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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国际究竟如何看待毛泽东?

2020-03-02

理论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共产国际王明斯大林

吴 炜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关于毛泽东与共产国际关系的研究,基于文献资料的开放及观念的进步,近一二十年来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那种所谓共产国际从来都是对毛泽东实行打压政策而扶持其党内对手、在共产国际面前毛泽东从来都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的传统认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坚持了。越来越多的资料表明,毛泽东与共产国际之间虽然也有分歧和矛盾,但从总体上看,双方的关系是良好、融洽的。共产国际对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虽然时有批评和指责,但更多的是鼓励和扶持,即使是批评,语气和态度也是比较委婉和温和的,这一点,与它对欧洲各国共产党常常是毫不留情地严厉批评和指责、动辄上纲上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毛泽东对共产国际和斯大林,事实上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和谦恭——在苏共二十大之前,没有资料表明毛泽东在公开或私下场合曾对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发泄过任何不满。过去对双方关系的那种看法基本上是中苏关系恶化后才产生的,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倒溯既往”的结果。

然而,在毛泽东与共产国际的关系问题上,仍然存在不少让人感到困惑的疑点。比如,毛泽东在党内受到“国际派”的打压是出于共产国际的授意还是纯属“国际派”自己所为?遵义会议后中共中央改组,撤换了俯首听命于莫斯科的“国际派”,尽管这是特殊情况下的所为,但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事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不仅没有雷霆震怒,甚至未置一词。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欧洲各国共产党身上,则是难以想象的。按道理说,与毛泽东相比,王明应该是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心目中中共领袖更理想的人选,但为什么共产国际和斯大林最终却支持毛泽东为领袖?莫斯科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共产国际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这样重大的事情为何没有正式的组织决定而只是由季米特洛夫以“口信”的形式传达给延安?共产国际派王明回国的目的真的像过去所说的那样,是要纠正中共的“左倾错误”从而使其右转吗?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本文无意解决上述所有问题,只拟在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和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作出自己的分析,以就教于学界同行。

众所周知,大革命失败后,按照俄国革命的模式,中国共产党发动了一系列以占领中心城市为目标的武装起义,即苏维埃革命。中共力图和俄国人一样,在城市建立苏维埃政权。但是这些起义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不过,与其他起义不同的是,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尽管也未能在城市如愿以偿,但他并未拘泥于共产国际的意图和中共中央的指示,而是灵活地加以变通,在认识到攻打湖南省会长沙无望时,不像有些起义的领导人那样一味蛮干,而是果断地将部队撤退到地处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由此开辟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块农村革命根据地。

然而,对大革命失败后急于向屠杀自己的国民党报仇雪恨并且接受了斯大林关于中国革命“三阶段论”这一极左理论的中共中央来说,毛泽东的这一举动无疑让他们感到十分恼火。不过,最先表达对毛泽东的愤怒的是共产国际驻中国的代表。1927年9月15日,湖南省委决定放弃长沙起义计划。共产国际代表马也尔得到这一消息后,在次日给临时中央的报告中指责说,湖南省委这样做是“最可耻的背叛和临阵脱逃”,要求对湖南省委进行改组。临时中央于是派任弼时去长沙改组省委,并准备再次发动起义。不过由于时机已失,最后只得放弃(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任弼时年谱》,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77—78页。。同年1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在共产国际代表罗明那兹主持下通过了《政治纪律决议案》,指责湖南省委在起义中“完全违背中央策略”,犯了“军事投机的错误”,决定撤销其领导人彭公达、毛泽东的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职务(2)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81—484页。。1929年初,湖南省委派杨克敏到井冈山根据地进行巡视。在同年2月25日写给省委的报告中,杨克敏指责湘赣边界党组织是“农民党”,同时他还悲观地认为,由于农民文化素质低,因此“很难使农民有进步的思想发生”(3)《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36页。。

