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忌諱叙事與《春秋》書法
——以征伐匈奴之相關人事為例
2020-03-02張高評
張高評
一、前 言
自夏商周以來,匈奴南下牧馬,常為中國禍害。漢興七年,匈奴圍高祖於平城,七日不得食,用陳平奇計,圍乃解。其後,漢弱胡強,輒用和親之策;迨胡弱漢強,則派兵進行征伐。漢武帝窮兵黷武,討伐匈奴近半世紀,所得實不償所失。影響所及,“征伐土功,費用浩煩,不得不興利鬻爵;利不能即興,不得不嚴刑”;具體情事,可參《史記·平準書》、《酷吏列傳》。明茅坤《史記鈔》所謂“窮兵黷武,酷吏興作,敗俗僨事,壞法亂紀,俱與興利相為參伍,相為根柢”①明茅坤:《史記鈔》;韓兆琦:《史記選注·李將軍列傳》,臺北:里仁書局1994年版,頁274。。司馬遷《史記》,書寫一代之歷史,於此不能無感慨。面對觸忌犯諱之史事,自《匈奴列傳》到《平準書》,直書或曲筆,叙事策略應當如何斟酌?
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B.C.140—B.C.87),就《史記·匈奴列傳》、《大宛列傳》,以及《平準書》考之,前後征伐匈奴長達四十四年。前期戰爭,凡二十九年(B.C.132—B.C.105),主將為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皆緣寵后而得大將,太史公《衛將軍驃騎列傳》微辭所謂“以和柔自媚於上”、“天幸”。衛青七出匈奴,獲首虜六萬餘級。霍去病四出匈奴,獲首虜十二萬餘級。計二將軍斬降匈奴二十二萬,漢軍損失亦十餘萬,喪馬數十萬匹。元狩四年(B.C.119),漠北大戰,大將軍圍單于,斬獲匈奴十萬級,漢軍喪馬十一萬匹。從此漢馬少,竟久不復擊匈奴。單于亦“數使使於漢,好辭甘言求請和親”;至此匈奴之犯邊入寇,基本解除。前人指出:“太史公紀武帝征伐事,先之以文景和親,匈奴信漢;然後序兩將軍連年出塞,又必隨之以匈奴入塞,殺略甚多。”②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臺北:蘭臺書局1968年版,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凌約言曰,頁20。對比叙事,諷諭自見。觀《匈奴列傳》太史公曰:“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③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1993年版,卷一一〇,《匈奴列傳》,頁43—54,總頁1194—1197。忌諱叙事,往往意在言外,發人深省。
征討匈奴之戰爭,後期歷時十五年(B.C.104—B.C.90)。武帝欲侯寵姬李氏,竟所用非人,拜其弟李廣利為貳師將軍,擔任伐大宛之主將。漢匈大宛之役,李廣利喪師十餘萬,喪馬三萬匹。其後,三次出征匈奴,每戰皆敗。征和三年(B.C.90),七萬大軍全軍覆没,李廣利投降匈奴。論者稱:後期戰爭,斬獲匈奴首虜僅萬數千級,而漢軍喪師二十餘萬,為前期戰爭損失之兩倍。匈奴雖殘弱,然竟不克臣服。於是武帝於征和四年下《輪臺詔》,宣告結束對匈奴之征討①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一〇,《匈奴列傳》,頁61—68,總1199—1201。又,卷一二三《大宛列傳》,頁34,總頁1313。。武帝窮兵匈奴,生靈塗炭如此,司馬遷如何為尊者諱恥?自是忌諱叙事討論之課題。
《史記》篇卷指歸,往往可於序列中見其指義。清何焯《義門謮書記》云:“以《李將軍》次《匈奴傳》前,見北邊非將軍不可寄管鑰。”②清何焯:《義門謮書記》卷一四,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册860,頁178。《李將軍列傳》置於《匈奴列傳》之前,見唯獨李將軍可以壓勝匈奴。《衛將軍驃騎列傳》次於《匈奴列傳》之後,示二將軍緣征伐匈奴而得官爵也。李廣材氣無雙,守禦北邊,對抗匈奴。文帝惜其“不遇時”,武帝之時邊功日競,而天子復以“老數奇”少之。意者文帝以為跅弛之士,多見長於草昧之初;武帝以為數蹶之才,難與共功名之會③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臺北:聯經事業出版公司1977、2016年版,卷五《李將軍列傳》,頁203。。於是廣歷事三朝,竟終老難封,人也!天乎?司馬遷《史記》究天人之際,如何為賢者諱過?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稱:“史公甚愛李廣,而獨不滿於衛青。至如廣之任情孤往,敗處每多於勝處。”④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卷五《李將軍列傳》,頁198。成敗得失之際,史家當如何兼顧《離騷》比興式之抒情?
漢武帝征伐匈奴四十四年,戰備軍費十分浩煩,究竟如何籌措?論者理出頭緒:戰費支出計有六項,漢匈戰爭引發之相關理財措施共十三項。興利,皆因征伐而起,刑罰、鬻爵,亦緣興利、征伐而發。《平準書》深文微辭,唏墟感慨繫之。論者指出:“漢武帝耗盡了漢初七十年休養生息的積蓄,仍感不足;而用桑弘羊、孔僅等人理財,想盡各種辦法收聚財賦”;“桑弘羊的理財措施,實質上是把全國經濟納入了戰時體制,是一場全民的總動員,包括整個統治階級都為戰爭出力”⑤張大可:《史記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司馬遷寫漢武帝征伐匈奴》,頁402—410。。《平準書》指斥武帝好利,與《封禪書》迷信神仙之妄誕相同,太史公主文而譎諫,以微辭譏諷。當時指為謗書者,其微指中可見。
司馬遷(約B.C.145—B.C.86),身處武帝時代,書寫當代史、現代史,觸忌犯諱必多;猶孔子身當定、哀之際,“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故《春秋》多忌諱之辭。《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稱《春秋》“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司馬遷書寫《匈奴列傳》,報導漢匈戰爭之利病得失,苟涉忌諱,如何為尊者諱恥?討伐匈奴之將軍,主要有李廣、衛青、霍去病,三人之功過毀譽,彼此之間,與漢武帝之際,存在若干交錯瓜葛,《史記》於《李將軍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如何為賢者諱過?《平準書》,直載武帝聚斂、興利、嚴刑、鬻爵之實録,《史記》如之何微婉顯晦,主文而譎諫?或斥為謗書,或指為諫書,端看忌諱叙事如何耳。
二、《史記》叙征伐興利與《春秋》筆削
司馬遷私淑孔子,尊孔子為至聖,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著成《史記》,孔子有世家,仲尼弟子、孟子、荀子、儒林,皆有列傳。《史記》比事屬辭之方,歷史編纂之法,脱胎自《春秋》書法者極夥。若謂《史記》典範《春秋》,則亦勢所必至,理有固然。
《史記·太史公自序》,以賦法行文,藉假設問對,叙上大夫壺遂問:“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司馬遷答以“《春秋》,别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云云;“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太史公自序》以側筆婉述何為而作《史記》①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頁21—27,總頁1370—1371。。司馬遷之衷聖、宗經、尊儒,自《史記》本紀、世家、列傳觀之②孫德謙:《太史公書義法》,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9年版,卷上,開篇即列有《衷聖》《尊儒》《宗經》三篇論述,頁1—8。,叙事之史法、義法、文法,多不離《春秋》書法之發用。
司馬遷纂修《史記》,既以比擬《春秋》,以之叙寫近代、現當代之歷史,其處境、語境略似於孔子作《春秋》,書寫定、哀之際的人與事。投鼠忌器,顧慮必多。董狐、齊史不畏權貴,秉筆直書,良史之書法不隱,難能可貴如此,宜其流芳百世。不過,明知觸忌犯諱,依然直書不隱,冒險犯難,義無反顧,佳則佳矣,奈身家生命何?
(一)《春秋》書法與《史記》之筆削見義
唐劉知幾《史通·直書》引諺語:“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因此,一般史官面對忌諱叙事,往往“寧順從以保吉,不違忤以受害”。所謂“申以勸誡,樹之風聲”之使命①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卷七《直書》,頁192。,如何實踐力行?在在涉及忌諱叙事,應如何表述?换言之,在“為尊者諱,為長者諱”(詳下)之文化制約下,歷史真實與明哲保身之間,如何取得報導的平衡?《詩·大序》論風,所謂“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可權作忌諱叙事之圭臬,忌諱書寫之指南針。
書事傳人,若如《史通·直書》所云“仗氣直書,不避強禦,肆情奮筆,無所阿容,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則批逆鱗、觸忌諱,人之不存,書於何有?史官之天職,在實録一代之信史,故司馬遷著《史記》,宗法孔子作《春秋》:②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四《十二諸侯年表·序》,頁7,總頁235。《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稱:“《春秋》推見至隱。”③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頁104—105,總頁1264。《匈奴列傳》“太史公曰”亦云:“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④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一〇《匈奴列傳》,頁68—69,總頁1201。叙事傳人,若“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則往往出以“推見至隱”之曲筆諱書。《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如是,《史記》成一家之言,書一代之信史,亦復如是。講究忌諱之叙事或書寫,亦不失為良史之風範。
基於倫理親情,人際交往,儒家思想有所謂隱諱者,蓋緣理所當然,順理而行。《論語·子路》載孔子之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蓋父子主恩,委曲以全其恩,雖不得正,不失為直也⑤宋趙順孫《四書纂疏》,高雄:啟聖圖書公司1973年版,《論語纂疏》卷七,《子路第十三》,頁11,總頁288。。《春秋》書法,有所謂三諱,已從修身齊家,推拓至治國平天下。《公羊傳》閔公元年云:“《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閔公尊者,《春秋》為之諱;齊季友親親、賢賢,故亦為之諱。《穀梁傳》成公九年亦云:“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①漢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唐徐彦疏:《春秋公羊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版,阮元《十三經注疏》本,卷九,閔公元年,頁14,總頁114。周穀梁赤傳,晉范甯集解,唐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版,阮元《十三經注疏》本,卷一四,成公九年,頁2,總頁137。參考王熙元:《穀梁范注發微》,臺北: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研究論文,1972年,第四章《范注對榖梁義例之發明》,九,諱例,頁609—618。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稱:“諱者,非隱其惡,避其名而遜其辭,以示尊敬。”②唐陸淳編《春秋啖趙集傳纂例》,臺北:大通書局1970年版,清錢儀吉《經苑》本,《諱義例第三十四》,頁1,總頁2471。尊尊、賢賢、親親,《春秋》之大義,曲筆諱書因之。
《春秋》參考魯史記以成書,以夫子竊取之義觀之,歷史編纂時,必有或筆或削存在其中。《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③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四七《孔子世家》,頁84,總頁763。何謂筆削?下筆之前,臨文之際,必先存有一指義在胸中,以之作為史事去取之準的,辭文從違之指南。然後形之於文,則有書,有不書。“其所書者,則筆之;不書者,則削之。”或書,或不書;或筆,或削,相反相成,彼此互發其藴,互顯其義,此孔子作《春秋》,假筆削以行權之原委④元趙汸:《春秋屬辭》,臺北:大通書局1970年版,卷八《假筆削以行權》,頁1,總頁14801。。
探究筆削書法,有助於推求司馬遷《史記》之忌諱叙事。其中介法門,則在屬辭比事之《春秋》教。屬辭比事之《春秋》教,蓋孔門研治《春秋》之心法。其法精要易行,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提示:“夫子因魯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自謂竊取其義焉耳。’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⑤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内篇四《言公上》,頁171。據其事、憑其文,藉形而下之器,即可推求形而上之義。《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提示義法之原始,稱“孔子論次《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云云⑥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四《十二諸侯年表·序》,頁6,總頁235。,亦凸顯事、文、義之脈注綺交,互為體用之關係。
宋黃震《黃氏日鈔》曾言:“看《衛霍傳》,須合《李廣》看。衛霍深入二千里,聲振夷夏;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在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耶?”⑦宋黃震:《黃氏日鈔》卷四七,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3。《史記》叙事傳人,或詳略互見,或名實參互,或抑此揚彼,或文與而實不與,要皆比事屬辭《春秋》教之衍變。追本溯原,若準以《春秋》筆削昭義之原理,則《史記》有關忌諱叙事之書法,可藉或筆或削,互顯其義,而考索得之。司馬遷作史,每寓論斷於叙事之中,後世或以《平準書》為謗書,職此之故。信史,或謗書,將如何認定?
