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小说叙事语言的陌生化研究
——以《人羊》为例
2020-02-28龙臻史小华
◎ 龙臻 史小华
陌生化手法是苏联文学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创立的小说术语和批评术语之一,是一种通过将文学作品中各种事物进行异化描绘处理,使得文本获得叙事张力的表现手法。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小说创作中善于运用陌生化的语言,创造出现实与神话交融的世界,描绘出处于窘境中现代人的千姿百态。通过对大江健三郎代表作叙事语言的考察,指出其小说题目艺术中理解的延宕与解谜的亢奋效应的同时,揭示大江先生小说语言的狂欢所带来的陌生化的审美效应。
一、引言
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出生于日本爱媛县,毕业于日本东京大学,二十二岁凭借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展露日本文坛,荣获东大五月祭奖。此后笔耕不辍,著述日丰,作品题材日趋宽泛。大江健三郎因其作品创作中使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创造出现实与神话交融的世界,描绘出处于窘境中现代人的姿态,反响甚大而于一九九四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通过对大江健三郎文学作品进行梳理、考察,不难发现叙事语言的陌生化是其小说叙事的重要特征之一,从早期代表作《人羊》到八十年代的代表作《聪明的雨树》、《倾听雨树的女人们》等可窥一斑。众所周知,大江健三郎文学理论的重要根基在于苏联文学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通过对日常语言进行陌生化处理,使得小说文本获得一种张力,呈现出陌生化的美学效应。大江健三郎在短篇小说《人羊》中运用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将现实世界从文学世界中暂时剥离开来,建立起全新的、多维的、自足的时空体系。读者一旦进入这一时空世界,立即切断文学世界与真实世界的关联,在自我思考的意识流中感受陌生化的美学效应。通过对短篇小说《人羊》的考察,分析小说题目艺术中理解的延宕与解谜的亢奋的效应,与此同时揭示语言的狂欢与陌生化之间的关系,从而为大江健三郎小说研究提供新的思路与启示。
二、小说题目艺术中理解的延宕与解谜的亢奋
题目是小说之眼,作品内容的高度概括,优秀的题目能够“瞬间吸睛、激发想象、埋入伏笔、传递信息、赋予深度”,表现出别样的气韵风骨,起到画龙点睛之效。因而,作家在进行小说创作之际,特别注重拟题的艺术性。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深谙文学创作技巧,在秉承日本文学优良传统的同时,积极吸纳西方现代主义的诸多艺术技巧,以东西交融的方式进行呈现,建构起大江式小说美学大厦。
关于小说题目的艺术性从大江健三郎的诸多作品中可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小说题目如,《人羊》、《聪明的雨树》、《倾听雨树的女人们》。“人羊”一词是大江健三郎的自造语,也是对该部作品内容的高度凝练,十分标新立异。自造语在文本中的嵌入本身就会延宕读者理解的时间,增强读者阅读时的新异感,从而让读者体验到陌生化的审美效应。《人羊》是一个足够醒目的题目,是人?是羊?或是人羊合体的怪物?“人羊”二字表现出神秘性的逻辑悖论,在文本与读者间建起高墙,阻碍了读者的直线思考,形成短暂的停留,延宕理解的时间,促进大脑认知的更新。关于“人羊”的内涵,小说开头并未直接交代,而是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逐渐“水落石出”,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大江健三郎正是巧妙地运用自造语“人羊”二字以无声的力量,巧设谜团,促使读者解谜,形成作家设谜与读者解谜的交互,产生游戏乐趣,让读者自始至终保持解谜的亢奋。《聪明的雨树》是大江健三郎在1980年发表于《文学界》杂志的短篇力作。同样,小说题目的本身具有谜团性,何谓“雨树”?“雨树”为何聪明?以及“聪明”与“雨树”的超常规搭配,共同形成陌生化的语言表达,让读者固有的审美阅读习惯破除,赋予读者阅读的陌生化美感。
大江健三郎善于在小说题目创作上大做文章,在文本中构建叙事逻辑,并将所思、所想、所感融入文本,在文本中流痕落迹。陌生化的题目在读者和文本间形成高墙,读者在阅读体验过程中仿佛极力欲与大江先生进行对话,不断地感悟和理解大江先生流露于文本之中的思想和情感。
三、语言的狂欢与陌生化审美
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叙事语言晦涩却富于张力,并非只是表意的某种符号而已,而是形神皆备,具有可触感,形态感的诗意语言。语言的狂欢化是大江健三郎小说叙事语言的重要特征之一,从短篇小说《人羊》便可窥一斑。
