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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1950—1970年代旧体诗中的自我修辞

2015-01-30李遇春魏耀武

江汉论坛 2014年9期
关键词:旧体诗萧军隐士

李遇春++魏耀武

摘要:萧军在1950-1970年代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旧体诗,他在这些旧体诗中呈现出或隐含着多重自我身份及其修辞意图。这主要表现为隐士、国士和传道者三种自我身份,而这三种自我身份的文学建构意在实现对“边缘人”、“待罪之人”等现实身份的修辞性转换,以期接通意识形态话语所许可的合法身份。这三种身份彼此联系、贯穿始终,体现了诗人萧军重建自我历史的心理诉求,以及他与意识形态话语之间复杂、隐秘的互动关系。

关键词:萧军;旧体诗;自我修辞;隐士;国士;传道者

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9-0109-05

以小说名世的萧军一生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旧体诗。除却动荡年代散佚的诗作以外,仅在他1978年编订的《五十年故诗余存录》中就辑有《黄花吟草》、《松滨吟草》、《故诗拾遗录》、《囚庭吟草》、《梦回吟草》、《圣寺春秋吟草》、《团河吟草》、《新开吟草》、《陶然吟草》、《悸余吟草》等十卷近七百首旧体诗,在这之后他还有近两百首旧体诗留世。萧军在延安时期的日记中曾写道:“我是不甘心做个‘文人的,还要做一个事实上的征服者,我爱事功。但我的命运却只能使我老死在笔墨上了!我将一生不甘心走尽我这生涯的路!这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萧军不曾想到,建国后他不仅未能受到革命伦理的嘉许,而且那条他不甘心走的文学道路也越走越窄,山穷水复。萧军在1950-1970年代的旧体诗中主要建构了隐士、国士和传道者三种自我身份,以此置换令他尴尬和屈辱的“边缘人”、“待罪之人”等现实身份,试图接通意识形态话语所许可的合法身份。

朱子云:“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萧军早在延安时期就曾负气出走,携家带口避居乡下。建国初期,他虽满腔热情地进行创作,而出版却颇不顺利,为此他“常思弃笔归耕,还乡种地,或到处去漂泊,以了此生”。但由于历史原因和家室之累,萧军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率性而为,只能试图躲避烦嚣。隐士大抵是指士之不仕者。

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作为“边缘人”,还是作为批斗、改造对象,萧军都与托迹山林田园、精神逍遥自由的隐士不可同日而语。然而逼仄窘迫的现实体验并不能成为修辞想象的障碍,在1950-1970年代的旧体诗里,萧军还是化解了现实困境,建构了丰富的隐士形象,完成了隐士身份的转换。

中国隐逸文化中有所谓朝市之隐和山林之隐,萧军的旧体诗中也有这两种隐士形象。在“江湖魏阙随缘住,失得荣枯任偶奇”(《卜居》)、“无求无惧罔心忧,魏阙江湖两未牟”(《无求无惧》)、“避世无求桃源路,垂钓不上子陵台。识得知机随缘住,常将笑颜向人开”(《碧莲花峰咏并叙》)、“岂必登楼始做赋,何由采菊望南山。门前伴有先生柳,陋巷人居廿二年”(《秋兴杂咏十四首并叙》之二)等诗句中,一个不拘于身、无求无惧的隐之大者形象呼之欲出。朝市之隐强调心隐而不必离群索居。这自然“契合”萧军仍然处于组织和体制中的生存体验。萧军在诗歌中也建构了一类功成身退、归耕田亩的隐士形象。如:“何尤何怨亦何忧?愿得余生老故丘。筋力犹堪劳垄陌,挥鞭亦可牧羊牛。身逢盛世双肩卸,往事云烟尽笔钩。泉清水碧山花岸,青天作幕梦庄周。”(《识得人间》)少年游侠,中年游宦,晚年归隐,常常是古代士大夫阶层梦寐以求的理想人生。从萧军早年和中年的经历来看,似乎游侠和游宦都有比附之处(他早年旧体诗中常有此类想象),唯独归隐一事有所出入,不过通过旧体诗的修辞性转换,他总算弥补了人生的一大缺憾。