清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上》,論説“《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基本體現在“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層面上;而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則藉由詳略、異同、重輕、忽謹之筆削表述之。同時,其事、其文,或筆、或削,又皆脈注綺交於“獨斷於一心”之義。其言曰: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而後微茫秒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①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内篇五《答客問上》,頁470。
《春秋》指義,出自孔子獨斷之别識心裁,以之褒貶勸懲,以之賞善罰惡。定、哀之際觸忌犯諱既多,於是比事屬辭之《春秋》教,因應世變,推見至隱,遂衍化為“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之書法。司馬遷纂修《史記》,叙寫漢武帝討伐匈奴,是所謂現代、當代之史,猶《春秋》作於定、哀之際。因觸忌犯諱,故微辭隱義不少。
(二)征戰興利,或書或不書,筆削以見義
《春秋》書法之發用,往往凸顯不著、不書、不言之“削”,以見所著、所書、所言之“筆”。换言之,《春秋》筆削之書法,在“以其所書,推見其所不書;以其所不書,推見其所書”。或書或不書,彼此烘托映襯,可以互發其藴,互顯其義。此乃陳傅良、趙汸所提孔子“假筆削以行權”之義法②元趙汸:《春秋屬辭》,卷八《假筆削以行權第二》,頁1—2,總頁14801。。要之,此即歷史編纂學筆削詳略之道。
《春秋》以筆削示義,因史事取捨有别,而呈現詳略、重輕、異同之殊異;自詳略、重輕、異同之不同,可以據此考求作者之别裁,一書之指歸。司馬遷著《史記》,一篇有一篇之史義,叙事傳人,各有特色,猶相體裁衣,多不犯重。《史記·留侯世家》言:張良從容與漢王談説者,多攸關“天下所以存亡”之事跡與辭文①日本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五四《留侯世家》,頁28,總頁810。。换言之,無關“天下所以存亡”者,《留侯世家》皆在删削不著之列。方苞《史記評語》引述之云:
留侯“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衆,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三語,著為留侯立傳之大指。紀事之文,義法盡於此矣。②清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四部叢刊》初編本,《望溪集外文補遺》,卷二《史記評語·留侯世家》,頁16,總頁435。
《史記》文獻之編比,以《留侯世家》為例,司馬遷揭示“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之去取從違準則。歷史編纂去取從違之準則,無論比事或屬辭,脈注綺交、絲聯繩貫者,即是孔子作《春秋》或筆或削之史義。以《留侯世家》言,或書或不書,或著、或不著,皆聚焦於“天下所以存亡”。切合此圭臬,即著;否,即不著。著,則筆而書之;不著,則棄而不書。或筆或削,皆視“立傳之大指”為定奪。
《史記·蕭相國世家》,叙漢初功臣蕭何事迹,司馬遷強調其取材,非“萬世之功”不著,以此作為此篇筆削之基準,立傳之大指。《史記·汲鄭列傳》,傳寫社稷之臣汲黯,其中云“數諫”,則進言必多;既任九卿,則事迹必衆,《史記》於《汲黯傳》卻一概删略不載③日本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五三《蕭相國世家》,頁7,總頁795。卷一二〇《汲鄭列傳》,頁4—12,頁1281—1283。。方苞《史記評語》以為:此示筆削之準則:“非關社稷之計,則不著也”④清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望溪集外文補遺》,卷二《史記評語·汲鄭列傳》,頁24,總頁439。。司馬遷《史記》所示筆削去取,與取義偏向,可悟作史、為文之義法。
司馬遷叙漢武帝征伐匈奴,由於觸忌犯諱者多,往往藉由或筆或削之書法,以遂行忌諱之叙事與書寫。《史記·匈奴列傳》假讚論以自見,已微示其意:“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襃,忌諱之辭也。”張大可《史記研究》,亦稍作提示,如云:
筆削,指史事剪裁,褒貶評議。《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三傳並列,篇末贊語安排,别具匠心。《匈奴列傳》叙事至李廣利降匈奴止,《將相表》不載貳師征大宛事,《衛將軍驃騎列傳》不述兩將軍用兵方略;《平準書》述經濟,至元封元年而結,都寄有深意。這些筆削微旨,曲盡其妙地表達了司馬遷對漢匈戰爭利弊的分析,和他憂國憂民的深沈思想,卻往往為人們所忽略。①張大可:《史記研究》,《司馬遷寫漢武帝征伐匈奴》,頁415。
孔子作《春秋》,固然“假筆削以行權”;司馬遷著成《史記》,於忌諱叙事,何嘗不是“假筆削以行權”?漢武帝窮兵匈奴,耗財北邊,司馬遷若欲實録直書之,則觸忌犯諱孔多,無異直批龍喉之逆鱗。如此而蘭摧玉折,將無助於歷史之鑑戒。司馬遷轉化《春秋》之筆削,致力於史事之剪裁:《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就“筆而書之”言,三傳並列,篇末贊語安排,《匈奴列傳》叙匈奴,至降而止;《平準書》述經濟,至元封而結,確實皆寓含深意。至於“《將相表》不載貳師征大宛事,《衛將軍驃騎列傳》不述兩將軍用兵方略”,所云“不載”、“不述”,即是削而不書不言。司馬遷運用或筆或削,或詳或略之書法,以顯現諷諫之微旨,對漢匈戰爭利弊之表述,確實曲盡其妙。
1.《平準書》
《平準書》,以興利耗財參互成文。文中直叙漢事,明載橫徵暴斂之罪,如所謂“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表面譏斥桑弘羊等橫斂之臣,其實,乃為尊者諱,微辭諷諭武帝黷武匈奴,壞法毀俗。《春秋》為尊者諱恥,司馬遷乃巧用或筆或削昭義之法,以表述其微辭隱義。明楊慎、清牛運震、民初李景星於此,曾有論説。如云:
是書先叙漢事,而贊乃述自古以來,而寓微辭於武帝,叙事之變體也。不平之意,見於言外,可謂曲而有直體矣。《平準書》,譏橫斂之臣也;《貨殖傳》,譏好貨之君也。太史公之旨,千載而下,有趙汸知之,懿哉!②明楊慎:《升庵合集》,卷一〇三;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0。
《平準》,本漢一代之事,非如《封禪》、《河渠》,通古今言者。故開端即叙漢事,而留古事附論於後,以志慨焉。所以借古諷今,而寓微辭於武帝。楊慎所謂“叙事之變體”是也。……贊中不叙漢事者,蓋借秦事以諷漢事,則不得更及漢事也。於此正見太史公史體之精,文法之妙,誠非好學深思者,不能心知其意也。①清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四,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頁103。
蓋平準之法,乃當時理財盡頭之想,最後之著。自此法興,而閭閻之搜括無遺;亦自此法興,而朝廷之體統全失。太史公深惡痛絶,故不憚原原本本縷悉言之。贊語,從歷代説到秦,更不提漢事。正與篇首“接秦之弊”遥應。其意若曰“務財用至於此極,是乃亡秦之續耳”。②李景星:《史記評議》,卷二《平準書》,長春: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頁36。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5—456。
《平準書》通幅,皆書漢事;曲終奏雅,篇末“太史公曰”,乃述夏商周三代以來,至於秦朝之農工商興利,未嘗叙漢事。所謂“是書先叙漢事,而贊乃述自古以來”;“開端即叙漢事,而留古事附論於後”;“從歷代説到秦,更不提漢事”云云,司馬遷或書或不書之筆削去取,或先或後之比事斟酌,皆有深意存焉。原來篇章如此經營設計,“正與篇首接秦之弊遥應”。蓋欲借秦事以諷漢事,故“太史公曰”中不叙漢事。清牛運震《史記評注》以為“所以借古諷今,而寓微辭於武帝”;楊慎所謂“叙事之變體”,皆為見道之言。
興利之事,為《平準書》叙事之主軸。興利,因征伐匈奴,邊費耗財而發;峻法酷吏、吏道選舉,亦因斂財興利而或興或廢。要之,皆亡秦之續者。《平準書》“篇以秦始,贊以秦終”之微旨,清高嵣《史記鈔》於此頗有申説:
此書數千言,大約以耗財興利參互成文。然耗財之事非一,而以邊費為最大;興利之事亦非一,而以平準為盡頭。峻法酷吏,因興利而用也;吏道選舉,因興利而衰也。擅山海之藏,攘商賈之利,用饒於上,財竭於下,其不為亡秦之續者幸耳。篇以秦始,贊以秦終,其旨微矣。③清高嵣:《史記鈔》,卷二《平準書》;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4。
武帝征伐匈奴,前後四十四年,軍費龐大浩煩,舉凡擊胡之虜級、賞賜、軍馬、死費、轉漕、軍甲諸費皆屬之。漢武帝之財政,耗財之事非一,不能盡書,以邊費為最大。興利之事亦非一,而以平準為盡頭,故詳書重叙平準之徵斂興利。峻法酷吏,因征伐耗財興利而用;吏道選舉,因征伐興利鬻爵而衰,故峻法、酷吏、吏道、選舉,亦重提詳叙之。均輸、鹽鐵、賣爵、告緡諸弊政,俱於平準法中帶收略叙。興利之議,列舉郭咸陽、孔僅、桑弘羊三人,見商賈尊顯用事。其中,尤其詳叙桑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以見蠹國害民之罪。又詳著輸財助邊之卜式本末,恰與桑弘羊之興利斂財作對比叙事,筆削詳略之際,可見太史公之用筆微意。
2.《李將軍列傳》
《李將軍列傳》叙事之體,有《史通·叙事》所謂直紀其才行者。清牛運震《史記評注》,為之拈出,提示李廣之才能優長在“射”,故詳叙種種射法,作為《李將軍列傳》一篇之精神。傳神寫照,盡在阿堵。其言曰:
一篇精神,在射法一事,以廣所長在射也。開端“廣家世世受射”,便挈一傳之綱領。以後叙射匈奴射雕者、射白馬將、射追騎、射獵南山中、射石、射虎、射闊狹以飲、射猛獸、射裨將,皆叙廣善射之事實。“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云云,又“其射,見敵急,或在數十步之内,度不中不發”云云,正寫廣善射之神骨。末附李陵善射、教射,正與篇首“世世受射”句收應。此以廣射法為綫索,貫串者也。①清牛運震評點:《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〇《李將軍列傳》,頁275。李景星:《史記評議·李將軍列傳》本之,頁113。