短篇小说《人羊》以巴士为小舞台,主要讲述叙事者“我”是一名教法语的家庭教师,打完工后回家时在偶然乘坐的巴士中,遭受外国士兵的暴行,下车后又一直被一位假正义汉教员纠缠的故事。故事分为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其中,前半部分主要讲述包括叙事者“我”在内的许多日本乘客在巴士中被外国士兵非人对待,作为小羊戏耍。后半部分主要讲述叙事者“我”被教员纠缠不休,被强迫要求控诉外国士兵的暴行。前半部分强调的是日本被占领时期外国势力(美国)与日本的权力构图,后半部分强调的是显而易见的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小说的人物可以分为三类:加害者外国士兵,受害者代表叙事者“我”,以及旁观者代表教员。作品将加害者、被害者、旁观者之间产生的裂痕描绘成语言无法互换而引起的孤绝以及日本被占领时期这一特定时期下的日本民众的孤绝。可以说,《人羊》开辟了占领时期日本小说创作的先河,作品创作时期,日本已经恢复独立,但仍有占领军的驻扎兵在日本四处阔步前行,为所欲为。对于外国的驻军,日本从个人层面到国家层面只能表现出屈服,忍气吞声。小说通过叙事者“我”的叙述,并以狂欢化的语言表现了占领军的无道,受害者的无奈,假正义汉的无耻,深刻揭露了战后日本国存在的诸多棘手问题。
小说的开篇将雾粒比作粉末,通过环境描写的烘托,不断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大江健三郎在小说的第二段起运用密集式的比喻手法,使得词义扑朔迷离,阻碍读者的理解,让读者在阅读时形成停留,从而给读者带来阅读时的陌生化效应。随着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外国士兵熟识的日本妓女被醉酒士兵纠缠,十分厌烦。“我呀,也是东洋人哪。哎呀,你干嘛呀,真烦死人了!”以此为开端,开启了不拘形迹的语言的狂欢化模式,即俯拾皆是的狂欢化广场语言。关于语言的狂欢化研究由来已久,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在有关拉伯雷的著述中,阐释了狂欢化的符号学理论,建构起狂欢化的文学理论。巴赫金所描绘的狂欢化理论是非常宽泛的概念,他认为“狂欢化语言摆脱官方严肃且死板的语言规范,可以无拘无束自由宣泄。”狂欢化语言摆脱原有的等级制度以及官方文化制约下的固有生活形态,颠覆中心,颠覆权威,让人表现出狂欢节般的感受。《人羊》的狂欢化语言主要是通过广场语言进行诠释,大江健三郎通过塑造日本妓女形象与外国士兵形象,构建地位反差的两极,在巨大的地位反差下有意赋予妓女话语权,带来反讽的效果以及叙事逻辑的陌生化效果。读者在阅读作品之际会在脑海中按照正常逻辑进行思考,与既有认知中的日本女性形象进行比较。按照常理而言,被占领时期的整个日本国民只会屈服、顺从、默默忍受,即便忍无可忍至极充其量只会发出毫无力量的祈求之声。“你这畜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给我弄什么呀!”这样的谩骂需要何等的勇气?车厢内的日本乘客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然而一个身份地位极低的妓女竟然在上等人外国士兵的面前破口大骂,这本身就是极其不可思议,这一广场语式的谩骂让读者忍俊不禁的同时,唤起读者的深度思考。
此外,狂欢化的语言表达同样体现在粗话与脏话方面。粗话、脏话与常规文学语言相悖,大江健三郎在小说《人羊》中毫不避讳地使用了大量诸如“兔子性器那样的疙瘩”“肥大结实的屁股”“去骑牛屁股”“光屁股鸡”“淫荡的表情”“撅着的屁股”“裸露着屁股”等表达,可见粗鄙化是小说《人羊》的重要特征之一。
读者在长期的文学作品的阅读中,接触到的大多属于语法规范的语言表达,阅读思考呈现直线模式。而语言的狂欢化彻底打破语言表达的规范,为读者营造一个全新陌生的阅读视界,让读者远离熟悉,从而改变读者既有的阅读习惯及思考习惯,唤起读者对作品的强烈的、新的审美感受,充分发挥读者诗意的丰富的感觉。
大江健三郎正是通过塑造日本妓女这一另类人形象,以广场语言的形式推进情节的发展,让读者与文本进行对话,在对话中进行解题。
四、结束语
大江健三郎是一位目光敏锐,具有高度的作家,他熟谙文学创作技巧,善于把自己的情感以及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思考融入文本之中,形成独树一帜的文学创作风格,有力地拓宽日本文学发展的空间,推动日本文学迈向现代性。大江健三郎在对日本传统文学创作手法进行继承的同时,不断学习、吸纳西方文学理论,并将二者进行巧妙融合,形成活力和张力。在吸纳西方文学理论方面,其小说创作重要的文学理论根基源于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即,将日常的、实用的语言“异化”,使之从而成为文学表现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异化”是文学的本质,倘若没有“异化”的机制,就没有文学的意义。日常的、实用的语言对我们而言是无意识的,或者是自动和反射的,往往不会留在意识中。在大江健三郎所建构的文学理论中,文学作品中理应有一些止步不前的被“异化”的词语,这无疑延宕了读者思考的时间,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审美效应,通过阅读过程中的停留,思考作品创作的意义和所表达的内容。
短篇小说《人羊》充分展现了大江健三郎高超的文学创作艺术,从题目到小说文本的狂欢化语言的创作无不为读者缔造了独具匠心的文学视界,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