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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伦理学视域下《阿姆斯特丹》的伦理关系研究

2020-02-28杨水平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克利夫尤恩莫莉

杨水平

(四川旅游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0)

引言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 1948-)是持续活跃于当今英国文坛的明星作家,其首部“布克奖”获奖作品《阿姆斯特丹》可谓是其写作生涯的转折点,它标志着麦克尤恩将注意力从个体内心世界转移到社会外在环境。国内外学者都意识到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探究麦克尤恩作品的特殊意义。大卫·马尔科姆(David Malcolm)在《理解麦克尤恩》一书中指出,“道德意识是麦克尤恩研究学者不可回避的主题之一。”[1]15国内学者胡慧勇认为《阿姆斯特丹》“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揭示了西方社会中个人和社会生活层面许多不可见光的堕落、腐朽和丑陋”。[2]89冯涛认为小说展现出了主人公弗农和克利夫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困境,并借以表现以他们为代表的整个阶层的道德危机。[3]220目前,学界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对该作品进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道德危机、伦理困境等方面,鲜见从伦理关系的角度深入分析的成果。本文拟从伦理关系的角度深入分析《阿姆斯特丹》,揭示其深刻的伦理与道德意蕴。

小说以光鲜亮丽,备受男性追捧的女人莫莉·莱恩的葬礼为引子,引出小说的关键人物:莫莉的两位老情人,即报社主编弗农·哈利戴和知名作曲家克利夫·林雷。二人自学生时代起就是挚友,葬礼后都有感于莫莉临终之际身体功能丧失的屈辱生活,遂约定要是一方遭受类似病痛的折磨,对方就送他到阿姆斯特丹了却此生。接下来,二人都遭受了事业的瓶颈,弗农的报刊岌岌可危,克利夫的千禧年交响乐创作也进展不顺。此时,弗农意外收获一组外相朱利安·加莫尼的女装丑照,外相也是莫莉生前的情人之一,且照片正出自莫莉之手。弗农原本就鄙视和厌恶加莫尼,加之为提升报刊发行量,他决意头版刊登照片,大肆渲染其丑态与虚伪。此事遭到好友克利夫的阻拦,他认为这是对莫莉的侮辱。同时,克利夫也因对发生在湖区的强奸案视若无睹遭到弗农的责骂,二人的隔阂和矛盾加剧。弗农的丑照预谋因其下属兼亲信弗兰克·迪本的告密而失败,蜂拥而至的批评和辱骂迫使他离职。好友克利夫在此事上的幸灾乐祸让弗农愤怒至极,决心报复;克利夫对弗农同样恨之入骨。最终二人不约而同地借安乐死之名在阿姆斯特丹将对方置于死地。看似荒诞的剧情背后折射出当代英国上层社会道德责任缺失,伦理关系混乱以及自私自利、伤害背叛等有违伦理的行为。本文运用文学伦理学的批评理论与方法,深入分析作品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解析他们在特定伦理环境中面临的伦理困境与所做的伦理选择。

一、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

传统的伦理学研究聚焦于人与人的伦理关系,伦理学家宋希仁认为,“伦理是一种客观的关系,是一种特定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这种关系的领悟和治理。[4]3而聂珍钊教授将伦理关系扩展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伦理的核心内容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秩序,以及在这种秩序的基础上形成的道德观念和维护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5]17自古以来,自然环境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条件。在其文明的进程中,人类不断地征服并改变着自然的面貌。工业化的迅猛发展势头越来越暴露出人类的愚昧无知和贪得无厌,我们对自然的掠夺与践踏已经遭到自然有力的打击和报复,全球变暖、洪涝灾害、资源短缺、疾病畸形等都给人类的未来命运蒙上了阴郁的色彩。麦克尤恩见证了英国工业资本主义蓬勃发展对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在其众多作品中他都高度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阿姆斯特丹》中,他从人与自然伦理关系的角度出发,指出工业化的进程严重糟蹋了自然环境,“那些人造景观中所看到的,无一不是丑陋不堪且毫无意义的人类行为。”[3]75其中,“粗劣的现代住宅,其主要目的仿佛不过是为了支撑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和碟形卫星天线;各家工厂生产出毫无价值的垃圾。”[3]76消费文化为主导的社会中,机械设备日夜兼程生产出污染环境的垃圾,麦克尤恩借此讨伐机械文明给自然环境带来了灾难。