公孫昆邪曾謂:“李廣才氣,天下無雙。”善射之種種,自是個中之勝場。其中射法十有二,類比叙事,猶重巒疊嶂,美不勝收,自然以複沓見神韻。據事直書,動態形象演示其“射”,誠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蘇軾《傳神記》所謂“得其意思所在”,能掌握事物之本質特徵,猶顧愷之圖像,頰加三毫,頓覺精彩殊勝②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卷一二《傳神記》,頁400—401。。司馬遷叙寫李將軍出神入化之射法,李景星《史記評議》,品賞之,以為“或正或側,或虚或實,直無一筆犯複”。此屬辭約文之筆削與斟酌。
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叙述李廣一生之勝負成敗。勝負成敗之撰述,詳略、重輕往往相反相對。一篇之義,觀其或筆或削,或詳或略,或重或輕,可以知其然。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以為:《李將軍列傳》“略其敗,而詳其出奇制勝之勇”。正切中此中叙事之義法:
史公甚愛李廣,而獨不滿於衛青。……至如廣之任情孤往,敗處每多於勝處。然略其敗,而詳其出奇制勝之勇,令人讀之,滿腔都是奇特意思,則文字生色不少。如射雕一段,精神更自爍爍可愛。①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卷五《李將軍列傳》,頁198。
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以為:“廣之任情孤往,敗處每多於勝處。”然《李將軍列傳》略言其任情敗戰,而詳叙其出奇制勝之勇,忠誠信實之忱。如稱“李廣才氣,天下無雙”;叙匈奴畏李廣之兵略,士卒亦樂從之,而苦程不識。又稱:李廣治軍簡易,人人自便;刁斗不警,文書簡約云云。以及前文所叙李廣善射,射匈奴射雕者一段,匈奴號曰飛將軍等等。詳其奇而略其敗,於是文字生色,引人入勝。蓋李將軍一世奇氣,負一腔奇冤,司馬遷遭遇適與之相當。於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我胸中之塊壘,往往發用為一篇奇文。清牛運震《史記評注》所謂:“太史公作《李廣傳》,一腔悲憤不平之意,已洩露殆盡。正借李廣生平,寫自己胸臆也。”②清牛運震評點:《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〇《李將軍列傳》,頁278。比興寄託,經、史與文學不異。
就比事屬辭而言,義昭筆削之書法,最可於叙事法中體見之。平序、直序之外,如閒叙、插叙,《史記·李將軍列傳》皆有可觀。清吴見思《史記論文》特賞其語叙、言叙,以及帶叙。其言曰:
李將軍戰功如此,平序直序,固亦可觀。乃忽分為千緖萬縷,或入議論,或入感慨,或入一二閒事,妙矣。又忽於傳外插入一李蔡,一程不識。四面照耀,通體皆靈,可稱文章神技。吾尤愛其以李將軍行軍方略,於程不識口中序出。廣之為人,反從射虎帶下。而其不侯殺降事,偶在王朔燕語點明。錯綜變化,純用天機。有意無意之間。令人莫測。③清吴見思:《史記論文》,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0年版,第4册,《李將軍列傳》,頁580。
《史通·叙事》論叙事之體有四,其三曰因言語而可知。指叙事方式,選擇對話談説,以替代叙事,推進情節、刻畫性格、展示場景、交代枝節④張高評:修訂重版《左傳之文學價值》,臺北:五南圖書公司2019年版,第十章《説話藝術之指南》,頁265。,一般謂之對話藝術。《史記·李將軍列傳》叙事傳人,猶無何之樹,隨刀改味;又似山陰道上,移步换景。如吴見思提示:“李將軍行軍方略,於程不識口中序出”;“而其不侯殺降事,偶在王朔燕語點明”,此借乙口叙甲事之法,最為靈動不板。藉同為邊將之程不識,論述李廣之行軍方略,深具説服效力。李廣所以終老難封,委由望氣者王朔燕語點明,於天人之際代言,不得不令人信服。
清代方苞(1668—1749)研治《春秋》,按所屬之辭,核以所比之事,辨析孰為舊文,孰為筆削。影響所及,遂因《春秋》書法之觸發,而倡導古文之“義法”。方苞曾云:“‘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後為成體之文。”①清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讀史·又書〈貨殖傳〉後》:“《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之,而後之深於文者亦具焉。”説義法,推《史記》為濫觴。頁20,總頁40。義在先,法居後;法以義起,法隨義變。就司馬遷《史記》言,義,即方苞《史記評語》所謂“立傳之大指”;一傳必有一傳之立意,或謂之主宰,或稱為主意,皆經由比事與屬辭之法帶出。明陳仁錫《陳評史記》論之曰:
子長作一傳,必有一主宰。如《李廣傳》,以“不遇時”三字為主;《衛青傳》,以“天幸”二字為主。②明陳仁錫:《陳評史記》,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
宋陳騤《文則》云:“辭以意為主,故辭有緩有急,有輕有重,皆生乎意也。”不惟辭之緩急輕重生乎意,即事之筆削詳略,亦取決於義。《孟子》説孔子作《春秋》,有所謂其事、其文、其義。其事、其文,為“如何書”之法,與“何以書”之義互為體用。故方苞論義法,有所謂“‘義’以為經,而‘法’緯之”之提示③張高評:《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八章《方苞古文義法與〈史記評語〉——比事屬辭與叙事藝術》,頁381—395。。《李將軍列傳》,既以“不遇時”為主意,則類比、對比史事、連屬修飾辭文,或筆或削之際,多脈注綺交於此,於是主意之所在,史義之歸宿,叙事皆較詳、較重。《衛將軍驃騎列傳》,以“天幸”二字為主,則排比史事聚焦於此為多,屬辭約文,亦繩牽絲貫於“天幸”之主意。因此,全篇於主意之關注,亦偏詳、偏重。觀筆削詳略,可以昭示指義,亦由此可見。
三、征戰匈奴與《史記》之《春秋》書法、忌諱叙事
漢武帝征戰匈奴,前後凡四十四年。攸關因征伐耗財而興利之事,可詳《平準書》。涉及征伐北邊,抵禦匈奴之將帥,前期戰爭,以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為主將。後期爭戰,以貳師將軍李廣利為主帥。至於李廣,材氣天下無雙,結髮即“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匈奴號為“漢之飛將軍”,然卻不遇數奇,終老難封。漢武帝好大喜功,征戰匈奴,耗盡積蓄,然建功不深,外患未除。要之,可謂所託非人,得不償失。
司馬遷叙寫漢匈戰爭,為現代、當代之史事,猶孔子作《春秋》,身處定、哀之際,故《史記·匈奴列傳》“太史公曰”稱:“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襃,忌諱之辭也。”①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太史公曰”,頁68—69,總頁1201。《史記》號稱實録信史,其中又夾雜若干忌諱叙事,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以為“無韻之《離騷》”,有以也。其事具詳《平準書》、《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
吴汝綸《點勘史記讀本》稱:“漢武帝黷武窮兵,司馬遷著《史記·匈奴列傳》,不斥言天子,而刺大臣將相,所謂微辭。”《史記》忌諱書寫之層面,微辭一語,止是概括言之。今探討《史記》忌諱叙事,從《春秋》書法切入,聚焦於筆削昭義,選擇《平準書》、《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李將軍列傳》四篇,作為研究文本,參考宋元以來諸家之《史記》研究成果,斷以己意。就《史記》叙説武帝征伐匈奴,除了筆削顯義之外,本文擬就三大端探論之:(一)據事直書,寓論斷於叙事之中;(二)曲筆諱書,微婉顯晦,推見以至隱;(三)詭辭謬稱,實與而文不與。分别舉證論述如下:
(一)《平準書》據事直書,寓論斷於叙事之中
《左傳》成公十四年,載所謂《春秋》書法,五例之四曰“盡而不汙”。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序》申之曰:“四曰盡而不汙,直書其事,具文見義。”唐孔穎達《疏》云:“直書其事,不為之隱;具為其文,以見譏意。是其事實盡,而不有汙曲也。”①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版,阮元《十三經注疏》本,卷首《春秋序》,頁17,總頁14。《朱子語類》卷八三《春秋·綱領》謂:“孔子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②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卷八三《春秋·綱領》,頁2146。直書與曲筆,相反相成;直書猶文學之有賦法,曲筆則近比興,同為《春秋》屬辭之法。世人深信,據事直書,不隱不諱,乃信史實録之要法。
唐劉知幾《史通》,稱述司馬遷之述漢非,與董狐之書法不隱,齊史之直書弒君,相提並論,皆為直書之典範。故朱子説《春秋》曰:“但據直書,而善惡自著。”蓋事外無理,理在事中,事實勝於雄辯。據事直書之前,其編比史事,連屬辭文,亦需經由去取從違之筆削,自與肆情奮筆,胸臆直率不同。史事存真,忠於客觀,並非即目直截,全無斟酌;辭文徵實,亦非質木平白,了無潤飾。直書,依據史事真相,如實道出;如賦法,以巧構形似,和盤托出為能事。杜預《春秋序》所謂“直書其事,具文見義”;“具文見義”一語,猶言比事以觀其義,可以經治經,無傳而著,最得叙事“盡而不汙”之體要③張高評:《〈春秋〉書法與“義”在言外——比事見義與〈春秋〉學史研究》,《文與哲》第25期(2014年),頁77—130。。
清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六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且舉“《平準書》末載卜式語”為例④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吕宗力點校:《日知録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卷二六《史記於叙事中寓論斷》,頁1429。。《史記》於叙事中寓論斷,《平準書》,直叙漢事,明載征伐與興利諸弊政,不空言論斷,最稱典型代表⑤日本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三〇《平準書》,頁1—49,總頁524—536。。清牛運震《史記評注》謂:“《平準書》,譏武帝好利也。凡指斥時事處,多據實直書,不為深文微詞,而其失自見。”⑥清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四,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頁94。具文見義,美惡得失自見於言外。
明凌稚隆《史記纂》,近人李景星《史記評議》,論《平準書》處理觸忌犯諱史事,多以為具文見義,直書不諱,如:
胸中不平事,傾瀉殆盡。
