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证的光,照在了《楚辞》学的大地上
2020-03-01罗海燕
摘 要: 明代汪瑗所撰的《楚辞集解》颇具特色,赵静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础上,主要采用实证的方法,对其进行全面深入的研究,撰成《发以辩理,悟以证心:汪瑗及其〈楚辞集解〉研究》一书。是书或析训诂成就,或探其思想内蕴,或评其研究方法,并提出应当以一分为二的态度来看待《楚辞集解》的成就及其局限性,在楚辞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楚辞》 《楚辞集解》 汪瑗
《诗经》与《楚辞》,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两大渊源和并峙高峰。《楚辞》自其诞生以来,在两千多年的岁月中,历代学者对其进行辑、注、传、说、记、故、笺、微、通、音、集注、集解、集释、解谊、疏、义疏、讲疏、训、释、论、述、学、订、校、考、证、隐、疑、义、正义、疏证以及拟效创作等,形成了蔚为大观的楚辞学史。其间,汉有王逸《楚辞章句》,宋有洪兴祖《楚辞补注》与朱熹《楚辞集注》,清有王夫之《楚辞通释》 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近代有谢无量《楚辞新论》、闻一多《楚辞校补》、游国恩《楚辞论文集》、苏雪林《屈赋论丛》、刘永济《屈赋通笺》、姜亮夫《屈原赋校注》,当代则有周建忠《当代楚辞研究论纲》、金开诚《屈原集校注》、汤炳正《楚辞讲座》以及黄灵庚《楚辞集校》等,这些论著都如同硕辰闪耀于楚辞研究史的天幕之上。
其中,较为独特者,当属明代汪瑗所撰的《楚辞集解》。但是,这部在楚辞学史上占据重要席位的著作,却自明以来争议不断,对其评价简直各趋一极:褒之者如明代归有光《楚辞集解序》称其“如日月之明,光被四表,连城之璧,见重当时”,明代焦竑亦对汪瑗及其《楚辞集解》赞誉有加;而贬之者如《四库全书总目·楚辞集解提要》称其“以臆测之见,务为新说,以排诋诸家”。那这部书的价值到底如何?
“拿证据来!”胡适认为这是现代学术与传统学术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一直提倡科学的实证主义,曾教导青年:“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可以算作定论。”实证研究以求真、求实为宗旨,追求事实的确认。学术研究离不开实证,想要最大程度的还原历史,研究者就必须进行史料的搜集、梳理、鉴别和考证,其包括所涉文本的编纂、辑佚、辨伪、校勘和笺注,所涉作者生平事迹与交游的考证,所涉思潮与风气资料的辑校以及相关历史事件的钩沉与索隐等。否则,基于其上的结论,就是凿空之论,也许能一时炫人耳目,但绝不会令人心服首可。对于如何认识和评价汪瑗的《楚辞集解》,赵静博士最近出版的《发以辩理,悟以证心:汪瑗及其〈楚辞集解〉 研究》 (以下简称赵著) 一书,就力举实证主义大纛,从版本考证、作者考辨、论题辨析、路径验证等方面,对汪瑗的《楚辞集解》进行了系统、全面的研究和评价,既做到了胡适所谓的“不受人惑”,也极大限度地刷新了当前学界对汪氏及其著作的认知。
赵静博士整部书煌煌二十余万言,除绪论之外,析为七章,分别为《楚辞集解》的成书研究、汪瑗《离骚》研究重要论题辨析、汪瑗《九歌》研究重要论题辨析、汪瑗《九章》研究重要论题辨析、其他篇目研究以及对《楚辞集解》的再评价。通过这七章的篇幅,其最终达成了五大目标:一是在综合研究《楚辞集解》基础上,针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楚辞集解》所作出的评价,进行了辩证分析,认为“择其一端而全盘否定的做法,有失公允”,并提出应当以一分为二的态度来看待《楚辞集解》的成就及其局限性。二是考证了《天问注补》的作者,重新评价了《天问注补》,并提出《天问注补》是汪仲弘在“少继伯父之志”的基础上的“一家之言”。三是将汪瑗的《离骚》训诂与诸家进行比较,对其训诂成就进行了归纳总结,并找出其训诂的成就、局限性及其所产生的社会背景。四是从章法方面对《楚辞集解》的价值进行归纳总结,提出汪瑗注重分析屈辞的层次结构,对屈辞的承上启下之阖辟处多予以分析,这有力推进了《楚辞》的篇章结构研究。五是总结了汪瑗研究《楚辞》的路径,并予以验证,着重分析了“以意逆志”的解诗法和“以《楚辞》注《楚辞》”的訓诂法,更能体贴屈原的本意。这对后世的相关研究也颇有启发。
赵著的研究不仅系统全面、细致深入、时出己见,此外,也尤其值得称道的就是本书特别注重实证的方法,这为《楚辞》学中的校勘字句、训释文义、品评文艺、考核事迹等研究,提供了值得效仿的样本。