人类与自然本应和谐共生的伦理关系深刻异化为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反抗等扭曲的关系。人类恣意毁林开荒,开路架桥,土地资源严重浪费,自然之美毁于一旦。“突然出现的一片开垦后又抛荒的荒地,周遭既没有树篱又没有树木;还有就是公路,新修的无数条公路毫无羞耻、无穷无尽地四处延伸。”[3]77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自然世界正是人类内心世界和道德世界的镜子。在莫莉追悼会的玫瑰花园里,“每一株花茎都惨遭砍戮,…… 小块草坪上遍布踩扁了的烟头。”[3]10人们在火车站随意乱吐口香糖,“那些家伙竟然站在当地,这么嚼着嚼着就任由这玩意儿从他们的嘴里掉下来,真乃粗鄙之极!”[3]75肮脏污秽的人类行为映射出人类萎靡的精神世界。如果说《阿姆斯特丹》呈现的是人对自然的压榨与伤害,那么《追日》中的全球变暖正是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与反抗。麦克尤恩对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追逐财富而破坏自然环境的功利主义行为感到痛心和愤怒,倡导人与自然共命运的价值取向。

二、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

社会由若干个体构成,社会的发展依赖个体的努力与贡献;同时个体也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因为人是社会中的人,受社会环境影响与塑造。正如哲学家爱默生所言,“尽管你不满社会的安排,甚至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冒险改革社会弊端,然而你却生活在这社会之中,陷身其内,因而你的言行无时不是自相矛盾的。”[6]194人的伦理困境在于即使他厌恶社会,渴望革新,却逃脱不了现实社会伦理环境的束缚与限制。

麦克尤恩对其所处时代的社会伦理环境不乏批判和讽刺,“本届政府执政时间太长了,在财政、道德和两性关系上都已经走向腐败。”[3]116社会方方面面都掌控在官僚政治这双无形的大手中,连作曲家克利夫的艺术生涯也不例外,“官僚政治侵扰了他创作的独立性。”[3]25艺术被政治裹挟,所以“是时候从那些‘政委手里’将音乐重新夺回来了”。[3]30当媒体代表弗农与官僚政治人物加莫尼发生斗争与冲突时,结局却是占劣势地位的官僚政治以高超的政治手段出其不意地大获全胜,媒体代表弗农则一败涂地,声名狼藉。由此可见,人的思想和行为极大地受到社会环境的控制和影响。加莫尼太太公开攻击他“具有讹诈者的阴暗心理,以及跳蚤的道德境界。”[3]144这表明在新时代的社会伦理环境中,挖掘大人物的小道消息和暴露其隐私等行为已经不能赢取大众的认同与掌声了。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中,人必须顺应社会潮流,否则将被潮流吞噬和掩埋。

同时,个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集中体现在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的矛盾与统一之中,符合社会伦理观念的行为才会被认同和嘉奖,违背社会利益的行为终将被唾弃和惩罚。主编弗农从发迹到落魄的过程正是典型案例之一。混乱不堪,世风日下的《大法官报》正是作者所处伦理环境的缩影,其中官僚腐化,徇私舞弊随处可见。弗农能坐上主编的宝座,因为恰巧在利益争斗中坐收渔翁之利,“在新闻界委实算得上奇迹一桩。”[3]39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将报社的发展置于个人恩怨之上,作为主编弗农滥用权力,以权谋私。首先,他记挂着回报弗兰克对他的忠诚,“有意让他接替莱蒂斯的位子,做特写版的编辑。”[3]126其次,为了报复情敌加莫尼,弗农不顾反对执意刊登其女装丑照。出其不意的是惯于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弗兰克接替他登上了主编的宝座。麦克尤恩对此事的滑稽描写与讽刺手法可谓登峰造极。

麦克尤恩对医疗体系的戏谑同样有力,“结果他们送她去查个没完没了。他们能监控你病患的发展,可他们并不能阻止病患的恶化。”[3]33更为极端的是“原来这里竟有这么些胡作非为的医生,钻安乐死法律条文的空子,无所不用其极。”[3]204麦克尤恩给读者呈现出了英国上流社会阴暗与腐化的伦理环境以及个人在此环境中的得志与失意,兴衰与成败。麦克尤恩通过媒体主编弗农和其挚友克利夫害人终害己的戏剧人生向读者宣示个人利益至上而忽视社会或团体的发展行为必然会被社会所唾弃与惩戒,因此个人必须顺应社会的潮流才能如鱼得水。