士之不仕者称为隐士,而隐士之中不为高位所动者堪称高士。在萧军由宦而隐的历史想象中。他也有“识是不材谢紫廷”(《六十年来》)、“攀龙久谢朝廊器”(《追忆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并叙》之二)、“不入宸宫不立朝”(《不材甘自弃》)的高古之风。能人“紫廷”、“朝廊”、“宸宫”者,足见其礼遇;而“久谢”、“不立”、“不入”者,足见其淡然。有了这番无意攀龙附凤的高古之风,所以他在《六十三岁生日自纪并叙》(之五)、《再赠燕堂主人依前韵》(之二)等诗中能自信地以不受高位的严子陵作比。姑且不论王宫禁地之类诗歌修辞的失当之处,其实这些也并非没来由的虚言。众所周知,萧军初到延安时的确与革命领袖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交谊,但“久谢”等语也未免有些“自我装扮”之嫌。萧军此时旧事重提,心态颇为复杂。其中,他将历史和现实中被动的个体置换为一个主动退隐的高士的修辞动机颇为明显。“田园久慕事耘耕”(《六十年来》)、“倦羽久摒沧溟计”(《倦羽久摒》)、“久羡江湖友鹭鸥”(《心死心伤》)、“生涯久惯随缘住”(《不器不材》)、“万念久摒归大寂”(《六十二岁生日有感自纪并序》之三)等隐士修辞中频频出现的“久”字,表明归隐之心由来已久,其着意之处也都在此。

在萧军的隐士修辞中,退隐的主动选择主要来自于对“盈虚之数”的参悟。如在《倦羽久摒》中,首联中由来已久的归隐之思和尾联中旷达超脱的归隐之状,正是以“人天识得盈虚数”为前提。萧军所谓的“盈虚之数”,在他的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史话》中借范蠡之口表述得非常清楚:“天有四时,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极必否!”按照萧军的理解,“去国伍员终伏剑,还乡刘季尽成殇”(《再赠燕堂主人依前韵》之二)、“射虎将军沙场死,屠龙勇士没碧波”(《自嘲》)之类的悲剧之所以发生,都在于悲剧命运的主人公未能识破“人有盛衰,泰极必否”的定数。因此,一旦身居田园,哪怕是荒凉的劳改农场,一旦躬耕田亩,哪怕是强制的繁重劳动,自有一种实现“夙愿”的欣喜。这种归家的自适和安逸,在“戴笠荷锄欣自得,闲花野草喜同俦”(《劳动在果园中》之一)、“山花野草乐天然”(《自嘲三章》之一)、“放流何幸到濠梁”(《六十三岁生日自纪并序》之五)、“情甘耕凿老斯民”(《三秋何若》)等句中都不难发现。不过,这种刻意的修辞表白,也泄露出“自我说服”的真实意图。所谓“情甘”的修辞表达,常常暗含着“心有不甘”。

萧军旧体诗中的隐士修辞所隐含的循环史观和宿命意识,无疑是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逃避与质疑。不过,即使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私人语境里。也可以觉察到主流话语规范无所不在、无远弗届的隐秘机制。不必援引“隐含读者”的理论,大费周章地分辨出诗中作为“历史问题”审判者的潜在言说对象,即使在诗歌表层的语言或意象层面,也不时透露出话语规范操控的痕迹。如在《自弃甘随》一诗中,这种痕迹就较为明显。诗云:“自弃甘随驿路尘,升天委地亦何分?原亲劳动习耕种,重建生涯四体勤。大地春回织锦绣,长天秋暮艳罗纹。朝迎旭日夕荷月,似此风光已足珍。”此诗作于1969年3月,当时萧军正在京郊沙河接受劳动改造,诗中四时朝夕别具风光的劳动生活既是隐士怡悦心性的日课,也是重新恢复四体之勤必不可少的方式。诗中的“劳动”一词不可忽视,它不仅置换了“劳改”的强制意义,为隐士提供了诗意栖居的空间,而且也表明祛除自我血液中异质成分的主动姿态,而“原亲劳动习耕种”则是改造效果得以达成的内在原因。再看《岂堪作冯妇》:“岂堪作冯妇,白发羞取容。云屯多俊士,何阙一秃翁?放之归田亩,庶可胜渔耕。太仓增一粟,死生秋叶轻。”这里,物适其性的逍遥和参透生死的自由,与其说来自于渔耕生活的乐趣和道家生死观的参悟,还不如说来自于胜任“生产”的阶级自豪感。以此来看,萧军在隐士修辞中一再强调的“原”、“久”等时间状语,“欣”、“喜”、“乐”等情态动词,以及不断出现的自我说服型意蕴结构,除了具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古典修辞功能外,还隐秘地具有一种“成长为人民一员”的现代修辞功能,这也许就是修辞的吊诡之处。