眉批:鄧文潔(鄧以瓚《史記抄》)曰:“亦是謗書,規格與《封禪書》同。然《封禪》猶多微辭,此則直指其失。精核無剩語,是漢文本色。”①明凌稚隆:《史記纂》,卷六《平準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頁98;又,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三〇《平準書》,頁1。
《傳》曰:“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又曰:“小人之使為國家,灾害並至。”一篇《平準書》,即是發明此意。其告中叙錢法者六,叙賣爵者七,叙鹽鐡者五,叙告緡者四,叙養馬者四,叙酷吏者六,叙勸分者五,正所謂務財用也。②李景星:《史記評議》,《平準書》,頁36。
司馬遷《平準書》,由於據事直書,美惡自見,明鄧以瓚《史記抄》評《平準書》:“直指其失,精核無剩語。”且指為謗書,謂規格“與《封禪書》同”③《後漢書·蔡邕傳》載王允言:“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章懷太子《注》:“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謂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也。”宋范曄著,唐章懷太子李賢注,王先謙集解:《後漢書集解》,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版,《二十五史》本,卷六十下《蔡邕傳》,頁20,總頁712。。東漢王允、班固,指目《史記》為謗書,以為“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為謗”;實則罔顧“史官記事,善惡必書”之直書傳統。李景星《史記評議》,摘引《平準書》中經典語録,據事直書,作為《平準書》一篇之警策與指歸。又叙寫平準之設,所以興利,而興利之目的,在於務財用。於是枚舉《平準書》叙錢法者六,叙賣爵者七,叙鹽鐵者五,叙告緡者四,叙養馬者四,叙酷吏者六,叙勸分者五,要皆所謂“務財用”。宋葉適《習學紀言序目》稱:“《平準書》直叙漢事,明載聚斂之罪,比諸書最簡直。”④宋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卷一九《史記》,頁271。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48。據事直書,美惡得失自見於外,無勞費詞。
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吴見思(齊賢)完成《史記論文》一書,蓋以辭章學評點《史記》。吴氏評賞《平準書》,稱“以序事為主,即以序事為議論”,最為的論。“以序事為議論”之説,即本顧炎武《日知録》之言,所謂“不待論斷,而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下列引文,可見其舉證論説之大凡:
此篇(《平準書》)以序事為主,即以序事為議論,先以盛衰遞變,作一論冒關鍵,而後逐段逐節,層見層出,凡作三十七段,以盡盛衰之變。而中間段段節節,俱有血脈灌輸,是大手筆。通篇以鑄錢為主,而串入馬政、轉粟、商賈、賣爵,而後間之以吏治、風俗、刑罰、戰爭,四面八方,東來西往,如江潮齊湧,如野火亂飛,偏能一手叙來。穿插貫串,絶無一毫費力,所以為難。①清吴見思評點:《史記論文》,《平準書》,第1册,頁166。
通篇看來,似乎雜亂。其實,征伐是一件,如……是也。興利是一件,如……是也。刑罰是一件,如……是也。鬻爵是一件,如……是也。巡幸工作是一件,如……是也。……追其立言之意,則以征伐土功,費用浩煩,不得不興利鬻爵;利不能即興,不得不嚴刑。事雖錯綜,意則一串也。②同上。
吴見思《史記論文》,持“以序事為議論”視點,以之評賞《平準書》,類比前後相近相似之弊政,如馬政、轉粟、商賈、賣爵諸事案,而後間之以吏治、風俗、刑罰、戰爭諸相關事端,同時脈注綺交、血脈灌輸於“鑄錢”之主意上,此之謂比事見義。《平準書》之“敗俗僨事,壞法亂紀”(明茅坤《史記鈔》語),不必遽下價值判斷,如此據事直書叙事,即可“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堪稱具文見義,美惡自著。既足以實録盛衰之變化,亦可收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效用。武帝任用桑弘羊等聚斂之臣,美其名為“興利”,蓋武帝征伐匈奴,大興土木,費用龐大浩煩,遂“不得不興利鬻爵;利不能即興,不得不嚴刑”。宋黃震《黃氏日鈔》稱:“武帝五十年間,因兵革而財用耗,因財用而刑法酷。”③宋黃震:《黃氏日鈔》,卷四六《史記》;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49。其説公允持平,頗可信據。
《史記》書寫當代、現代之史事,往往觸及忌諱叙事之議題。最常經見而不可廻避者,為中“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之困境;以及忌諱之辭,“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之無奈。為求突破,故叙事傳人,致力形式表達之藝術,用心於比事屬辭之《春秋》教示,講究其事、其文“如何書”之方法。耗財興利參互成文,是其一法;“推見至隱”之曲筆諱書,更是另外一大法(詳下節)。清高嵣《史記鈔》,李景星《史記評議》,先後論《平準書》,可見其一斑:
此書(《平準書》)數千言,大約以耗財興利參互成文。然耗財之事非一,而以邊費為最大;興利之事亦非一,而以平準為盡頭。峻法酷吏,因興利而用也;吏道選舉,因興利而衰也。擅山海之藏,攘商賈之利,用饒於上,財竭於下,其不為亡秦之續者幸耳。篇以秦始,贊以秦終,其旨微矣。①清高嵣:《史記鈔》,卷二《平準書》;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4。
蓋平準之法,乃當時理財盡頭之想,最後之著。自此法興,而閭閻之搜括無遺;亦自此法興,而朝廷之體統全失。太史公深惡痛絶,故不憚原原本本縷悉言之。贊語,從歷代説到秦,更不提漢事。正與篇首“接秦之弊”遥應。其意若曰“務財用至於此極,是乃亡秦之續耳”。②李景星:《史記評議》卷二《平準書》,頁36。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5—456。
清高嵣《史記鈔》論《平準書》,稱此書“耗財興利參互成文”,蓋互文見義,為《史記》忌諱叙事之常法。論者稱:“互見法正名實,於回護之中,不失歷史之真。”③張大可:《史記研究》,《〈史記〉互見法》三“互見法正名實,於回護之中不失歷史之真”,頁293—297。此言甚得理實。事實之真相與癥結,在於窮兵匈奴,軍費浩煩,理財大臣桑弘羊等,不得不奉命以平準興利。故論者指斥:“耗財之事非一,而以邊費為最大;興利之事亦非一,而以平準為盡頭。”再由於興利、平準,而衍生峻法酷吏之用,吏道選舉之衰。凡此,《平準書》多據事直書之,體現於叙事中寓論斷之法。李景星《史記評議》稱:“平準之法,乃當時理財盡頭之想,最後之著。”捨此便無計可施。司馬遷“原原本本縷悉言之”,是即據事直書,具文見義。意若曰“務財用至於此極,是乃亡秦之續耳”云云,亦即顧炎武“有不待論斷,而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事外無理,理在事中,比事可以見義,無勞辭費,亦由此可見。
(二)《李將軍列傳》於叙事之中即見其指
除《平準書》之外,攸關征伐匈奴之列傳,“不待論斷,而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李將軍列傳》之叙事傳人、攸關成敗、毀譽、盛衰、得失之論斷,涉及忌諱叙事者,亦多有之。唯《史記》叙事手法,因事命篇,體圓用神,故多各具面目。唐劉知幾《史通·叙事》,理出才性、事迹、言語、讚論四者,稱為叙事之四體,其言曰:
叙事之體,其别有四:有直紀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迹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讚論而自見者。……然則才性、事迹、言語、讚論,凡此四者,皆不相須。若兼而畢書,則其費尤廣。①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卷六《叙事》,頁168—169。
如李廣,《史記·太史公自序》述其作意曰:“勇于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之,作《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②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頁55,總頁1378。由此觀之,李將軍人品,英勇仁愛,備受司馬遷推崇如此。《史記·李將軍列傳》據事直書叙事之,或直紀其才行,或唯書其事迹者,或因言語而可知者,或假讚論而自見,太史公穿插兼用之,真傳神寫韻之高手。
李廣雖材氣無雙,然一生蹭蹬,飲恨而卒。誠如南宋王十朋詠史詩所云:“李廣才名漢世稀,孝文猶自未深知。輟餐長嘆無頗牧,翻惜將軍不遇時。”“隴右英豪真有種,將軍才氣更無雙。功高不得封侯賞,祇為當時殺已降。”③宋王十朋著,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詩集》,卷一〇《李廣》,頁164。李廣才氣超絶,漢之邊將無人能出其右。何以功高不賞,終老難封?後人依據《李將軍列傳》之文本,推究其“於叙事之中即見其指”之所以然,各自解讀其中之論斷。如云:
何去非曰:“李廣之為將軍,其才氣超絶,漢之邊將無出其右者。自漢師之加匈奴,廣未嘗不任其事;而廣每至敗衄廢罪,無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由其治軍不用紀律……。”④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頁1。
廣之勝人處,只是“才氣無雙”四字盡之。然才氣既勝,則未有肯引繩切墨而軌於法之正者。則其一生數奇,亦才氣累之也。⑤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卷五《李將軍列傳》,頁198。
太史公言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樂從廣,而苦程不識。……以武定天下,有將兵,有將將;為將者有攻有守,有將衆,有將寡。……廣之簡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將也。束伍嚴整,斥堠詳密,將衆之道也。刁斗不警,文書簡約,將寡之道也。……故廣與不識,各得其一長,而存乎將將者爾。……太史公之右廣而左不識,為漢之出塞擊匈奴言也。①清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一;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3—674。
