上本体论的概念,死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人不能沉沦于日常的操持而怯懦地逃避死亡。相反,死亡意识所衍生的紧迫感和责任感产生积极的力量,帮助人无畏地开拓人生道路,抉择自己的命运。美国犹太裔小说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有着与海德格尔相似的生命紧迫感,他在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受奖演说中表示,作家的任务乃是:“更为全面的叙述,阐明人类究竟是什么,我们是谁,活着为什么等等问题。”〔6〕贝娄所关注的焦点是人生价值、意义以及生命、死亡等,与存在主义核心问题不谋而合。
贝娄的小说文本大量充斥着对死亡的描述,例如《赫索格》(Herzog,1964)中母亲用双手搓出泥,喻意人生于尘土归于尘土,告诫赫索格,“只有在你能够对死亡处之泰然,在你能够认清人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你才会有这种机智”。〔7〕“在犹太民族的观念世界里就始终存在着一种强烈的精神探寻意识,其中包括对生命本义的探讨及对自我本质的确证等等。”〔8〕后奥斯维辛时代,思考死亡更是每一个犹太人的一个空前急迫的义务。贝娄在艺术世界中通过对死亡的不同表述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洪堡的礼物》(Humboldt’s Gift,1975)被誉为贝娄“最佳和最有代表性的小说”,〔9〕死亡事件形成强大的救赎力量改变人物命运。主人公洪堡的原型来自帮助过贝娄的两位友人,他们都在壮年落魄并默默无闻地死去。贝娄原本想写本回忆录来纪念他们,但经过八年的酝酿和构思,回忆录的雏形在贝娄的手中蜕变并最终形成这部小说。贝娄把自己也写进了小说,叙述者西特林的原型就是贝娄自己。贝娄因为没能帮助到两位英年早逝的恩人而深感愧疚,友人的死从某种程度上逼迫贝娄认清人世炎凉,社会残酷,从而在经验他人死亡的过程中释放出本真的此在,无畏地开拓人生道路。
一、本真的存在vs非本真的存在
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分为本真存在和非本真存在。本真的存在是直面死亡,“先行到死”,由死来反观生,“能够预先谋划认识自己的在的可能性”。〔10〕海德格尔所提倡的“向死而在”鼓励人们寻找本真的存在,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思考和筹划人生。在本真的存在中,主体内心自由充盈,凸显生命意识。而“非本真的存在”则回避死亡,把死亡看成是自身之外的客观可能,世人在忙碌中沉沦以忘却对死亡的恐惧,但逃避不能改变死亡的本质。同时,世事表面的安宁下暗藏斗争,人们经常受累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因相互倾轧、算计而不能抽身而退,“烦心”与“烦神”就成为人的存在状态。海德格尔把它称为“ 无所操心的操劳”(Besorgten Sorgloskeit)。〔11〕在非本真的存在中公众的意见主宰一切,优秀的但不被理解的事物被压制,个性消失,人与内在的、深层的、重要的自我愈来愈远。如此避重就轻、蹑手蹑脚,依赖与世界共在来减少死亡威慑力的存在方式,不能无畏地展现主体的潜力,本真状态悬置。
《洪堡的礼物》中洪堡和西特林演绎了本真和非本真的存在状态。洪堡因诗集《滑稽歌谣》而功成名就。自此,他到处讲学宣传自己的文学主张,但其狂浪的诗性、认真执着的个性既成就了他的天才也成为毁灭他的因子。他想以柏拉图美学观念改造实用主义美国社会,但他的理想是“过了时的光辉”,不能改变社会大机器的运作。他不懂得与玩弄权术的人周旋,没经过预约就去找“研究基金”的负责人并大谈人类精神。他所坚持的“纯文学”也被同行诟病,无法在美国社会找到合适的身份定位。洪堡的格格不入恰恰是没有服从“常人”的规范,海德格尔观点中的“常人”并非指个别的人,也不是指一切人的总和,而是一切态度方式和观点的属概念。这个世界有一整套共有、公认的规范,按照这个规范就能被理解并存于世,否则就会被认为是疯子或白痴,被排除在日常世界之外。