孟子有言:“士之仕也,犹如农夫之耕也。”在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出仕是士人天经地义的正道。不少隐士或以隐待时,或以隐求仕,一旦时机来临,隐有清名,他们便走出山林田园,实现修齐治平的人生抱负。有学者指出,中国历史上其实很少真正的隐土,清代学者焦循甚至完全否定了隐士的存在,他说:“人不可隐,不能隐,亦无所为隐。有周公、孔子之学而不仕,乃可以隐称。然有周公、孔子之学,则必不隐。”对于萧军而言,在现实中他不可能做一个隐士,在诗歌中他虽然时常把自己想象为超然世外、参透生死的隐士,但也不时发出“勉作达观强作笑,生涯至此已堪怜”(《诸韵》之十三),“庄生罔试强无我,释氏徒参生死门”(《忆别外三律》之三)之类难以忘情之语。国士者,一国之豪杰之士。在萧军对隐士“前史”的想象中,一个出入宫门、位极人臣的国土形象已经隐约可见,上文已有所论及,不再赘述,这里需继续探究的是萧军在对现实的想象中所建构的国士身份及其修辞意图。

在建国初举国欢庆、放声歌唱的时代里,萧军在他的旧体诗中却发出了与时代氛围颇不协调的忧患之音。从言说的对象以及流露出来的睿智冷静、殷殷报国之心来看,这俨然出自一位深谋远虑、心忧天下的国士之口。在1950年代初期的一个秋天,他在旧体诗中写道:“斯民劫尽庆登台,行见春花处处开。唯我何忧歌独苦,怜他无惧满招灾!周伐牧野岂无怨,汤告桑林免自裁!有党无偏公日月,易日否自泰中来。”(《初秋漫吟九首》之七)在一片“庆登台”的节日气氛中,诗中的言说者独自悲歌,忧心忡忡。他担忧新政权的建立者因骄傲自满而导致灾难,他的担忧自有其历史依据:武王伐纣虽然顺乎天意,但是还有人非议怨怒;商汤伐夏被推为天子,但他居安思危、勤勉为民。自古泰而骄则否,因此他谏言新政权的建立者应该像日月普照万物那样公正无私、广布恩泽。在《初秋漫吟九首》(之八)中,由于“下士位言轻”,所以他措辞更加强烈:“防口何如勤纳谏,有才庸必己独功”,语气已经近乎质问。诗人萧军如此不合时宜的忧愤,堪比他创作的京剧剧本《武王伐纣》中的比干、小说《吴越春秋史话》中的伍子胥等历史上的无双国士。耐人寻味的是,无论是“有党无偏公日月”的直言“进谏”,还是“防口何如勤纳谏”,“有才庸必己独功”的质问都隐含着国士自身的诉求。这种诉求在“尽有鲍叔怜国士,何期红拂识将军?行年五十羞知命,伏枥难降老骥心”(《书怀》)等诗中表露得更加明显。