耐人寻味的是,在前方的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驻中国代表严厉批评毛泽东等人时,后方的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对毛泽东带领队伍“上山”的行为却不仅没有批评,反而不久以后还给予了赞扬。就在杨克敏写出上述批评毛泽东的报告3个多月之后的同年6月,共产国际执委会在就农民问题给中共中央的信中称赞了毛泽东和朱德,其中写道:“毛泽东和朱德的游击队,虽然反动派一再企图消灭它,但它不仅保存了自己的骨干力量,而且最近在福建省还取得了一定的胜利。”(4)《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29—1936)》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页。这是我们目前所知共产国际第一次提到毛泽东。此后不久,由于消息来源有误,共产国际误以为毛泽东已经因病“逝世”,遂于1930年3月20日专为其发布了“讣告”,对毛泽东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并高度评价了他的一生。须知,此前逝世或牺牲的级别同等甚至更高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如李大钊、王荷波、张太雷、苏兆征等,都从未得到过这种待遇。由此可见,在共产国际看来,毛泽东不但不是什么“机会主义者”,反而是一个有着相当分量和非常重要的领导人。

造成这种看似有些奇怪的现象的原因,笔者以为是:毛泽东的“上山”是不得已而为之,即如他自己后来所说是“逼上梁山”,而且“上山”不等于“落草为寇”,不过是临时的权宜之计,革命的“正途”终归只能是俄国革命的那种城市暴动,只不过从“上山”到“下山”需要一段时间。此时的毛泽东显然对俄国革命的模式能够适用于中国革命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况且到共产国际称赞毛泽东时,各地的武装暴动都已相继失败,中国革命已明显走入低潮,此时在各地的共产党人中,也只有毛泽东在井冈山初步站稳了脚跟。对此,共产国际和斯大林也的确无话可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毛泽东的“上山”尽管显得有些“离经叛道”,但在莫斯科看来,他毕竟属于地方领导人,只要中共中央仍然坚持莫斯科的路线,共产国际对地方领导人的某种“自行其是”就不会太过在意。事实上,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指示以及批评,大都针对中共中央,而很少直接涉及各根据地。这倒也符合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民主集中制”的传统。另外,还有一点也需注意,中共中央对毛泽东的指责不仅仅是放弃进攻长沙,更有认为他没有发动群众起来暴动——这显然就是俄国革命的主要特征之一,从而犯了单纯军事投机的错误(5)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350页。。可以想见,当时即使毛泽东打下了长沙,但如果没有发动群众而只是单纯的军事行为,他也同样难以避免来自上面的批评和指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毛泽东在建立了井冈山根据地以后,相当注意与这种“单纯军事观点”划清界限,其办法,一是加强党对军队的领导(甚至还在“上山”的途中就进行了著名的“三湾改编”),二是加强军队与当地群众的联系,让军队既打仗又做政治工作。这些做法都完全符合共产党人的传统主张,莫斯科对此是没有理由不赞同的。

遵义会议以后,在没有取得共产国际同意的情况下,中共中央发生了重要的人事变动,“国际派”领导人博古下台,此前屡遭中共中央批评的毛泽东进入党的核心领导层。从原则上说,如此重大的事情必须得到共产国际的批准或认可。但此事发生在军情紧急的长征途中,而且当时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也失去了联系。事后,中共中央向共产国际作了汇报。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并没有对此表示任何异议。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结束不久的1935年12月13日,苏联《真理报》发表了署名“哈马丹”的文章《中国人民的领袖——毛泽东》,赞扬道:“钢铁般的意志,布尔什维克的顽强,令人吃惊的大无畏精神,出色的革命统帅和国务活动家的天才——这就是中国人民的领袖毛泽东同志具有的高贵品德。”(6)《苏联〈真理报〉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选编(1927—1937)》第2辑,安徽大学苏联问题研究所、四川省中共党史研究会编译,成都:四川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537页。值得注意的是,该文已经把毛泽东视为党的领袖,而此时中共党内似乎还没有人这样看。1938年7月6日,《真理报》破天荒地刊登了毛泽东和朱德的照片。《共产国际》1939年第4期刊载了毛泽东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的报告《论新阶段》,同年第6期又载文介绍毛泽东,称其为“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而战斗的勇敢战士、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者和组织者之一、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学者、杰出的演说家、军事战略家和天才的组织者”和“中国人民忠实的儿子”(7)引自杨云若、杨奎松:《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78—479页。。