拒绝服从“常人”社会规则,洪堡这位追求精神自由的犹太艺术家被送进体制化的监管工具——精神病院。在那里他因大脑机能失常而被给予了“恰当”的治疗,医生给他实施脑白质切除术,权力以理性为借口对思维不循规蹈矩的人下手。这个荒诞无情的社会打压一切冒尖的东西,摧毁柔弱的个体。洪堡想以自己的一己之力反抗社会的不平等,但他无法与强大的社会环境和官僚制度相抗衡,他是世人眼中的偏执狂,只能以疯狂和死亡来进行反抗。死亡和疯狂被赋予了隽永的哲学含义,柏拉图著名的《斐德罗篇》中称疯狂与死亡都给我们提供了不摆在我们面前的形式的入口。〔12〕死亡和疯狂能够超越常人无法逾越的壁垒,接近真理。洪堡没有选择随波逐流,他毫无畏惧地实施自己的主张,寻求本己本真性,以肉体的死亡换来精神的解脱。死亡代表着一切痛苦的结束,洪堡朴素的死亡意识可被视为人生欲求无以满足时的一种解决途径。尽管是不够成熟乃至凄惨的,但死亡即自我救赎。
小说中没有一个明确的反犹主义者,而隐含在文化和历史中的歧视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批评家奥普代尔(Opdahl)认为,反犹主义者喜欢用好、坏二元对立的方式来安排世界,犹太人被视为恶人,这样他们可以看见有形的恐惧。〔13〕贝娄借洪堡这一脆弱、敏感的文学精英将对犹太人的迫害表现了出来。洪堡看清了官僚的丑恶嘴脸和犹太人在美国社会被排挤的境遇,他勇往直前忠于自己的本真,拒绝改变自己的初衷。但相比较而言,西特林更圆滑、更世故,更懂得迂回曲折的变通。
西特林来自俄国犹太移民家庭,这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是洪堡的追随者,他视洪堡为文学偶像并拜倒在他的门下。洪堡对这位后生也相当提携,引领他进入了文坛,并助其谋得大学讲师的职位。但西特林违背了恩师的意愿,以其为原型创作名为《冯·特伦克》的剧作,并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剧作家。百老汇老板没有经过西特林的允许,擅自将剧本改编,西特林虽感觉到“罪恶和耻辱”,却选择任之发挥。为了混迹于日常世界,此在把自己最本己的可能性放在一边,投身与他人的共在中,用他人的尺度来衡量自我,以他人世界可能性来理解自我。从这点来说西特林与洪堡是截然不同的。西特林选择了沉沦来回避此在的本质属性,他选择与社会随波逐流、左右逢源,把学术看作物质资本以收敛钱财,在丰裕的物质中享受生活。他的社会面具(Social Mask)把他置于一个罗织着各种不同社会功能的网络结点中,他遵循社会规则却离内心的真正诉求越来越远。
西特林一次坐飞机归来,碰见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洪堡,却故意避而不见。从存在论看,他把授业恩师刻意回避成最不关己的存在,因为恩师已经逼近死亡,逃避恩师就是逃避死亡,逃避最本质的此在。他幼稚地认为只要绕道而行就可以避免重蹈洪堡的覆辙,但此在的向死而生性不因他的主观想法而有所改变。“向死存在是人的生存论存在论规定,它的日常性或者说沉沦并不能否定或消除这种规定……即使它对自己生存最极端的可能性——死亡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一心操劳世事,都不能改变这点。”〔11〕
