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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依拉》是民歌还是创作歌曲?

2020-03-01

艺术探索 2020年6期
关键词:谱例哈萨克族流传

(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101)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诗人玛依拉,

牙齿白声音好歌手玛依拉。

高兴时唱上一首歌弹起冬不拉,

来往人们挤在我屋檐底下。

玛依拉,拉依拉,哈拉拉库拉拉亦拉……

这是在我国广泛流传的一首哈萨克族歌曲,有人说它是民歌,有人讲它是创作歌曲。它到底是民歌还是创作歌曲呢?

1982 年,为了编辑《洛宾歌曲集》,我曾到乌鲁木齐采访王洛宾先生,他给我讲了记录《玛依拉》的过程。[1]他说:“1938 年,一部分哈萨克族部落被军阀盛世才赶出了新疆,流落到甘肃、青海一带,有些哈萨克族同胞到西宁做工谋生。《玛依拉》是1939 年秋天在西宁义源工厂记录的,演唱者是在该厂工作的一位哈萨克族女工。由于我不懂哈萨克语,歌词是请在西宁做生意的维吾尔族商人阿布都·哈迭尔先生帮忙翻译的。”于是在由我编辑的《洛宾歌曲集》上写了《玛依拉》是“哈萨克民歌”,由“洛宾记谱译配”。[2]10我在把这首歌写成“哈萨克民歌”前,也曾征求过很多哈萨克族同学和朋友的意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玛依拉》是哈萨克族民歌。看来,这首歌是民歌为哈萨克族同胞的共识。

然而,说它是一首创作歌曲也有充分根据。阿拉木图音乐学院教授,苏联著名作曲家、指挥家和民族音乐学家阿合麦提·朱巴诺夫(Ахмет Жубанов,1906—1968 年)①为排版方便,本文采用拉丁化的新哈文拼写哈萨克语单词,涉及哈萨克斯坦的人名、书名、歌名则用哈萨克斯坦通用的用西里尔字母拼写的哈萨克文。在其著作《时代的夜莺》(Замана Булбулдары)中,记录了十月革命前后哈萨克斯坦作曲家的创作活动和他们的作品。书中介绍了哈萨克斯坦人民歌手、作曲家玛依拉·沙姆苏特蒂诺娃(Майра Шамсутдинова,1890—1927 年)的生平和创作。朱巴诺夫曾采访过玛依拉本人,并说这首歌是作者的“自画像”。玛依拉1890 年5 月6 日出生于哈萨克斯坦克列库市,从十三岁起就开始音乐创作。1926 年,苏联著名民族音乐家A.B.扎塔耶维奇采访过她并记录、整理了她创作的13 首歌曲,《玛依拉》是其中之一。1927 年5 月1 日,玛依拉在她的家乡克列库去世,传世作品除《玛依拉》(Майра)外,还有《红色的花》(ызыл гл)、《花园》(Баша)等。[3]45朱巴诺夫说《玛依拉》是一首创作歌曲,应当不会错。我的哈萨克族朋友和同学们也全都赞同这是一首创作歌曲,并且强调 “《玛依拉》的词曲作者玛依拉·沙姆苏特蒂诺娃在哈萨克斯坦非常著名,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那么,《玛依拉》到底是民歌还是创作歌曲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搞清楚汉语和哈萨克语中“民歌”一词的概念和含义。

汉语中的“民歌”一词“是民间歌曲的简称,它是由人民群众通过听觉记忆和口头流传而集体创作的歌曲”。“民歌的创作和演唱以即兴性为基本特征,主要表现为变异性和继承性相结合。”[4]422强调集体创作和口头流传两个方面是汉语“民歌”一词在语义方面的特征。

知道了这个道理,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玛依拉》既是创作歌曲,又被哈萨克族同胞称为民歌了。实际上,这类歌曲还有很多。如《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又名《都他尔和玛利亚》),本来名叫《都他尔》(),是19 世纪末生活在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姑娘玛利亚(Мария)为她的爱人哈萨克小伙子都他尔()创作的。《美丽的姑娘》(原名为《洁白的脖子》,)由哈萨克斯坦大诗人阿拜()作词,哈米迪(Хамиди)谱曲。在我国广为流传的《燕子》则是上文中提及的朱巴诺夫教授的代表作之一。这些歌曲的作者都非常有名,生活在哈萨克斯坦和我国的哈萨克族人也都知道这些作品是创作歌曲。

既然是创作歌曲,作曲家在创作时当然会有其构思,也会有最初的版本,但作为民歌,其在人民群众口头流传的过程中又不可能没有变化。上述由民歌手、诗人和作曲家创作的哈萨克族民歌,在这方面有什么特点呢?这要从词、曲两个方面来看。