三、人与人的伦理关系

自古以来,群居动物人类就是在团体协作与相互帮助中才得以生存和发展起来;同时,资源有限加上人口持续增长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残酷而激烈的竞争,甚至相互迫害。学者龚群认为,“社会关系是在社会交往的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7]36典型的社会关系就是以夫妻关系为首的家庭伦理关系和以朋友关系为首的社会伦理关系。在《阿姆斯特丹》中,麦克尤恩用生动细腻,巧妙辛辣的文字刻画出形形色色的社会关系,几乎人人都在追求自身利益和名望时以牺牲他人为代价,一如作者发出的质问, “充满激情的奋斗。又是为了什么?金钱。荣誉。不朽。”[3]94通过呈现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作者将当代英国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功利、冷漠、压迫与伤害等残酷现实展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弗农与克利夫的朋友关系是该作中最核心的社会伦理关系。作者以W·H·奥登的《歧途》“在这里相逢并拥抱的朋友已经离去,各自奔向各自的错误”作为引子,给故事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全书的伦理主线正是二人从挚友到仇敌的过程,在这一主线上出现了三个关键伦理结:二人互托生命,因照片刊登和强奸案事件矛盾加剧,最后借安乐死将对方谋杀。宋希仁认为“人与人之间伦理关系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 也是人的主体性进化过程。”[8]58换言之,伦理关系的形成需要历经主体在各种矛盾和冲突中进行各种伦理道德选择。曾经弗农与克利夫可谓莫逆之交,弗农疾病缠身,缠绵病榻之时,“克利夫几乎每天都来看望他,给他带来无数书籍、音乐、录音和香槟。”[3]54弗农失业,生活拮据,克利夫慷慨解囊。克利夫甚至对弗农坦言,安乐死这样重大的责任“只能求助于你老兄这样的密友”。[3]61然而随着各自境遇变迁,他们之间隔阂与疏离加剧。首先,克利夫认为弗农变得尖酸刻薄,打着正义的旗号公报私仇。曾经为同性恋争取权益的他却容不下“异装癖”加莫尼,指责他是“在莫莉的坟头拉屎”。[3]139其次,弗农也指责克利夫是“一次预谋强奸的帮凶”。[3]139谴责他为保全创作灵感对眼皮下的强奸案置若罔闻。弗农肆无忌惮地威胁要去警局告发他,克利夫狂怒道:“他疯了,他病了,他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3]159最后,弗农被迫辞职后,克利夫的幸灾乐祸将二人激化至仇敌关系,弗农怒火攻心,“回到那张可恶的明信片上,那就是把扎进去还要转三转的刀子,那就等于在你锯齿状的伤口上再撒把盐。”[3]171盛怒之下的二人借安乐死同时将对方置于死地。克利夫与弗农在两次关键事件上都自私地从个人立场与个人利益出发,做出了伤害与背叛对方的伦理选择。这正如契诃夫的名篇《敌人》中指出,不开心的人是自私的、邪恶的、不公平的。克利夫与弗农从密友到仇敌的转变,从密友到谋杀密友,最后被密友谋杀,正是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践踏友谊的错误伦理选择的沉重代价。