洪堡和西特林的不同处事方式以及他们对于死亡的不同态度折射出本真与非本真的存在;一个直面死亡、忠于本己,一个回避死亡、混迹于日常。显然,回避死亡更易于被人们接受,在日常的认知中,人们往往把死亡排除在本质规定之外,采用的是要么活要么死的线性死亡观,将死亡视为“悬置于外”的终结。人们意识到人终会有一死,但只要不是我们自己现在死,那么死亡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将死亡视为现象性外部事件,交给“常人”去承担,以死亡的他性来庆幸与宽慰自己,这种回避死亡的方式具有诱惑力,“这种诱惑、镇静和疏离在海德格尔看来是表明了沉沦的存在方式”。〔11〕“海德格尔指出,我们日常相处所形成的公共观点将死亡‘认识’为一件不断发生的事,是‘死亡事件’。”〔11〕
二、经验他人死亡的可能性
“死”是此在的“尚未”,没有经历死亡,此在就无法达到完整,但是一经历死亡,此之在就不存在了,即人无法经历自己本真意义上的死,那些濒临死亡后又恢复的人严格意义上并没有死,也就无从谈经历死亡了,因此,认识论意义上的死亡就此陷入困境。虽然人无法经历自己的死亡,却可以经验他人的死亡,特别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亲戚或对自己影响巨大的朋友的死亡,震撼效果逼迫此在去直视死亡,“此在能够获得某种死亡经验,尤其是因为它本质上就共他人存在”。〔5〕在对死者的回忆中,此在与死亡之人一起在此存在。
西特林避而不见洪堡的几个月后,洪堡死在一个低等小旅馆。这个事件使得西特林良心被问责:“洪堡之死对我来说意味深远。我花了过多的时间对死者沉思,跟死者谈心”。〔14〕洪堡有恩于他,而他歪曲恩师形象而成功位于作家之列,他的“负债”“赊欠某人”表明他有“罪责存在”。“对于伤害某种债权的事负有责任并且使自己应受惩罚。”〔5〕与此同时,西特林挥霍掉了他的才情,紧接着专横的妻子、放荡不羁的情妇、地痞无赖瓜分了西特林的财产。他破产了,沦落到躲在西班牙小旅馆里替人写旅游手册的地步。洪堡的死亡与自己命运之轮急转直下使西特林开始对自己、对社会有了全新的认识。他开始发现洪堡向他昭示的世态炎凉与人心险恶真实存在,自己处心积虑地回避此在本质——死亡,趋炎附势地远离本真并没有带来本质性的改变。“人在存在中对生命终结、生命的短暂性、离别性的思考有助于看清自己同外界的连结,看清自己的位置;有助于人不断地改变和超越自我。”〔15〕
洪堡的死使西特林洞见自己的死亡,逼迫他从死的角度看待生,激发起他对自己人生观的思考,他意识到他的言说、行为和真实诉求间的沟壑,颠覆性地否定他前半生的行为和奋斗目标。“死作为此在的终了,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着它的终了的存在中。”〔5〕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真正目的是走向死亡,但理解这一最终走向是痛苦的,“意味着在死亡与虚无所带来的极大的恐惧之阴影下筹划自己的生存”。〔16〕洪堡的死逼迫西特林近距离接近死亡,他对洪堡的愧疚之心也是旧有的自我解构和重生之苦。他开始积极地承担和挑战人生的苦难和责任,撕破谄媚的面具,在没有精神寄托、限于物质利益追求的浑浑噩噩状态中觉醒,求得一条解放自我的自由精神之路。本真的生存样式具有了道德和认知的双重意义向度。
当西特林确切领会了良知的召唤或者意识到自己根本的罪责之后,他对自己的选择不作为进行了补偿。到科尼岛探望洪堡年迈的舅舅是西特林转变的一个关键节点,他开始正视自己前半生:沉沦而不自知,浑浑噩噩地与世俗纠缠而与自己的本真越来越远。与此同时,他想清洗自己良心上的污迹,探望洪堡年迈的舅舅就是想弥补自己的罪过,力图得到死去的洪堡的原谅。回来后他接到洪堡的舅舅寄来的洪堡的礼物——一部电影剧本副本和一部剧本提纲,此举颇具象征意味,既象征洪堡已经原谅了他,也表示他将继承洪堡的衣钵,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西特林凭借着这两本剧本摆脱了困境并成为著名的剧作家。西特林更加崇敬和感恩自己的精神导师。在一个温暖的四月,他和洪堡的舅舅一起把洪堡的尸骨安葬好。在安葬洪堡尸骨的操劳中,西特林显露了与死共在的意识,本己地把握“我存在”和“我”,“在此在的本己存在中,存在的意义问题才得以提出和回答”。〔11〕