既然是民歌,在民间口头流传的过程中,当然会出现变异。按哈萨克族的习惯,民间歌手们一般不会改变歌词,大都按照诗人所写的词演唱,但他们在曲调方面则有更多的“自主权”。我看到过很多不同版本的《玛依拉》,歌词几乎没有变化,但曲调却在整体近似的情况下各有不同。如哈萨克族民间常见的版本(谱例1)一共是六个乐句,汉语版本多为五个乐句(将最后两个同头异尾的乐句整合成了一句)。王洛宾先生当年记录的版本在第四乐句呈现出紧缩的特征,仅两个半小节,而丁善德先生编曲的版本则呈现出了舒展性,长达五个小节。王洛宾版本(谱例2)最后乐句“玛依拉、玛依拉、哈拉拉库”是弱拍起,丁善德(谱例3)和刘烽版(谱例4)则是强拍起。此外,每个版本的终止式都有不同,个别音符的时值也有不同。目前在新疆、甘肃等地哈萨克族民间,不同歌手演唱的版本在旋律上也有诸多不一样的地方。

谱例1 哈萨克族民间常见版本

(根据奎屯教育学院阿丽亚演唱记谱)

谱例2 王洛宾采集记录版本

(根据1983 年《洛宾歌曲集》简线互译)

从以上版本对比中不难看出,作为创作歌曲的《玛依拉》在以民歌形式流传的过程中,在旋律方面产生了不少差异。

在这里我还想讲一段亲身经历,来说明创作歌曲如何又可以是民歌。1965 年,我的哈萨克族同学恰肯写了一首歌词《公社之春》,请我为之谱曲。此歌由恰肯的夫人女高音歌唱家热比拉和哈萨克族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哈米提分别在新疆人民广播电台演唱后,在哈萨克族牧民中广为流传,后来竟然被当作民歌收集了上来。当它将要收录到《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新疆卷》中去时,被恰肯发现了。恰肯告诉当时负责此事的新疆艺术研究所的周吉先生说:“曲子是杜亚雄写的,歌词是我写的,它不是民歌,不能收。”周吉反问当时是新疆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组组长的恰肯:“那你们在广播上怎么说它是哈萨克族民歌呢?”恰肯回答说:“从哈萨克语的词义来说,这首歌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就可以说是哈萨克族民歌。但从汉语的词义上讲,它是有作者的,绝对不是民歌。”恰肯对我讲过这件事,周吉先生后来也把它告诉了我。

在表演创作歌曲时,不经过作曲者同意,歌唱家一般不可以改动旋律。但哈米提在演唱《公社之春》时,遵照哈萨克族的习惯把我写的一段七声音阶旋律改为五声音阶,并说这样旋律更顺畅。我虽不同意他的看法,但为尊重民族习惯,便不和他争辩,默认了改动。

谱例3 丁善德编曲版本

(根据1956 年《民间歌曲集》简线互译)

谱例4 刘烽记谱版本

(根据1950 年《新疆民歌》简线互译)

清末以来,有不少外国民歌在我国广泛流传。汉族人的习惯和哈萨克族不同,在民歌流传过程中不改变曲调,只改变歌词。如法国民歌《约翰弟弟》最初是学堂乐歌,北伐战争时期被填上新词成为《打倒列强》,后来又在民间出现了《两只老虎》《烧饼油条》②《约翰弟弟》的歌词是“约翰弟弟快起床,晨钟已经敲响。叮叮当!”《打倒列强》的歌词是:“打倒列强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两只老虎》的歌词是:“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烧饼油条》的歌词是:“烧饼油条糖麻花,一个铜板两个。真便宜!”等变体。这首歌的词在不断变化,但曲调却从未改变,我国音乐学界也从来没有人认为它是中国民歌。这个例子说明一首外国民歌在我国广泛流传,甚至在流传过程了出现了变异,我们都不会认为它是中国民歌。至于由外国作曲家写的歌曲,在民间广泛流传,不会被认为是民歌,更不会被认为是中国民歌。如没有人认为李叔同先生根据美国作曲家约翰·庞德·奥特威(John Pond Ordway,1824—1880 年)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填词改编的《送别》是中国民歌。

《玛依拉》和上述其他一些哈萨克族歌曲都是哈萨克斯坦作曲家的作品,因广泛流传在我国哈萨克族群众中而根据哈萨克语的词义被称为哈萨克族民歌。我们应当尊重民族习惯,承认它们都是哈萨克族民歌,但不能说它们是新疆民歌,当然它们也不是中国民歌。

综上,因哈萨克语中“民歌”的词义和汉语中的“民歌”不同,《玛依拉》这首歌既是创作歌曲,也是哈萨克族民歌。但我们在以后最好要注意,不要再说它是新疆民歌。为了尊重作者,应当指出它是由哈萨克斯坦作曲家玛依拉·沙姆苏特蒂诺娃作词作曲。另外,在我国广为流传的《可爱的一朵玫瑰花》(《都他尔》)、《美丽的姑娘》(《洁白的脖子》)和《燕子》等哈萨克族民歌,也都应当正确地指出它们的词曲作者,以示对作者劳动成果和著作权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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