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与“倾听”
2020-03-01徐韫琪
摘 要:鲁迅旧体诗中关于“言说”悖论的书写伴随其人生经历的跌宕,也昭示着风雨如晦的时代氛围。诗人试图以“无声”消解外界嘈杂的攻击声,诗中的“寂静”指向参透“言说”本质后的自足与坦荡。夜阑人静中的“倾听者”则是抒情主人公的另一重姿态,鲁迅渴望长夜的终结,执着地期待着一个民族发出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关键词:鲁迅 旧体诗 言说
引言
相较于鲁迅的小说、散文和杂文,旧体诗所受到的关注一向较少。鲁迅本人也不大热衷于旧体诗创作,他曾在《集外集·序言》 中说:“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古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待到称为诗人的一出现,就洗手不作了。”a1934年12月9日致的杨霁云信中也写道:“旧诗本非所长,不得已而作,后辄忘却,今写出能记忆者数章。”b鲁迅现存古体诗中大部分为赠答应酬之作,其应用性似乎盖过文学性,旧诗这一文体也与“现代性”关联不大。尽管如此,我们依然能够透过诗句把握作者置身于20世纪初风雨飘摇的中国的心路历程。不妨以鲁迅旧体诗中的“言说”与“倾听”为线索,思考“言说”的困境在文本中的呈现以及作者对诗中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塑造。
一、“言说”的困境
鲁迅散文集《野草》 题辞的首句即点明了“说”与“不说”的悖论:“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c这种悖论亦隐含在鲁迅的其他作品中,如《伤逝》中涓生两难的处境、《记念刘和珍君》中“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与终究“无话可说”的矛盾。这种犹疑的心理同样也体现在鲁迅的旧体诗中,甚至构成诗歌展开的重要逻辑。在笔者看来,“言说的困境”包括言说结果的无效、言说不可发表的压抑、言说本身的无意义。这三重困境交织在一起,构成解读鲁迅旧体诗的重要切入点。
1903年春,时在日本求学的鲁迅创作《自题小像》赠给许寿裳,其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一句用屈原《远游》《离骚》典故,揭示自身诉求不被外界理解、接纳的境遇,以及对于时局的失望。面对言说结果的无效,青年鲁迅选择用行动打破困境,以青春与热血践行一名“战士”对民族的承诺,其壮怀豪迈的表述方式在鲁迅所有诗作中确乎是独树一帜的。
这种激烈的反抗姿态到了1931年为左联五烈士牺牲所作的《无题》诗中则显得更为复杂。面对朋辈的残酷牺牲,鲁迅“怒向刀丛觅小诗”,却不得不忍耐“吟罢低眉无写处”的内心煎熬。风雨如晦的政治氛围下,言说的途径被無情切断,甚至言说本身就是一种犯罪。作者无可发泄的苦闷只能深埋心底,于“月光如水照缁衣”的静夜咀嚼一腔愤懑,而清冷的月光又回应了首句的“惯于长夜”:生命的逝去、友人的悲恸依然未能改变长夜的寂静,言说的欲望注定被吞没于这无边的寂静之中。
如果说言说结果的无效、言说不可发表的压抑是由于外界的忽视或阻隔,那么“言说本身的无意义”则源自主体对于“言说”这一行为虚无本质的认定,此处不妨以《一·二八战后作》和《自嘲》为例。一·二八事变对鲁迅的影响十分巨大,正如他自己所说:“中华连年战争,闻枪炮声多矣,但未有切近如此者。”d此次逃难使鲁迅一家饱受惊扰和苦楚,颠沛流离中海婴染上疹子,鲁迅与许广平归寓之后更是大病一场。战火暂停后,身处既无炮声亦无歌声的寂静的上海,作者不禁生出“无话可说”的苍凉心境:“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深刻的失望与疲惫令鲁迅质疑并否定“言说”的意义,一个诗人宁愿选择“无诗”。
同样作于1932年的《自嘲》可谓鲁迅最脍炙人口的旧体诗,前人多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角度赞扬鲁迅特立独行的姿态。如果从“言说”无意义的角度思考“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含义,我们会发现鲁迅试图以“无声”消解外界嘈杂的攻击声,正如他在《且介亭杂文附集·半夏小集》中所说,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诗中的寂静不再是“唱尽新词欢不见”(《赠人二首·其一》)的失落、“泽畔有人吟不得”(《无题》)的压抑,而是作者参透“言说”本质后的自足与坦然。我们不妨联想《这样的战士》中大踏步行走于“无物之阵”的战士不断重复着举起投枪的动作,这“沉默”恰恰是他真正可怕的武器。
二、倾听的姿态
王富仁先生在《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一书中将鲁迅概括为“守夜人”的形象,如以旧体诗为参照,我们发现其中经常出现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不仅是“守夜人”,更作为“倾听者”出现。