西特林承载洪堡的期望,洪堡像犹太先知一样预计了西特林的命运,并以自己的死亡幻化成西特林转变的一个契机。洪堡的死让西特林看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对于死亡的思考不是一种消极的等待,而是对生的意义的思考,并在生命中采取积极的措施。死亡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破坏力,也是一种催化剂,催生新的活力。在希伯来的传说中死亡与复活也有着某种联系,巴力神(Baal)和摩特神(Mot)轮流执掌四季,巴力神主管雨水、丰收,雨季过后巴力神死去,摩特神复活。他们的死亡和复活不在同一时期,所以才形成了四季更替。〔17〕所以,在犹太文学中,主人公往往通过象征性的死亡后心灵复活。西特林在埋葬洪堡的尸骨中,象征性地埋葬了旧有的趋炎附势、远离本真的自我,死亡和复活矛盾体在小说中以神奇的方式发生着转换。
三、本己的向死而在及其意义
从叙事学角度看,整个小说叙述了老一代诗人洪堡的悲惨经历和年轻诗人西特林的觉悟过程,重演了负罪——救赎——回归的犹太小说模式。但从存在论上看,这部小说完美演绎了西特林对死亡的认知经历,从回避到反思最终直面死亡的心路历程。
在小说中,西特林在经历恩师过世、破产后,无数次回忆起自己的出生地,那个被丹妮丝称为“芝加哥西区阴沟”“贫民窟”的地方。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还有他最美好的初恋。他的初恋情人内奥米·卢茨,她的爱使他生活充满阳光,“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如果我搂着内奥米度过一万五千个夜晚,那么即使面临坟墓的凄清和烦恼,我也会一笑了之”。〔14〕这一段虽然表面讲的是他对内奥米炙热的爱恋,但死亡被一次又一次地提及,他开始完全接受死亡是本己的终点,即死亡的必然性问题。西特林明白了死随人的生命展开时就开始追逼,人的存在是死的追逼过程,也是趋向死亡的过程。他在死亡意识中觉醒,领悟到他之前所奉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是多么荒谬!他一直以来不是作为自己而是作为“常人”而活着,“常人”决定着他的生命,令他悲常人之所悲、喜常人之所喜、为常人之所为,活成了此在非本己的存在样式。他沉沦在“常人”制定的日常生活当中以期达到与“常人”的共在。日常共在的本质特征是消除差别,但其内在的紧张性透露出这不是一个稳定和谐的结构,它扭曲了本己的真正诉求,使本己感到与他人的距离而心生不安,疏离成了必然的结果。
长久以来,西特林都是戴着虚假的社会面具,为迎合各种社会需求,逆着自己的本性行事:为逃离犹太身份与反犹者为伍,为获得钱财任由编辑篡改自己的作品,为获得美国身份娶白人丹尼丝为妻——一个鄙视他是个犹太佬的美国基督徒。西特林供养她吃喝,过上等人生活,但她却称他为“贱坯”“下流帮”“煤筐里生下”“从贫民窟出来的穷小子”。她从心底看不起这个丈夫和他的犹太朋友,认为是她赐给他“美国婚姻的福祉……对一个犹太人来说,更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14〕丹妮丝之所以凌驾于西特林之上,完全是西特林的犹太背景。作为犹太人,西特林跟美国上流社会女子丹妮丝的婚姻是他想要融入美国社会的途径,而他妻子的态度则反映了他不被美国社会接纳。他恍然大悟,洪堡为什么以自己是“基督徒大宅子里的犹太耗子”〔14〕自喻。犹太人不被认可为真正的美国人,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换不来身份认同,矛盾不可调和。