上述論説所自,或就《列傳》所書事迹,或因言語與對話,或據“太史公曰”之論贊,以為治軍不用紀律者有之,以為一生數奇,乃才氣累之者有之;王夫之以為,李廣簡易自便,乃攻兵之將,將寡之道。更斷定:“太史公之右廣而左不識,為漢之出塞擊匈奴言也。”若此之比,要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以並參。
《史記》叙事傳人,以互見法示義者不少,宋蘇洵《史論》,首發其蒙,提出“本傳誨之,而他傳發之”之説②宋蘇洵著,曾棗莊等箋注:《嘉祐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卷九《史論中》,頁232—233。。若推本溯源,《史記》互見之叙事法,當得自《春秋》屬辭比事書法之衍化③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臺北:五南圖書公司2002年版,《〈史記〉筆法與〈春秋〉書法》,二,屬辭比事,與以互見法開創傳記文學,頁82—93。。宋黃震《黃氏日鈔》曾云:“看《衛霍傳》,須合《李廣》看。”④宋黃震:《黃氏日鈔》卷四七;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3。司馬遷於《衛將軍驃騎列傳》、《李將軍列傳》二傳,由於攸關觸忌犯諱,故叙事多採“本傳誨之,而他傳發之”之互見法。因此,探討忌諱叙事,必須綜觀其比事,“合看”其屬辭,方有助於釐清真相。
太史公為發潛德之幽光,推崇李廣之邊功,於是運化世家之體式,以撰寫《李將軍列傳》;間出稱謂修辭、序列見義,對比叙事諸《春秋》書法,以還歷史之公道,闡發潛德之幽光。如云:
(廣子三人)此下,悉將廣子若孫官位、事功、性情、生平,纖悉零碎,一一寫出,盡於二百餘字之中。又妙在人人負氣,往往屈阨,皆影影與李將軍弔動,此所謂神情見於筆墨之表者也。⑤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卷五《李將軍列傳》,頁204。案:魯實先教授曰:以世家體式書寫《李將軍列傳》,此太史公之微意。
傳目不曰李廣,而曰李將軍,以廣為漢名將,匈奴號之曰漢之飛將軍,所謂不愧將軍之名者也。只一標題,有無限景仰愛重。⑥清牛運震評點:《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〇《李將軍列傳》,頁275。
不曰韓信,而曰淮陰侯;不曰李廣,而曰李將軍。只一標題間,已見出無限愛慕景仰。此簡用意,尤在“數奇”二字。而叙事精神,更在射法一事。贊其射法,正所以深惜其“數奇”也。①李景星:《史記評議》,《李將軍列傳》,頁113。
《李將軍列傳》開篇,叙及先世祖李信,逐得燕太子丹;再提“廣家世世受射”,作為一傳眼目。接叙李廣傳主一生事迹,篇幅當然最多。“廣子三人”句以下,“悉將廣子若孫官位、事功、性情、生平,纖悉零碎,一一寫出,盡於二百餘字之中”。《列傳》叙及廣孫李陵投降匈奴,“自是之後,李氏名敗”,此乃《史記》世家之體式,何以見諸《李將軍列傳》②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三一《吴太伯世家》;唐司馬貞《史記索隱》:“系家者,記諸侯本系也。言其下及子孫,常有國。”唐張守節《史記正義》:“世家者,謂世世有禄秩之家,案累世有爵士封國。”頁1—2,總頁537。?此種詭辭謬稱,自是《春秋》書法“實與而文不與”之轉化,詳下節。
至於“傳目不曰李廣,而曰李將軍”,猶傳目不曰信陵君,而曰魏公子,“不曰韓信,而曰淮陰侯”,除李景星《史記評議》所謂“只一標題間,已見出無限愛慕景仰”之外,清何焯《義門謮書記》云:“以《李將軍》次《匈奴傳》前,見北邊非將軍不可寄管鑰。”清牛運震《史記評注》亦以為:“廣為漢名將,匈奴號之曰漢之飛將軍,所謂不愧將軍之名者也”,何、牛二家之説,最得太史公稱謂修辭之書法。其他,如《史記》篇章之序列,《李將軍列傳》冠於《匈奴列傳》之前,暗示漢之出塞擊匈奴,唯有李將軍堪敵善任。凡此言外之意,論斷多寓於叙事之中。
(三)比事屬辭與《匈奴列傳》之忌諱叙事
匈奴之盛衰始末,司馬遷《匈奴列傳》分六時段叙寫之:一,本始;二,夏后至周初;三,春秋戰國;四,匈奴冒頓之強盛;五,高祖、文帝、景帝時期;六,漢武帝時代之匈奴。排比編次漢匈之相關史事,類聚而群分之,北邊匈奴之虚實強弱,原原本本,可得而知之。
《史記·太史公自序》稱:“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欲知彊弱之時,設備征讨,作《匈奴列傳》第五十。”③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頁55,總頁1378。此司馬遷寫作《匈奴列傳》之作意。排比其前後之史事,連屬其上下之辭文,不難知其用心。漢武帝北伐匈奴,承三世之富厚,而虚耗於一朝,明代何景明論斷漢武“好大無厭”,但比屬以觀《平準書》與《匈奴列傳》,可以信其然。何景明之言曰:
何景明曰:“漢武之才,過于文、景。承三世之富厚,不易紀而虚耗者,好大無厭也。……漢武以衛青為大將軍,李廣利為貳師將軍,霍去病為驃騎將軍……衛青、李廣利、霍去病之功益高,而漢之海内益危也。”①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頁20。
《史記·外戚世家》:衛子夫為皇后,“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其姊之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大宛列傳》稱:天子“欲侯寵姬李氏,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②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四九《外戚世家》,頁21—22,總頁778;卷一二三《大宛列傳》,頁34,總頁1313。李廣利,為武帝寵妾李夫人之弟,亦拜為貳師將軍。征伐匈奴,乃國之大事,擇將任相,居然出於寵後外戚。由此觀之,成敗利鈍,漢武帝難辭其咎。明茅坤曾論之曰:“其傳大將軍也,所當戰功益封,由姊子夫為皇后。驃騎將略,殊無可指點處,特以子夫姊子遂從大將軍,勒戰而有成功。並附公孫賀篇末,尤可印證。”③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一《衛將軍驃騎列傳》引茅坤曰,頁1。《史記》直書其事,存真其人,而是非曲直,意在言外。故曰:“衛青、李廣利、霍去病之功益高,而漢之海内益危。”至於武帝貴為天子,史遷不得不為之曲筆諱飾,既為尊者諱恥,且為賢者諱過。
《史記》叙漢武帝用兵匈奴事,司馬遷頗有微辭。然發為文章,未出以肆情奮筆,任性意氣之直書,卻運化比事屬辭之書法,排比前後相反相對之史事或人物,藉由彼此之反差襯托,造成對比成諷之曲筆效應。司馬遷叙寫《酷吏列傳》,筆法如此,叙記《匈奴列傳》之書法,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明人提示十分明白:
凌約言曰:“太史公紀武帝征伐事,先之以文景和親,匈奴信漢;然後序兩將軍連年出塞,又必隨之以匈奴入塞,殺略甚多。紀《酷吏傳》,先之以吏治蒸蒸,民樸畏罪;然後序十酷吏更迭用事,又必隨之以民益犯法,盜賊滋起。可見匈奴盜賊之變,皆武帝窮兵酷罰致之,此太史公微意也。”①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凌約言曰,頁20。
將“文景和親,匈奴信漢”史事,先舖陳於前幅,然後接叙“兩將軍連年出塞,又必隨之以匈奴入塞,殺略甚多”,此所謂比事可以觀義。司馬遷《匈奴列傳》之叙事經營,篇章佈局如此,寓託微意於相反相襯之中,於是“匈奴盜賊之變,皆武帝窮兵酷罰致之”之太史公微意,遂順理成章傳出,此忌諱書寫之上乘筆法。《史記》書寫現當代史事,面對“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時,忌諱叙事往往用之。清吴見思評點《史記論文》,亦就“定、哀以後多微詞”,發表觀點,其言曰:
漢武馬邑以後,與匈奴相殺各十餘萬人,草菅人命,實未能有加於匈奴,是史公作傳之旨。然只於武帝即位時,寫漢約和親,匈奴親漢,極言其盛。先提一案,後逐節逐事據實直書,不作論斷,而得失自見。所云“定、哀以後多微詞”也。與《平準》、《封禪》一樣序法。②清吴見思評點:《史記論文》,第4册,《匈奴列傳》,頁592。
司馬遷叙《匈奴列傳》,以馬邑之謀為分水嶺:“只於武帝即位時,寫漢約和親,匈奴親漢,極言其盛”;接續書寫“漢武馬邑以後,與匈奴相殺各十餘萬人”,前此和親,匈奴往來長城下;其後,“與匈奴相殺”,征伐不斷。和親往來,轉為草菅人命,戰爭之興從此取代和平,絶妙諷刺。清吴見思《史記論文》稱:馬邑軍之後,《匈奴列傳》“逐節逐事據實直書,不作論斷,而得失自見”。此即司馬遷《匈奴列傳·太史公曰》所云:“定、哀之際多微詞”。據實直書,不作論斷,而論斷自寓存於叙事之中。《史記·平準書》、《封禪書》之叙法,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征伐匈奴與《史記》之曲筆諱書、詭辭謬稱
《左傳》成公十四年載: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聖人誰能修之?”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三者,世所謂曲筆。與盡而不汙之直書,同為《春秋》“如何書”之法。懲惡而勸善,則屬《春秋》“何以書”之義。
就忌諱叙事而言,書寫現代當代之史事,往往“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同時“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於是微婉志晦之曲筆,最為此中之常法。微之與顯,志之與晦,婉之與成章,盡之與不汙,筆法皆相反以相成,不同而能和。古人論《春秋》者,多美其辭約義隱,錢鍾書《管錐編》揣測其初衷,或者欲寡辭遠禍,避當時之害乎①錢鍾書:《管錐編》,臺北:書林出版公司1990年版,《左傳正義·杜預序》,頁162—163。?《左傳》、《史記》薪傳曲筆之書法,於忌諱叙事,頗有用文之地。今以司馬遷所叙征伐匈奴史事為例,論證《史記》曲筆諱書、詭辭謬稱運用之一斑。
(一)曲筆諱書,微婉顯晦,推見以至隱
《後漢書》卷六十下《蔡邕傳》載王允言:“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章懷太子《注》引班固集云:“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至以身陷刑,故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②宋范曄著,唐章懷太子李賢注,王先謙集解:《後漢書集解》,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版,《二十五史》本,卷六〇下《蔡邕傳》,頁20,總頁712。吴汝綸《點勘史記讀本》謂:“漢武帝黷武窮兵,司馬遷著《史記·匈奴列傳》,不斥言天子,而刺大臣將相,所謂微辭。”由此觀之,以上所云謗書、微辭,微文刺譏,貶損當世,是否為同義詞,範疇相當?