共产国际为什么眼看着自己一手扶持的“国际派”垮台而坐视不管,反而认可了毛泽东?这如果放在欧洲各国共产党内是难以想象的。如上所述,客观上是因为中共中央与共产国际失去了联系,无法在红军行动的方向、领导机构的改选等问题上得到共产国际的指导,而只能“先斩后奏”。况且博古等人的靠边站不管是不是属于“路线错误”,但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不得不进行长征总是客观的事实,他们很难为自己辩护。因此,即使中共中央自己不主动换将,以后共产国际改组中共中央也是很有可能的。至于毛泽东何以得到共产国际的认可,也不奇怪,原因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共产国际对毛泽东早有了解和好感,这当然主要是因为他创建和领导了中共最大的一块苏维埃根据地——中央根据地,成绩有目共睹。对这样既熟悉中国国情又很能干的领导人,莫斯科不会随便弃之不用。其二,毛泽东虽与当时的中共领导层关系紧张(8)传统观点可能对毛泽东与当时的中共领导层关系的恶劣程度有所夸大。张鸣撰文指出,在苏维埃革命问题上,中共党内的留苏派和本土派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都赞同以动员为导向的土地革命、“打土豪”的经济模式以及靠严酷的党内斗争强化控制的肃反这些苏维埃革命的核心内容。参见张鸣:《红军长征之谜》,《二十一世纪》2007年2月号。,但他从来没有对共产国际表示过任何异议和不满,双方在路线上并无根本分歧。中共虽然是共产国际的下级,在当时基本上对后者唯命是从,但这并不意味着当时的中共领导层对毛泽东的任何不满就一定代表共产国际也对毛泽东同样有意见,正像过去共产国际代表多次批评过毛泽东,并不等于共产国际本身也认同和赞成这种批评一样。而且,即使在当时的中共领导层内部,虽然一开始“国际派”的确对毛泽东有诸多不满,但在长征开始前,张闻天、王稼祥等“国际派”领导人已经转而倾向于毛泽东,党内仍然与之关系紧张的人基本上也就是博古等个别人了。即使是“国际派”的核心人物、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王明,此时也没有对毛泽东表现出不满,相反倒是多次予以赞扬。其三,博古虽然被换掉了,但继任的张闻天仍属“国际派”,这使莫斯科对中共今后继续执行自己的路线感到放心。还有一点过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就是共产国际对东方国家的共产党似乎比对欧洲各国共产党要相对宽容,不像对后者那样动辄指责和批评。

如果真是如上所述,共产国际十分信任毛泽东,那么为什么抗战爆发后共产国际又派王明回国呢?

应该说,共产国际对毛泽东谈不上百分之百的信任,而且这种信任主要是在军事和革命的实际经验方面,至于了解、把握和执行自己所制定的路线和政策,共产国际无疑更相信“国际派”。特别是抗战开始后,为了配合苏联的战略意图,苏联和共产国际需要中共改变此前的反蒋政策,与国民党合作共同抗日。而对于此时已与国民党打了十年内战并与之结下了深仇大恨的中共(不仅仅是毛泽东,而是整个中共,无论谁是最高领袖)能否顺利按照自己的意图转变路线和政策,共产国际并没有多少把握,派王明回国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对于这一点,共产国际领导人曾经在正式场合有过明确的表示。1936年7月23日,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执委会讨论中国革命问题时说:“中国共产党人是一些很好很勇敢的小伙子,他们很会打仗。但是,不能说,在政治方面,在我们在中国所遇到的这样复杂的情势下,他们完全成熟了和做好了准备。”(9)《苏联新发表的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档案文件(之二)》,马贵凡译,《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2期。次年8月10日,共产国际书记处召开会议,讨论中国革命的形势及中共的任务。会议由季米特洛夫主持,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候补书记王明和在莫斯科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王稼祥、邓发参加了会议。季米特洛夫在会上指出,现在中共的政策和策略需要作出180度的大转弯,因为抗战爆发以来,“中国的问题已经不是苏维埃化了,而是保护中国人民不受日本帝国主义的吞噬。必须在反日斗争中把中国人民的巨大力量联合起来,以确保中国人民的独立、自由和(领土)完整”。但“还是这些干部,不是另一些人,不是新的人员,而还是这些党员,这些群众,必须执行另一种政策”。因此,“这个时候需要帮助,需要人力上的帮助,需要加强中国国内干部力量”,特别是“需要能在国际形势中辨明方向、有朝气的人去帮助中共中央”。从哪里得到这样的干部呢?答案是:“国外有这样的干部,他们可以帮助党”(10)《苏联新发表的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档案文件(之三)》,马贵凡译,《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3期。。同年9月,季米特洛夫打电报给毛泽东,提醒中共中央在统一战线和国共合作问题上提出的要求和口号要适当,不能过高过左;应以国民政府为基础建立统一的国防政府,不要幻想新成立一个各党派联合的政府;要树立国共长期合作、在三民主义基础上建立议会制民主共和国的思想,不要提出社会主义的过高目标;在处理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上,应坚持“互相帮助,互相发展”的原则,不要提领导权的问题;同时还应摆正抗日与民主、民生的关系(11)中国中共党史学会、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研究新论》,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347页。。稍晚些时候,共产国际决定派王明和康生回国,帮助中共中央实行新的方针。动身前,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接见了他们。斯大林对王明等人说:目前对于中共而言,最主要的是必须融入全民族的抗日浪潮并参与领导;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战争而不是土地革命;现在口号只有一个,即为了中国人民的独立、为了自由的中国而进行必胜的战争。对于中共的作战策略,斯大林指出,考虑到八路军没有重武器,因此其基本策略不是正面进攻,而是诱敌深入,从后方袭击敌人。对于中共准备在1938年召开七大,斯大林指示说,在代表大会上进行理论上的争论是不适宜的,应把它放在晚些时候,放在战争结束以后。斯大林强调,现在谈不上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因为资本主义已经在发展(12)⑦ 《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5)》,中共中央党校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5、392—393页。。