萧军在1960年代中期以后公开批斗、集中学习、劳动改造的艰难岁月里创作了不少旧体诗,此期旧体诗中的国士身份并没有因为“待罪之身”的现实障碍而消失,反而借助修辞转换而得以进一步强化。“忠诚”作为国士最为重要的品质得以凸显。“丹心”、“忠心”一类的修辞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如:“丹心铁骨终当在,白璧青蝇未可玷”(《忆友二律》之二)、“久经生死托云影,留取丹心照故山(《璧玷青蝇》)、“孤忠自许《无双谱》,独秀何惭危岭松”(《疏柳当窗》)、“负薪献曝亦何嫌,怀秉忠贞可诉天”(《献曝——为(世界革命导报)作》)、“自许忠心沧海月,可怜肝胆陌尘泥”(《暮霭茫茫》)等等,无须多举。强加的罪名借助于长期的肉体惩罚往往会让受难者产生罪感,从这些不断闪现的悲怆而古典的意象中,我们仿佛可以听到萧军内心激烈搏斗的声音。

横亘在事实和修辞之间的是“待罪之身”,不过这并不是修辞的障碍,恰恰相反,修辞借助这一资源,不仅完成了非罪的辩护,而且将自我编织到受难国士的历史谱系之中。不妨看看他在1968年秋冬之交京郊农场中写的《疏柳当窗》,诗云:“疏柳当窗影月明,梦回午夜坐残更。孤忠自许《无双谱》,独秀何惭危岭松。师景高山行仰止,朝逢代谢避安从?欣看大计一天下,身世情甘罹劫虫。”诗中所说的《无双谱》为明清易代之际浙派画师金古良始作,绘者将秦末至南宋千余年间的四十位历史文化名人绘成绣像并题写诗文,这些人物言动举世无双,故此而得名。画册始于张子房博浪沙之椎,迄于文天祥柴市口之歌。画师身为遗民,这样的编排自有其寄托。萧军在诗中表达了对历史上那些赤胆忠心、无双国土的景仰,也自认为不让古人。诗中的言说者虽然未能功成身退,但看到天下一统,他个人的困厄劫难也就不计较了。诗中“朝逢代谢避安从”一句不可忽视。萧军对易代之际的几段历史颇为关注,他曾说:“我对于本国殷周之交、春秋战国之交以至明清之交这几段历史转捩期,有着特殊的兴趣。”在延安时期的日记中他写道:“读《中国通史简编》谈朱元璋杀戮功臣时,使我感到古今政治有一个通则,就是用则取之,不用则弃之或消灭之。”萧军所“感到”的“通则”,难免忽视了古今政治的本质差异。不过借助于这种误读,修辞主体将自身的处境历史化,不仅洗刷了“待罪”的屈辱,而且让修辞主体进入了受难国士的历史行列。这种修辞方式和效果在《无求无惧》等诗中也有鲜明体现。未经证明的“自许忠心”终究有些无力,不断地自我表述并没有增强“孤忠”的可信度。于是施加于肉体的折磨再一次在修辞中被征用,残酷的刑罚变成了判别忠奸的试金石。“信许丹心托日月,敢将四体试兵刀”(《家破人离》)、“利刀磨肩身作砥,创痕宛在有无中”(《偶成四律》之二)、“横磨剑在锋犹昔,百解庖丁忍作硎”(《偶成四律》之四)、“精金百炼应无那,晶玉千磨骨愈清”(《偶成四律》之四)、“卅载文章成罪虏,一生肝胆待谁剖”(《追忆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并叙》之一)、“若身行作洪炉烬,折笔何妨爨代弓”(《外一章》),读罢这些诗句,不禁让人联想到《规训与惩罚》中的一句话:“酷刑不再产生悔恨,而是磨砺了自豪。”在国士修辞中,被动的受难变成了主动的献祭,施加的刑罚成为自我证明必不可少的仪式。