西特林前半生都把自己终将走向终结放置在令他欣慰的距离,沉沦于世,混迹于庸碌的“常人世界”,以此爬上“人生巅峰”,但他活得并不轻松,“生的彷徨”掩盖不了“死的恐惧”。在外在的物质、名利已经在“烦”的沉沦中失去后,他才领会到死亡是一种最本己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只有领会了死亡蕴意,才能完成向本己本真性的回归。最终他排除一切外在的伪装,在生存的真理中找到本己的本真性。这一任务由“畏”来完成,因为“畏”将西特林从“常人”的状态中驱赶出来,从安定的沉沦中驱逐出来,理解死亡是人的本质存在。
死亡在犹太教中还被赋予回归到犹太先祖那里的意思。《创世纪》第23 章,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死在迦南的希伯伦,年事已高的亚伯拉罕央求他们卖给他土地以埋葬死人。于是,赫人就卖给他麦拉比洞和那块田地,亚伯拉罕的寄居身份到撒拉死才画上了句号。等亚伯拉罕寿终正寝,他的儿子们也把他的尸骨埋藏于麦拉比洞,此后有名的族长都被埋藏于麦拉比洞,“归到他列祖那里”。亚伯拉罕一生都在迁徙中度过,他所有的第一块永久性土地竟是一块坟地。所以,犹太列祖之地就与坟地联系起来,它不是以生开始,而是以死开始,这里也意喻死亡是永恒的,犹太的家园意识、回归意识和死亡就有了某种联系。
西特林是一个犹太人,这一点从他一出生就决定了,他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也不需要通过虚伪的外壳来伪装自己,因为沉沦于世不能回避此在的本质属性,他需要直面死亡,诚实地活着,将内在求索作为终极价值。最终,西特林完成了蜕变,他立志要完成死去的朋友未完成的事业,“他们的某些特性逐渐依附到了我的身上”,〔14〕“西特林开始同洪堡合体,意味着他将回归由先知指引的道路”。〔18〕西特林在参透生死意义之后,踏上了回归犹太之路。与妻子离婚、与情人莱娜达分手象征与美国文化决裂,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种族背景、忠于朋友。死亡的价值赋予了主人公人生以积极的生的含义。
四、结语
死亡是讳莫如深的禁区,但贝娄小说并不避讳死亡。《洪堡的礼物》中洪堡遵循本真的生存状态,忠于自己的内心诉求,死亡是他抵制西方官僚体制,保卫他文学净土的途径。洪堡的死亡展示了如何在现世的绝望中探求永生的希望,通过拥抱死亡来超越死亡。西特林因着洪堡的死亡而对生命意义、社会的认知经历了一个显著的变化。西特林表面上八面玲珑混迹于世,却是以沉沦的方式死着,因为他的生存活动不但是被抛弃在世,也消散于操劳所及的世界。洪堡的死亡逼迫西特林认识到死亡是此在最本己、不可逾越的可能性,西特林从原来那个自私狭隘、利欲熏心的世俗艺人脱胎换骨,转变为崇尚精神自由,懂得给予的艺术家。小说所展现的对死亡的思考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死亡哲学关系密切。死亡是此在最本质的属性,每个个体都不能回避。只有将死亡保持为纯然的可能性,此在才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黯淡褪色,每时每刻都是能在。存在是死亡的开始,死亡是存在的结束,生命不是一个结点,而是一个慢慢趋向死亡的过程。如何在有限的生命周期内做有意义的事情以达到本真的完满是每一个现代个体应该积极思考的问题。向死而生令人们在喧闹、浮躁的现代社会冷静地思索死亡对于个体生命独特的意义,只有明白死亡的蕴意才能对生命进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