《平準書》,《史記·太史公自序》述其作意曰:“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并兼兹殖,爭于機利,去本趨末,作《平準書》,以觀事變,第八。”③日本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頁37,總頁1374。作意明言以觀世變,措詞則曰玩巧、兼殖、機利、去本趨未,批判譏諷之意顯然。《平準書》是否為謗書?清李晚芳《讀史管見》,曾作討論:
八書中,惟此書(《平準書》)出神入化,驟讀之無一語徑直;細案之,無一事含糊;總括之,無一端遺漏。使當時後世皆奉為信史,而不敢目為謗書,煞是太史公慘澹經營之作。④清李晚芳:《讀史管見》,卷二《平準書》;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4。
此(《平準書》)謗書也。當時弊政甚多,將盡没之,則不足為信史。若直書之,又無以為君相地。太史於是以敏妙之筆,敷絢爛之辭,若吞若吐,運含譏冷刺于有意無意之間,使人賞其絢爛,而不覺其含譏;贊其美妙,而不覺其冷刺。筆未到而意已涵,筆雖煞而神仍渾。①清李晚芳:《讀史管見》,卷二《平準書》;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54。
《平準書》,叙記武帝征伐匈奴,耗損浩煩軍費,於是有興利聚斂之秕政。當時或疑之為謗書,後世則尊奉為信史。或信或疑之間,則以忌諱叙事為其解讀之關鍵。當時弊政如此其多,司馬遷《史記》或據事直書之,未嘗滅没,當然可視為信史。不過,若一味仗氣直書,不避強禦,則有失為尊者諱、為君上諱之《春秋》教。於是司馬遷“若吞若吐,運含譏冷刺于有意無意之間”,“筆未到而意已涵,筆雖煞而神仍渾”。後人讀之,但賞其絢爛,贊其美妙,而“不覺其含譏,不覺其冷刺”。司馬遷妙用微婉顯晦之曲筆,生發推見至隱之效應有以致之。明焦竑《焦氏筆乘》,亦有論述:
太史公《匈奴傳·贊》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襃,忌諱之辭也。”子長深不滿武帝,而難於顯言,故著此二語,可謂微而章矣。班掾《漢書·元帝·贊》,稱其……此皆稱其所長,而所短不言而自見,最得史臣之體。②明焦竑:《焦氏筆乘》,卷二《匈奴傳贊》;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6。
楚辭“亂曰”,卒章以顯志;西漢大賦,曲終而奏雅。司馬遷亦辭賦名家,叙事傳人自多體現。清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十六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於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舉“《平準書》末載卜式語”為説,其實《匈奴列傳》“太史公曰”,亦贊二句。諸家品評,多闡發此意,如:
武帝五十年間,因兵革而財用耗,因財用而刑法酷。平準之置,陰奪於民,民之禍於斯為極。遷備著始終相應之變,特以《平準》名書。而終之曰:“烹弘羊,天乃雨。”嗚呼,旨哉!③宋黃震《黃氏日鈔》,卷四六《史記》;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449。
遷言:“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聖統,惟在擇任將相哉!”蓋嘆衛、霍、公孫弘之事,微其詞也。漢武帝用妄人,殘民不已,幾亡天下,其不能興聖統固宜也。①宋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卷二〇《史記》,頁290。《平準書》、《匈奴列傳》篇末贊語,成為諸家注目焦點,關鍵似不在卒章顯志,或曲終奏雅,當是聚焦於司馬遷“寓論斷於叙事之中”之筆法。《平準書》卒章顯志,藉卜式之言“亨弘羊,天乃雨”,論斷桑弘羊之法外剥奪,為興利而禍國害民。宋黃震《黃氏日鈔》指出:武帝征伐匈奴五十年間,“因兵革而財用耗,因財用而刑法酷”。平準之置,禍民如此之甚,司馬遷出以微婉顯晦之曲筆,吞吐嗚咽,運含譏冷刺於有意無意之間,但覺其美妙,而不覺其冷刺。
《匈奴列傳》曲終奏雅,太史公曰:“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宋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就“欲興聖統”立論,感嘆漢武帝濫用妄人,如衛青、霍去病、公孫弘輩,殘民以逞,幾亡天下。稱“欲興”云云,亦微婉其詞。《匈奴列傳》“太史公曰”末二語,出以微婉顯晦之曲筆發論,諸家多關注於此,如茅坤、牛運震之言:
茅坤曰:“太史公甚不滿武帝窮兵匈奴事,特不敢深論,而托言擇將相,其旨微矣。”②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茅坤曰,頁20。
贊語,此隱語也。太史公引此二句,寓托最為深遠。“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責成將相,出脱武帝,立言最妙。重欷累歎,感慨無窮。③清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〇《匈奴列傳》,頁285。
《匈奴列傳》之卒章顯志,司馬遷出以複沓之疊句:“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就《春秋》書法而言,可得而言者有三:其一,《春秋繁露·祭義》云:“孔子曰:書之重,辭之複,嗚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大美惡焉。”④漢董仲舒著,清蘇輿注:《春秋繁露義證》,臺北:河洛出版社1975年版,卷一六《祭義第七十六》,頁16,總頁311。《匈奴列傳》“太史公曰”,書重辭複如是,值得省思。其二,記是以著非,此趙匡所倡《春秋》損益例,綴叙之意十體之六①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臺北:大通書局1970年版,清錢儀吉《經苑》本,卷一《趙氏損益義第五》,頁9,總頁2361。。茅坤稱:司馬遷不滿武帝窮兵匈奴事,而托言擇將相;清牛運震所謂“責成將相,出脱武帝”,要皆趙氏所示“記是以著非”之書法。其三,《左傳》揭示“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之曲筆書法,《史記·匈奴列傳》有之。
《史記·匈奴列傳》“太史公曰”,尚記述一段忌諱叙事之經典名句:“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襃,忌諱之辭也。”忌諱叙事之時節,忌諱叙事之困境,一一表出。明焦竑《焦氏筆乘》、明代董份、陳仁子於太史公引此,皆有會心。其言曰:
太史公《匈奴傳·贊》曰:“孔氏著春秋……忌諱之辭也。”子長深不滿武帝,而難於顯言,故著此二語,可謂微而章矣。班掾《漢書·元帝·贊》,稱其……此皆稱其所長,而所短不言而自見,最得史臣之體。②明焦竑:《焦氏筆乘》,卷二《匈奴傳贊》;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6。
董份曰:太史公引此二句,意最深遠。微者,言寓其事,而不章顯也。故武帝黷武所不斥言。然觀其遠師屢將,而又不能終服匈奴,則不言而自見矣。又曰罔褒,言無可褒,而不敢斥言,故為忌諱而微也。③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董份曰,頁19。
陳仁子曰:“遷之贊此也,以定、哀之時自比;而獨責將帥焉。夫豈獨責將帥哉?”④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陳仁子曰,頁20。
漢武帝黷武匈奴四十餘年,窮兵北邊,遠師屢將,因寵妃而侯三將,用非其人,耗費鉅財,又終不能降服匈奴,所得可謂不償所失。司馬遷身處漢武時,叙寫當代歷史,猶孔子作《春秋》,身當定、哀之際。《匈奴列傳》“太史公曰”指出,確實有“切當世之文而罔褒”之無奈。明焦竑《焦氏筆乘》以為,太史公不滿武帝,而難於顯言;故稱其所長,而所短不言而自見。如此,則微而彰矣。董份稱:“罔褒,言無可褒,而不敢斥言,故為忌諱而微也。”言無可褒,卻不敢斥言,於是運以“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之曲筆書法,而蔚為忌諱之叙事。帝王尊者,若不幸而有過失恥辱,不敢直斥其非是。如漢武黷武窮兵,不可斥言,於是太史公運化“記是以著非”之書法,顧左右而言他,而獨責將相之擇任,此之謂忌諱叙事。
《史記》忌諱叙事,明清學人持續關注。或以為太史公深於《春秋》,往往寓譏諷於微旨之中。通《匈奴列傳》而觀察之,司馬遷編比史事,往往遥相對比,彼此襯托,造成對比成諷之微旨。明凌稚隆《史記評林》曾舉例以明:
余有丁曰:“《傳》内每言擊胡,胡輒入邊殺掠;及留胡使,胡亦留漢使,相當。至匈奴遠遁,破耗矣;然猶不能臣服之,且不免。浞野李陵、貳師之敗没,見武帝雖事窮黷,而未得十分逞志也。篇中大意如此,其微旨實寓譏云”。①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余有丁曰,頁20。
《匈奴列傳》叙北邊征伐之事,往往對比叙事:漢軍擊胡,與“胡輒入邊殺掠”對叙;漢留胡使,“胡亦留漢使相當”對叙;匈奴遠遁,破耗矣;又與“猶不能臣服之,且不免”對叙。因此,藉由相反相對,烘托陪襯,以見“武帝雖事窮黷,而未得十分逞志”之微旨隱義。史事再三對叙,微旨可寓“不可以書見”之刺譏。
觀《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叙寫武帝因女寵衛子夫、李夫人而獲三大將,竟不能招擇賢者。司馬遷但叙其好兵好色相伏倚,為尊者諱,出於微辭寓託,意味最為深遠,如:
自古文武材類,生於世禄,選於學校,論定於司馬。而乃以一女寵獲兩大將,但其好兵與色之念相與倚伏者耶!而兩將軍之功,必自天子親言之,則天子之意也。紀漢之出,必紀匈奴之入,則兵端啟自我,而禍延於無既也。紀漢之出所獲,必紀匈奴之入所亡……則獲不如亡,而功不足蔽其辜也。……乃太史公不論其殄民困國之罪,只責其區區不能親附士大夫之小過。蓋不能招擇賢者,則德業不盛隆,而所建立上非以匡天子,而下不能保其世也。《傳》曰:孔子于哀定之朝多