经历了肉体的考验,就获得了再度被起用的资历,在萧军的旧体诗中,他又常常化身为蛰伏以待的国士。虽然垂垂老矣,但还能担当大任,如:“将军射虎技原在,老子犹龙术未穷”(《练剑后独坐并叙》)。而“李广不封何预命?江郎有赋漫吟哀”(《和宜中七律二韵》之一)、“成名竖子寻常在,老却廉颇穷自豪”(《无题》之三)、“岂真国土谋升斗,鱼水君臣说卧龙”(《审始全终》),则是国土不遇之叹了。将自我想象为国士,不免有种“权将狂语强为慰”的虚妄(《漫作秋虫》),但这种修辞幻像折射了某些心理的真实。余英时曾谈到边缘化中的知识分子依旧持有的那种“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士大夫心态,虽然他所指的是刚从士大夫文化中抽身出来的知识分子。但似乎也颇为合乎萧军的情形。修辞是实现意图的一种活动,考虑到萧军复杂的生命体验,可以说,萧军旧体诗中对于国士身份的想象,不仅仅折射了传统士大夫心态。还包括诸多精神内涵。

萧军在1950-1970年代的旧体诗中还建构了一个传道者的修辞身份与艺术形象。无论是作为修辞身份,还是作为修辞幻像中的行动者,这一传道者形象都既具有世俗传道者的特点,又具有种种神圣的经历、意志和能力。

鲁迅先生与萧军有深厚的师生之谊,萧军是先生晚年最亲密的弟子之一。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弟子入师门必行拜师之礼。当年鲁迅初人三味书屋即执弟子之礼,这是确认师生关系必不可少的环节,也是薪火相传的起点。萧军曾自镌“三十年代人物鲁门小弟子”印章一枚,也称自己和胡风、聂绀弩“三人均为鲁迅先生及门弟子”。未行拜师之礼而称“及门弟子”在现代社会无关伦理道德,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古典礼仪在萧军的旧体诗中却在不断补叙。1966年10月,萧军写下两首旧体诗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三十周年,其一云:“三十年前拜座前,斑斑往事忆如烟。门墙桃李飘零尽,犴狴余生几幸全?大道传薪知匪易,高山仰止亦何艰!囚窗落日鲜于血,遥嘱南天一惘然!”(《先师逝世三十周年忌日代祭》之二),“门墙桃李”即“及门弟子”的另一种修辞表达,这一嫡传身份的获得必须经过拜师仪式加以确认,所以三十年前的往事尽管已经如烟散去,但“拜座”之事却不敢忘却。又如“师恩浩荡海天深,卅四年前立雪门。混沌初开承指点,春风坐沐忆传薪”(《怆怀鲁迅先师二律并序》之一),化用“程门立雪”的典故,虽然并不贴切当年的实际情形,但比“拜座”之礼显得更加虔诚,同样具有仪式化效果,这也是混沌初开的“顽劣”之徒得以“点化”必经的考验。

萧军曾在日记中勉励自己:“根据鲁迅先生的精神,我要批评一切,指导一切,建设一切,我有这条件,也有这力量。”这种超凡的自信、能力和强烈的担当意识比之宗教故事中那些“感染”了意志、智慧、力量等神圣品质的传道者也毫不逊色。为了凸显传道者的超凡能力和布道的艰难,作为对立面的“妖魔”形象谱系不可或缺。“半世刀弓临蚁阵,一凭笔剑斩蛇妖”(《夜坐并序》)、“百炼频经瞰作态,群魔舞罢月明秋”(《进安天下》)、“传薪卫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踪”(《鲁迅先师逝世四十周年有感》)、“喑呜叱咤八方阵,鬼泣魔号撼远天”(《“要钱不要命”颂并序》),“欣沐师恩双立雪,栖迟虎穴并弯弓”(《录萧红故信有感并叙》),这番群魔乱舞、妖氛弥天的环境是何其凶险,而独闯虎穴、斩妖除魔的传道者又是何其神勇!传道者除了超凡的力量之外,更有一种舍生忘死的意志:“十字架前人子血。春来发作杜鹃花”(《十字架前》)、“诚如樗栎甘薪火,无惧无求亦不竞”(《读(纲鉴合编)上卷迄,偶占》)、“怒化戈矛悲作盾,试将九死换一生”(《没名遁世》)。这种圣洁的牺牲精神,宛如十字架上等待受刑的圣子附体。