既然如此,共产国际和斯大林为什么不直接扶持王明上位来取代毛泽东?这正是其聪明之处。“共产国际主要地只关心它的政策的实施而不是关心王明是否入选中共领导”(13)[德]托马斯·卡姆平:《从十二月会议到六中全会》,《党史研究与教学》1991年第6期。。从抗战爆发之后中共的政策演变来看,应当说,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策略基本上是成功的,既大体贯彻了自己的战略意图,又在保持中共领导层内部团结的前提下使党的力量获得了极大的发展。莫斯科深知自己战略利益的实现要比扶持“国际派”上台本身更为重要(后者说到底也是为前者服务的),而为了自己战略利益的顺利实现,稳定中共中央现行领导集体组成、支持毛泽东这种既熟悉中国国情又很能干的“本土派”是明智的。正因如此,王明离开莫斯科返回中国前,季米特洛夫在与他谈话时谆谆告诫说:“在领导机关中要在毛泽东为首的领导下解决,领导机关中要有亲密团结的空气。”(14)《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8—1943)》,中共中央党校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562页。1941年10月8日,在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上,王稼祥在谈到这次会见的情况时说,季米特洛夫曾经告诫过王明,你回去后要与国内同志搞好关系,就算他们让你当总书记,你也不要接受。在我的印象中,共产国际并没有批评过中国共产党的路线(1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任弼时年谱》,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410页。。师哲回忆说,有一次,季米特洛夫在同任弼时谈话时说,在王明回国前,他特地提醒王明,虽然你在共产国际工作了多年,而且又是领导成员,但你这次回去并不代表国际,而且你长期脱离中国革命实际,因此回国后要以谦逊的态度对待党内同志。党的领袖是毛泽东,不是你(16)《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页。。