微辭;又曰“微而顯,婉而成章”,史公其深于《春秋》者哉!①清蔣彤:《丹棱文鈔》,卷二《書衛將軍驃騎列傳後》;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81。
人情物態,若交相比較,則反差容易產生;若彼此映照,則意象不難顯現。若對列兩者,而比例懸殊如天壤,則自有對比成諷之效應。歷史編纂或評論明乎此,討論編比史事,多關注對比叙事以見指義。清蔣彤《丹棱文鈔·書衛將軍驃騎列傳後》,論漢匈之征戰,首揭“好兵與好色之念相與倚伏”,乃以一女寵獲兩大將,斷定武帝短於擇任將相。接叙“漢之出,必紀匈奴之入”;“紀漢之出所獲,必紀匈奴之入所亡”兩兩相對叙。於是論斷:漢軍所獲,不如所亡;縱有戰功,亦不足蔽其辜。至於《衛將軍驃騎列傳》中,“史公不論其殄民困國之罪,只責其區區不能親附士大夫之小過”,捨大以論細,避重而就輕,此《穀梁傳》所示之《春秋》書法,堪作“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之用可知。
孔子之作《春秋》,藉或筆或削以昭義;指義,則因比事與屬辭體現之。事不比,義不明;辭不屬,義不彰。昭公十二年《公羊傳》稱:“《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也;其詞,則丘有罪焉爾。”顯然,《春秋》書法,屬辭約文乃其中要務。而章學誠《文史通義·史德》稱:“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後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②清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三内篇三《史德》,頁221、222。明王世貞稱:“太史公於《李廣傳》、《衛青霍去病傳》,比興之義為多。”③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一《衛將軍驃騎列傳》引王世貞曰,頁13。蓋李、衛、霍傳,多微辭隱義故也。
《公羊傳》以義理説《春秋》,於人於事之褒貶、勸懲、進退、予奪,有所謂“實與而文不與”者。如僖公元年,救邢;僖公二年,城楚丘;僖公十四年,諸侯城緣陵;文公十四年,晉人納接菑於邾婁;宣公十一年,楚人殺陳夏徵舒;定公元年三月,晉人執宋仲幾於京師。上述六事,《公羊傳》解《經》,皆説之以“實與而文不與”④以《公羊傳》“僖公二年城楚丘”為例。《傳》曰:“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也。然則孰城之?桓公城之。曷為不言桓公城之?不與諸侯專封也。曷為不與?實與而文不與。文曷為不與?諸侯之義,不得專封。諸侯之義不得專封,則其曰實與之何?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力能救之,則救之可也。”漢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唐徐彦疏:《春秋公羊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55年版,卷一〇,頁7,總頁123。。《公羊傳注疏》所謂“主書者,起文從實”;“經文雖不與,當從其實理而與之”①《公羊傳》僖公元年“救邢”,《疏》:“謂雖文不與,其義實與,故言起文從實。”僖公二年“城楚丘”,《注》:“主書者,起文從實也。”《疏》:“謂經文雖不與,當從其實理而與之。”《公羊傳》文公十四年“晉人納接菑於邾婁”,《疏》:“僖元年救邢、城楚丘之經,悉是‘實與而文不與’,文與此同。其《傳》皆云:‘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諸侯有相滅亡者,力能救之則救之,可也。’”漢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唐徐彦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一〇,頁2,總頁120;卷一〇,頁7,總頁123;卷一四,頁10,總頁179;卷一六,頁4,總頁202。。此涉及實際現狀之描述,所謂“起文從實”;“雖文不與,其義實與”。至於其文之修辭,則是作者獨斷别識之表現,所以自成一家之言者。推此言之,勸懲予奪之《春秋》書法,除“實與而文不與”之外,觸類隅反之,又有“文與而實不與”,自是其中一法門。
(二)《李將軍列傳》與詭辭謬稱之叙事
一與,一不與;陽與而陰奪之,陰與而陽奪之;正言若反,反言顯正。彼此矛盾逆折,相互衝激,能予人以警策與張力②黃永武:《中國詩學·設計篇》,臺北:巨流圖書公司2009年版,《談詩的密度·用矛盾逆折的語法,使詩句警策》,頁93。。吴闓生《左傳微》稱之為詭詞謬稱,謂《左傳》叙事不乏此種筆法③吴闓生:《左傳微》,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70年版,《左傳》莊公八年:君子是以善魯莊公。吴曰:“此所謂詭詞謬稱,全書皆一種筆法。”頁39。;其實,《史記》亦不遑多讓。司馬遷身處武帝之世,為避免觸忌犯諱,《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叙事傳人,多出以詭辭謬稱:一與,一不與,陽予而陰奪之筆法不少。如下列諸家所言:
茅坤曰:李將軍,於漢,為最名將,而卒無功。故太史公極力摹寫淋漓,悲咽可涕。④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引茅坤曰,頁1。
凌約言曰:廣之材,盡出一時之上;廣之功,盡出一時之下。或者謂其有恨,而廣亦自恨其殺降。然則,豈直不封,陵之赤族亦宜矣。⑤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〇九《李將軍列傳》引凌約言曰,頁4。
茅坤推尊李廣:“於漢,最名將”,卻又言“卒無功”。試問:卒無功,何以稱最名將?凌約言既曰“廣之材,盡出一時之上”;卻又言“廣之功,盡出一時之下”。李廣材氣既稱天下無雙,何以其功盡出一時之下?懷材,誠引人愛惜;不遇,足令人悲咽。一與,一不與,矛盾逆折,天人之際,發人深思。或文獻史實多方嘉許,而司馬遷《史記》撰文未嘗稱譽,如《衛將軍驃騎列傳》之例,是所謂“實與而文不與”,所謂“起文從實,從其實理而與之”。若《史記》屬辭約文稱道之,而生平數奇、不遇,如《李將軍列傳》之類,則是“文與而實不與”。
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稱:“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録。”①漢班固等著,唐顔師古注,清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臺北:藝文印書館,《二十五史》本,卷六二《司馬遷傳》,頁26,總頁1258。司馬遷《史記》於人物之得失短長皆書,褒貶勸懲兼具,所以為良史、為實録。如李廣心懷私恨,斬殺灞陵尉,《李將軍列傳》亦據事直書之,將軍之度量可知。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亦云:
篇中首載公孫昆邪一語,褒貶皆具。史公雖深愛李廣,而卒亦未嘗不並著其短。所以為良史之才,他人不能及也。②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李將軍列傳》,頁198。
廣惟有勇略,又能愛人,於《兵法》仁、信、智、勇、嚴五者,實有其四,惟少一嚴耳。然其遠斥候以防患,法亦未嘗不密也。但説到無部伍行陣、省文書籍事,此大亂之道,恐不能一日聚處,疑亦言之過甚。先輩謂載程不識以形擊之,愚謂要是文字生色耳,未必簡易至此極也。③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李將軍列傳》,頁200。
司馬遷《史記》叙事傳人,誠如《禮記·曲禮上》所云:“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姚祖恩《史記菁華録》稱《李將軍列傳》:“首載公孫昆邪一語,褒貶皆具”;“史公雖深愛李廣,而卒亦未嘗不並著其短”。稱揚其勇略,愛人,而深憾武德缺一嚴字。批評“無部伍行陣、省文書籍事”,誠大亂之道;才氣有餘,而紀律不整,恐即李廣一生數奇不遇之緣故。司馬遷愛而知其惡,故實“與”其才氣無雙,勇略過人;而文“不與”其數奇、不遇。
“李廣才氣,天下無雙”之譽,得自典屬國公孫昆邪之泣訴;“惜乎!子不遇時”之讖,早斷自漢文帝之金口;“李廣老,數奇”之總結,出於漢武帝之上誡。比事而屬辭之,才氣之無雙,遂不敵一生之數奇。無雙與數奇之間,富含若干矛盾與逆折,《李將軍列傳》之詭辭謬稱,亦緣此而發:
一篇感慨悲憤,全在李廣“數奇”、“不遇時”一事。篇首“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云云,已伏“數奇”二字,便立一篇之根。後叙廣擊吴楚,還,賞不行,此一數奇也。馬邑誘單于,漢軍皆無功,此又一數奇也。為虜生得,當斬,贖為庶人,又一數奇也。出定襄,而廣軍無功,又一數奇也。出右北平,而廣軍功自如,無賞,又一數奇也。出東道而失道,後大將軍,遂引刀自剄,乃以數奇終焉。……“上以為李廣老,數奇”云云,則明點數奇眼目。傳末叙到李陵生降曰:“李氏陵遲衰微矣。”又曰“李氏名敗”云云,總為數奇不遇。餘文低徊淒感,此又一篇之主宰,而太史公操筆謀篇時,所為激昂不平者也。①清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一〇《李將軍列傳》,頁275。又,李景星:《史記評議》,《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頁113,論點近似。
《史記·太史公自序》述其作意云:“勇於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之,作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稱美推崇李廣,可謂至矣。就作意而言,此即太史公之“實與”。然觀《李將軍列傳》文本,叙其平生事迹,卻聚焦於“數奇”與“不遇時”(“不遇時”,亦“數奇”之一)。清牛運震《史記評注》,點評《李將軍列傳》,於李廣“數奇”事,屢叙、再叙、累叙、不一叙,全篇前後多達九事。不但“李廣老,數奇”,傳末叙到子孫李陵生降、李氏陵遲衰微、李氏名敗。凸顯李廣“數奇”事,終始本末凡九,此非《史記》之“文不與”而何?