其一曰考实切入。相对而言,传统学术多重考实,无论是训诂派、义理派、考据派,还是音韵派,都总归不离考据和文本,但是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学界空疏之风日炽,研究者多操作空洞的阶级分析,通过探讨《楚辞》时代的社会发展形态、阶级关系、阶级斗争的形势,来评论《楚辞》的主题思想、艺术形式,之后又历经民俗学解读、文化研究、跨学科研究等思潮,但其中仍不乏“空疏”之论。对此,秦玮与刘培的《新时期楚辞研究的开拓与反思》曾举例道:“仅以宋玉流传下来的几篇作品,期望概括战国时期楚辞的创作情况。另外,当下部分《楚辞》作品选,只为成书而辑选,不认真研读作品,没有规范的选择标准,也没有考论作品真伪,更不用说词语笺释和内容解读的准确性了。”与上述之弊相反,赵著肇基于史料文献的考证,其在第一章中,首先对“汪瑗的生平及其著述”“《楚辞集解》的撰写动机”“《楚辞集解》的版本、体例”以及“《天问注补》作者考辨”展开考据,这样就把其人事、其时代、其著述等,全部确定清楚,为之后几章的论述奠定了坚实基础。
其二曰“同情”始终。从事研究的学者,都会因为当下的主客观条件限制,而不能完全把握研究对象的客观实际。对此,近代史学家陈寅恪提出“了解之同情”说,要求在全面了解古人著书立说时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外,还需同情式理解古人立说之用意,只有这样才能批评古人学说的是非得失。赵著在评论汪氏及其著作时,就始终怀抱“了解之同情”,既不迷于褒者的赞扬,也不溺入贬者的斥责,而是结合其交游、师承以及自我言说等,从王逸、洪兴祖到朱熹所形成的《楚辞》注解谱系出发,对汪氏撰写《楚辞集注》的动机加以探赜,以发前人未发之覆。基于此,赵著提出了能令人心服首肯的结论:“汪瑗是因为不满于前注,而本着发前人之所未发的态度,饱含着‘无失扶抑邪正之意以及悼念不得志者的情感撰著了《楚辞集解》。”
其三曰文化观照。为实证而实证,不是科学精神。赵著属于专书研究。当代学者傅璇琮曾论道:“专书的研究,实际上是对研究者功力的一种考验,也是我们整个研究不可或缺的支撑。”但是,专书研究容易流入两个弊端,一是缺乏历史纵向和时代横向的比较,二是忽略与大文化的关系。赵著不仅避免了这两个“误区”,而且尤其注重以文化史观来考证《楚辞集解》。如在其看来,王逸《楚辞章句》可见汉儒风韵,朱熹《楚辞集注》则是程朱理学之体现,而汪瑗生于阳明心学兴盛之际,又受归有光“毋事口耳剽窃,以吾心之理而会书之意,以书之旨而证吾心之理”的教导,故其《楚辞集解》能够恣肆臧否前人,大胆冲决旧说。这样的“己见”,书中频现,不再一一列举。
其四曰文学本位。汪瑗《楚辞集解》虽然位列“集部”,但是后世自经、史、子部视角对其加以评论者,代不乏人。尤其自20世纪末至今,不少学者,或是在社会学、宗教学、文献学、史学、文化学等视域下展开《楚辞》研究,或是反过来以《楚辞》去论证这些学科中的某个论断,这类研究体现了楚辞学的包容性,但是不免疏离了文学本位。赵著则不同,其虽然属于考证类研究,但是这些考证始终立足于文学本位,关注点一直聚焦于文人、文人的“作品” 以及作品的“文学性”。如书中考证了汪瑗作为学者兼文人的成长历程和思想转变,也梳理了汪氏的诗学成就:曾注过《李太白五言律诗辨注》 《杜律五言補注》 《南华》与《楚辞》,并撰有《巽麓草堂诗集》。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赵著还以专章考察并总结了汪瑗研究《楚辞》的诸种方法包括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不以文害辞,不以词害意”以及句法释读等,而这些方法都是文学本位研究的基本方法。
二十年前,殷光熹在《新世纪楚辞研究仍有广阔的天地——关于建立楚辞研究系统工程和《楚辞》 学体系的初步设想》 中指出,建立当代《楚辞》 学,首先要对过去的《楚辞》 研究进行总结,吸取经验和教训。十年前,周建忠与施仲贞在《朝华已披 夕秀方振——楚辞学的形成因由和发展态势》中也提到,未来的《楚辞》 研究,要加强《楚辞》 注本的研究,除了进行辑佚、校勘、考订、标点外,还要注意从学术史上评判它们的得失。现在,赵著的问世,无疑是对楚辞学前贤的一种强烈呼应。
作 者: 罗海燕,文学博士,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天津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研究方向: 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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