值得指出的是,以往一些论者在谈到共产国际和斯大林选择毛泽东而不是王明的原因时,过于强调王明的“背景”即其“恩师”米夫当时已经倒台,因此斯大林就不再欣赏王明了。比如,西安事变发生后,中共中央最初的反应和主张是欢欣鼓舞并主张将蒋介石交予人民公审,连远在莫斯科的王明也赞成这种主张——他在获悉蒋介石被拘禁的消息后非常激动,叫嚷着要给国内发电报杀掉蒋介石。斯大林在得知了王明的这一态度后非常震怒,于1936年12月14日深夜12点给季米特洛夫打来电话,质问道:“你的那个王明是个什么人?挑事的奸细?他居然要发电报毙了蒋介石!”还有,尽管对中国革命的实际状况缺乏了解,王明却敢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人为地夸大事实,甚至编造材料。共产国际领导人对此非常清楚。收藏在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史档案馆的档案文件证明了这一点。该档案馆收藏了共产国际执委会干部部呈报给季米特洛夫的一份书面报告,该报告指出:“鉴于王明在其工作和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含混不清和令人可疑之处,以及他在联共(布)第十七次代表大会、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十三次全会和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上向领导人提供了虚假情况汇报等无可争辩的事实,因此应当建议中共领导人不要将王明放到党的最重要和最主要领导岗位上去。”(17)引自徐元宫:《共产国际支持毛泽东为中共领袖原因探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3期。即使这些都是事实,也只能证明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对王明在品德和能力方面缺乏信任,而并不一定表明他们对王明是否忠诚于“国际路线”和是否能够回国贯彻自己的意图有所怀疑。总的来说,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对王明是信任的,否则不可能派其回国,而且这种信任从延安整风运动期间季米特洛夫给毛泽东来电为王明求情这件事上也可得到证实⑦。

还有一点必须注意,就是人们过去之所以对共产国际派王明回国但却支持毛泽东为党的领袖有些迷惑不解,乃是基于一个思维定式,即共产国际担心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中央在统一战线工作中可能过左,因此派王明回国是为了“纠左”。其实,这是后人的一种误解。实事求是地说,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确对中共的“左倾”有所担心,但许多人没有注意到,莫斯科对中共中央可能出现“右倾”的危险同样在意。早在1936年8月15日给中共中央的指示中,季米特洛夫一方面批评中共中央继续实行反蒋的方针,另一方面又强调在统一战线中保持党在政治上和组织上之独立性的重要性,批评中共中央放松了对国民党的警惕性。他强烈反对瓦窑堡会议决议中有关一切愿意入党的人、不论其出身如何均可加以接收以及党不怕野心家钻进党内的提法,反对不加选择地接收某些人(如学生和其他军队的旧军官)加入红军队伍的做法,反对允许有产阶级参加苏区政权管理工作的决定,认为这些做法都是中共在维护自己的阶级队伍的纯洁性问题上所作的不适当的让步(18)《苏联新发表的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档案文件(之二)》,马贵凡译,《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2期。。就在前面提到过的共产国际书记处召开的讨论中国形势和中共任务的会议上,季米特洛夫说,中国共产党曾经成功地进行了苏维埃革命,并在此一过程培养了大批干部,但现在党的政策需要来一个大转变,从反对蒋介石、国民党转变到同其进行合作,苏区将改为特区,红军将改为国民革命军。与过去流行的看法不同,季米特洛夫似乎并不担心中共能否顺利实现这种转变,倒是担心其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即“对于我们中国同志和中国党来说,由此可能产生一些很大的困难和危险,我指的是蒋介石的阴谋诡计和他的包围”。党的干部大多数是在农村游击战争中培养和锻炼出来的,进行这样大的政策变动,很可能会使相当一些党的干部解除对国民党的警惕性,因此,需要能够掌握政治大方向的同志去帮助中共中央,充分利用新的形势加强党在工人中的影响,从而巩固和夯实党的阶级基础(19)《苏联新发表的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档案文件(之三)》,马贵凡译,《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3期。。显然,季米特洛夫的谈话丝毫没有引导中共右转的意思,恰恰相反,倒是担心中共中央出现右转的危险。1938年3月,中共中央决定派任弼时去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中国共产党目前的情况。5月17日,任弼时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会议上作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及中共的工作和任务》的报告。就任弼时的报告,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于6月10日通过了3个文件。文件中指出,中共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坚持独立自主的政策是正确的,统一战线不能限制参加这一战线的政党在政治上或组织上的独立性,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或者其他抗日政党,任何这种企图只能导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破裂和对中国人民武装抵抗力量的破坏。发展统一战线不仅不排除而且首先要求全面地加强共产党本身的力量。党的力量的加强、党的独立性和团结正是进一步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同日本侵略者进行武装斗争的主要保障(20)《联共(布)、共产国际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5)》,中共中央党校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97—99页。。

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对毛泽东的真正不满是在毛泽东事实上成为中共领袖之后,尤其是在苏德战争爆发后。