其次,当代社会夫妻伦理关系中的自私冷漠,逃避责任,感情背叛等都是家庭伦理危机的有力表现,这也是麦克尤恩关注的焦点之一。宋希仁认为,“健全的婚姻应当是情感与理性、权利与义务的统一。…… 男女平等、夫妻和睦,互助互爱,是家庭应有的伦理关系和道德标准。”[9]65首先,莫莉与富商乔治的夫妻关系是因世俗物质而结合的空洞关系。莫莉把自己的东西和客人隔离开来,“她就免得看到她的老朋友对乔治的炫耀浮夸强压下去的取笑。”[3]65莫莉身为人妻之后伦理身份的改变并未改变其见异思迁的本性,她对感情的背叛违背了婚姻中的伦理禁忌。同时“脾气乖张,占有欲极强”[3]10的乔治在其临终之时拒绝送她去疗养院,“哪怕是在最严格的医疗机构的管理下,她也能比在乔治的看护下拥有更多的自由。”[3]67乔治的伦理身份是丈夫,本应在妻子离世之际对其加倍关爱和呵护,可他却决意把她囚禁起来拒绝他人的探望。这一选择不仅是出于对妻子的绝对占有,也是对莫莉生前放荡不羁与轻浮的有力报复。显然,二人之间缺乏正常夫妻伦理关系中应有的相互扶持、互助互爱。其次,外相加莫尼与妻子罗丝也是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高居外相宝座的加莫尼相貌怪异,被认为是“身居高位的混蛋,床上的淫棍”。[3]20看起来道貌岸然,居然是个“异装癖”。其丑照泄露之后,选择让妻子罗丝为其公关和挡箭,可谓胆小怯弱之辈。作为有家室的男人,加莫尼却跟莫莉保持着亲密的婚外情关系,显然是对妻子赤裸裸的背叛,对家庭责任的逃避。最后,弗农与莫莉多年前的恋人关系正是理想的感情被世俗现实打败的范例。“那时候,她(莫莉)的衣裙就如地铁里通勤的旅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杂志、化妆品、银行结单、珠子项链、鲜花、短裤、烟灰缸、请柬、卫生棉、密纹唱片、机票、高跟鞋——莫莉的东西覆盖了一切表面,没有一处可以幸免,所以在弗农打算在家工作的时候,他干脆到沿街的一个咖啡馆里写作。”[3]66-67显然,弗农厌恶莫莉混乱无序的生活,当然崇尚性解放的新女性莫莉也不屑于婚姻的束缚,她凌乱不堪的私生活正隐射出其混乱的情感经历。总之,无论是乔治与莫莉、加莫尼与罗丝的夫妻关系,还是后来已婚的弗农对妻子曼迪的背叛,以及克利夫经历的两场失败婚姻都展现了当代英国上流社会中婚恋关系缺乏实质的爱,反映出作者对家庭伦理缺失导致的家庭危机的深深忧虑。

最后,该作中的其他人际关系也是冷漠、利用、压迫与伤害交织的异化关系。弗农被迫辞职后,“没有一个人冲进来向他表达义愤的同情。”[3]169“弗兰克·迪本对他背信弃义,他所有的同事都遗弃了他,每一家报纸都在为他的被驱逐欢呼雀跃。”[3]170冷漠人情和落井下石可以说是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的弊病。在湖区遇到强奸案时,克利夫陷入了两难的伦理困境,面对自己的前途与陌生女人的命运,最终他选择了“沿着格拉拉马拉的边缘偷偷溜掉,找个安全的避难所继续他的工作”。[3]104作为上层人士,克利夫缺乏基本的人情与关怀,毫无正义感与道德意识,这与英国绅士的伦理身份背道而驰。此外,以指挥家朱立奥·鲍为代表的权贵们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势控制和玩弄女性。“那个年轻的姑娘,真是漂亮极了,可是她演奏并不完美……今晚上她将跟我共进晚餐。”[3]187乐评家保罗·兰纳克频繁出入所谓的“儿童福利院”,那只“不过是顶级的恋童癖小集团。”[3]191通过以上林林总总的社会伦理关系,麦克尤恩揭下了英国上层权贵的伪装和假面,让其伪善和丑陋一览无余。

结语

虽然《阿姆斯特丹》被广泛地认为是一出轻松幽默的“闹剧”,但是作者认为“它把我从抽象中解放了出来。没有这部小说,我就不可能着手写《赎罪》”。[10]148麦克尤恩高度肯定了该作在其创作生涯中的独特地位和作用。通过对该作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进行条分缕析,解构小说中关键人物的伦理身份和伦理冲突,追溯其内心深处的善恶交锋,揭示出麦克尤恩所处时代自然伦理与社会伦理界的混乱无序和堕落腐化。当今社会金钱至上,利益为先,伦理道德遭到极大挑战,麦克尤恩通过小说的形式展现了他对家庭伦理关系的忧虑,发出道德的警示,彰显出文学的教诲功能,符合时代的呼吁与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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