不难发现,鲁迅诗中多写夜阑人静的场景,或主人公身处晦暗压抑氛围的生存体验。如早年《别诸弟》中因思念亲人而倍感寂寞的雨夜(“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军阀混战背景下死寂萧条的社会氛围(《无题》:“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愔愔”,《湘灵歌》:“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夜不能寐追怀往事却无可寄托的凄然心境(《无题二首·其二》:“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无题》:“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正是“夜”的背景奠定了沉寂苍凉的抒情基调,也塑造了诗中“守夜人”的形象——“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这形象并非仅停留在阮籍“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式的传统文人自伤,多了一分“鲁迅式”的不屈气魄。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放达之外更见执着与温情;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辙恸哭而反”,鲁迅却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透过文字,读者仿佛与他冷峻坚毅的目光交汇。
“夜”的背景突出了敏锐的听觉,诗中主人公常能捕捉到常人难以听到的声音,对寂静与声响的感受更为细腻。1933年《赠人二首·其二》中“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写歌女演奏中琴弦迸裂乐声戛然而止,如同流星坠落发出巨响,联想可谓奇绝。1934年《无题》一诗更是经典之作,作者借用《庄子·天地篇》“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e的典故,巧妙地运用动与静这对原本对立的概念,试图从人民的隐忍沉默中听见动地的哀歌:“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逝世前一年所作的《亥年残秋偶作》中有“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它暗示着诗中主人公始终侧耳倾听、渴望有声音打破这漫漫长夜的希冀与彷徨。“竦听”即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的状态,他于寂静的长夜中起坐徘徊,执拗地不愿为深不见底的寂静(虚妄)吞没,倾听哪怕是混乱、嘈杂、毫无意义的声响。这种期待着的倾听的姿态亦是鲁迅内心情感的投射。鲁迅曾在《无声的中国》一文中呼吁“哑掉”的中国人发出自己的、现代的声音,“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f,这殷切的期盼正与鲁迅诗中“倾听者”的内心诉求相呼应。
我们似乎无法从鲁迅的旧体诗文本中推测“倾听者”真正渴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声响,因此不妨参照他的其他作品来思考。笔者认为,他期待着真正的野性的、惊雷般的声响,那是魏连殳在葬礼后“像一匹受伤的狼”的嗥叫,是“垂老的女人”于荒野中央发出的“非人间所有的无词的言语”,是沸鼎中眉间尺头颅“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的高唱。这不禁使人联想《华盖集·杂感》中“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g。而这发自身体内部的“真的愤怒”,不啻于摩罗诗人的反叛挑战之声,它甚至摒弃了语词的意义、无限接近于生命本体,是“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在这些灵魂的绝唱中,作为“倾听者”的鲁迅或许能够找到这个民族真正的声音。
afg鲁迅:《鲁迅自编文集》,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第14页,第42页。
bcd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十三卷)第283页,(第二卷)第163页,(第十二卷)第287页。
e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 (上册),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52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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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闳.黑暗中的声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
[5] 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6] 程桂婷.暗夜与经验:鲁迅的文学时空观[J].江西社会科学,2016(3).
基金项目: 北京大学翁洪武科研原创基金(项目编号:WHW201803)
作 者: 徐韫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