1940年3月11日,共产国际通过《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批评中国共产党“没有彻底执行布尔什维克式的民主集中制和党内民主原则(尽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中共所处的极其困难的斗争条件造成的)。党有11年未召开代表大会了,这期间也未举行过一次全党代表会议……;六大关于吸收无产阶级分子参加党的领导机关的决议未能得到履行(在目前的中共中央组成中工人只占11%),如此等等”。“中共对考察干部和把他们提拔进党的领导机关的问题尚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对干部工作(即对干部的登记、考察、提拔和教育)的组织还不能令人满意。以前进入党的领导机关的人员中出现不少叛徒,这证明,在选择领导干部时,没有切实对他们进行必要的审查,没有保持足够的警惕性”(21)《苏联新发表的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档案文件(之三)》,马贵凡译,《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3期。。皖南事变发生后,出于对国民党的愤怒,起初毛泽东准备对之进行军事反击。得知这一情况后,季米特洛夫于1941年1月4日致电毛泽东:“我们认为分裂不是不可避免的。您不应以分裂为目标。相反,应该依靠主张维持统一战线的群众,尽党和我军的一切可能去避免内战开衅。”(22)《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38—1943)》,中共中央党校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711页。

苏德战争爆发后,1941年9月8日,中共中央书记处在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中说,从驻延安的苏联同志转达的信息中得知,斯大林请求中共在日苏战争爆发时派遣部分正规军和游击队到南满开展行动。对此,中共中央的答复是:“我们认为这个建议是好的,原则上我们是同意的。但是这个措施的实行将取决于具体情况”(23)④⑤⑥ 《共产国际、联共(布)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37—1943.5)》,中共中央党校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223、206—207、389、392页。。其实,早在这封电报一个多月前的另一封同样是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中,中共中央就已经表示:由于敌人的力量比我们强,我们的力量过于弱小,“因此一旦日本进攻苏联,配合作战的意义不会很大。如果我们不管付出多大牺牲采取行动,那就不排除出现这种可能性:我们会被击溃,长期不能坚持敌后游击基地。这种行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利的”。当然,“一旦我们从弹药、机枪、火炮和炸药方面得到充实,那么我们行动的效果就会大得多”。因此,战争爆发后,中共中央对于援助苏联所做的只能是“立即着手加强对日军调动的侦察并准备破坏华北的交通线,以便牵制敌人”④。中共中央拒绝共产国际和苏联的理由当然充分,后者的做法确实是强人所难,但可以想见,他们是不可能不对此产生怨恨情绪的。斯大林后来对美国人说,中国共产党不是国际主义者而是“人造奶油式的共产党”,固然有“宽慰”美国人的策略考虑,但也不能不说与此事给他留下的“不良”印象有密切关系。

现在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对拟议中要召开的中共七大,中共中央原来并不打算把王明选为中央委员。毛泽东于1943年6月25日(此时共产国际已经解散)专门为此致电季米特洛夫:“在将来的七大上,我们考虑不选王明为中共中央委员,因为他依然坚持老的错误,至今未放弃分裂主义活动。此外,有理由认为,他将同国民党进行交易。”⑤季米特洛夫在得知中共中央的想法后,于同年12月22日以个人名义致信毛泽东,劝其“善待”王明等人,同时还批评中共中央说:“我认为减少同中国外来占领者的斗争和摆脱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方针,在政治上都是错误的。在中国人民的民族战争期间,这种方针有可能使党处于脱离人民群众的孤立境地,并可能导致内战的危险加剧,对此可能只有占领者及其在国民党中的走狗感兴趣。”⑥应当说,后来王明能够当选中央委员,无疑与季米特洛夫的这封电报有直接关系。

当然,这一时期毛泽东和共产国际之间也不是只有矛盾而没有一致的地方。比如,1939年9月,苏联与纳粹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这一条约不仅使国际舆论大哗,也使欧洲各国共产党感到不知所措。就在共产国际领导人为如何说服各国共产党而大伤脑筋之时,毛泽东给了莫斯科有力的支持:在条约签订仅仅几天之后,毛泽东在延安对《新华日报》记者发表谈话,高度评价了苏德条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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