然而,这些心造的幻影难免被坚硬的现实所刺破,萧军在诗中也时时流露出彷徨、寂寞、孤独的情绪。“世事弈棋今若古,两间一卒此伶仃”(《题(鲁迅全集)》)、“午夜梦回思百结,起看星斗正漫漫”(《五十年故诗余存录》序诗之一)、“如磐夜气寒初凛,凝却冰心冷玉壶”(《瑟瑟秋风》之二)、“秋肃春暖冬漠漠,长宵竦立听村鸡”(《折磨考验》)等诗句都是他这种心境的折射。可以发现,这些诗句直接化用鲁迅先生的“两问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题(彷徨)》)、“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亥年残秋偶作》)、“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悼丁君》)、“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亥年残秋偶作》)等句。诗歌中化用前人诗句,不只是一种单纯的语言现象,它往往还具有一种身份想象的功能。就如同传道者借助神灵的语言表明自己神性的身份一样。萧军诗歌大量化用鲁诗,也不仅仅是语言层面的承续,这其中隐藏的心理机制在于将现实的处境“另存为”“先师的处境”,从而化解当下的焦虑,于是身居边缘和近乎囚徒的困境也被想象为“横站”的命运,难言的落寞“格式化”为“鲁迅的寂寞”。在萧军看来,“鲁迅的寂寞”“是一种‘寂兮、寥兮和宇宙而同参,那种廓大的寂寞,并不等于消极,也不等于无聊,这是古往今来一类大智慧者,所独有的一种精神生活。正因为有这种寂寞的空圜,他们就产生了光照千古的智慧,产生了悲人悯物的大怀抱心,产生了济世扶危的大宏志愿,坚定了无挂碍、无恐惧的为真理而战,为真理而生、死的大意志和大精神……”⑩简而言之,这种寂寞是一种先知的寂寞,是一种伟大的神性的寂寞。我们可以看到,在萧军的不少诗中,宗教式的激情和神性的寂寞跌宕起伏、高涨低回。如《宵深还独坐》:“吾师虽云逝,高山仰弥坚。蛟龙与猛虎,水陆何避焉?匹夫轻生死,鸿毛亦泰山。睥睨千军阵,猗欤蜀道难!青天走白云,寒露落阑干。银汉何迢迢,蛩吟听悄然。”上天入地、不计死生的豪情最终在寂静的夜色中落幕。

萧军旧体诗中的传道者身份与国士身份两者之间并不矛盾。“精金百炼”、“晶玉千磨”既是辨别忠奸必不可少的考验,也是传道者的新生仪式;“喋血狼山”、“栖迟虎穴”既是卫道之举,也有护国之功。两种身份的弥合在“师恩王谊何时酬?一笔双传仪万秋”(《师恩王谊》)、“国命师恩讵敢忘,亢龙有悔战玄黄”(《国命师恩》)等句中都不难觉察到。因为两种修辞身份融于一体,所以在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的诗中,萧军颇为自信地写道:“待得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鲁迅先师逝世四十周年有感》)。在“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开展之时,他也真诚地相信“此日应堪慰九泉”(《孺慕师恩》之三)。现实的需要往往是回忆的动力。萧军受到过鲁迅先生无私的帮助和提携,那一段亦师亦友的交往和情谊对萧军的一生产生了巨大影响。按照常识来理解,“鲁门弟子”似乎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永久身份,然而身份毕竟是话语或修辞的构造物,话语或修辞只是身份的临时居所。当鲁迅被纳入到左翼革命话语体系中进行阐释,以“老牌反党分子”的罪名被隔离审查、劳动改造的萧军自然也就不能再兼具这一身份了。“鲁门弟子”身份的现实危机迫切需要萧军在修辞幻像中为自我“正名”,并且赋予现实的合法性。在那些萧肃的秋天,在那些苦涩的长夜,“先师”鲁迅在萧军旧体诗语言魔力的召唤之下再度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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