李廣臨終之言:“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堪稱勞苦功高矣!可惜才氣無雙,卻數奇、不遇時。《史記》實録漢文帝“惜乎,子不遇時”之言,漢武帝又以廣“年老數奇”少之。如此擬言代言,叙事傳人,是所謂“因言語而可知者”。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曾析論文帝、武帝之裁斷,以為“不可謂不知廣者”。其言曰:
廣歷事三朝,文帝以為不遇時;武帝之時邊功日競,而天子復以年老數奇少之。要之,二君皆不可謂不知廣者。文帝以為跅弛之士,多見長於草昧之初;武帝以為數蹶之才,難與共功名之會也。②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卷五《李將軍列傳》,頁203。
本傳皆摹寫李將軍才氣,而贊(太史公曰)又極歎其忠誠,文固有
彼此互見之法。蓋當於未盡處渲染,不當於精透處畫添也。①清姚祖恩評點:《史記菁華録》,卷五《李將軍列傳》,頁206。
文帝曾面諭李廣:“惜乎,子不遇時。”大將軍衛青,亦陰受上誡(實情為假傳聖旨),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李廣蹭蹬,終老難封,依據《李將軍列傳》叙事,似乎與文帝、武帝之聖口直斷,不無關聯。然文帝時,匈奴無歲不擾,豈得不倚重名將?武帝時,邊功日競,李廣才氣跅弛,有黥布、彭越、樊膾、灌夫之風,奈何又屏棄不用?清姚祖恩《史記菁華録》:“文帝以為跅弛之士,多見長於草昧之初;武帝以為數蹶之才,難與共功名之會。”解讀是否合乎情理?恐未必然。
筆者以為:太史公深愛李廣,《李將軍列傳》叙事,落實“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之《春秋》書法,遂安排文帝武帝之口諭,假託衛青之“陰受上誡”,為忌諱叙事作張本,此之謂“實與而文不與”。據《史記·李將軍列傳》,大將軍衛青擊匈奴,故徙前將軍廣。廣部行回遠,又迷失道,知大將軍居中催折,遂不對刀筆吏而自剄。晚清張裕釗,以屬辭比事之《春秋》教,解讀《史記·李將軍列傳》,闡發忌諱叙事之隱微。如:
張裕釗曰:“青受上誡,特藉口語。而欲侯公孫敖,乃其實也。太史公連著兩‘亦’字,最有意。《漢書》删去前‘亦’字,失其指矣。”又曰:“廣知青欲侯公孫教,故用為恨。怒青,因是愈摧折廣,而廣遂以死。史公曲曲繪出,若隱若顯,而恨惜之意無窮。”②黃華表:《史記導讀》,《李將軍列傳》引張裕釗曰,香港:中華文化事業公司1965年版,頁14。
《史記·李將軍列傳》叙李廣終老難封,最終告白:“今幸從大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其中隱情,細讀《李將軍列傳》,比其事而屬其辭,即可破解迷思。張裕釗斷定:“青受上誡,特藉口語。而欲侯公孫敖,乃其實也。”排比前後之史事,連屬上下之文辭,即可索得。太史公連著兩個“亦”字,最有弦外之音。其一,“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其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軍將廣”。因此,“廣知青欲侯公孫教,故用為恨。怒青,因是愈摧折廣,而廣遂以死”。清孔廣森《春秋公羊學通義·叙》稱:“辭不屬不明,事不比不章。”①清孔廣森:《孔檢討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叙》,臺北:復興書局1961、1972年版,《皇清經解》卷六九一,頁7,總頁9293。謂連屬前後上下之辭文,排比相近相反之史事,則微辭隱義不難破譯。由此觀之,屬辭比事之《春秋》教,真解讀忌諱叙事之法門。
李廣才氣,天下無雙;李廣邊功,漢之邊將無人能出其右。為士卒所苦之程不識,為人在下中之李蔡,才人不及中人之諸部校尉,皆早已出將封侯矣;不過,“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何也?李廣終老難封之提問,攸關“天人之際”之課題,司馬遷採取詭辭謬稱,“實與而文不與”之忌諱叙事回應之。李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説相、談命、陰禍、報應,作為“將軍不得侯”之藉口,此所謂“詭辭謬稱”,“實與而文不與”。
(三)《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及實與而文不與
宋黃震《黃氏日鈔》稱:“衛、霍深入二千里,聲振夷夏;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在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耶?”②宋黃震:《黃氏日鈔》卷四七;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3。《史記》叙武帝征討匈奴,《平準書》、《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四篇,往往詳略互見、虚實互藏,必須對讀、合觀,方可破譯微辭隱義,而得其真解。“看《衛霍傳》,須合《李廣》看”,正可對照出“實與而文不與”,以及“文與而實不與”之書法。抑揚予奪之史家筆法,詭辭謬稱之忌諱叙事,此中有之。
漢武帝在位五十四載,用兵北邊長達四十四年。前期戰爭二十九年,征伐匈奴之主將,為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太史公論衛青:“於天下無稱也!”於霍去病,則曰“有天幸”。《史記》叙兩將軍連年出塞,又必隨之以匈奴入塞,殺略甚多。論者所謂“每言擊胡,胡輒入邊殺掠;及留胡使,胡亦留漢使相當”云云。太史公於《匈奴列傳》、《衛將軍驃騎列傳》,推見至隱,多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宋劉辰翁、清何義門特為表出。如:
劉辰翁曰:“罔褒,謂不得不褒,則有可諱矣。遷亦欲為微隱者,然已著大意不滿。當時以為順從君之欲,所謂‘席中國廣大、氣奮’,深得體要。建功不深,又似惜其志之未盡成者,何前後之異也?則其中有難言者矣!”①明凌稚隆輯校,日本有井範平補標:《史記評林》,卷一一〇《匈奴列傳》引劉辰翁曰,頁19。
衞、霍將略,太史公不之取也。此論卻許其能知時變,以保禄位,非以示譏。②清何焯:《義門謮書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60册,卷一四《史記》,頁18,總頁179。
《匈奴列傳》“太史公曰”之微辭隱義,劉辰翁從“不得不褒,則有可諱矣”;“建功不深,似惜其志之未盡成者”;“何前後之異?則其中有難言者”三組疑問句,解讀司馬遷之罔褒與微隱。《春秋公羊傳》所謂“實與而文不與”,吴闓生《左傳微》所云詭辭謬稱,本文所謂忌諱叙事,《匈奴列傳》要皆有之。至於《衛將軍驃騎列傳》“太史公曰”,太史公不取衞霍將略,卻許其能知時變,善保功名。此《春秋》書法所謂略大以詳細,《穀梁傳》、《公羊傳》所謂舉輕以明重,而進退、予奪、褒貶、勸懲於是乎在③張高評:《〈春秋〉書法與修辭學——錢鍾書之修辭觀》,載張高評:《比事屬辭與古文義法——方苞“經術兼文章”考論》,附録二,頁522—527。。《公羊傳》所倡“實與而文不與”之書法,《史記》“太史公曰”有絶佳之體現。
《衛將軍驃騎列傳》與《外戚世家》、《佞幸列傳》,往往互文見義,彼此相發明。試對讀二文,則《公羊傳》所倡“實與而文不與”之書法,可以檢視索得。明代于慎行《讀史漫録》,有具體而微之論證:
衛、霍傳所叙二將戰功,若不容口。及《佞幸傳》則曰:“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幸,然頗用才能自效。”此太史本旨也。以此推之,所叙戰功,率取募軍奏報之詞,及璽書所褒屬,次第其語,非實予之也。④明于慎行:《讀史漫録》卷三;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8。
衛青、霍去病,因衛子夫貴為武帝寵后,遂與皇室有外戚姻親關係,而得天子寵幸。故《佞幸列傳》稱:“衛青、霍去病,亦以外戚幸,然頗用才能自效。”雖貴為外戚,“然頗用才能自效”,此太史公陽予陰奪,實與而文不與之筆法。試對讀《外戚世家》:“衛子夫已立為皇后,乃以衛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及衛皇后所謂姊衛少兒,生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觀此,衛青、霍去病之得將軍,不可諱言,“以外戚幸”;則因人成事,夤緣富貴可知。《讀史漫録》所謂“此太史本旨”,當指此。若返觀《衛將軍驃騎列傳》篇未,見“所叙戰功,率取募軍奏報之詞,及璽書所褒屬,次第其語”,則明代于慎行所指“非實予之也”之意。要而言之,《公羊傳》所謂“實予而文不與”之書法,司馬遷已落實轉化於叙事傳人之中。
清姜辰英《湛園未定稿》,有關《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之筆法,曾提出“左霍而右衛”説,以及良史“言外褒貶法”。若覆按《春秋》書法,亦是《公羊傳》所謂“實與而文不與”,亦即“為賢者諱過”、詭辭謬稱之忌諱叙事法:
漢良將稱衛、霍,論者多左霍而右衛。余熟觀太史公傳所謂兩人點次處,則右衛也;其于霍也,多微辭矣。《傳》叙衛戰功,摹寫唯恐不盡,至驃騎戰功,三次皆於天子詔辭見之,而太史公核實。……豈非以天子之詔特據幕府所上功次,其辭多鋪張失實,而天子方深信之,則姑存此以為傳疑之案乎?觀大將軍七出擊匈奴,斬捕首鹵才五萬餘級;而驃騎三出,詔書所叙已不啻十一萬餘首級,其虚偽可見,此良史言外褒貶法也。①清姜辰英:《湛園未定稿》,卷五《書史記衛霍傳》;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編:《歷代名家評〈史記〉》,頁678。
據《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叙衛青之戰功,“摹寫唯恐不盡”;霍去病之戰功,則鋪張失實,虚偽可見。因此,論者多“左霍而右衛”,太史公叙衛、霍之戰功,亦右衛而左霍。《衛將軍驃騎列傳》叙天子欲教霍《兵法》,為之治第,皆懇辭之,由此上益重愛之。叙霍去病“少而貴,不省士”,以叙事為論斷,可證“其于霍也,多微辭矣”之意。太史公論斷大將軍衛青:“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②《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載:“驃騎將軍為人少言不洩,有氣敢任。天子嘗欲教之孫、吴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天子為治第,令骠騎視之,對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由此上益重愛之。然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齎數十乘,既還,重車餘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稱也。”漢司馬遷著,日本瀧川資言考證:《史記會注考證》,卷一一一《衛將軍驃騎列傳》,頁30—31,總頁1209。司馬遷一揚一抑之際,予奪自見。姜辰英《湛園未定稿》稱:“論者多‘左霍而右衛’,叙衛、霍之戰功,亦‘右衛而左霍’。”就《公羊春秋》之書法言之,此之謂“實與而文不與”。文不與者,太史公之别裁特識,良史之書法不隱也,故叙事詭辭謬稱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